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胡子偃正合陆省夫谈得高兴,恰好小厮来报道:“大人升了臬台,老爷可上去道喜。”
子偃道:“胡说!这是电信,不能作准。要等见了上谕,才算呢!”
小厮扫兴而去。陆省夫看表上,时已不早,告辞归寝。次早,果有许多候补官员前来禀贺,都是为着昨晚电报来的。子偃只得随众,也送了个晚生帖子去道贺。
且说子玉接了臬台印,便把鲁半仙养在衙门里,甚是信他,还想设法,替他捐个小功名到省。争奈这半仙福薄灾生,他又冒充懂得看甚阳宅,说这臬台衙门上房的对面,一堵墙不好,挡住了南方旺气。子玉立时叫匠人把墙拆掉。哪知不拆便罢,一拆之后,不上三天,太太病了。始而发热头痛,还不要紧,请了三位医生诊治,各说各的话,子玉也不知听了那位是好,左思右想,没得法子就把三张药方,叠成方胜,在天妃娘娘的龛前,拈香祷告,随便揭起一张,却是用的麻黄石膏之类。子玉不问好歹,叫人熬给太太吃了下去,谁知发热更是厉害,甚至说些胡话。一会儿变了北京口音,要子玉预备若干供品,若干银锭纸钱,子玉哪敢违拗,立时叫人照办了,方略略安静些。一会儿又大声怪叫,说什么哪吒太子,带了十万天兵,杀下来了。原来这位太太小时,看的小说最多,什么《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书,都印在脑筋里,到得病糊涂时候,自然口里要说出来,本没什么奇怪的,只把子玉急得要死。知道医生是没中用的,但除却他又没第二个法子。事有凑巧,子玉有位同乡属员,在湖北候补多年,是个通判班次,姓段名匡,表字高生。这人最会钻营,搁不住合子玉又有些瓜葛,便不时进来走动。今闻太太病重,特地进来探望。子玉正因太太病重,要访求良医。知他久在湖北,熟悉本地情形,不免请到签押房相见。高生如逢异数,见面后,请过安,问了太太病情,子玉一一说知,便问本地有好医生没有?高生道:“本地医生,只能医本地人的病。我们浙江人的身体柔弱,搁不住他用那些猛烈药品。”
子玉道:“你这话虽是,但如今是没有法子,只好短中抽长,请来试试。”
高生道:“大人不知道,如今曾公祠里,住了几位读书人,善能扶乩,替人家开方治病,百不失一,很有效验。远近都去求教他们,他们又不受谢,只收香烛费一百个钱。大人要信他时,只消卑职去代请便了。”
子玉道:“果然有么?”
高生道:“卑职不敢说,只外面人都说他有效验,送的匾额也不少。”
子玉正在情急的时候,只得托他去请。不到半天,那扶乩的先生们已到。带了乩坛乩笔,一共五个人,不过是什么秀才童生等类。子玉为着太太的病,只得分外谦恭,请在内花厅相见。五人道:“事不宜迟,就派人收拾屋子罢。”
子玉道:“就这里间,倒还洁净。诸位看使得使不得?”
五人齐入里间看道:“甚好,也不用收拾。只预备香烛果品,黄钱银朱笔砚便了。”
子玉一一照他吩咐,五人一齐动手,还有段通判帮忙。一会儿坛场摆设整齐,内中有位道号参寥子的,执笔书符,在烛上点着焚化了。就有两人立近乩傍,手扶着乩笔,一会儿,那乩笔微微转动,尽在沙盘里画圈,忽然大动起来,龙蛇飞舞的,写了七个大字道:“吾龟山道人是也”。参寥子便命子玉磕头,子玉只得朝上一跪三叩,起来站在一旁,又见乩上大书道:
钱子玉是玉皇案前的司香吏,李夫人是王母侍女。因一笑之缘,坠落尘凡,结为夫妇。俗缘尽后,便各归位,不须久恋红尘,吾神去也。
子玉大为失望,高生更是着急,面色都变了。那参寥子却动也不动,又在那里书符焚化。此时乩坛肃静,一会儿乩又乱动起来,写道:
朝游碧海暮东吴,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郎吟飞过洞庭湖。下书“岩道人录旧作”。子玉知是吕仙,不待参寥子吩咐,赶紧磕头默祷求方。乩却停了一会儿,又写四个字道:“参寥子进。”
那书符的人,上来磕过头,站在一旁,乩又书悟真子进;又一人也来磕头,也站一旁,乩又书道:“钱子玉为官不正,结交权贵,妄想高迁,吾本不愿到坛,因徇龟山道人之请,勉来赐方。如其不愈,乃天命使然,勿再相渎。”
参寥子又叫子玉跪下,子玉只得长跪在地,待药方开过后才起来。旁边有人录下。那药只三味,是大白芍三钱,甘草五分,青果三枚,子玉见了甚是踌躇。高生道:“仙方都是如此,不在乎药品,得些仙气,就可以治病了。”
扶乩的人收拾乩坛,匆匆辞去。子玉送他二十金,不受而别。子玉把仙方叫人打药给太太吃下,似乎神气清爽些。那知到晚间,又是火炭一般的发热,依然喃喃谵语。子玉的表弟替子玉去问课,遇着个拆字的,拈起一个“苑”字,被他拆开上面的草头,加上几笔,成了葬字。又把底下个字,加上一画,成了个死字,便说道:“这病药吃错了,葬送了他,恐怕死在早晚。”
子玉的表弟恨极,丢下几文钱,便走。那拆字先生还要合他争时,背后有人拉他衣服道:“你不识窍,他是臬台衙门出来的。”
