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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下)月下拜高人汲水烹茶成绝诣 天涯共此夕云鬟缟袂起遥思

  元礽见里面房舍高大,设备华美,所用多是年约十三四的年幼女童,酒宴设在楼上一间静室之内。回顾陈潜,不知何往。刚到室中,叔青先屏退从人,由元礽手中接过书信,供在桌上,恭敬下拜,然后开拆,看完惊喜道:“想不到柴真人居然看顾到我,真乃幸事!”
  元礽见他神态诚敬,好似受宠若惊,笑道:“晚生来时,家师只教见了老先生把信交过,听凭吩咐,别无所知。”
  叔青道:“这就难怪了。老弟看我何如人也?”
  元礽道:“老先生必是江湖大侠,前辈高人。”
  叔青道:“老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照我以前为人,与弟台弟兄相称已是高攀。再如客套,便见外了。”
  元礽只得改口道:“三哥怎会与家师相识?”
  叔青道:“实不相瞒,你方才说那侠字,如论愚兄以前,也还勉强可称,只是侠字之下还缺一个盗字。实不相瞒,愚弟兄以前本是黄河著名水寇,虽然劫富济贫,专杀贪官恶人,极少伤过善良,但是彼时年轻气盛,照例不留活口。杀人太多,其中难免冤枉,又因自恃本领,水陆都还来得,心骄气狂,惟我独尊,不把人放在眼里,纵横南北两岸上下游三十多年,从未失风,所树强敌却也不少。这年被仇敌约了好些能手前来报复,我于事前和舍弟偶往嵩山访友,归途遇见梅、柴二位真人,将愚弟兄唤住,教训了一顿。愚弟兄自不服气,当时上前,才一照面便被点倒。柴真人还未动手。生性倔强,本来不肯输口,哪知真人所点穴道甚是厉害,周身酸痒痛麻,使人万难忍受,困在林内两天一夜,二位真人却在下棋,若无其事。后来实在忍受不住,心想输在天门三老手下不算丢人,方始认错服低。真人只命从此不许横行妄杀,也不许再在黄河一带盘据,从此洗手,以待遇合。话极有理,愚弟兄回家,便将徒党遣散十之八九,留下四五十个门徒亲丁,令其先来此隐居,等候开辟田业。愚弟兄到日往赴仇敌之约,哪知对方本领甚高,人数又多,到了后来一涌齐上,看那意思,非将愚弟兄杀死不肯罢休。正在苦斗之际,石云子老前辈突然出现,见面便说打架他不管,只不许以多欺少。可笑那班仇敌竟未看出石老前辈来历深浅,所行的事阴险卑鄙,而且势成骑虎,若不将愚弟兄杀死灭口,传出去被人笑骂,这时一见有人出头阻止,反倒激怒。石老前辈见群贼围攻,哈哈一笑,只凭一双空手,飞向人丛之中,那身法手法端的快得出奇,当时只见他老人家身形接连几晃,所到之处,敌人兵刃全被夺去,人也成了泥塑木雕,不能言动。只留两人与愚弟兄动手,笑说这等一对一的打法才算公平。动手二敌原是能手,更精点穴之法。舍弟对手稍弱,还占了一点上风。愚兄因敌人手法灵巧,防不胜防,竟被他点中了三次。按说都是要穴,一被点中不死必伤,我却毫未觉察。对方本擅独门点穴功夫,能照天时早晚和季节运行算准度数,点时手并不重,可是沾着必死,阴毒非常,及见点我不倒,改用别的煞手。石老前辈又在旁拿话点醒,我便有了防备。石老前辈始而拿话激他,说:‘你既然逞强出头,必须分个胜败存亡。我也不帮陈氏弟兄,你如得胜,一切听便。如想中途逃走,我便要你二人老命。’这时,他已听出来人是天门三老中最难说话的一位,除非将愚弟兄打死,或者还可逃生,否则休想活命。敌人一则年老,长力较差,又见同党久战不胜,气力已衰,我又得了高人指点,守多攻少,只有一个要穴,已被留神护住,万攻不进,一时心慌情急,妄想逃命,冷不防纵身便逃。刚跑出不远,石老前辈忽然现身拦住去路,逼得无法,只好回身再斗。这时,和舍弟动手的一个,打了一日夜身已受伤,因知石老前辈言出必践,决不容他逃,只好拼命。见状心神发慌,略一疏忽,被舍弟乘其疲劳之际,猝不及防,运用内家重手法,将其一掌打中要害致死。对头见状自更情急,妄想拼命,取出腰间甩手连珠铁箭想要暗算,吃石老前辈一劈空掌打落,骂他无耻,我乘机一掌将他打伤。梅、柴二位真人也自走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江湖盗贼,不过你弟兄为人尚好,杀人虽多,十九咎有应得,这多年来,只有两次误杀好人,虽是徒党所为,也是弟兄所造的孽。你那对头个个淫凶,积恶如山,可惜我们这些年来未往北方走动,不知底细,被他害了多人。本意来此除害,恰值双方火并。梅真人近年封剑,已不再开杀戒,近才打算以毒攻毒。知敌党中有一老贼乃点穴能手,心辣手黑,生平伤人甚多,早要除他,只为老贼刁猾,隐迹多年,难于寻访,迟延至今。难得有人引他出来,恐你弟兄不是对手,为此将你二人引去,点了六神穴。此穴乃全身筋脉枢机,表面虽受不少苦痛,经此二日夜,周身要穴齐生反应,或是由此封闭,再遇点穴能手,除非深知底细,任点何穴均无用处。这一来老贼对你便难伤害,等他倚众行凶,再由石老前辈出场,一齐制住,现在这班恶贼大都受了报应,只有四人恶迹较轻,残废回去。余者也只保得全尸,到家三五日内必死。我三人为你弟兄解此杀身灭门之祸,一半念你弟兄平时救济贫苦,人尚侠义,一半为了误杀两人的子女须人抚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好人,便放你们回去,照我所说行事,否则你们已被点了六神穴,任你自去,不为解救,至多一年便发狂而死。善恶由你自择。愚弟兄自是醒悟感谢,一一领命。三老前辈便将应办的事吩咐出来,一面解开穴道,愚弟兄虽然又酸痛了三日夜才保无事,可是经此一来,周身气脉可以由意通行,此后比起常人要多活好些年岁,因祸得福,愚弟兄感恩自不必说。这香螺渚本我事前无心发现,早想留为他年退身之地,于是率领一班亲信门徒移来此地隐居。本可优游无事,无如愚弟兄由十几岁在江湖上走动便有微名,起居饮食享受已惯,加以门徒旧人众多,平日轻财,遣散众人时金银全数散尽,来此以后渐不敷用,为此每年必命门人去往海洋中向番舶抢上一票,暗中运了回来度用。先因三老前辈不曾见怪,也未再遇,渐渐胆大。这年因听两广总督任满回京,船中带有不少珠宝金银,忽然心动,为防门徒伤人,并还亲自出马。刚刚得手回家,梅真人忽然赶到,说我弟兄重犯旧恶,可知此举要害多少人!说时声色俱厉。后经苦求认过,方始立誓洗手,永不在本国内作旧日生涯。因所劫番舶心存叵测,均非好人,得财多半济贫,真人并未提到,只是心中害怕,由此改为非到钱财用尽不肯出手,舍弟的家便住在镇上谢善人家内,表面却装作教书先生,其实所教都是徒子徒孙。兄弟二人隔江呼应,中间也有仇敌寻来,均遭惨败而去。愚弟兄对于三老前辈感恩人骨,只是所命的事尚未圆满。日前恰又在澎湖岛劫了一次番舶,因对方火器厉害,曾杀了三个番鬼,心中本就不安。今夜运货回来,老弟刚巧到达,未免惊疑。适才见信,得知令师寒松老人对我近年所行善事颇为奖勉,来意既未对老弟明言,我也不便再提。二小儿陈恒那匹小川马乃是异种龙驹,日行千里,两头见日,更能在水中行走,踏波而渡,至多水只齐到马腹,人立马上,平稳如舟。老弟此去途中,要经过不少险恶之地,虽有梅真人的信符,到底取看麻烦,万一事前不知,仍不免于惹厌。如走大路,又与柴真人心意有违。西陵寨在湖南桃源县深山之中,水绕山环,形势雄险,如骑此马上路,必有照应,至多问上两句,便西陵寨老贼也必另眼相看,不敢轻视。天已离明不远,好在骑上此马,照令师所说途限,只有赶过。我想他命你这等走法,前途也许有人相候,或早或晚均易相左。少时吃完薄酒粗肴,不妨多睡些时,醒来饱餐一顿,到了傍晚,再由舍侄陈潜驾舟相送,上岸动身便了。”
