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须要行好事,积下阴功胜积金。
吃斋本是干熬口,施舍布施为善人。
千里烧香是望景,高堂现有供二尊。
可笑世人不省事,不笑父母痛儿孙。
话说李天赐闻听族叔一夕话,低头不语,眼含痛泪回家。小姐颜桂香看见表兄李天赐如此悲哀,口呼:“表兄不可如此愁烦!且放宽心。小妹情愿合你同忍饥饿,并无怨心。但盼你服制已满,上进求名。倘若金榜题名,那时扬名显祖,小妹面上也有光彩。”
李天赐闻言含笑说:“贤妹之言与兄志气相同,无奈这人可能忍几天的饿,何日是个盼头?”
自己嗟叹不已。
只得又去烦人典卖物业,适遇着孙惠(曾在李家做过觅汉,此人善为说辞,外人与他起一外号叫作“孙巧嘴”。)迎面问道:“李相公,欲向何往?”
李天赐遂将寻人作中,典卖物业的事说了一遍。孙惠说:“前者不是你的族叔李旺作中,与你卖了十亩吗?你还去找他才是。”
李天赐遂将李旺教他卖媳妇的话学说一遍。孙惠闻言,口呼:“李相公,你休嗔怪。我说那李旺给你出的主意,指的这条路实是不错。怎说呢?连我未见过今岁之年景,一庄人饿死大半。有吃的俱早关闭门户,若卖田园,向何人去卖?这李旺的主意是不错,若卖了颜小姐,你可度过荒年,颜小姐也逃出饿死。若不依此言而行,只恐你夫妻双双饿死;若依此道,二人皆已活生。闯过凶岁,你起了服赴考,倘若金榜题名,何愁无有淑女相配?你再思再想!”
李天赐闻听孙惠这一夕话,不由低头不语,暗自思量:“若依孙惠之言,就得卖了表妹,绝了夫妇之情;若不依孙惠之言,典卖土地又找不着主。”
心内踌躇,方欲举步回家,孙惠口呼:“李相公,你不言不语,莫非嫌我说的话不济?主意在你,你若是从我的话,可以能活你;若是不从吾言,只怕饿死是小事。”
李天赐问:“饿死是小事,还有甚么大事?”
孙惠说:“你无见那有儿的可以葬埋尸身,那少年无亲眷的饿死了,被人家将衣服扒了去,众人遂将肉割下分而食之,令人见之可惨。”
李天赐闻言暗想:“何尝不是实话?”
遂有了相从之意。口呼:“孙大哥,你虽说的是实话,我这卖表妹的话难以出口向他说。”
孙惠说:“不妨,我先去探探他的口气。”
李天赐说:“你若去探他口气,见了我的表妹,千万休说我有意卖他!”
孙惠说:“不用相公嘱咐。”
言罢,自往李天赐家内去。
这孙惠现今充了人牙子,专意与人家买卖人口而图利。他知颜小姐生得人才出众,仪容非凡,不像那些村姑丑陋不堪,妄想着还要多得些谢礼。闲言少叙。已经走进李天赐的院中。颜小姐问:“来者是孙惠吗?你自从不在俺家下有这些年,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呢?”
孙惠口呼:“小姐!当初我在你家之时,李大爷、李大娘待我甚好,就是小姐待我也不错。自从李大爷、李大娘下世去了,偏遇着年景饥荒,就用不开我了,我所以就来的疏了。我方才听得李相公说颜大舅往关东去了,撇下你们年少二人,又遇这样年景,我来望看望看你们怎么度日了?”
颜小姐说:“自我翁姑下世,我爹爹替我们照理家务,就遇着这荒旱的年景。又见家业凋零大半,惟恐旁人说他不善料理,竟赚人家财产,故而徉徜而去。教俺二人无依无靠,少柴无米。前者卖了十亩田地,过了两月有余,就手中无分文。实对你说,俺兄妹天半未进饮食。”
言罢,二目不由的落下泪珠。孙惠说:“你兄妹二人亦当拿一个主意,不然这样歉年怎么过?”
颜小姐说:“你想我乃是一闺女,那有何主意?除非教我表兄典卖土地田园,暂且度日。”
孙惠说:“不中用!土地田园无有买主,使用的物件亦无人要。我方才听得李相公说‘俺舅爷舍了我,还可连他的亲生女儿都舍了。待卖物业又无受主,教我也无法子,我不若也逃命出外’。他若果出外去,你是一女子,可待怎么过度?”
颜小姐一闻此言,忙忙问道:“此言是虚是实?”
不由含泪口呼:“孙大哥,烦你快找回他来,我好问明。他若果有此意,我令他瞅着我颜桂香悬梁自尽,好教他放心逃生。”
孙巧嘴本意是来探颜小姐的口气,若顺了道,他为人牙子的好赚这分厚用钱使,故而用圈套说了一片谎言。颜小姐信以为真,欲求一死,好令表兄逃生。催促孙惠去找表兄回家,看着他一死,好教他放心逃生之意。孙惠说:“我却有一求生之法,怕你二人不允,也是枉然。若是允了,求生有何难哉?”
颜小姐问:“求生有何法?”
