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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无执着拂棋西归

  话说道济自翻筋斗,证出本来,那些大众不叫他道济,却都叫他做济颠了。这济颠竟将一个“颠”字,认做本来面目,自此以后穿衣吃饭撒尿,都带着三分颠意。大家见他搅扰禅堂,都来禀告长老,长老只是安慰大众,绝不惩治。济颠越发任意,疯疯痴痴,无所不为。有时到冷泉亭上,引着一班孩子拨跌戏耍;有时到呼猿洞里呼出猿来,同在对翻筋斗;有时合着几个酒鬼,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闹,再无一日安眠静坐。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献香花灯烛,替施主诵经,道济却吃得醉醺醺,手里托着一盘肉,走到佛面前,踏地坐下,口中唱一回山歌,又吃一回肉。监寺不胜愤怒喝道:“这是佛殿庄严之地,况有施主在此斋供,您怎敢在此装疯搅扰,成何规矩?还不快快走开。”
  济颠嚷道:“放屁!我吃肉唱歌,比施主斋供你们这班和尚,所念的经还利益许多,怎不逐他们倒来逐我?”
  监寺见逐他不动,欲禀长老,又因长老屡屡护短,谅来不听,无可奈何,只得转邀了施主,同找长老,对济颠搅乱佛堂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长老道:“既是这样,待我唤他来训示一番。”
  遂命侍者将济颠唤至方丈室,说道:“今日乃是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你为何不发慈悲,反打断众僧的功课,是何道理?”
  济颠道:“这些和尚只会吃斋讨施主的钱,晓得什么做功德修道?弟子因见了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福消灾,奈何那班和尚,反来逐我。”
  长老道:“你唱的什么山歌,怎能祈安植福?”
  济颠道:“弟子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包管你旧病儿一时好。”
  “长老听了点点头儿,众僧正要再上前说话,不道那施主的家里人,慌慌张张的来报道:“老太太的病已好,坐起在床,叫人快请官人回去哩!”
  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家人道:“老太太睡梦中闻得一阵肉香味,不觉精神陡长,却似无病一般,竟坐了起来。”
  施主听了,看着济颠道:“这等想起来,老师正是活佛,待我拜谢!”
  说还未了,济颠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不知那里去了。正是:
  漫道真人不露踪,显然无奈是神通;
  因愁耳目昭彰去,装瞎看人又作聋。
  济颠经此一番,早有人将他的行事,传到十六厅朝官耳朵里去,那众官及太尉(官名)闻他的名儿,都与他往来。然而,他疯疯颠颠的行为,终日在顽蠢群中打游戏,这些俗眼人,又都被他瞒过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室闲坐,那济颠手拿着一盏金灯,引着许多小孩子,敲着小锣,打着小鼓,乱哄哄地跟着济颠。济颠口里唱着山歌儿,一同舞进方丈室来。长老道:“济颠!你怎么这等没正经,吵闹此清静禅堂,惹得大众说长道短,连累老僧受气。”
  济颠道:“我师不可听信这般和尚胡言乱语说梦话,禅堂原是清净的,弟子何曾吵闹,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节,难逢难遇的,弟子恐辜负了好时光,故作乐耍戏,此乃人天一条大路,可来可去,与这班和尚有甚相干?却只管来寻事吵闹,望我师作主。”
  长老道:“你们是是非非,我也不耐烦管。今日既是正月半,不可无一言虚度。”
  遂令侍者撞钟擂鼓,聚集众僧,都到法堂上焚香点烛,长老升座念道:大众听着!
  正月半,是谁判?忽送一轮到银汉。
  闹处摸人头,静处着眼看。
  从来虚空没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
  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正要下法堂,济颠忙上前道:“我师且少待,弟子有数言续于后:正月半,莫要算!一算便要立公案。两年为甚一年期,一般何作两般岸?今年尚是好风光,只恐明年是彼岸?”
  长老遂令侍者将语录抄了,报告诸山,才下法座。大众不知其意,都拥着济颠来问,济颠一个筋斗,又溜出山门去了。
  却说这远长老原是个大智慧的高僧,见济颠举动尽合禅机,自己的衣钵有传,故放下了心头,随缘度去。时光迅速,不觉过了一年,又值正月半,忽临安县知府来拜,长老忙请入方丈室相见毕。长老道:“相公今日垂顾,不知为着何事?”
  知府道:“并无别事,只因政务清闲,特来领禅师大教。”
  长老道:“既是相公有此闲情,请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盘棋子何如?”
  知府道:“知己忘言,手谈更妙!”
  二人遂携手同到冷泉亭上来。排下棋局,分开黑白,欣然下棋,一局尚未终,只见众侍者纷纷来报说:“诸山各刹方丈中的长老都到了。”
  说未了,又有侍者来报道:“佛殿上十六厅的朝官都来了。”
  长老惊问道:“为何今日大众都来?”
