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赞善晓得儿子修元,有些根器,遂加意抚养。到了八岁,请了个老师,同妻舅王安世的儿子王全,两个同在家中读书。那修元读得高兴,便声也不住,从早晨直读到晚;有时懒读便口也不开,终日只得默坐瞪着眼睛只管想,想得快活,仰面向天哈哈大笑。有人问他,却是遮遮掩掩的不说。到了十二岁,无书不读,文理精通,吟诗作赋,无般不会矣。
这一日,时值清明,老师应例该休假回家。赞善设席款待,又备了一些礼物,命修元与表兄王全,带了从人,送老师回家。二人送了老师到家后,转身回来,打从一个寺前经过,修元问从人道:“这是何寺?”
从人回道:“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园寺。”
王全听了便道:“祗园寺原来就在此处,闻名已久,今日无心遇着,我与贤弟何不进去一游?”
修元道:“表兄所言正合我意。”
二人遂携手而入,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随即遍绕回廊观玩景致,信步走到方丈室来。早有两个老僧拦住道:“有官长在内,二位客人若是闲游,别处走走罢!”
修元道:“方丈室乃僧家客坐,人人可到,就算有长官在内,我二人进去相见又有何妨?”
遂昂昂然地走将进去,只见左边坐着一位官长,右边坐着本寺的道清长老,两边排列着几十个行童,各执纸笔在那里想。
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请问大人与长老,这许多行童,各执纸笔在此何为?”
那官长未及开言,这长老先看见他两个衣貌楚楚,知道是贵家子弟,不敢怠慢,遂立起身来答应道:“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至黑水洋;蓦然波浪狂起,几至覆没,因许了一个度僧之愿,方得平安还家。今感谢佛天,舍财一千贯,请了一道度牒,要披剃一僧,故集诸行童在此检选。因诸行童各有所取,一时检选不定,便做了一首词儿,寓意要众行童续起两句,以包括之,若包括得有些意思,便剃他为僧,故众行童各执纸笔,在此用心。”
修元道:“原来如此,乞赐此位大人的原词一观,未识可否?”
那位官长见修元语言不凡,遂叫左右将原词付与修元道:“小客要看,莫非能续否?”
修元接来一看,却是一首【满江红】词儿:
世事徒劳,常想到,山中卜筑,共啸嗷。
明月清风,苍松翠竹,静坐洗开名利眼,困眠常饱诗书腹。
任粗衣淡饭度平生,无拘束!
奈世事,如棋局;恨人情同车轴。
身到处,俱是雨翻云覆,欲向人间求自在,不知何处无荣辱?
穿铁鞋踏遍了红尘,徒碌碌。
修元看毕,微微一笑,遂在案上提笔,续头二句道:“净眼看来三界,总是一椽茅屋。”
那官人与道清长老看了修元续题之语,大有机锋,不胜惊骇,遂让二人坐下,命行童奉茶。长老道:“请问二位客人尊姓大名?”
修元指着王全答道:“此即吾家表兄,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小生乃李赞善之子,贱字修元便是。”
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李公子,难怪下笔如此灵警,真是带来的宿慧。”
那官长见长老说话有因,问其缘故?长老道:“大人不知,十余年前国清寺性空长老归天之日,曾谆谆对李赞善道:“小公子是圣人转世,根器不凡,只可出家,不宜出仕。”
据李公子所续之语看来,那性空之言,岂非是真。“那官长听了大喜道:“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为僧,则胜于诸行童多矣。”
修元听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遂辞谢道:“剃度固是善果,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岂有出家之理!”
长老道:“贫僧揣情度理,以为相宜,然事体重大,自当往贵宅见令尊大人礼请,今日岂敢造次。但难得二位公子到此,欲屈在敝寺暂宿一宵,未知意思何如?”
修元道:“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从不敢浪游,今因送业师之便,偶过贵刹偷闲半晌,焉敢稽留。”
遂起身辞出,长老只得送出山门外,珍重而别。
那兄弟两人回家,赞善因问道:“汝二人为何归来如此晚?”
修元道:“为因老师留下吃饭,又路过祗园寺,进去一游,因此耽搁了多时。”
赞善道:“入寺不过游玩,有何事耽搁?”