孙惠说:“目下有关北里来人要买使女,想你这样女子也还可卖十数吊钱。一来你先吃饭逃命,二来李相公得几吊钱暂且度日。待年景丰稔,李相公前去将你赎回。他身是秀才,人家不敢不两手奉献。”
有俚言单道人牙子无礼云:
大凡作牙子,全凭两片嘴。
言而无有信,心中想捣鬼。
只为挣银钱,不愿干跑腿。
行事顾眼前,那管有后累。
虽然孙惠为挣人牙子钱撮拢其事,离间人家骨肉,不管人家死别生离,若论李天赐夫妻二人倒亏他调说,方得生路,日后夫妇得其团圆。不然所卖田宅物业又无主要,他夫妻必然饿死,焉能有日后显耀?闲言少叙。
且言颜小姐闻听孙惠之言,便问:“这买使女的人家离此相隔多远之路?”
孙惠说:“是木龙关北里,青州府人氏,离此有三百里路,冯相府、斐太太差人前来买使女。这差来的人在咱这庄上相了许多闺女,也无相中一个。我想像你这样人才,再无相不中的。”
这孙惠的话是半真半假。这买人的虽是北府里,可不是青州府,他不过随口而说,诓哄颜小姐而已。闲言少叙。这颜小姐说:“你且去找我表兄来向他说,看他是何主意?”
孙惠说:“这个话我对他说不得,他是秀才,岂肯卖妻?相公若来家,你就说因饿难忍,两逃活命。你照此话对他说便了。”
言罢走出大门。
只见李天赐站在胡同东口,在那等候回音。见孙惠出了自己大门,点手而唤。孙惠来至近前,口呼:“李相公,你恐他不允,我探他的口气,他还怕你不允哩。”
李天赐含泪说:“我何尝有此心负我表妹?年景逼迫,无计奈何。”
孙惠说:“我向他说,日后年丰时,你还去将他赎回。”
李天赐说:“只恐那买人的不肯哪!”
孙惠说:“人家自然不肯。你是不知咱这关王庙前是清晨人市,并不用单赈文契,相中了人,当面讲价,与买卖牲口一样,交了钱就领着走。若卖了你表妹,我先给你问问他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后来年景一好,你去回赎。你是一秀才,他敢不赎给你?我是为相公一片热心,久后相公不可辜负了我的好心。”
李天赐口呼:“孙大哥,既在俺表兄妹身上费了心力,我李天赐非是忘恩负义之人。还有一件难处:令我到家领我表妹往市当面去讲价,休说我表妹不肯前去,我也不能令他前去,这如何是好?”
孙惠说:“无妨。我多费些唇舌,就不用你二人往人市上去。你且在家中等候,我到店内向那买人的去说,教他前来相人。你可教你表妹在大门外站一站,方好相之。”
言罢徉徜而去。
李天赐来至家中,只见颜小姐含泪默坐。近前口呼:“表妹,且免悲伤。愚兄找人卖咱的物业,并无主要。偶遇孙惠,给咱兄妹寻一求生之路,不知表妹心下如何?亦是暂且偷生,从权之计。”
遂将孙惠之言一说。尚未说完,颜小姐闻听夫妻要离别,就放声大哭起来。李天赐不由的也哭起来。表兄妹哭在一处,暂且不表。
且言孙惠往店中而来,这店中掌柜李棠问孙惠从何处来?孙惠口呼:“李大叔,店中可住着买人的客人否?”
李棠说:“适才进来两位,在上房咧!”
孙惠一直进了上房,那客人欠身说:“里面请坐。”
孙惠说:“随便。”
一同落坐。孙惠问道:“二位兄台是那一府人氏?”
二人答道:“济南府历城县人氏。”
孙惠说:“二位来到敝处,可是要买黑头,是买白头呢?”
二人说:“这也不定。黑头合式买黑头,白头合式买白头。”
孙惠说:“时下有一白头,我领你去相一相何如?”
客人问:“兄台贵姓?”
孙惠说:“牙行孙惠就是我,咱北府里来办人的,我管的不在少处。若经我手,保管你两来无失。若买成了,那怕乡约地保,出首拦挡,管你人财落一样。”
二人随口说:“久仰大名,未得拜望,兄台恕过。俺今来到贵处,凡事皆仗孙大哥鼎力办理。”
孙惠说:“岂敢!岂敢!”
二人问此女年庚几何?人才如何?售银多少?”
孙惠说:“此女今年一十三岁,若说人才,无人可比。正是:
若论这女子,世上一等人。
三国貂婵女,那却是耳闻。
越中西施女,谁可见得真。
若说是仙姬,怎能到此村。
若说是仙姬,怎能到此村。若说此女实是世上罕见,这一带的庄村算数他是第一女子。不是我夸讲他俊俏,真乃天上少有,地上缺无。不信随我前去,当面一相,必然相中。那时相中了再讲身价。”
言罢一同出店。
不移时来至李天赐门首,见他兄妹并未在门前站立。孙惠说:“二位随我进去无妨。”
言罢一同走进院内,站在内房门外。孙惠走进屋内,见他兄妹二人痛哭未止。孙惠说:“你表兄妹也不必悲伤,这不是为年景逼迫,各求生命吗?哭也哭不出钱来,也哭不出粮米来。你兄妹须要忍得离别,才是生路了。”
这两个人贩偷眼窥见颜小姐的美容,又闻孙人牙在屋内相劝,男女二人是兄妹,遂在门外叫道:“孙大哥,你且出来,有话问你。”
不知问何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