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孝母报应,引出许多情由。
君子怀德将名留,小人只把利求。
李生先难后易,朱爷用无不周。
前时有缘今聚首,亦是命运造就。
话表老夫人唤女儿:“出房来拜见你的父。”
一言未了,只见从西房门走出一女子。颜桂香见上面坐的是生身之父,不由落下泪来,跪落在地。颜国顺仰面以观,见似亲生女儿,不由的一怔。心中暗想:“莫不成此时我在梦中?怎么饿死的丫头又在世间。”
遂将心一转想:“是了。这是天赐小畜生戏弄我也是有的。”
正然踌蹰,朱孝廉夫妇二人发笑,口尊:“颜亲家,这是天缘会合,你拿进银子何用?我这里有新鲜绸缎衣服,就缺妆奁赶紧办理。”
颜国顺口尊:“兄嫂,这嫁妆之事路途遥远,难以送去,不必操这心了。”
颜桂香说:“爹娘在俺身上花费银钱不少,这妆奁不可办了。”
老安人口呼:“女儿同恁爹爹在此饮几杯团圆喜酒罢。”
众使女端上菜来,老安人回避,退入内室。桂香小姐陪伴两位爹爹饮酒用饭。有两个使女,一名春香,一名夏莲,在堂楼外低声说:“老爷、太太心眼才偏哩。桂香和咱等尔,皆是穿青的,抱着那黑油柱子一样的皮毛,论年纪他比咱们小,给他择个举人女婿,还令人家速来娶。他爹爹来了,令他陪着饮酒吃饭,咱们得端盘子提壶,令人不忿。”
那使女春桃走近前说:“春香,嘴里咕哝甚么瞎话?这人生是一定的命,是那前世修全修不全,福命是自己带来的。何必胡瞒怨?”
不言三个使女在月台下闲话,且言颜国顺酒饭用毕,口呼:“大哥、嫂嫂在女儿身上操尽了心。我出外挣了几百银子,教大哥置办妆奁。原是桂香丫头,银子我也不留下了。吉期择定十二月二十六日午时过门。”
朱孝廉说:“这个日期与送亲之客不便,不能回家过年了。”
颜国顺说:“离年已近,这送亲客可以不用前去。待过了新年,到了元宵佳节,大哥一同嫂嫂前去看看可也。就是这娶亲之事,一路上宿店打尖,我回去按站安置妥当,勿劳兄嫂挂怀。”
言罢退出后堂,在书房安寝。次日告辞拜别,朱孝廉送出大门。那孙惠早已在大门以外牵马伺候着了。朱老爷拥撮颜国顺上了马,朱、颜二人一拱而别。他主仆顺定大路,走下来了。
颜国顺在马上前思后想,心中纳闷:“天赐所言桂香已饿死,怎么现在济南朱府?这内中情由捉摸不着。我到家中究问天赐,必然明白。二人催马加鞭前进,堪堪日落之时,奔到一座庄村。寻见客店住下,净面用饭,宿了一夜。次晨算还店帐,遂乘骥前行。他二人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路上把那娶亲的站头办的妥妥当当。行了有六七日就到了李家庄。弃马进庄,走进家门。李天赐笑而迎出,口尊:“娘舅,可曾见了表妹否?”
颜国顺见问,故意说道:“那个丫头已经饿死了,我向那见他去?”
李天赐说:“朱恩人无请娘舅到后宅么?”
颜国顺说:“请我到了后宅。”
李天赐问:“娘舅既然到了后宅,岂有不见我表妹之面的道理?”
颜国顺说:“你这畜生!不与我实话,明明是耍戏于我,理当责处你一顿木棍。”
李天赐口呼:“娘舅莫要着急生气,你老想,不言不语上关东挖参去了,将俺兄妹弃舍在家,饥饿不堪。其心何安?”
颜国顺无言可答,随即说道:“圣人有云:‘既往不咎。’我且问你,恁表妹怎么到了济南朱相府?要你说明,休教我心中纳闷。”
李天赐这才将那饥饿难挨,孙惠出主意卖了表妹,各逃性命;怎么赴青州寻表妹无着落,欲寻自尽,有一仙人指引奔至济南,投在朱相府充当书童,怎么岁考,怎么中举,朱相府怎么许亲,兄妹怎么相会,历历原情说了一遍。颜国顺说:“如此说来,虽是孙惠图利而心不仁,仔细想来,恁兄妹二人未饿死还亏了他哩!总是你父母阴德太大,上天留下你这条根。你也该到那云门山上去还心愿,报答仙人指路之恩才是。”
李天赐回答:“我早有此心。”
遂打典福礼,前去云门山祭祀神灵,以了心愿。勿庸细表。
颜国顺在家操办旗伞执事,轿马人夫,都安置妥当,李天赐从云门山祭神还愿回来,这光阴迅速,倏忽就到了十二月,离吉期不远了。原是拟定腊月初八日起身,初七日就预备停当。次日初八天还未明,那些执役人等将执事摆开,三声炮响,出了李家庄。正遇天气晴和,顺定往济南的大路而去。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走了九天,方到济南。进东关至朱相府门首,轿前顶马原是孙惠,遂下了坐骥,投进到门帖。吹打了三通鼓乐,从府中出来二位师爷:一是教谕,一是训导,迎接贵客。轿夫伸轿,李天赐走下轿来,一揖到地。二位师爷相陪说:“请!”