  元礽才知主人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侠盗,谈吐气度偏是那么文雅,好生佩服。叔青随道:“正经话已说完,你我且宵夜吧。”
  说罢唤人送上热菜。宾主畅饮,谈得甚是投机。叔青对元礽也越发礼重。吃完天己大明,叔青笑向元礽道:“柴真人乾坤八掌、七字心法我虽不曾学全,已求赐教。老弟台孤身数千里,深入虎穴,必已尽得二老传授。恕我冒昧,可能演习一番,使我略开眼界么?”
  元礽因主人豪爽谦和,虽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料定必有使命。既是自己人,不便拒绝,略微谦逊,只得道声“献丑”,将掌法施展出来。刚十几手过去,叔青忽笑道:“弟台西陵寨之行足可去得,待老朽奉陪,做个下手如何?”
  说罢纵身入场,双方便对起手来。
  元礽暗中留意,见叔青掌法神妙精奇,并非本门传授,但是别具胜场,另有过人之处,尤其变化甚多往往出人意表,招式手法也极繁多。如非近月努力用功,行前数日又得师父师叔指教,简直难于应付。虽然打个平手,主人是否有心相让还不知道,暗忖:“以前心上人和黑孩儿兄妹的心意,本想令我不辞艰难,以虔诚毅力苦求恩师出手相助,不料师恩深厚,不等开口求告便和石师叔明言,令我练好本领,自往西陵寨除贼,后又学成暗器。二位恩师如无必胜之望,怎会许我独往赴约?满拟此行多半成功,谁知才上一路便连遇能手。照此看来,仇敌多年盛名决非幸致,又有不少同党均是能手,凭自己一人深入虎穴,实是危险万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最可虑是心上人又非亲去不可,万一有什疏失,如何是好?”
  心中愁急,手法自不免于松懈,忽听叔青喝道:“徐老弟不应无此长力,莫非你我自己弟兄,还作客套么?请看这未两招有无破法。”
  元礽心中一惊,方自振作精神,二次奋勇迎敌。叔青掌法骤变,已如疾风暴雨,上下翻飞,打将过来。元礽初遇强敌,恐为师门丢人,心一着急,便把师传败中取胜的绝技加上新练成的劈空掌法施展出来。叔青本来已将元礽由东头逼到西头假山石下,眼看他招架不住,觉着此行可虑,惟恐元礽受伤,连前说两招还未施展,不料形势骤变,大力惊奇,一时乘兴,也以全力应付。二人由此虎纵猿蹲,兔起鹘落,纵横飞舞,离合万变,化作两团人影在院中滚来滚去。因是同用内家劲功隔空对打,离多合少,仿佛各练掌法,并非真个对敌,偶然相合,微一接触便各纵出老远,掌力却是越发越急。掌风到处,只听呼呼乱响,端的猛烈非常。
  元礽见双方打了半个多时辰,主人犹自不肯停手,心想主人这大年纪,身是远客,难道素性好胜,非要分个胜败不成?正打算卖个破绽,让他略占上风以便下场。双方打得正急之际,心中寻思,略一分神,主人已挡过掌风,扑近身来,双掌齐挥,肩时并用,先是迎面一掌打到。元礽骤不及防,相隔远近,又恐误伤,不是意思,左臂往上一挡,未及来攻,对方左手掌又朝胁下点到,忙用右手一挡掌想要挡开,不料来势迅速异常,未容还招,对方左掌已先撤回,一掌挡空,暗道“不好”,对方双手已将上半身罩住。元礽见他逼人太甚,直似非要自己真败不可神气,心中不快,正待施展师传险招败中取胜,对方忽就一掌之势横时推来。元礽知他中藏变化,解数精奇,故意用力,横掌推去。果然对方用卸字诀微一接触,就势左掌一翻点向自己右胁,右肩迎着元礽的掌一绷,紧跟着翻手向下“二龙取水”,同时往左右胁点到。元礽早防到此,更不怠慢,双足用力钉在地上,固着下盘,身子往后一仰,同时手走里圈,由下而上,喊一声“开”,由内而外,贴着敌人两腕往外一绷,双掌立被荡开。正待就势抬腿朝对方踹去,本意主人恃强,心中不忍,打算稍微点到,然后再卖个破绽与他,使其扯直,就此下台,故此出手不重,并还避开脉门,以防震酸手臂,主人难堪。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俱都迅急异常,就在这四手翻飞招架,一霎眼的当儿,忽见叔青全身仰跌下去,自己这一脚并非踢中,相差不过寸许便可落空,如非下盘有力,左脚和钉在地上一样,师门心法又是能发能收,专主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不是真个接触,不将真力发出,就这一腿落空,先落败着。方一收势,百忙中瞥见叔青两脚着地,身子笔直往后仰跌,全身已快贴地,忽似怪蟒翻身,身子微偏,左手仿佛就势在地上沾了一沾,身子立时翻转,一躬一挺,“长蛇出洞”,箭也似急往前猛蹿出去约有三丈来远。身子离地不过一二尺高,势又猛急,眼看快要撞到东首竹篱之上,倏地双脚往下一沉,身子一弯一挺,人便仰身而起,轻轻立在地上,若无其事,神态甚是从容,同时哈哈大笑道:“老弟此行去得了。”
  元礽闻言,方始会意,好生惭愧,忙走向前谢过,钦佩不已。
  叔青道:“先听老弟说起来意,得知内功根基虽扎得好,分合变化学会日子不多,共总半年不到的光阴,西陵寨能手甚多,老弟初走江湖,孤身虎穴,柴老前辈信中又未提到老弟武功是否胜任。不怕见怪,实在有点担心,为此借着领教武功,以看此行有无可虑。后见老弟手法果得天门真传,虽然高兴,终觉敌势太强,初次出手无什经历。双方交手,与练习时迥不相同,不特是武功精纯,还要身眼手都到,长于应变,才有胜望。如无经历,遇上庸手自无话说,如遇强敌、老贼,稍微疏忽非败不可。心终不放,特意下场,借着过手,观察老弟功力。上来还好,不知何故忽似精力不济,心方失望,不料老弟竟能反败为胜。如非相让,愚兄纵不至于大败,手臂也非震麻不可,再想纵出圈去就不一定行了。老弟中途松懈,又不似故意相让,是何原故?莫非心中想事不成?”
