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无灾无害到公卿,道是神天玉汝成。
漫证前因皈净土,锡兰岛畔问三生。
认取天花着体无,维摩身世太模糊。
千声佛号千金买,小筑名园当给孤。
这两首七绝,是一个瓣香侍者,题在八功德水旁边,无量寿寺殿里,玉佛龛前,七宝幢间飘带上面的。你道这无量寿寺,是怎样募化造成的?说来却是话长。原来是一位大檀越捐建的,不到半年,便已造成。从大殿起以至香积厨止,有几十间房子,那僧寮客厅禅堂钟楼,分外盖得整齐。替他约摸算来,至少也须费掉十几万银子。这位大檀越为什么肯捐这些钱,盖造那般大房子给和尚享福呢?看官有所不知,他并不是为和尚,为的是那尊玉佛。那玉佛的来历,听人传说是西天佛国产出来的。虽比活佛差些,大约总算灵感非常,所以世人相信他。然而世上信佛的人虽多,总不过烧几炷香,念几卷经。再不然,多布施和尚尼姑些斋米。有什么缘簿来了,写上一两块洋钱,捐到几十块几百块的人究竟不多。为何这大檀越肯捐这十几万银子呢?俺却知道他有个缘故。
看官记清,这大檀越姓钱名梦佛,表字子玉,官拜江苏巡抚之职。祖居钱塘县城里金洞桥前,原是世代书香。他老太爷揣摩了半生八股,未获一第,当了一辈子的岁贡生。到得五十三岁那年,乡试归家,三场文字,十分得意,亲友都拟他一定中元的了,及至榜发,依然落第。从此便看破红尘,一心礼佛。合灵隐寺里一个老和尚,法名叫超凡的,结了个方外交。那超凡和尚,虽说喜交官场,倒还不肯鄙薄寒士,因此钱贡生居然合他亲近得来,时常去谈谈内典,觉得很有趣味。钱贡生的妻子周氏夫人,本是一口长斋奉行诸善的,只恨家道虽然小康,人丁却不兴旺,夫妻两口都是五十上下的人,还没生过儿子,不免盼望得太急切了,各处烧香拜佛,许愿捐钱。弄到后来,并无灵验。最后有个戒珠庵里的老尼姑对周氏夫人说道:“太太,你可知道南海的送子观音灵么?去年张二官家雇船去请了一尊回来,不上十个月,果然生下一个胖大儿子,如今他娘子又怀了孕了。我劝太太也去请一尊来供养供养,只怕明年就要添个状元少爷也未可知。”
周氏夫人似信不信的,应道:“我若干年纪,再也不指望什么生育。况且南海那般远的路,我妇人家如何去得?相公是要教书的,又不能耽搁,他不陪我去,我如何敢去?”
老尼姑道:“这又何妨,只要太太心诚,老尼也好替太太去请的。”
周氏夫人道:“师太是一庵之主,如何去得?”
老尼姑道:“庵里有徒弟二人,很能当些家。老尼现在不甚管事,左右闲着,就替太太去也不妨,太太不须多心。老尼搭了船去,花费有限,只盼太太早早添一位少爷,钱氏门中续下香烟,也不枉你太太平日待老尼的许多好处。”
周氏夫人被他说得心动,不由得问道:“果然师太肯去,却是再好没有了。但不知要多少盘费?”
