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当记圣人云,巧言令色鲜矣仁。
且看此传孙巧嘴,说的夫妻两离分。
夫妻虽然未拜堂,父母有命配成双。
因歉离别求生路,恋恋难舍哭断肠。
闲言少叙。话说孙惠正劝他表兄妹止悲,忽闻门外人贩呼唤他,遂走出房门问道:“兄台有何话讲?”
人贩子问:“他二人是兄妹吗?”
孙惠遂将姑舅作亲的话言了一遍。那人贩闻孙惠之言,遂即说道:“既是如此,你去劝他这个不妨。遇这凶年是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年头。若不离别,必然双双饿死。”
孙惠遂将人贩子就拉离开房门,低声说道:“你莫说是济南府,只说是青州府,冯相府裴太太买使女,还许回赎。他若愿意,你交了钱,他交了人,那怕你上北京,他亦不知,也拦不住你。”
人贩说:“我记下了。孙大哥,你去成全成全,看是如何?”
孙惠回答:“再无不成之理,不过多费些唇舌。”
言罢奔上房来。
这李天赐见人贩把孙惠唤出去,遂向表妹说:“你未听明孙惠之言吗?咱若不忍离别,只可咱兄妹等着饿死,是一句实话。贤妹恋着我,愚兄岂有不恋贤妹之理?同孙惠出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买人的。孙惠曾和我说是冯相府内来买使女,咱兄妹暂离别,得其生路。这青州府离此不远,不过三百路程。若果是冯相府买使女,那位裴太太极好行善,乃是良善之家。我去回赎,必然令咱夫妻团圆。若不是冯相府来买使女,咱兄妹宁饿死在一处,亦不令贤妹去。我且去问问那买使女的。”
这孙惠背地嘱咐完贩人的,一同来至上房窗外,听房内二人说话,遂停步侧耳细听。口中不言,心内暗说:“幸亏我嘱咐人贩子,不然这宗钱我赚不着了。”
遂低声口呼:“兄台,我嘱咐你的话可要牢记。”
那人贩点了点头,二人奔上房。李天赐迎出门外,口呼:“孙大哥,咱们陪着客人到书房有话说。”
遂一同至书房让坐。李天赐向人贩问道:“客长上姓高名?仙乡何处?”
那人贩依孙惠之言说:“我是青州府冯相府门下,我名冯金琮。领裴太太之命,来买一使女。你兄妹难割难舍,这也无妨。若年景丰稔,亦许你赎回。那时裴太太一怜恤,你也许白白领回来。”
李天赐闻人贩之言,信以为真,遂欲铺纸研墨。孙惠问:“相公研墨何为?”
李天赐说:“写张卖契呀。”
孙惠说:“不用单帐目文契,言定身价。当面交钱,当面交人,岂不两便?这身价若是平年,总得五两银;这人吃人的荒年,可不值这个身价,亦比不得别人家卖女孩,也有三吊的,也有一吊八百的,还有不使钱,跟随人家去的。今我作个高出头的价,你就使五吊钱罢。”
人贩说:“孙大哥定的价,小弟也不违背。”
李天赐只得应诺。
人贩立时前去扛来六吊钱,给了孙惠一吊,交与李天赐五吊。李天赐将颜小姐唤出房来,交与人贩子。颜小姐口呼:“表兄,从今离别,未卜何年何月相会重逢?”
遂将耳坠摘下一只,递与李天赐之手:“奴留此作一记念,从此用心读书上进,倘若一步侥幸,功名显达,切记赎小妹回家。”
不由二人抱头痛哭,难割难舍。那个光景,令人可惨。孙惠说:“李相公,你兄妹不必如此了,日后还可回赎,只有见面之日。教小姐随客人到店内去吃饭,俗语万事好当,一饥难忍。你也好铺排做甚么吃。”
言罢人贩和孙惠头前,小姐无奈在后相随,兄妹洒泪相别。
这孙惠领人贩子在人市上又买了几个妇女,雇一辆大车,顺着大路奔往苗山家乡。非止一日,到了家,凡买的妇女,随心便卖,赚钱多寡这且言讲不着。且言李天赐用卖了表妹之钱买柴、籴米,未曾用饭,眼含痛泪,心中不安。不由长吁短叹,遂吟道:
时运不济将妻卖,黑云罩住栋梁材。
他年若得风云会,超平人间登金阶。
霎忽到了春暖花开之时,李天赐心中暗想:“这五吊钱堪堪使尽,我指望甚么活生?我不如且到青州府冯相府,一来探望表妹,二来我把功名匿讫,作为小觅汉,且混一碗饭吃,有何不可?”
想罢,自己主意已定,遂倒锁了街门,竟扑青州府大路而行。
披星戴月,非止一日,来到青州府。问明冯相府,走进门房,就向看门的拱手,口呼:“大爷,请问一声:这月前咱府内赴沂州李家庄买了几个使女来么?”
看门的回答:“无有。俺这里年景不济,那卖闺女的甚多,焉能到沂州去买使女?”