  元礽面上一红,随意支吾了两句。叔青也未再问,同去室内,又问元礽订亲也未。元礽虽然一心是在秦瑛身上,无如事还未定,此行就算成功,心上人是否愿意还不一定。来时,杜良去往秦家扰闹,意欲勾引同党伪扮刺客,再由他出面解救示惠,一面请出乃姊去作内应,可见对于心上人图谋甚急。自来疏不间亲,何况杜家有财有势,看秦母神情,对于杜氏姊弟甚是亲热,虽幸好谋败露,照小燕催走神气,如何能够拿稳?素性不惯说诳,只得据实答复,说是不曾聘订,也无此念。叔青笑道:“以老弟的人品家世,文才武功,何求不得?将来自有良缘遇合,愚兄愿为作伐如何?”
  元礽只当随便一说,逊谢了两句,未往下说。
  走前叔青忽说:“有一至戚之女,与我平辈,也是女中英雄,要往湘西,有事省亲。这里快船只有两条,一条已然坐走,只好搭了老弟的船一同上路了。”
  元礽一想客随主便,主人情意那样殷渥,况有陈潜同行,料无不便之处,闻言随口谦谢,毫未在意。叔青随命将马牵来。元礽见那火龙驹是匹小川马,身量并不高大,神态也颇纯善,被人牵着,缓步走来。除觉毛色火也似红,不带一根杂毛,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四蹄各有一丛三寸长毛而外,看去并不雄壮,如非早有耳闻,决想不到是匹千里龙驹。那马牵到以后,主人过去附着马耳,手指元礽说了几句。马童已将缰绳搭在鞍上,朝主人行礼退下。那马似听主人吩咐,朝元礽看了两眼,将头一点,便站在当中,纹丝不动,也未系住。
  叔青随向元礽道:“此马母子三匹,均能日行千里,能够踏波而渡,颇有灵性,乃昔年偶在四川深山中无心巧遇。本是一匹野马,经愚父子两年心力方始训练成功,端的机警非常。这虽是匹小马,因它年纪较轻,性更灵巧,此去途中无须拘束,到店后领往槽上,万一走开,自会找寻主人。它名红玉,一呼即至。另外马鞍上带有一包马食,乃我采取老马在山中喜吃的各种灵药异草合制成的药块,每日与它一块,放在马料之内听其自食。如有疾病或跑路太多,可多给一块,所带足够半月之用。功成归来,如能光降,自是欢迎。万一无暇,只在离此三五百里内,将马缰绳打成一结,纵令自回,便回到我家,不必再去寻它,只管上路,丢了无须介意。现在船已准备停当,就请同了舍亲一同上船罢。”
  随唤“二妹”,立有一个长身玉立的淡装少女应声而出。叔青便为双方引见。
  少女名叫东方霞,乃叔青内亲小姨,人甚美艳,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手中宝剑削铁如泥,武功曾得高人传授,人更豪爽温柔兼而有之。元礽素性拘谨,不善与女子应对,何况心上存有秦瑛倩影,相见一揖之后便无什话说。东方霞见他目不斜视拘谨之状,不禁暗笑,一面和叔青笑语问答,一面又向元礽请教,满面春风,笑语如珠。元礽因见此女,想起秦瑛不知今在何处,也不知是否能在途中相遇,心中有事,一味唯唯诺诺,偶然敷衍两句,从未平视。叔青随请上船,本要亲送一程,元礽再四辞谢,方始回去。上船以后,见船中放着百十两金银,还有不少食物,想要辞谢,船已开走。仍是陈潜张帆,另一童子掌舵,逆流上驶,波深浪阔,近诸一带水势分外险恶,幸仗顺风,逆流而进,船行也颇迅速。元礽两次去往船头,均被陈潜劝回舱中,只与东方霞男女对坐,马便放在船后艄上。
  坐了一会,东方霞见元礽只初上船时略微谦让,由船头退回以后便端坐沉默,未发一言,先觉此人空有文才武功,怎比我们女子还要拘谨?也许看我不起。待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徐兄天门三老门下高弟,可惜先前和陈三哥比武时,我因三嫂有病,正往看望,未得一开眼界。小妹不才,曾随家师学了一套九宫剑,想等上岸之后,求徐兄指点一二,不知可肯赐教么?”
  元礽本在凭栏望水,不想与她周旋,闻言一回顾,见东方霞面有愠色,自觉不好意思,话又不曾听清,随口敷衍了几句,东方霞见他答非所问,又好气又好笑,暗忖这样的人怎会是个书呆?故意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是说阁下武艺高强,等船到岸之后,想领教几手猿公剑法,不知肯赏脸么?”
  元礽见对方凤目含威,面有怒容,知是无心得罪,不禁慌道:“我初学功浅,怎敢放肆?”
  东方霞冷笑道:“听说西陵寨英雄会上,来人男女都有。你自称初学功浅,莫非对头是个女的,便不和她打么?”