老尼道:“只消三十块钱就可来回。”
周氏夫人听说要三十块钱,此时家计并不宽馀,不免有点踌躇起来。嘴里不好说,脸上很露着为难的光景。那尼姑何等精明,早已猜透,便道:“太太不须过虑,老尼省用些,回来算账,大约至少有个二十块钱的谱子,也就够了。”
周氏夫人道:“十块钱我还出得起,再多便没这力量了。”
说着便把体己的钱拿出十块,交给尼姑道:“既然如此,你先拿去用了,回来再算罢。”
老尼见了雪白的一托洋钱,不觉笑逐颜开,双手来接道:“太太这般诚心,老尼只得去辛苦一趟。”
周氏夫人道:“你看我分上,委屈你这遭,将来再补报你罢。”
老尼姑满口应承,拿了洋钱自去。钱贡生回来,周氏也不敢合他提起这桩事。过了二十多天,老尼姑回来,果然怀抱了个送子观音,仔细看时,原来是檀香木雕刻的,倒也十分工巧,那孩子还有两条小辫子披在额角上。周氏满心欢喜,特地做了个紫檀木龛子,又给了老尼五块钱。此番花费,虽然心疼,却为了似续之计,也说不得了。次日又拿黄洋布做成一个小神幔,挂在龛子上,那蒲团琉璃灯净水盅等类,却是家里有的,周氏从此便朝夜焚香点烛,诵经膜拜。说也奇怪,那周氏本是四十八岁的人,本不指望生育的了,这时吃了些滋补的药,果然复了少年光景,不上两月,居然有了身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生这孩子的日子,钱贡生正在书房里睡中觉。忽做一梦,梦见一个披袈裟的和尚,手里捧着一尊玉佛,直跑到上房里去,很是诧异。虽说自己喜交和尚,然而内外有别,断无听他昂然直入的道理,不免吆喝起来,那和尚全然不顾,钱贡生正想进去拉他,却被门槛一绊,就此一跌就跌醒了。正值里面丫环来请老爷进去,说太太生了小相公了,钱贡生大喜,连忙奔入,果见收生婆抱着新生的儿子,在那里收拾。细看那小孩,生的方面大口,自觉非凡,钱贡生自忖道:“我一生行善,妻子又持斋讽经,这般积德果真皇天有眼,赐下麟儿,方才做梦。和尚抱了一尊玉佛进来,莫非这孩子就是那玉佛转世么?”
因此题他名为梦佛,表字子玉。一时且不须说破,待将来有点效验再表。
且说钱贡生这一喜,不免大破悭囊,请了许多朋友吃喜酒。正在热闹的时候,忽见一个老尼姑走了进来,直跑入上房而去。座中有一位客,姓时名非中,素性迂阔,生平最恨的是和尚道士。今见女尼进来,心上很不爽快,禁不住说道:“老先生,你文章山斗,却未免治家不严。”
钱贡生愕然道:“我家里有甚错处?”
非中指着里面道:“老先生治家既严,如何会有尼姑跑进来呢?”
贡生支吾道:“那是内人素信佛教。”
非中道:“佛教最不足信。那佛是专讲一切平等的,如今把他抬举的恁高,已非佛的本意。既言平等,就不讲什么富贵贫贱。如今的人,却指望着他降福,岂不愚极了么?再者和尚尼姑,要算佛们的败类。世上人却把他当做活佛看待,不是愚而又愚么?”
