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子玉携眷南行,在轮船上遇着风浪,险些儿出乱子,听得喊叫之声,心胆俱碎。那船的颠簸,从来未有。躺在床上,不住呕吐,直觉得九死一生,这番性命休矣。正在没奈何的时节,又听有人说道:“好了,天妃娘娘来救我们性命了。你看那一阵鸥鸟,不是他的巡海使者么?”
子玉本不信神怪之事的,到了此时,性命要紧,由不得有些希望,勉强抬头,向玻璃窗外看去。果见船边一片飞鸟,跟着船走,似乎觉得风浪小些。当日直闹到天黑,船才略略安定,船上的搭客,也能起身呷些茶水。子玉对他夫人说道:“我们今天的性命,是白拾了来的。到底神道是有的,我一向就听见人说天妃娘娘的灵验,只因素性不肯说神说怪,恐怕惑世诬民。如今说不得,我到了湖北,倒要替他老人家立个神位,朔望拈香,你道使得使不得?”
原来李氏夫人大有母风,最喜见神见鬼,信那女巫姑子话的。当时听她丈夫说到这话,正中下怀,便附和道:“那个自然,天妃娘娘自小出家,道行本是极深的,专肯救人苦难。我母亲一向就虔奉他,所以过江过海,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子玉道:“到底有些灵验。”
次日,轮船到上海,子玉上岸,拜见几位招商局总办,制造局总办,都是候补道的职衔。那招商局总办何大人,荐了一位书启师爷,是极有文名的,姓胡名游,表字子偃。子玉也久闻其名,便命舆拜访,当即送关聘请,约他同赴湖北,胡子偃自然允从。
过了几日,子玉到得湖北,一切接印等事,不须细表。幸喜盐道缺的公事甚简,每天却有一百两银子的进项。子玉一做三年,手中很有几文,便撤开来结交京里的几位老师同年,因此内里传出信息,有将子玉升臬台的意思,却被一位相面的鲁先生打听一个仔细。原来子玉自从经过黑水洋风潮之险,既信了天妃娘妨,把他供奉在衙内,就换了一种性情,相面也信了,算命问卜也信了,觉得人生一生名利,都有神明管着,不由自主的。门上的二爷们,见他信这一门,不免招了些九流三教的人来凑趣。这鲁先生是江苏扬州府人氏,本是世代书香,他到湖北觅馆,同乡都不肯招呼,因而流落省城,只得在黄鹤楼上,摆了个相面桌子。他虽看过几部麻衣相法等书,却是本领有限,仗着心思活变,口才伶俐,能探得出人家的心事,所以话多奇中,传扬开了,生意极好,不免自己夸张起来。换了一块招牌,写了七个大字,叫做“鲁半仙揣骨神相”。
武昌城里几位有钱的富翁,做官的乡宦,他差不多都相过了。半仙既积攒些相金,手头有了几文,便收了许多徒弟。那徒弟是不叫他学相法的,只要他四路八方打听,那里来了阔老官,他是怎样出身,将要营干甚事,那里来了个读书人,他是一榜或两榜,是否来觅馆的,或是打抽丰的,官场里有些升迁调降、委缺委差的消息,都要探听详细来报。每月给他徒弟若干钱,都是半仙相金里面多余下来的。耳报神多了,生意分外好。当时便有一位新科状元田令枚,合他同年张仲莹庶常,路过湖北,张罗些散馆盘费,合本地一位学堂总办支大名士同年交好,席间谈起鲁半仙的神相来,令枚只是不信,说这些江湖上的人,哪有本领,不过仗着会说骗饭吃罢了。支大名士道:“可不是,我起先也不信他,特地叫他来试试,谁知他很说得不错。上科会试,他道我气色不开展,劝我不必去,我不信,去了,果然临场大病,几乎不起。后来我想运动魏帅,开个学堂,问他成不成,他道我文星透露,定然要居讲席,果应其言。所说是小道可观,老同年且慢看轻了他。”
仲莹道:“这事有法试验。我们初到此地,他是还没知道。如今改了个穷人的打扮,叫他相相看,令枚也是高兴。”
支大名士便叫家人们取到两身粗布衣裤,二人换了,踱到黄鹤楼上。
却见一个小小相面摊子,支着布篷,一块白竹布招牌,大字居中,写着“鲁半仙揣骨神相”,围满了一簇人,挨次相去,只几句话,那被他相过的人,便欣然的掏出相金。有些极穷苦的,他还不取分文哩。二人在旁边听了多时,也测度不出他的妙用。后来人渐稀了,令枚挤上去要相,忽然走来一人道:“鲁先生,人家里有封信在此。”
鲁先生且不相面,把信拆开一看道:“我知道了,还有两位贵人相过了便回。你路过我家里,叫他们不要着急便了。”
那人自去。这才把令枚仔细端详,又把他身上几根要紧骨头摸了又摸,口中喃喃地道:“这也奇了。”
便问令枚道:“你现在做甚营生?”