  元礽见对方词色不善,也不知答什话好。东方霞见他脸涨通红,神态甚窘,忽又笑道:“徐兄武功剑法已听三哥说过,尤其囊中宝剑,乃柴真人多少年来不曾离身的干莫利器。剑术如无根底,怎肯相授?想是看不起小妹女流无知,不屑赐教罢了。”
  元礽见她口风犀利,时喜时嗔,好似非迫自己和她比斗不肯甘休,以为少女好胜,心想到了岸上敷衍几手,让她占个上风,便赔笑答道:“我练此剑,实只数月,贤妹必欲赐教,到岸奉陪便了。”
  东方霞听他应诺,立转喜容,便向元礽谈论各家手法。元礽见她意态真诚,问之不已,始而恐她生气多心,有问必答,时候一久,越说越投机,渐渐去了拘束。又看出对方不特貌相美艳,丰神绰约,武功文才也无不当行,比起意中人,直似瑜亮并生,秋菊春兰各擅胜场,由不得心生赞佩,现于词色。
  时光易过,不觉夕阳坠波,天渐入夜,因时限尽有富裕,陈叔青又曾代为安排,说是遵照师父来示办理,也未在意。到了后来,陈潜将篷索由船篷上带过,交与掌舵童子,端上酒饭,才觉只顾谈天,忘了招呼,任其一人独劳,心甚不安,再三逊谢。陈潜道:“船上的事,世叔怎弄得惯?无须客套。天明到瓜洲,过去有一小镇,便可上岸了。”
  元礽猛想起行时叔青似说船行不远便可上岸,当时忘了细问,谁知要在船上过夜。船又不大,后舱存马,船篷已去,前舱虽有两榻,孤男寡女,如何对榻而眠?起望窗外,明月照水,水天千里,船行大江之中,四顾苍茫,不见边际,当日江上有风,又在夜间,来往舟船多已靠岸,江面上一片浩渺,只此一叶孤舟容与江心,顺风逆流而驶,此外更不见一点帆影。知是连夜行驶不再停泊,略微盘算,决计饭后去往船头,借着赏月,坐以待旦,将前舱让与东方霞独睡。主意打定,酒饭已全备齐。
  陈潜笑道:“世叔无须客气,这位二姨乃女中丈夫,向例看不起人,对于世叔钦佩,实是罕见之事。不过此船甚小,夜来请各安卧,无须避忌。”
  元礽又想开口,东方霞已先说道:“你这话真是白说,你徐世叔何等拘谨,始终以世俗庸女相待,用你代我标榜作什?你没见他东张西望,打算夜来借故去往船头去坐一夜么?”
  元礽闻言,知道此女聪明,心迹已被看破,方自失惊。陈潜已笑道:“二姨怎爱多心?休说世叔天门高弟、今之侠士,便二姨也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怎会有此世俗之见?此去湘西,长途千里,所过都在荒山旷野之间,同在一路,世伯父又曾托世叔照应。如存世俗之见,如何同行?”
  元礽一听,想起主人行时,虽说东方霞也往湖南,船只一条,须要搭载,并无同路之言,但是词意含糊,此时回忆,果有照应的话。此女虽非庸脂俗粉,但太年轻美貌,同行长路,好些不便,其势又不能拒绝,正打不起主意。陈潜已转口问道:“今夜前途恐还遇小侄对头的船,少时须上窗板,以防灯光外露。世叔不知这班水上朋友规矩,最好安坐舱中,不要出外。”
  元礽方要答话,见东方霞妙目澄波,注定自己,仿佛心意已被看破,料定自己必要推辞神气,知她性傲心高,恐又开罪,脱口答道:“我本初次出门,既有不便,自然不应外出,有什事只管明言便了。”
  说完,忽又想起男女不便,后悔失言,话已出口,同时又听陈潜笑对东方霞道:“二姨料事如神,这事猜错了吧?”
  东方霞插嘴笑道:“人贵心地光明,襟怀磊落,最恨婆婆妈妈,一身酸气。过而能改,说我猜错也好。”
  元礽自更不便再说。东方霞越发谈笑风生,似颇高兴。元礽心想意中人如是这等情景相对,岂非乐事?这一勾起相思,不由分了心神。东方霞见他心意不属,只当疲倦,笑问:“徐兄可要安息?”
  这时酒饭早完,陈潜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头张帆望风。舱中明灯雪亮,元礽本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卧?连答:“不困。”
  东方霞又误当是客气,便笑道:“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须奔驰长途,不养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后艄,请自高卧如何?”
  元礽与她说这半日,已知此女说到必做,忙答:“贤妹不可多心,我实不困,后艄乃马所居,如何去得?”
  东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
  说罢,便往对榻倒下,拉了一床锦被盖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卧,隔了一会不听声息。
  元礽仍然不肯卧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阵秦瑛。耳听窗外江声浩浩,船行甚急,船头上呼呼乱响,船也颠簸起来,知已起风。连日疲劳,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摇荡,渐渐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睡梦中正与秦瑛相见,似觉有人为己盖被。醒来闻得橹声晰哑,雨打船篷,密如洒珠,睁眼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两块。东方霞正朝顺风一面凭窗望雨,自己顺卧榻上,盖了两床夹被。记得昨晚不是这等睡法,料是陈潜所为。刚一坐起,东方霞回眸笑道:“徐兄怎睡得这香?此去长途数千里,要经过好些贼巢盗窟,这等沉睡却不相宜呢。”
  元礽笑答:“愚兄平日也颇惊醒,便昨晚也没有睡意。被船一荡,睡得这死,真个惭愧。”
  东方霞朝元礽看了看,欲言又止。元礽问道:“贤妹有何话说?”
  东方霞道:“我这人向来心直计决,徐兄昨夜梦中连呼二妹,并有必杀此贼之言,是何原故?”
  元礽面上一红,心事无法明言,又不善于说假,急切问竟答不上话来。
  东方霞见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问,陈潜忽然端进面水茶点。元礽知道行灶设在前窗小隔断内,忙道:“潜弟如此谦恭。使我不安。”
  话才出口,猛瞥见陈潜左膀衣袖内高起一块,血迹外映,大惊问故。东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后便遇对头船来,天正阴雨,江里大雾迷茫。本来无事,也是后艄小孩淘气,等船过时,由后面发了四片月牙镖。虽将毛贼打伤了两个,他叔父被人回敬,却吃了亏。如非我在船上闻声惊起,贼党又认得这匹火龙驹,虽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礽再三追问,才知后艄掌舵竟是叔青长孙小白龙陈金虬和陈潜叔侄两人。金虬从小便喜淘气,瞒着大人捉弄江贼。双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责,一方又怕陈家威名。斗过几次,双方约定,各凭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见高下,不须牵涉旁人。当晚陈潜得知长江下游有名江贼去往上游行劫,满载而归,算计途中必要相遇,因为奉命送客,本来不想多事。不料金虬胆大喜事,见盗船过时正在张灯饮宴谈笑得意,知道这伙江贼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心中有气,两船恰又是对面错过,小船灯光已隐,如非舵扳得快,几被撞上,立时借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着发了四镖,连伤两人。贼党还不知是陈氏叔侄,一面回舟来追,一面发出乱箭。陈潜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点浮伤,将左膀划破。金虬正要动手,东方霞闻声赶出,硬说江贼不该撞船使坏,随发连珠金钱镖,将贼船三道篷索一齐打断,一面拉出火龙驹,自道姓名来历,假作纵马入江,要往贼船问罪。群贼一听对方竟是陈叔青的姨妹凌波仙子湘江女侠东方霞,又见手法这等厉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说事由误会,交代了几句过场,自认晦气退去。因元礽首次舟行,风浪又大,摇荡之下睡得甚香,敌我双方只几句话的工夫,隔船略微问答,各放了一些镖箭便自分开。为时既短,又无声息,故未觉察。
  元礽一听,外头行路,不论水陆都有危机,心中好生惊讶。一会端来酒饭,陈潜说是瓜洲已过,前途不远便是江口镇,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这一岔,东方霞未再追问梦话。元礽还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所发吃语被人听去,一心还想上岸推说马只一匹,身奉师命,急于赶路,无法同行。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驶去,刚一上岸,忽听火龙驹骄嘶之声,四足一蹬,便由后舱蹿上岸来,紧跟着又听远远一声马嘶。三人一马正待同往镇旁古庙中走去,忽见前面一条红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烟雨迷茫中沿江驰来。东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计算得好,大侄居然赶到,我看雨势渐小,庙里也不用去吧。”
