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灵隐寺和尚和抚院差官,见了印度兵,不知为着甚事。他们不大到上海,不知就里,正在惊疑。又见前面人如潮涌,都向新马路口挤来,齐齐站下。那印度兵一般用棍子乱打人,后面还有些人手里拿着红黄蓝的旗子,跟着外国巡捕,两面打人。只见这班人避打,劈分两下,中间让出一条路来。四人想趁空走过去,却怕打,只得站住。一会儿,一棒锣声响处,四匹冲锋马来了。马上的人都掮着大旗,后面一队一队的执事,什么“肃静”、“回避”等类,在人丛里也看不甚清。又见许多把伞,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湖色的,有紫色的,有秋香色的,都是湖绉缎子做的,也有盘金的,绣花的,非常好看。这才明白是出会。伞过了,便是茶童,一色十几岁的小孩子,打扮的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手里拿着扇子,一路摇摇摆摆而来。再看下去,更奇怪了。居然有无数高跷,一般扮成一出出的戏,扭扭捏捏的走。高跷过了,便是抬阁。更难为他中间做个木轮,杂男杂女,扮成戏子模样,坐在一块板上,轮轴一转。那些男女,七上八下,灵活非凡,只不开口。灵隐寺的和尚都懂得这些诀窍。差官是湖北人,却是见所未见。少停,听得唱曲的声音,差官在人丛里伸出头去探望,却被一个俄国兵用手一推,向前张看,原来他也是抢着看这个会的。差官仔细看时,又见或男或女,扮了些什么《荡湖船》等类的戏,一边走,一边唱,还要做出些袅娜娉婷的模样来,真是粉汗淫淫,分外吃力。最后大家扛了一条绢扎的龙灯,装点些麟角,张牙舞爪,一路行来,大约四大王的轿子就不远了。却见一对对的烧臂香的人很多,那臂香是把香炉扣在一枝木杆上,上面用铜丝做成钩子,扎在臂肉上的。差官诧异道:“不痛么?”
和尚道:“只要诚心,就不痛的。”
话未说完,一人手臂上赘着个大锡炉,约摸有十多斤重。虽然木杆上加了两道绳子扎牢,臂弯尚是直坠下来,那人涕泪交流,不堪痛苦,却不敢不跟着走。你道这人为什么受这罪?说来也殊可笑。原来他姓尤,小名阿狗,本在上海新衙门里充当刑皂的,打过人的板子,却还不多,自己很觉不过意。一天进城有事耽搁,天已昏黑,来不及回家,就在城隍庙一个香伙屋里,借宿一宵。谁知这一宿,便惹下了一场是非。本来他是因为没饭吃,才充当这皂役的,性却慈善,听人讲过什么玉历钞传,有些报应不爽的事,印入脑筋,深信那十殿阎王的灵异。走进庙时,两廊一看,觉得毛骨森然,暗道:“我因混饭吃,造下许多孽,将来死了,免不得到他老人家面前走一转。那刀山油锅的厉害,阁得住吗?”
这念头一动,睡着了,便幻出许多大怪梦来。忽见第五殿阎王那里,一对牛头马面走来,一根铁索拉了他就走,正要分辩,牛头道:“你造孽不浅,阎王要审你哩。”
吓得不敢则声。又见那第五殿的上面,灯烛辉煌,阎王揭起一张铁青的脸,指着阶下一个女犯喝道:“忤逆公婆,应该下油锅。”
就有两边鬼卒,抬了一锅沸油来,这女犯婉转哀啼,那里免得了。一会儿炸成渣子,阴风一吹,又变做一个人,只头脸上有些乌焦的疤儿,兀自呼痛不止。阿狗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听得阎王道:“带他来。”
阿狗缩做一团,跪在地下。阎王检查簿子,勃然发怒道:“这人应叫他上刀山。”
阿狗极声求饶。阎王又说道:“他阳寿未终,且观后效。”
阿狗磕头如捣蒜,只求放他还阳,情愿诸恶莫做。众善奉行,阎王不信,说道:“死罪饶了,活罪难免,罚你在阳世吃尽百般痛苦。”
话说到此,又听得霹雳一声,阿狗惊醒,原来天光已亮,香伙开门,把阿狗惊醒的,他也不敢对香伙说。回家后一场大病,几乎不起。许了愿心,各处出会,他去烧臂香,提那极重的香炉。心神才安,病也好了。所以这金龙四大王出会,他也在里面。他自己藏不住话,把那梦告诉了人,人家才知他烧臂香的来历。闲话休提。
再说差官合和尚看过会,踱到灯吃铺里,过足瘾,回到船上,恰好轮船已到,搭上就走。只一夜工夫,已到苏州阊门。远远的见一座新盖的寺院,山门上横着四个大字,是“无量寿寺”,果然华丽。从岸上到寺门,一片空地上,都搭了彩篷,摆齐香案。岸上三三五五,大约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等到九点钟的时节,就有两个骑马的人,飞奔而来道:“大人吩咐,把玉佛端整好,轿子就要来了。”
和尚合差官听了,赶即请玉佛出了龛。佛身上缠着红绿彩绸,眼睛眶里、肚脐眼里还描上些漂净的泥金。又等了半点钟,佛轿才到。原来不是什么绿呢轿子,恰是用细竹编成,外面加上些绒球彩缎等类,非常好看。八个人抬来,停在船头上。那些看的人,一般同上海那样拥挤。不一会,有衙门里的亲兵,拿着皮鞭,一路赶人。这才见了凡和尚披着袈裟,戴着毗卢帽子,坐着显轿,前面亲兵开路,簇拥而来。后边有些执事,引着太太的绿呢轿子,姨太太小姐的蓝呢轿子,一串到了彩篷前歇下。了凡和尚直走上船头,跨进舱里,只问一句:“玉佛请出龛来没有?”