吓得拆字先生连忙收起摊子走了。子玉的表弟又去起课,却得了个“吉”课,回衙告知子玉,略略安心。这子玉又有个寡婶母,在内代主家政,却是一口长斋,专信佛事的。看看这侄媳妇的病,明知难好,便私自做主,替他拿出些钱,叫人在城隍庙里拜了一堂衍生忏。又许愿心,待病好了,捐助灯油。又听了女巫的话,烧了无数纸钱。各庙烧香,各处斋僧,都是无用。挨到次日午时,这位太太痰拥上来,双睛一眨,伸脚去了。子玉大哭一场,百忙中,只有那寡婶,替他烧路引等事。子玉既丧了妻室,听得家里人说,都是拆了那堵围墙不好,要不然,前任住在里面,好好的多年的房子,好动得么?子玉果惑其言,把鲁半仙辞去。自此伤花感月,不能自遣。
隔了半年,就合一个美丫环串上,收了房做了姨太太。幸喜他官运亨通,接连署藩司,升抚台,后来调任江苏巡抚。陛见后,告假修墓,顺便葬妻。又在江山船上纳了两个妾,只因内里没人主政,又在家乡说定一头亲事,随即过门。丈人严姓,是个老贡生,本合他老太爷认识的,早已去世。内兄名干,表字子桢,把妹妹送出阁,左右没事,也跟了子玉赴任,当舅大人。子玉到得江苏,那时各处正闹着开学堂,子玉是趋时的,也谈谈新学,催各属开办学堂,自己把省城里的大学堂,整理得十分济楚。又送了许多学生游学外洋,官声倒也甚好。只是子玉一生合佛事有缘,他这位夫人,又很信烧香礼佛及一切诵经拜忏的事。所恨在衙门里,不便时常出去。苏州几个大寺院,都晓得抚台的太太信佛,便有理无理的,想出许多法子来,蘸取几文。又仗着势头,在外面欺压人。这风声传到杭州城里,就有些游方僧道,起了念头,想钻营这位抚台太太的路子,弄几个钱,只恨没有名目。还是灵隐寺里的大和尚有主意。原来这大和尚法名了凡,俗家姓余,是淮安府人氏。他名阿五,从小也读过几本书。十五岁上染成一病,只是恹恹懒怠。茶饭无心,面黄肌瘦,百医不效。他母亲周氏,许下心愿,带他到天竺进香,进了寺,就遇着一位有道行的老和尚,把她儿子摩了摩头顶道:“哎哟,这位小官,只怕不得长命,不是出家人说不利市的话,至多活到十九岁,便逃不过难关了。”
他母亲既然深信和尚,又且自己的儿子多病,本是担心的。听到这话,哪能不着急,就求那老和尚救他,甚至下跪。那老和尚道:“随你我佛出世,也没法救得他,这是生死大数。”
周氏再三哭求,老和尚道:“除非剃度了,才能长寿,还有些根器哩。”
周氏哪里舍得,老和尚道:“一子成佛,九祖升天,人家求都求不到,女菩萨倒还不愿么?”
周氏听他这般说,意思有些活动,只是剃度却还不肯,便道:“我把儿子寄养寺里,仗着如来佛保佑他。老师父看顾他,有些用处没有?”
老和尚道:“那要看他造化,总比在家好些。”
周氏疑疑惑惑,拿不定主意,当晚就在寺里宿了一夜。次早趁船回到淮安,看看这儿子的病,一天深似一天,自己又没一个亲人可靠,所存此子,那能不在意?真个想尽千方百计,总不见好,又想起那老和尚的话,除此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齿,把家中田产变卖,带了儿子径上杭州,找到了老和尚,合他说明,把儿子寄养在寺。自己就近赁了两间房子,将就过活。说也奇怪,她儿子在寺中住了月余,那病倒渐渐的好起来了。不上几年,周氏一病身亡,阿五只得回家料理丧事,把他母亲灵柩送到淮安埋葬。自己想着一身无靠,钱也用完了,真是山穷水尽,没法过活,就回到天竺,拜求老师父代他剃度,取名了凡。他却情愿挂了单,到处云游,从此逢寺打斋,遇庙住宿,倒也无挂无碍,十分自在,东奔西走。
有日到了云南,走入缅甸地界,只因言语不通,川资缺少,不能前进。却见那缅甸国有种石佛,据人说,是西天锡兰岛来的,名为玉佛,只觉玲珑可爱,了凡想这件物事,倒好带回去,做个纪念。便请了一尊,带到四川。为他累赘,寄放在成都府的万寿宫里。后来了凡回到天竺,恰值老和尚圆寂,遗命叫了凡做了寺里的住持。还有四句偈语赠他。了凡不意做了大寺院的住持,那饮食起居,不用说是舒服的多了。常言道:饱暖思淫欲。这时了凡要想找点儿荤腥吃吃,弄个把女人陪陪,那是万做不到。为什么呢?灵隐寺戒律最严,动一动就被众和尚看轻,这把交椅,是不好坐的。幸亏三天竺是著名之所,游人士女,络绎而来。那村的俏的奶奶小姐,不绝见面。了凡解了眼馋,碰巧还要打起精神,细细腻腻应酬一番。一天晚上,睡到五更头里,觉得热火上升。说不得披衣起来,尽着念南无阿弥陀佛,尚是禁捺不住。因想道:“我囚在这牢笼里,永远也没得出头,总要设个法儿,自己创造一座寺院。那时由我开心,谁能管得!只是那里去找这个大施主,捐助若干资财呢?噢,有了,听说江苏抚台的太太,很信佛事。他的奶妈,倒合我很说得来。碰碰机会看,但是要捐他一笔巨款,须得有个名目。”
真是福至心灵,忽然想起四川那尊玉佛来,不觉喜开一张弥勒嘴,笑着自言自语道:这般这般,定叫他入我的圈套。正是:
幻出西方佛世界,好迷南国俏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