  元礽上岸,因金虬乃叔青长孙,年才十五六岁,竟有一身惊人本领,特往后艄相见,谈了几句便同上岸。见泊舟之处乃是一片浅滩,离镇远有三数里,附近并无人家,只前面树林中隐着一座大庙,景物甚见荒凉,只顾随了陈潜同行,不知进庙何意,未及发问,对面一人一马已然驰到面前。双方停步,马背上跳下一个短小精悍的矮子,见面行礼,知是叔青长子陈恒,连忙拉住,说是雨天何须多礼。陈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飞符急递,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亲,要借此马以便同行,为此连夜赶来,且喜不曾误事。不过沿途多是绿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领虽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动,今有二姨同行,彼此照应,便不妨事了。”
  元礽微微沉吟,东方霞微笑道:“你这位世叔是道学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为难。归告你父,说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并非与贼怄气,只为想着一个朋友。请他放心,绝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时奔驰数千里外,向无伴侣,也从未吃过人亏,为何这次偏偏担心,我先走了。”
  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礽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赠,一同横放马背。东方霞说时,已将自己行囊取下,放在来马之上,朝二陈把手一挥,朝元礽含笑点头,把手一扬,道声“再见”,一拎辔头,便冲风冒雨飞驰而去。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为难心意,人走以后,又觉负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陈氏弟兄道歉,说是并无开罪之处,不知令姨何故负气。陈潜道:“世叔不必介意。我这位母姨聪明豪爽,智勇双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处,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来,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动虽极天真,从未闹什小性,也许另外有事,前途当可遇到,仍望世叔照应才好。”
  元礽忙答:“那个自然,遇事断无坐视之理。只恐本领不济罢了。”
  陈恒道:“世叔不必太谦。我这二姨守身如玉,嫉恶如仇,为此树敌甚多,尤其这条路上可虑。所幸与世叔走的是一条路,又有这匹马可当信符。这样分开来走,前后呼应也好。”
  说完便请上路。
  元礽听出前行有险,不禁心惊,心想那马是个记号,不会追不上,无事自不便与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随下去,暗中护送,便朝二陈谢别,纵马迫去。一口气赶出四十里,始终不见东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马一打听,并无这样一匹红马跑过,此外又无第二条路,连问数人,俱是如此回覆。所行乃临江一条驿路,人家村镇接连不断,远未走到师父所开的荒山野径中去,料知途中不会有险,也许落在后面,中途错过。见雨势已止,吃饭太早,又跑了七八十里,人马均应休息,进点饮食,便向镇上打尖饮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后,等其过去再走。哪知等了一会不见人来,一算时刻,理应早到,断定人早过去,重又上马急追。
  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见那马踪迹。路上向村民盘问,多说未见,只有一处村民答说:“方才有两匹马驰过,上坐两个女子,一个貌相极美,青布包头。”
  听去连身材衣服均和东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还有一女,马是一白一红,但甚高大,和火龙驹不类。后问两人,也是如此说法,暗忖:“为了自己不愿同路,另约女伴,原近情理,也许中途绕路寻人,耽搁了一会,怎么又会赶在前面?马也不对。如说不是此女,照村民说二女马跑极快和那貌相衣色,寻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无此巧法。”
  略微寻思,仍旧上路,行进一个山口以内,那马忽然连声骄嘶,将头一摇,马鬃上的积水和暴雨一般,溅得元礽满头满脸都是。
  元礽见那马周身通湿,柔毛紧贴身上,越显得油光水滑,色彩鲜明,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又见天色向晚,想找一个息处。无如贪图赶路,里程单所开几个大村镇俱已赶过,先前向人打听,此去前途雷神庙山镇尚有百十里,中间一段山沟长达三四十里,道路难行,歧径又多,匆促之间忘了马快,共总百余里的途程,半个时辰便可赶到。入山不远,见雨后斜阳已快落山,回光返照,到处山容苍翠如沐,一片澄鲜。两旁崖坡上满是新瀑流泉,蜿蜒飞舞,如走银蛇,一路绵亘不断,到处积水成洼,所幸山径尚宽,马又龙驹,照样飞越绕行。上来还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处,地上积水更深,马行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担心,恐马受伤。及见前面斜阳影里起了一道银线,先还不知山洪暴发,渐听轰轰发发之声,定睛一看,一道丈许高的浪头,由最前面山峡转折处,已急如奔马,银龙也似,对面飞涌而来,知发山水。待要回马逃避,坐下龙驹已然立定。那龙驹朝前面注视,仿佛欲前又却神气,忽然昂首一声骄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驰去。这时,山洪浪头相隔人马不过二三十丈,轰隆之声震撼山谷,所过之处,两边崖坡上,不论山石林木,挨着一点便被卷去,声势猛恶异常,躲避还来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礽骑了这半日,知道那马外表驯良,心性刚烈,不畏艰险,又听主人嘱咐,此马性灵,不能动强羁勒,见状大惊,方想这等猛恶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撞。心念才动,眼看水光耀眼,浪头比人马还高一半,相去只三数丈,泰山压顶,迎面冲来,一股冷气已先扑到身上。刚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胆皆寒,百忙中也忘了离马纵逃。就这危机瞬息、未容转念之际,猛觉身子往上一起,同时又闻一声怒啸,马头昂处,已往斜刺里山坡上纵去,跟着接连两纵,离地便三五丈。耳听洪洪之声震耳欲聋,俯视身后,山洪浪头刚由脚底急涌过去,晃眼水高两三丈,那三四丈宽的山沟,随着山洪过处,立时涨泛,成了一条大河。水头过时,离开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过以后,水势越来越大,波涛汹涌,一路滚滚翻花,激驶而过。水中时有小树山石牲言之类随流卷去,端的凶险万分,马纵稍迟,休想活命。惊魂乍定,这才省悟那马灵警,先在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马性,依然前进,后来发现山洪来势,朝前面斜坡飞纵上来,居然脱险,见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顾,又在低声嘶鸣。
  元礽见它立在山头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非常,宛如元人所画天马嘶风图画,姿态英美,越看越爱。又听骄呜,疑有什事,便即下马,由鞍后取了两块特制的马食喂它口内,脱下雨衣,等马将身上雨水抖去之后,取出一块干布为它揩拭全身,再抱马颈抚慰道:“你是见前行路断,景物荒凉,天色将晚,心生疑虑,或是又有什么警兆么?”