修元遂将官人有愿,要剃度一僧,及众行童争功续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那长老道是孩儿续的句字拔萃,要孩儿出家,被孩儿唐突了两句,彼尚未死心,只怕明日还要来恳求父母。”
赞善听了,沉吟半晌。修元不知其意,便道:“他明日来时,不必恳辞,孩儿自有答应。”
赞善道:“那道清长老乃当今尊宿,汝不可轻视了他,出言唐突。”
修元道:“孩儿怎好唐突他,只恐他道力不深,自取唐突耳。”
父子二人商量停当。
但到了次日,才吃了早膳,早有门公来报道:“祗园寺道清长老在外求见老爷。”
赞善知道他的来意,忙出堂相见毕,坐定了,赞善便问道:“老师法驾光临,不知有何事故?”
长老道:“贫僧无故也不敢轻造贵府,只为佛门中有一段大事因缘,忽然到了,特来报知,要大人成就。”
赞善道:“是何因缘?敢求见教。”
长老道:“昨有一位贵客,发愿剃度一僧,以造功德,一时不得其人,因做了一首词儿,叫众行童续题二语,总括其意,以观智慧;不过众行童并无一人能续题二语,适值令公子入寺闲游,看见了,信笔偶题二语,恰合机锋;贫僧问知是令公子,方思起昔日性空禅师云衢嘱咐大人之言;实是菩提有种,特来报知大人,此乃佛门中因缘大事,万万不可错过。须及早将令
公子披剃为僧,方可完了一桩公案。”
赞善道:“性空禅师昔日所嘱之言,焉敢有负,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感佩不胜。但恨下官独此一子,若令其出家,则宗嗣无继,所以难于奉命。”
长老道:“语云:“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九族既已升天,又何必留皮遗骨在于尘世。“
赞善尚未回答,修元忽从屏后走了出来,向道清施礼道:“感蒙老师指示前因,恐其堕落,苦劝学生出家,诚乃佛菩萨度世心肠,但学生窃自揣度,尚有三事未曾了当,有负老师一番来意。”
长老道:“公子差了,出家最忌牵缠,进道必须猛勇,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当?”
修元道:“窃思古今无钝顽之高僧,学生年未及冠,读书未多,焉敢妄参上乘之精微,此其一也。天下岂有不孝之佛菩萨,学生父母在堂,上无兄以劝养,下无弟以代养,焉敢削发披缁,弃父母而逃禅,此其二也。其三尤为要紧,因灯灯相续,必有真传,学生见眼前丛林虽则众多,然上无摩顶之高僧,次少传心之尊宿,其下即导引指迷之善知识尚不可得见,学生安敢失身于盲瞎者乎?”
长老听了哈哈大笑道:“若说别事,贫僧或者不知,若说此三事,则公子俱巳当矣,又何须过虑?公子虑年幼无知,无论前因宿慧,应是不凡,即昨日所续二语,已露一斑,岂是钝顽之辈!若说出家失孝,古人出身事君,且忠孝不能两全,何况出家成佛作祖后,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乐,岂在晨昏定省之小孝?至于从师得能如五祖六祖之传固好,倘六祖之后无传,不几慧灯绝灭乎?贫僧为衲已久,事佛多年,禅机颇谙一二,岂不能为汝之师而虑无传耶?”
修元微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老师既谙禅机,学生倒有一言动问,老师此身住世几何年矣?”
此时长老见修元出言轻薄,微有怒色,答道:“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
修元道:“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而身内这一点灵光,却在何处?”
长老突然被问,不曾打点,一时间答应不出来,默默半晌无语。修元道:“只此一语,尚未醒悟,焉能为我师乎?”
将衣袖一拂,竟走了进去。长老不胜惭愧,急得置身无地,赞善再三周旋,只得上前陪罪道:“小儿年幼,狂妄唐突,望老师恕罪。”
长老因乏趣无颜久坐,自辞还寺。
回去之后,一病三日不能起床,众弟子俱惶惶无策,早有观音寺内的道净长老,闻知前来探问。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见,道净问道:“闻知师兄清体欠安,不知是寒是热,因何而起?故特来拜候!”
道清愁着眉头道:“不是受寒,也非伤热,并不是无因而起。”
道净道:“究竟为着何事而起,何不与我说个明白?好请医生来下药。”
只见道清长老,对道净长老说出几句话来,道:“高才出世,惊倒了高僧古佛;机缘触动,方识得宿定灵根。”
毕竟道清长老害的是何症候,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