贡生听他这般议论,大是不悦,暗道:“这人连佛都敢谤毁,真正岂有此理!无怪他一生贫苦,年纪三十多岁,还没儿子,这都是积了口孽的缘故,也不须合他辩论。只我梦中的玉佛,乃是真而又真,将来这孩子一定是大有造化的。”
想着自觉有趣,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得上房吵闹,只见那个尼姑抱着那个新生的儿子往外飞跑,后面许多老妈跟着追了出来。贡生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忙离席上前拦住,问其所以。那尼姑道:“你这小少爷,全亏我千辛万苦,到南海去替你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来,才能生下的。不指望重重谢我,连喜酒也不请我一杯,我只要你们太太出二十块钱的谢仪,他倒说我讹诈他。现在我也不要他的谢仪了,这孩子原是我的,我抱回去,剃度了他罢。”
钱贡持气得有口难言,半晌方说道:“真是没有王法了,你敢如此无礼,我要送你县里去的。”
那尼姑便使劲把孩子身上一捏,孩子就大哭起来。贡生心疼儿子,说不得软求他,答应了给他十块钱。那尼姑定要交出洋钱,才肯还他儿子。席上的客人一齐抱不平,时非中尤觉怒发冲冠,恨不得把这尼姑一顿打死。正想动蛮,被钱贡生一手挡住,叫下人赶紧去取十块钱来,交给尼姑。闹到门口,然后放下他儿子,飞奔而去。时非中又好气又好笑,口口声声道:“便宜了这贼尼。”
钱贡生把儿子亲自抱到上房,问知就里,才得明白,还道难为这尼姑一片好心,重复入席,说那尼姑要钱的来历。非中笑道:“老先生,你聪明一世,蒙懂一时。那檀香雕的送子观音要多少?我替你办来,包管生下几十位令郎也容易。这是藩台衙门前,有一家专雕这个的,不信我同你去看,合那贼尼弄来的一般不一般?贼尼分明讹钱,应了嫂夫人的话,你还说他是好心哩。”
钱贡生似信非信,也就罢了。从此有了儿子,便安心乐意过日子,再不去下场了。
真是光阴似箭,看看又过了六七个年头,这子玉年已七岁,钱贡生左右闲着无事,不免在家课子。却喜子玉甚是聪明,不上数年,四书五经,一齐读完。开笔做时文,就觉想头合人两样。十七岁上中了秀才,二十岁恩科中举,贡生乐得无可如何。第二年亲自送他儿子会试,路上闲谈起来,不免将玉佛梦一段情节,合他说知。意思是勉励他,要他上进。谁知这儿子气性高傲,再不信那神佛鬼怪的事,听了毫不理会。却自有一个毛病,专贪女色,仗着父亲溺爱,自己中过举,又有钱,三场之后,不免同了一班淫朋狎友,在胡同里逛逛。他老人家因为儿子年纪大了,又有功名,不好意思说他,其实生平最恨的,是这桩事。这科子玉报罢,父子同归。可怜钱贡生一生辛苦,仗着教书出名,束?比人家多些,也不过积攒个千把吊钱,搁不住子玉一趟会试,就去掉四五百吊。回到钱塘,子玉又跟了一班朋友,在江山船上走动走动。贡生所痛惜的是钱,自己七十多的人,干不成什么事业,儿子虽说有了功名,还是空的,当不了钱用,因此天天愁穷。又因北京去了一趟,受足风霜,竟至一病不起,子玉倒也替他延医调治,无奈病入膏肓,药石无效,周氏夫人疑神疑鬼,招了好些女巫和尚,烧纸钱,拜延寿忏,闹了个烟雾腾天,仍旧是一无用处。临终的时候,还拉长了嗓子,祷告玉佛救他哩。子玉尽哀举殡,周氏夫人哀泣伤肝,也染成一病,卧床不起。自知老年难好,吩咐儿子甚时烧药师灯,甚时烧路引,衣服只用烧香时穿的衣。和尚礼忏,是要四十九天的,子玉垂泪答应。及至他母亲死了,子玉这时举目无依。那哀痛却发自心坎里,哪有工夫管到什么烧路引礼忏等事,况且钱也用空了。还幸亏他母舅来替他料理,借钱办过丧事。
子玉孤凄已极,好容易守到服满,张罗着又去会试。这番却没钱逛窑子了,三场文字,做得字字珠玑,榜发中了第七名进士。朝殿之后,钦点了吏部主事。碰巧其时那部堂官,有位李尚书正想赘婿,看中了子玉,招赘在家。那李尚书是政府里第一有权力的,上头圣眷极好,他要照应个把司员,很容易的。不上几年,把子玉提拔起来,升到郎中,得过京察,放了个武昌监法道。子玉携眷赴任,因贪图走得快,由天津乘轮南下。船到黑水洋,陡然刮起大风来,波浪掀天,船身播荡,子玉夫妇躺在床上,不能转身,只听得外面一片喧嚷道:“不好了,水要没入烟囱管里了,今儿满船人是没命的了。”
子玉虽然心晕,心里却很明白。听了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正是:
行船走马三分险,骇浪惊涛一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