  那马本在咀嚼美食,闻言头朝元礽依傍,甚是亲驯。元礽也未体会出什么心意,自觉腹饥,所带干粮包扎费事,遍地水泥,又无一个放处,心想前途为水所淹,乘着天还未黑,先寻住处,再打吃的主意。二次上马,顺着冈脊走了不多一会,忽见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似有炊烟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时纵马寻去。那片密林相隔只五六里,偏在西北山洼之中,先在山头遥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处,挡住眼睛,反看不见。因见坡下已有山径、辙迹隐现,虽然所去方向,与师父所开有偏正之分,终比没路的好,反正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驰去。
  这时,弄虹渐收,暮烟欲浮,满天红霞已不似先前鲜明。残阳远浮天际,只剩角尖,殷红如血,映得到处一片暗赤颜色。山野荒凉,四无人家。地上水泥杂沓,秋风萧萧,吹袂生寒,沿途也没见条人影。暗忖:“这么荒凉的山径,林中不知有无人家,那炊烟是否看错?”
  正寻思问,马已驰出老远,前见树林,偏在道旁,已然驰过,乃是大片坟地,并无人家在内。心方失望,路忽左折,两旁都是林树,刚驰过去,顺路一转,猛瞥见前面现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砖房,房舍也颇高大,环村多是果树菜园,田地甚少,暮色苍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长路饥疲,日暮荒山,难得遇到人家,心甚喜慰。方要下马询问,右首第三家忽有两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镇路远,雨后难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么?”
  元礽闻言,点头称谢。
  那两人全是三十许的壮汉,笑答:“我这里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黄山沟又被山洪冲断,听说这次伤人不少。天色已晚,我们匀出一半让给错过宿头客人居住。这里狼多,稍晚一步便上门了。门前泥水太多,请连马同进吧。”
  说时,元礽已到店前下马。壮汉忙代接过包裹,将马牵去。元礽吩咐:“马缰已系鞍上,此马甚驯,不要系它,少时我要亲来喂马。”
  说时,瞥见壮汉接包裹时,互相对看了一眼,想起内有银两,心中一动,自负武功,身佩铜玦信符,连所乘火龙驹都是标记,盗贼决不敢惹,想过拉倒。
  壮汉领到里院上房落座,元礽喜净,脱衣时将剑摘下,偶一疏神剑落地上,一把未抢住,剑再朝下,玱的一声,一道寒光,剑已出鞘尺许。元礽忙即还鞘,放在床上,瞥见壮汉面上似有惊异之容,也未理会。壮汉赵三,人甚和气,随去外面打来脸水,笑问:“客人用什食物?以便准备。”
  元礽知道山野荒村,不会有什好吃的东西,答说:“随便均可。”
  壮汉辞出,一会端来灯火酒食。元礽带有陈家所赠粮脯,甚是味美,已然取出,吃了大半饱。见店中酒食甚丰,与沿途所见不同,不愿糟蹋,笑说:“我已吃饱。只将白饭留下,余者能退就退,不能算钱也可。再说我也吃不许多,明早上路,我多给酒钱便了。”
  赵三应诺自去。元礽隔窗外望,暗影中赵三正和同伴耳语,似有什事情景。就着路菜又吃了碗米饭,剑带身旁,去往前面看马,见马料已然备好。马果未系,见了主人,便走过来,向身上挤蹭。元礽抚弄了一阵,又向旁立店伙要了些酒豆,照叔青所说连草拌好,看它吃完、饮水之后,就在廊旁空地上人马同行,缓步了一阵方始回房安息。
  刚睡不多一会,忽听隔院人语喧哗之声,睡梦中也未听清。致了半夜,又觉着床往上一起,连响了两下。惊醒一看,室中昏灯忽明,好似有人剔过,不觉惊异万分,偶一回头观看,门外仿佛人影一闪,宝剑本早解放枕边,不知怎的,剑柄会在手上,随纵身追出房门外,用目一看,那后上房甚是宽大,又无他客,月明夜深,店家早睡,四外静悄悄的,哪有丝毫影迹?心疑眼花,但又想起门窗已闭,怎会自开,油灯何人剔亮?心中惊疑了一阵,又将房门关好,二次卧倒。略一寻思,又复人睡,隐闻少女娇叱:“鼠贼敢尔!”
  随听重物倒地之声,惊醒再看,灯光已灭,一条女人影子穿窗而出。猛想起少女口音甚是耳熟,忙由前窗纵出,空中星月交辉,人影不见,料有变故,匆匆回房,刚把包裹取起,结束停当,忽闻远远马嘶之声,正是那匹火龙驹,心疑爱马被人盗走,一着急正要追出,猛瞥见月光斜照入窗,左壁暗影中好似卧倒一人,点灯一看,正是投店时接马的壮汉,手持利斧僵卧地上。才知所投黑店,先前飞出的少女乃是救星,当时急怒交加,又恐爱马失闪,匆匆赶出,掩向前面,见左首院中灯光外映,人语喧哗,过去侧耳一听,不禁大谅。
  原来当地金龙庄,乃隐名大盗铁爪金龙赵炳巢穴,所居地势荒僻,虽然开有黑店,非遇真正肥羊,寻上门来,轻不下手杀害。只为前三年在外打抢,吃了二陈兄弟的亏,心中怀恨。元礽投店时,盗党赵三,认出所骑火龙驹,已然生疑,断定元礽不是盗首上年所遇。蒙面骑红马的对头,也是他的至亲密友,再见那口好剑,包裹又重,立往报信。不问是否仇敌,单这一马一剑,先放不过,令一得力盗党持了利斧熏香前往暗杀,正等回音。
  元礽听出盗党人多势盛,自己孤身,还有所借龙驹似在原处,尚未牵走,便不再往下听,悄悄赶往马槽一看,马已不见,店门却是大开,心方惊急,忽见门外马影一闪,仿佛自己的那匹马,连忙迫出。瞥见前院房内倒了三人,门口也倒着一个,正是赵三,再往门外一看,门外果是那匹爱马。匆匆不暇细看,忙即一纵身又向外追出,一眼瞥见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盗党人多,君非其敌。西南便是江口,可骑此马踏波而渡,越快越妙。”
  月光之下,字甚秀媚,知是先前少女所为。如不是她,贼党持有熏香,早为所杀,忙即上马。刚纵辔头疾驰,便听店中人声呐喊,回顾身后,已有数十个盗党,各持刀枪蜂拥来,马也驰出一两箭地。盗党看出马快,边追边发暗器,镖弩之类纷纷由后打来。坐下龙驹跑得更快,所发镖弩全落马后,一件也未打中,盗党依然穷追不舍。
  元礽料知盗党以为前有大江阻路,插翅难飞,不特不肯停追,定还分人去往两头堵截。这一下果被料中,当地相隔江边只三数里,元礽马快,晃眼赶到,遥望前面,水影茫茫,初次骑马渡江,虽然陈氏叔侄说起此马灵异,这等险恶的江波,水面又宽,心中也实忧疑。正在盘算,忽想起大师伯所持信符,如何不用?方想将马勒住,回向盗党,取示分说,如买情面更好,否则,反正这里虽是江口,也有好宽一片水面,盗党无法下去,照样可以逃走。心念才动,不料坐下龙驹不受羁勒,元礽这一勒缰,忙中有错,和先前身有信符忘却取用一样,忘了那是纵马入水的信号。那马灵慧异常,先前听过熟人招呼,知要入水,哪再经得起这一勒?只当追兵太紧,催其飞渡,离岸还有好几丈,便蓄着势子朝前急蹿,元礽勒时离江不过两丈,四蹄一蹬,箭一般朝江中蹿去。元礽立觉身和腾云一般,凌空飞起好几丈,直落水内,因势太猛,连人带马一齐沉人江中。元礽骤不及防,那马又不知元礽不似主人那样精通水性,于是连头浸没,灌了满口江水,身也湿透。惊魂乍定,再看那马真个神奇,连头带身已全伸出水上,只剩马腹以下沉在水中,踏波乱流而渡。
  那江口原是长江支流,也有两里来宽,马到江心,身后贼党方始到岸。元礽周身水湿,恨极盗党,回头大喝道:“无知狗盗!我徐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因事去往湖南,身边带有梅花老人铜块令符。你们瞎了狗眼,竟敢对我暗算。等我回来,不将你们杀死为民除害,我不姓徐!”