令枚道:“我是跟周大老爷出京的,如今他不留我了,我想找个地方。不知道气色怎样?财运好不好?”
半仙呵呵冷笑道:“状元公,你休骗我,你这相应得今科大魁天下,你先送我五十块的相金,我替你细谈。若要相欺,我便不谈了。”
令枚道:“鲁先生,你不是疯了么?我跟周大老爷来到江夏县衙门,也到过这黄鹤楼两次了。我认得你,你认不得我。像我也会中状元,那天下的人,都会中状元了。”
半仙只是笑,不做一声。令枚没法,只得推仲莹上去。半仙有意卖弄本事,只略略一观道:“你二位都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这位张大人,是骨骼差些,所以退后一步;然而后福倒好,大约两湖一席,将来是有分的,相金一百块,少便休谈。”
二人被他说得心动,原来功名心热的人,最易着迷,只被半仙几句话,便服服贴贴的肯出钱。先是仲莹认了自己是个庶常,然后令枚也自认做状元,只请相金减半。鲁先生笑道:“我也是游戏人间,并不在银钱上计较。因二位大人有意相欺,故敢口出大言,只随意惠些,将来在下的话验时,休要忘却便了。”
于是再把令枚细相,说他那一部运应中举,那一部运应得大魁,底下就说是留馆放差,官到侍郎,寿逾六十,只不能外放,说仲莹却须散个部曹,将来怎样放出府道来,甚时便升臬藩,甚时便升督抚,家私百万,寿有八旬多,两子送终。半仙说完一番混应酬的话,田张二人甚喜,每人身边掏出台票两张,都是二十吊钱,递给了他,半仙接在手里,有些不足的神气道:“田大人宦途清苦,在下倒不计较。张大人是富贵双全的,还要叨惠些。”
仲莹没法,只得又掏出十吊来给他,高高兴兴的走回支宅,换过衣服。支大名士道:“何如?我说他有点本领。”
令枚道:“我始终不信,为什么他说我中举的年份不对呢?”
支大名士道:“他据部位说的。那得意年分,须看当时气色的。”
仲莹却很信其言。
这话传到盐道钱大人的耳朵里,子玉正因盼望升臬司,还没确实消息,要找个算命先生决一决。听说有这鲁半仙的神相,如何不相信?随即差亲信门丁,把他暗暗的请进来。这天子玉上制台衙门回公事,饭时方归,吃过饭,踱到签押房,问跟班地道:“鲁先生请到没有?”
跟班地道:“早半天就到了,在门房里伺候着哩。”
子玉怒道:“何不早来回我?快去请来相见!”