李天赐半信半疑,在相府门首待了多时,凡从府中出来的人就问,俱和看门的话都是一样。心中就知受了人贩子蒙混。只急得眼中落泪,自己瞒怨自己:“理当买人的起身,我在后紧紧相随,跟到他家认认门户。我枉进了学,失此一着,回家有何面目见乡邻?这样苦命,不如一死。”
遂往云门山,欲寻自尽。适遇一算命的先生,与他相面说:“这位相公时运未至,你可顺着此路往西行去,自有贵人扶持你。若不信,你问你身后那人就晓得了。”
李天赐闻言回头一看,不见有人,又回过头来,不见那先生何往,只见地上有一柬帖。上面写着四句言语,遂捡起观看。上写:
我是华阴名希夷,指示天赐莫胡疑。
休生短见休枉命,西去贵人相扶持。
休生短见休枉命,西去贵人相扶持。念毕心知是陈抟老祖指示,亦不去自尽,遂望空叩拜,下了店房,歇宿一宵。次日清晨,给了店钱,起身遵仙人之言,顺着大路往西北走下来了。
过了淄河店往西又行,囊中只有五七百钱,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来至济南府。进了东关,心中自思:“仙人指示我,向西来就有贵人扶持。如今盘费已尽,亦未遇见贵人。不知贵人在于何处?”
又见日落西山之时,进退无路。只见路北一座光亮大门,门上按着兽头,向里一望:内有连笼垂珠门,外有明显柱。门上一副对联,上句“皇恩若日”,下句“帝德如天”。上门框句“圣代即今多雨露”,下框句“人文际此会风云”,横联是“圣恩浩荡”。门内一匾,四个金字是“三世荣恩”,门内悬着门灯,上有“相府”二字。
正然观看,忽闻从院内跑出一哈吧狗,向着李天赐“口邦口邦”乱吠。从院内走出一人,约有五十余岁,相貌端方,衣服不凡。李天赐急忙立在一旁。这人原是朱大人之孙名国彬,是甲子年的举人,选了曹州府的教谕。因家中有几位公子未得成名,他就不肯出仕,在自己府中教训公子读书。忽闻犬吠,出来看视,见李天赐恭立台阶之下,就有爱慕之心。遂问道:“你这一学生面带忧容,看你不像这本地之人,你必是逃学至此。你家住那里?姓字名谁?你若实言,我周济你还家。”
李天赐早已想着把功名匿起,求一吃饭的投向。遂即说:“我不是此处人氏,我也不是逃学的学生。小子乃是沂州府李家庄上人,父母双亡,孤身无依,又遇年景荒旱,逃难至此。我名李童梓。”
朱老爷闻言说:“我看你相貌仪容不像贫寒之子,必是念书的学生。”
李天赐回答:“也曾读过书。自从父母下世,又遭荒年,念不起书。我母舅在关东贸易,我折凑了两吊钱的盘费,欲赴关东投母舅去,不料来到贵宝地,就花费尽了。至此走投无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不由的落泪。府中一个家人在旁口呼:“老爷,前者张二、宋能从沂州办来几个妇女来,说那里实在是人吃人的荒年。咱书房内缺少一个小使,我看此子年纪在十四五岁,他又念过书,那书房的规矩必然明白。何不留下在书房效用呢?”
李天赐闻那人这一番话,暗想:“那人称他老爷,此人不是进士就是举人。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当称他为老爷才是。”
又转念一想:“昔日百里奚牧羊于秦,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韩信乞食于漂母,郑元和身入歌郎,大丈夫不得志何事而不为?”
想到这里,随向朱国彬面前跪倒,叩头在地,口尊:“老爷若肯施恩,将我留下,愿效犬马之劳。”
朱老爷伸手拉起,收留下作书童。这且慢表。
再言孝子赵便自从为母许愿,把亲生子撂在火池了愿之后,他妻冯氏双生二子。赵便去埋衣胞,刨出一瓮银子,从此致富。冯氏亦贤德,夫妻同心行孝,而又拯济穷人,舍药施茶,修桥补路,是善就行。待了二年,又生二子。这四子皆聪明过人,长成丁,俱送学读书,先生给起了学名,是天福、天禄、天祯、天祥。这天福、天禄,至十三岁诗词歌赋无所不晓,五经四书本本皆通。入了泮水后,一门兴旺起来。这草鸡套村,赵家数第一富贵。惟有黄氏太太终朝眼中落泪,想念他的长孙为还愿祭了火池,想起就哭。赵便无法劝解,请了两个唱道情的来,与他母亲解忧。那唱道情的唱的是“湘子还家三度文公”,那黄老夫人望想:长孙必定成了神仙,竟盼长孙来度阖家,从此不甚悲痛了。只是常往刑山降香,祈祷:“清凉圣母保佑着我得见长孙一面,必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这且再表。
光阴迅速,荏苒又是二年。正值封了相的那位敏忠公于大人点了山东的学院,西三府考毕,去考东三府。摆开执事,出济南府东门,放了三声大炮。于大人坐一乘八抬绿呢显轿,竟扑东三府大路而去。李天赐在朱府正然洒扫,忽闻炮声,就问同伴为何有炮声?一人说:“这是学院于大人去考东三府,是出城炮响。”
李天赐闻言暗想:“我服制已满,若不去赴考,我的功名必丢。”
想到这里,向那人说道:“烦你向咱家老爷说说,我欲回家看看就回来。告假成否?”
那人说:“我替你告假去。”
那家人向朱老爷一说,朱老爷说:“他在咱府已经二年有余。他欲回家去看看,这也是他的正事。给他拿五两银子,格外给他五吊钱,路上好作盘费。”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