  说时,微闻盗党中好似有人高喊“尊驾请回”,也未听清,马已驰出老远,一会便抵对岸,上去一看,身已湿透。
  元礽见自己这等狼狈,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包裹乃陈叔青特制的皮套,外有油布,封扎严密,又在江中略沉即起,不曾浸水,前途寻到人家便可更换,否则更糟。这时天还未明,遥望前面转角上人家甚多,料是村镇,乘着荒凉无人,江边一带又是旷野,便往林中脱下湿衣,将水拧干,晾在树枝上,想吹半干,天也大亮,再寻人家问路起身。只是鞋已湿透,无法弄干,待了一会觉得难过,一赌气脱了下来,光脚去往江边洗净,也放在树上去吹。独自无聊,天老不亮,将近中弦的月光却甚明亮,四望江岸上疏林掩映,清荫在地,碧空无云,江流有声,到处静荡荡的,有时闻得村落中几声大吠,偶然杂着几声鸡鸣,越显得后半夜的景色分外幽静。四顾无人,马又灵慧解意,无须照看,见正吃草,走向一旁,便由它去,包裹湿衣全挂树上,心想决不会丢,便往江边玩月看水,不曾注意。忽听下流头远远马嘶,是在隔江对岸,江上正在起雾,下流一带江面又宽,自看不见,略微注视,也就放开。
  元礽毕竟书生,觉着大江前横,明月在水,想起宋贤“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铁板铜琶”、“大江东去”词句,风景依稀,宛然如绘,少时夭色微明,便是这等景色,想着想着忽动诗兴,便沿着江边信步吟哦走去。平日没有赤过脚,那一带江岸又是石地,连日桂花蒸,天气甚暖,光脚走在石上,上来也颇舒服,走不多远,石路走完,踩了一脚污泥又觉难耐,恰巧左侧现成石级直达水中,心想长江谬足,岂不比洗那沧浪之水还要爽快?心念一动,便顺石级走下,坐在石上,伸脚入水洗了一阵。仰望残月西斜,启明星耀,天已离亮不远,江面雾影越浓,看去一片混茫,目光只能看出四五丈,诗未做成一句,方笑腹俭,忽想起马和包裹均在林内,乡民起早,莫要遗失。先还想那马灵慧异常,如有人去,定必长嘶,不致失落。刚上走不几步,又听马嘶,相隔颇远,心中一动,飞步便往上跑。赶到林内一看,衣包均在,马却不见,因想此马不会失落,必是走往别处,再一细看,树上忽多了一个小包,与自己包裹扎在一起,取下一看,乃是一双鞋,似刚上脚不久便脱下来,只两头底上略沾泥污,里外全新,不禁大惊。回忆昨夜少女语声正与东方霞相似,过江以后不见人来,龙驹性烈,人不能近,休说牵走,连动这衣包也办不到,至少总得叫上两声,定是此女所为无疑。两次蒙她相救,又指点自己明路,意思甚好,为何避而不见,又将此马牵走作什?遥望马嘶那一面乃是大片林野,忙把鞋穿上,带了衣包便追,一面按照叔青所教口哨连吹,始终未听回应。等追出两里多路,前面竟是三岔路口,不知马去何方。正自发急,忽见树上有一白影随风飘动,过去一看,乃是一块白绸手中,上写:“暂借尊马一用,请往路西镇店稍憩,傍午马必送还。急事在身,幸恕冒昧。此行改走捷径,必能早到两三日,决不误事。”
  下款是个“霞”字。
  元礽暗忖:“此女行事莫测,始而负气先走,却在暗中跟来。自己全仗她脱难,借马也应明言,人偏不见。本心赶路尚在其次,只为心上人必在这条路上,如照师父路单前行,也许能够遇上,心实不愿改道。无如命是人家所救,此女性做,只好等她见面再说,好在有师命可以借口,料不至于相强,且由她去。”
  便照所说,走不几步果有镇店,天已大亮,人全起身。元礽便往投店,推说夜间迷路,走了一夜。当地与官道相通,店甚规矩,请往客房落座。元礽告知店家,说:“午后有一骑红马的女子寻来,可即入报。”
  洗漱后稍吃点东西,人也疲乏,卧在床上养神,一会便自睡去。醒来已是西初。问知无人来寻,不禁惊疑,惟恐错过,细一盘问,谁也未见骑红马的少女经过,心想:“此女所骑也是叔青所借,一人怎要两马?按情理不应失信,莫非另约同伴,借了此马往寻仇敌,有什失闪不成?既恐失马难于赶路,又想起叔青本托自己照应东方霞,暗寓同行之意。为避男女之嫌,想要推托,被其看破负气独行,否则彼此均可无事。对方一个少女,万一失闪,将来怎对得起朋友?”
  店家门前是片柳林,树下设有茶座,元礽先想等其来寻,便就道旁茶座坐下,向前张望,越想越急,暗忖:“师父原意并不一定将马借到,西陵寨之行,无马更须急赶。如若无事,此女自会寻来,否则更不应置身事外,意欲顺着东方霞去路寻访下落吉凶,如无踪影,只好步行上路,也可尽心。”
  正向店家打听途程,忽见一人在旁插口道:“我天刚亮时路过西大林,见两个骑红马的女子与三男一女争斗,杀法甚凶。后来认出那是八柳庄的恶霸游老虎父子,又见好些打手追来,恐受误伤,仗着马快,赶紧跑来。”
  店家闻言,似恐被人听去,连使眼色拦阻。那人依旧说个不休,店家也皱眉头走开。
  元礽闻言大惊,便向那人问明途向,匆匆赶去。到后一看,地在山凹之中,甚是隐僻,林中并无人马争斗之迹,好生奇怪。方想往八柳庄寻去,入山不远遇一樵夫,连忙拦路打听,刚问八柳庄是在何处,忽听马蹄奔腾之声响震山野,由身后远远急驰而来。正回顾问,对面又是连声断喝,由左角一条林木隐映的山径上,飞也似蹿出一伙手持刀枪的壮汉,口中喝骂:“何方鼠辈敢来我八柳庄窥探?通名受绑!”