两个和尚齐声应道:“请出来了。”
了凡和尚就在船舱里对着玉佛合掌顶礼。其时香烛早已燃好,了凡嘴里不知念的什么经卷,连那两个和尚也跟着念。念了好些时候,才吩咐把玉佛请入轿子。两个和尚一齐动手,把玉佛抬到轿中。岸上各寺院的僧众,都来伺候。金铙法钹,敲动起来。玉佛上岸,那彩篷底下一座座的香案前,都有花枝招展、粉香脂腻的太太小姐们跪着。原来除却衙门里占了正篷,还有些大家绅户的眷属,捐过银子的,也都来礼佛。迎玉佛的差官,私下议道:“倒是苏州人有福气,居然见着玉佛的面。可怜上海那些人,在毒日头里,站了一天,连佛面还没见着哩。到底这一块石头有甚灵异,却这般的崇奉他,不是发呆么?”
这句话被和尚听见了,忙忙止住他道:“休得胡说!”
吓得两个差官不敢则声。话休絮烦。差官看见玉佛轿子上岸,两边看的人,也有合掌着手,嘴里咭咕噜念佛的;也有嘻皮笑脸,切切私议的。大约念佛的都是女人,看热闹的都是男子。只彩篷下的官眷,都跪着磕头。
玉佛进了寺,了凡和尚早率领本寺僧众,手拈一炷香,一路念经,迎到大殿。原来大殿上本有一尊金身大佛,这玉佛只安在大佛底下坐着,大小相形,好像是金镶玉的,分外好看。佛灯里的油,早已贮满点着,还有一对二十多斤的大蜡烛烧着。左边是大钟,右边是大鼓,大木鱼,蒲团摆齐。了凡率各僧跪下,一面敲钟伐鼓,大众念经。两边摆了些板凳,请官太太们坐着瞧看。次日又是抚台太太出钱斋僧,后日又是本城绅户卢太太念普佛。自从玉佛来了,佛事不绝。了凡看看各事济楚,只是山门外少了一块碑,没处称说抚台大人的功德,便与本城的读书人商议。可巧状元公田令枚在家,了凡就托人转求他撰碑文,连做连写,共送一百洋钱,令枚乐得把来润润笔。文人趁着笔锋,那有什么好话说。他偏带恭维带嘲笑的做了一篇,送给钱公看了,倒甚得意。了凡连夜叫匠人赶着做成,竖在山门口。可惜这寺的房子虽多,和尚却还寥寥。了凡主意,只图快活,不管寺规,便招罗些无赖的吃荤和尚进来,面子上规矩极好,骨子里头,喝酒赌钱,还有些下流的事,都听他们干去。了凡别的事都还将就,只妇女面上,却很肯用工夫。
其时有一位江阴县的秀才陈子虚,年纪不上二十岁,合他同志祝幻如,到苏州考大学堂来。谁知来得早了,离考期还有半月多光景。二人商量,且在客栈里住着等罢。谁知一连三夜,被臭虫咬得慌,竟至彻夜不得合眼,弄到委顿不堪,没法用功。想另租房子,又没有合式的。二人闲逛,见阊门外一所大寺院,不免进去看看。子虚念道:“敕建无量寿寺。”
幼如道:“还有一块碑哩。”
子虚是个近视眼,凑上前把碑文看了一遍,才知是钱中丞助建的,道:“他是玉佛化身。”
子虚几乎嘴都笑歪。幼如道:“我们中国人,要算是愚极的了。好端端一个人,那里有什么玉佛来投胎?不过是他父母的两颗精化合成的罢了。”
子虚道:“说玉佛投胎,固然愚妄。还有说什么星宿下凡,什么精怪托生。你可听得人说,那平洪杨的曾胡子,不过身上多几块癣,人家就说他蟒蛇精投胎。这样诬蔑人,也不知道罪过。还有些大老官,喜听这派话。人家说他是山妖木怪,他倒很得意,以为将来可成绝大的功业,不与常人同的。至于说是星宿下凡那句话,越发可笑了。你想天上的星,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好比太阳一般,行星好比我们托足的地球一般,假如说一个地球来投胎,岂不骇人听闻。造这谣言的人,只算全没一些见识。我只怪有些文人学士,也把来当做正经话,做在诗文里面,弄得儿童读了他的诗文,终身不得明白,岂不坑死人么?我看这个寺,不过靡费些赃款罢了。这篇碑文,做得甚好,流传下去,误人不浅。”
幼如道:“这话不然,我道这碑文倒不妨事。愚人略识几个字,也不能懂得这精深的文理。今后读书人都从学堂里出来,决不至听谣言。只这寺造到成功,我看倒要很费几万银子。现在财政困难,办学堂没经费,造兵船没经费,练水陆军没经费,开制造厂没经费,开铁路没经费;到是造佛寺有经费,斋和尚有经费,讽经礼忏有经费。说也不听,劝也不醒,这些大老官的膏血,服服贴贴,被和尚、道士、医卜、星相吸去,其实都被太太、姨太太、俏丫环吸去,为什么呢?要没那些太太、姨太太、俏丫环,也不至于信那和尚、道士、医卜、星相的了。依我主意,只索把天下的寺院都烧了,叫那些和尚、道士没托足之处。少了一个和尚,就少了一条蠹虫,你道好不好?”
子虚听了,哈哈大笑。正是:
老僧自有护身法,竖子安知天下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