  侍者道:“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时,曾有“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抄报诸山,故众人认真起来,尽来相送。“长老笑道:“我又不死,来做甚么?”
  侍者道:“我师既尚欲慈悲度世,何不作一颂,打发大众回去?”
  长老想了一想道:“既是众人都来了,怎好叫他回去!”
  就对知府道:“相公请回吧!老僧不得奉陪了。”
  遂立起身来,将棋子拂了一地,口中念道:
  一回残棋犹未了,又被彼岸请涅槃。
  长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换了洁净衣服,走到安乐堂禅椅坐下。此时诸山和尚,及一班人众,皆来拥着长老。长老叫人去寻济颠来,众人去寻了半晌,那里见济颠影儿。长老道:“既寻他不见,也罢了。只是贫僧衣钵无人可传,必须他来方好!”
  众僧道:“我师法旨留与济颠,谁敢不遵?”
  长老道:“还有一事,下火亦必要济颠,不可违了。”
  说罢,遂合眼垂眉,坐化而去了。众僧正在悲痛,忽见长老养在冷泉亭后的那只金丝猿,急急忙忙地跑来,看着长老灵座,绕了三匝,哀鸣数声,立地而化,众僧尽皆惊异,方知这位长老道行不凡。但不见济颠回来,多议论纷纷,尽说长老待他甚厚,济颠却将长老待得甚薄,不知是甚缘故。只得合龛子,将长老盛在里面了。
  守候了五七日,并不见济颠回来,大家等不得,将要抬龛子出殡,只见济颠一只脚穿着一只蒲鞋,一只手提着草鞋,口里啰 哩啰 哩地唱着,不知唱些什么?从冷泉亭走入寺来。众僧迎上前说道:“你师父何等待你,今日圆寂了,亏你忍心,竟不来料理。大众等你不得,今日与师父出殡,专望你来下火,你千万不要又走了别处去。”
  济颠笑道:“师父圆寂,有所不免,有什么料理用着我?若要我哭,我又不会,今日下火,那师父之命,我自然来的,何消你们空着急!”
  说得众人没能开口,那时众僧钟鼓喧天,经声动地,簇拥着龛子,抬到佛圆化局松柏亭下,解下扛索,请济颠下火,济颠乃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
  临行一别,恩断义绝,火把在手,王法无亲。
  咦!与君烧却臭皮囊,换取金刚不坏身。
  念罢,举火烧着龛子,烈火腾腾,烧得舍利如雨。火光中忽现出远瞎堂长老,看着济颠道:“济颠!济颠!颠虽由你,只不要颠倒了佛门的堂奥!”
  又对众人道:“大众各宜保重。”
  说完化阵清风而去。众人看得分明,无不惊异。事毕,各各散去。
  众人齐对济颠道:“如今师父死了,禅门无主,你是师父传法的徒弟,须要正经些,替师父争口气。”
  济颠道:“你见我那些儿不正经,要你们这般胡说?”
  众僧道:“你是一个和尚,啰 哩啰 哩的唱山歌是正经么?”
  济颠道:“水声鸟语,皆有妙音,何况山歌。难道不唱山歌,念念经儿就算正经?”
  众僧道:“你是个佛家弟子,与猴犬同群,小儿作队,也是正经么?”
  济颠道:“小儿全天机,狗子有佛性,不同他游戏,难道伴你们这班袈裟和尚胡混么?”
  众僧见他说的都是疯话,便都不开口。单是首座道:“闲话都休说了,但是师父遗命,叫将衣钵交付与你,你须收去。”
  济颠道:“师父衣钵,我久已收了,这些身外物件,要他何用?”
  首座道:“这是师父严命,如何违得?你纵不要,也须作个着落。”
  济颠道:“既是这等说,且抬将出来看。”
  首座遂叫侍者将盛衣钵的箱子龛子,都抬到面前放下。济颠道:“既是老师父之物,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须齐集了一同开看,方见公道。”
  首座道:“这是师父遗命传与你的,你便收去罢了,何必又炫人耳目?”
  济颠道:“你不要管,且叫众人同看明白,再作道理。”
  首座只得叫人撞钟擂鼓,将全寺大众聚将拢来,济颠遂将箱龛一齐打开,叫众僧同看,只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放光的是珊瑚,吐彩的是美玉,艳丽的是袈裟,温软的是衲头,经儿典儿,是物皆存。钟儿磐儿,无般不有。众僧见了一个个眼中都放出火来,只碍着是老师父传与济颠的,不好开口来争,大家都瞪着眼睛看,那首座便对济颠道:“济师兄,我有句话儿替你说,你且听着。”
  不知首座怎的说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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