  元礽大怒,知遇敌人,将身纵向左侧空地之上,忙拔宝剑,正待应敌,忽听呼哨连声,身后来骑也自赶到,为首一人口中大喝:“游老二且慢动手!问明再说。”
  元礽因见敌人势众,已将身旁暗器就势取出,准备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百忙中瞥见后面来骑中有一人,昨夜投店时曾经见过,方想:“敌党人多,腹背受敌,如何应付?”
  忽见双方来敌一面后退散开,似想包围神气,一面勒马不进。只为首一人持了一面小红旗下马走来,老远便把手一拱:间道:“尊驾可是昨夜飞渡江口的徐客人么?”
  元礽见他颇有礼貌,不知何意,抗声答道:“我正是徐元礽。”
  话未说完,另一壮汉也自下马赶来说道:“正是这位。”
  先发话人立时拱手赔笑道:“在下魏锦,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庄主游通不是外人,请往庄中一叙,自知明白。”
  元礽已看出对方态甚恭敬,先前壮汉正往原路退去,只留为首一人,随立在旁,料非恶意,赶路心盛,又惦记东方霞下落安危,便道:“昨夜之事已然过去,我有一骑红马的女友昨夜曾经来此,她的踪迹,各位可能见告么?”
  说时,另一壮汉已将马拉过,请元礽上骑。元礽还在沉吟,魏锦已接口道:“昨夜不知尊公乃天门三老门下,致多冒犯,后悔莫及。奉了敝头领之命,连夜渡江赶来向尊公道歉,后来遍寻不见,正恐尊公马快,无法复命,幸遇黑孩儿王大爷兄妹才知底细。那马已被一位姓秦的侠女借去,留有书信在此。我等实无他意,请到庄中奉告如何?”
  元礽一则见盗党人多,不愿示怯,又听这等说法,并还知马被心上人骑去,好生惊喜,急于探询详情。旁立他人乃游通次子夜游神飞叉游杰,一听元礽是天门三老门下,通名之后,随同坚邀,于是同往前进,一会便到庄前。主人揖客人内,庄中房舍陈设是富丽。
  元礽刚一坐定,主人和同来盗党一齐下跪。元礽惊问:“何故如此多礼?”
  魏锦取出黑孩儿的书信,再把来意一说。原来这两起盗党与陈叔青父子结仇甚深,元礽投店时,盗魁得信,自往查看,认出红马,知是陈家亲友,半夜命人行刺。不料东方霞对于元礽一见钟情,一面又想由此引起双方仇怨,明知元礽带有信符,不为提醒,却在暗中保护,杀了几个盗党,指点元礽骑马渡江,自往盗穴放了一把火,也由下流渡江赶来。不料途遇好友嵩山女侠薛紫烟,约往八柳庄救人,恐有耽搁,元礽马快,恐迫不上,便将黑店中所取新鞋与元礽暗中留下,将马骑走。本定事完回寻元礽,谁知游氏父子武功甚高,事前又恰来了两个能手,二女正受敌人围困,因马先被敌人抽空夺去,无法交战,敌势强盛,正自为难。忽见男女三人赶来助战,刚飞落场中,对方立时高呼停战。双方随即相见,才知那黑衣村童竟是闻名已久的江南怪侠黑孩儿,同来二女,一是乃妹黑侠女孤云,一是元礽意中人秦瑛。东方霞一听黑孩儿语意,又听黑女唤秦瑛“二姊”,与元礽梦中之言好些相合,人是那么美艳,才知元礽情有独钟,不会垂青到她。又因自己眼看危急,全仗秦瑛当先飞来,将敌人暗器打落,方保无事。黑孩儿跟踪飞到,敌人全被镇住,好生失望,自觉无颜,便将马交三人,托其转交,说声西陵寨再见,自和薛紫烟说了两句感谢的话,并辔驰去。追寻元礽的盗党也自赶到。这两起盗魁,连那两能手,均对黑孩儿敬畏非常,问知元礽乃天门三老门下,持有梅花老人信符,越发害怕,将三人接往庄中,求其缓颊,勿再记恨。秦瑛本同黑女要到岳阳寻一分别数年的至交姊妹,借用防身宝销,见元礽马快性灵,正好借用,已由东方霞行时,按照叔青所教向马嘱咐,说是此是主人之命,那马竟未倔强。二女待不多时,首先并骑驰去。黑孩儿随写一信交与盗党,命寻元礽代交,信上大意是说:西陵寨之行,已有高人暗助,对方能手虽多,决可无害。秦瑛对于元礽颇为感念,但她心高志大,誓欲手刃亲仇,现往洞庭湖寻友借物,到时必晚。最好能在会前一日赶到,先行借故暗中下手,将仇敌所练气功破去,但勿杀死,等第二日再由秦瑛下手复仇。事要机密,千万不可泄漏。并说东方霞颇有钟情之意,此女师父为方今剑侠中有名人物,并有陈叔青的情面,性更刚烈,除恶如同剪草,与嵩山女侠薛家姊妹交情甚厚。再遇时最好装呆,不可得罪,免其恼羞成怒。秦母虽爱杜良,认为快婿。自从假扮盗贼,已然弄巧成拙,又受师长严罚。秦母已自灰心。西陵寨事完同回,这段美满姻缘必可成就,务望留意,速即起身等语。
  元礽看完大喜,立起辞别。游杰原因今早动手时不曾在场,新由外回,刚听人说乃父游通、长兄游豪今早与人在西大林争斗,话未听完,便听手下人报说庄前山径上来了一个佩剑的少年在彼窥探。素日强横性暴,知那一带地势隐僻,素无外人足迹,疑是对头,立即率众赶出。刚要动武,奉命寻找元礽的盗党不知人在店中高卧,遍寻无踪,惟恐因此得罪天门三老,因游氏父子相助同寻,失望之余赶回探询,不料巧遇。见礼交信之后,再四挽留饭后再走,并为代备良马。
  元礽见主人情意甚诚,又见日期多出两日,天已黄昏,如由主人陪送,夜间便可上路,不致迟延,也就答应。主人早命备下盛宴,游氏父子也同回转,甚是恭礼,说起自己也要往西陵寨去,如愿同行,方便得多。元礽推说:“奉有师命必须先走,今夜借马伴送,已感盛情,”吃完便乘主人所备快马,由魏锦、游杰亲身护送,往西陵寨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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