李天赐缓步摇肩,走进大门。越过二门,到了待客厅,又是一揖到地。二位师爷同说:“请坐!”
李天赐并不谦让,坐了上席,二位师爷左右相陪落坐。忽闻院中笙箫笛管,细奏已毕,又闻锣鼓喧天,开了戏头。一出“苏秦六国封相”,第二出“郭子仪加官进禄满床笏”,第三出“蔡伯喈中状元独占鳌头”。三出吉庆戏已毕,天有四更时候起了席,簪花披红进了三重门。大厅以前红毡铺地,有朱孝廉之二位公子朱保厚、朱保清陪着,四起八拜,行了大礼。有两个使女头前铺红毡,有两个使女架着桂香小姐,从四重门内出来,真是步步生金莲。那位说怎么步步生金莲呢?列位有所不知,这就是一时是一时的风俗。女子足下穿高底子是木头的,下刻莲花,灌上宫粉,使细纱瞒了,从红毡上走一步,印一朵莲花,这教作“步步生金莲”。闲言少叙。
桂香小姐在三道重门上了花轿,李天赐在大门外上了轿,朱孝廉派人赏轿夫每名二钱银子,又吩咐家人套车,令丫鬟二名上车,陪送桂香小姐出阁。三声炮响,离了朱府,排开执事,出了东关,竟扑沂州大路而行。一路上宿店打尖,按站而行,二十六日已到自己门首。那些男妇老少闹闹吵吵,都来看新人。颜小姐未曾下轿,使女下车与他带罩头红,颜小姐真是大家派头,并无小家子气度。李天赐夫妻二人下了轿,足踏红毡进了大门。越过二门,来至堂房以前。颜国顺在天地台前焚香使礼。他夫妻二人拜罢天地,又对面交拜。笙箫鼓乐吹打着,送入洞房去了。众街房邻居皆言这事出奇,李天赐三年前荒旱时将他表妹卖于人贩。李天赐中了举,在济南朱宅定了亲,颜国顺又往朱宅送吉日去。今娶了亲来,还是颜桂香呢!真令人纳闷。
不言众乡亲街谈巷论。且表这李天赐诸事俱依颜国顺与他照理,遂赏了两个车夫拾吊钱,打发他星夜回家去了。颜国顺将家内里外之事料理妥妥当当。这时候是日落西山,天色已晚。李天赐走进洞房,那些瞧看新人的妇女皆都散去,使女掌上灯来。李天赐口呼:“表妹,咱如今一家团圆,是该欢天喜地,为何不言不语?”
颜小姐说:“你待叫我作甚么?休想从前我称呼你哥哩!”
李天赐笑言道:“你不称我为哥,称呼我为老爷吗?”
颜氏说:“你若作了官,我就称呼你为老爷。”
夫妻二人正然讲说,两个使女一个端盘,一个提壶,送进贺婚酒来,摆在桌案。口尊:“姑爷、姑娘,请用一杯喜酒!”
李天赐夫妻二人饮了数杯酒,就有些醉意。丫鬟撤去残席,退出房门。桂香小姐闭了房门,忽然想起一事,口呼:“官人!你记的咱们忍饿之时,今荏苒已三年之久。我还有一件不足之事。”
李天赐问:“还有哪一件不足之处呢?”
颜小姐说:“我那公婆在世必然欢喜,不幸下世去了。”
李天赐说:“咳!这也是各人的寿限,无法可使。我也有一件不足之事。”
颜氏问:“有何不足之处?”
李天赐说:“我原不是你婆母所生,我也不知是哪里人氏?我还记的我那奶奶常领我上海边去玩耍,我父亲把我撂在火池,有一红脸大汉把我抱在咱这村外灵官殿内。咱爹娘庙中降香,抱我家来,那时我仅三四岁,记不真了。若足了平生之愿,除非见了我那生身父母,方趁我平生之愿足矣。”
不由的眼中含泪。颜桂香说:“这也是一件大事。官人且免悲伤,吉人自有天相,苍天不负好心人。自有神佛拨滞,必有相见之日,以了你平生之愿。”
夫妻叙话,天交三更之时,遂上床解带宽衣安眠。说不尽襄王巫山会神女,你恩我爱,一夜晚景勿庸细表。
次日清晨起来,穿戴已毕。使女端进净面水,捧过漱盂,夫妻二人净面嗽口。桂香小姐欲往厨房照料,李天赐说:“理当你坐床三日,须装新人。咱家三年前也无有亲戚邻居与咱照管,于今我娘舅关东挖参发财,打了几个垛子回家;又兼我中了举,那些亲族邻居皆来与咱照管,何用你操劳?这正应了俗语:锦上添花世上有,雪里送炭一个无。”
颜小姐说:“我爹爹发了财回来,人家在咱家不过是吃咱点子饭。那乡亲邻居为甚么来给咱送小饭,都是咱爹娘当日种下的。俗语云:行下春风望下秋雨。咱爹娘若不行善,周济贫寒,咱未必有今日。圣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咱爹娘惜老怜贫,积下阴功,咱夫妻也该效法才是。爹娘若不积德累仁,为何无子而有子?坟前立牌坊竖旗杆?妾有四句言语,是那:
行好如种田,来世不贫寒。
你我作夫妻,前世有姻缘。”
李天赐闻言,口呼:“娘子真乃金石良言,可称的起是一位太太了。”
闲言不表。霎忽到了二十八日,治办酒席,周待了乡邻乡亲、客人,上坟祭墓,热闹了一天,过了除夕。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