跟班高声应了几个是,便把鲁先生引进。子玉见他是四十多岁的人,蟹黄胡子,穿件灰色搭连布夹衫,天青大呢棉马褂,胸前挂着鲨鱼皮的老花眼镜套子。子玉略抬身体,命他坐下道:“听说足下的相法神奇,久思请教,只因衙门里不便奉邀,他们既把足下请了进来,你顺便替我看看罢,出去却不可泄漏于人。”
鲁半仙连称不敢,相了一会,说:“大人的根器厚得很,天庭开阔,地角也称得过。况且河目海口,是人间有一无二的相,将来位极人臣,名扬中外,不用小子说。据目前看来,眉毛间隐隐有些黄气,天庭里光彩也渐渐发露了。照相书上说来,是就要升迁的。不是小子冒昧讲,只怕这臬宪的苦缺,要轮到大人了。看这光景,不过数日内,定有上谕下来。为什么呢?大人方交颧运,正主掌生杀之权,现在又没用兵的事,只臬台可掌这生杀的权柄,所以说大人要升臬台。”
子玉听他说得有理,很是佩服,当晚留他吃饭,就请了书启胡师爷文案陆老爷相陪,子玉亦坐在一旁,看他们吃饭。席间谈起他的神相,就举田张两翰林的事告知胡、陆二人。原来这陆老爷,表字省夫,是一榜出身,大挑知县到省的,肚里甚是博雅,就只做官不甚相宜,以致到省已久,没见过一个红点子。还是子玉到了,知他文才好,才委他当了文案,他只合胡子偃谈得来,二人都不相信命等事,见子玉这般着迷,也只好唯唯答应。子偃道:“晚生从前遇着一位算命先生,见他替人算命,都有三五个人,背后跟着提拔他,所以有时说得很准。如今这位鲁先生,名不虚传,果然一望便能看出人的贵贱来,竟可称得神仙,不但是半仙了。”
要知子偃的话,是有意调侃子玉的,明说江湖伎俩,不过如此,休去信他。子玉却不悟,只道他赞扬鲁半仙,听得甚是入耳,倒把个半仙臊得面红过耳。原来正说着他的心病,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当晚席散,子偃邀省夫到自己书房里闲谈。省夫道:“道宪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相信那相面的?”
子偃道:“省兄有所不知,世间有两种人喜信命相。一种是贫穷的读书人,心上只想怎样功名发达,做官做府,弄些昧心的钱,回去享福。这个念头一动,就有多少金玉锦绣、高厅大厦、粉白黛绿的美妾娇婢,应了他这念头,一套套的演出来。搁不住一场一场的落第,依旧过他那寒酸日子,愈不得意,愈要指望。殊不知指望是空的,就没法知道将来的事,只得去请教算命先生相面先生,听他几句恭维话。纵然是假的,也博个眼下快意。还有一种是富贵人,他已经得过好处,只是人的志愿,那有足的?做了府道,便想做藩臬,做了藩臬,又想做督抚,有了十万银子,就想积到百万;有了百万,又想千万。只皇帝不敢盼望做罢了,余下的体面事,都要轮到自己,才觉快活。所以也肯信命相,为那算命相面人说的,都是什么位极人臣,家私百万。这样入耳的话,那有不愿听的理?常言道,穷算命,富烧香。穷人指望富,谁知富人还想再富,烧香是恐怕保不住富贵,求神明保佑他多活几年,好享用这个富贵。他却不悟,富贵是自己挣得来,与算命相面什么相干?寿数在乎自己保养身体,譬如一件器具,屡用便坏,自己把身体糟蹋坏了,与神明又什么相干?这样愚人,世上多着哩。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并不靠本事得来的。既然大家都没本事,为什么一般的人,一个就那般尊贵,一个就那般微贱,只得说他的命好相好,这就是信命相的病根所在。我们东家,少时本不信此,如今也着了这个迷,恐怕到老亦不会悟的了。”
正在说得高兴,只见小厮赶来说道:“大人升了臬台了。”
正是:
锦上添花容易有,雪中送炭本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