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崇伊参劾文廷式,奏发,竟批准下来,并降旨将廷式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守旧党相率欢跃,崇伊也自夸道:“我早料这本奏折,必定邀准。前时太后早要将他革逐,当今为二妃情面,纵容至今,经我再去劾奏,就使铜铸铁钉,也要保不牢了。”
不言守旧党得意。
且说光绪帝诏定国是,并命内外臣工,保举人才。翰林院侍读李士、徐致靖应旨荐贤,第一个就是工部主事康有为。此外,还有湖南监法道黄遵宪,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刑部主事张元济,广东举人梁启超。启超系康主事高弟。光绪帝瞧奏,便去问那翁协揆同龢。同龢道:“康才胜臣十倍。”
这一语说得光绪帝心花怒开,随即召见。康有为本是能言,入见时剀切直陈,说如何方能救敝,说如何便能起衰,光绪帝自亲政后,从没有见过这般敢言人士,这番遇着康主事,仿佛如昭烈遇孔明,苻坚遇王猛。两下问对,足足有两小时,方命退出,当日命在总署行走。
及丧葬既毕,事过境迁,俄国要援约建筑辽东铁路。乃命出使俄国大臣许景澄,与华俄道胜银行订立东省铁路公司合同凡十二条。嗣后督办军务处王大臣,复与俄国驻京公使订定新约,与前东省铁路合同大略相似。只前为路事交涉,后为国际交涉,相同中又是不同。惟鸿章返国,西太后因他联俄有效,命入总署行走。光绪帝虽奉命照办,暗中很不相信。鸿章也乐得韬晦,暂且随俗浮沉。至光绪二十三年,英人又有责言:以前与英国订定缅甸界约,内有江洪一地,归还中国,何故转赠法人?总督诸公方记得是作法国谢礼,无奈不便表明,只得续订中英缅甸界约,改划界线,把工隆全地划与英国,并以那希喀相近三角地一段,永为英国租借;又添开梧州等口岸三处,真是日蹙百里了。光绪帝求治心切,恨不得立刻维新,争光海隅。巧值协办大学士李鸿藻逝世,去了一个守旧党魁,遂命户部尚书翁同龢入为协办大学士,维新党势焰骤张。
会山东曹州府钜野县,出了一桩教案,戕杀德国教士二人。德国与俄、法代索辽东,未得酬劳,正在人人怨望,一旦爆裂,师出有名,遂自由行动,派兵入据胶州湾炮台。总理衙门忙去问德国驻京公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条要约,大致是:将胶州湾四周百里租借一百年;由胶州至济南的铁路归德国建筑;路旁百里内的矿山也要归德国开采。总署不肯如约,恳他情让一点。他说:“租期一百年中,让掉一年,总算九十九年;别事万难减轻。否则,立要占夺东三省了。”
总署知无可理喻,只好允准了。与他订约,不料俄使又来诘问,提起从前密约,曾把胶州湾租借俄人,为何无端给德?总署复大吃一惊,情愿将旅顺代胶州湾。俄使不允,定要遵照原约。那时总署没法,仍请出原定密约的李伯爷前去说情。李伯爷见着俄使,苦口商量,俄使才有些转意。只一旅顺不够如数,还要索添一处,李伯爷便把大连湾加入,只租期恳他从短。
俄使总算有情,议定二十五年。惟须准他建筑炮台,并将东省路线通至旅顺,李伯爷不好不从,这―边方才定约,那一边又有一个强国来索租地,(恃人不恃己的结果。请中国人听着!)弄得总署应接不暇,又请老李与他交涉。李鸿章问明原委,才知是英使照会,援利益均沾的旧约,索租威海卫,并展拓九龙租界。鸿章以九龙司远在粤东,前已租与英国,此次展拓界址,尚属无妨。独威海卫是北洋第二军港,不便照允。因将此意面达英使。
英使愤然道:“德租胶州湾,俄租旅顺大连湾,贵国统是依顺,如何独拒绝敝国?”
鸿章答以九龙拓界,未尝不依。英使坚执如故,辩到后来,竟拍案道:“德俄二国如肯废约,敝国何敢索请?否则莫谓敝国无情,半语不从,就请备战。”(一蟹不如一蟹。)
弄到鸿章无词可答,结果是愿从尊命。威海卫租期,如俄租旅大同,九龙拓界期限,如德租胶、澳同。这才是光绪二十四年的事情。至二十五年冬季,法国兵官过广州,为土匪所戕。法兵突踞广州湾,索租九十九年,也与中国定约。事在戊戌变法以后,这是后话。(连类叙及,仍标明年限。)
先是胶警方起,工部主事康有为上书请变法。略称:四邻交逼,胶警复乘,万国报馆,竞议瓜分中国。及时变法,犹可补牢,最要的计策有三:一请采俄、法、日以定国是,二请大集群才以谋变政,三请听任疆臣各自变法。每条都申说理由,差不多有数千言。
越年春,又请开制度局,详定宪法。以下分设十二局,什么法律局,什么度支局,什么学校局,什么农局、工局、商局,什么铁路局、邮政局,什么矿务局、游会局、陆军局、海军局。还要广选亲王游历外洋,大译西书灌输新识,造纸币、立银行;遍设文艺、武备学堂;急练民兵数十万,以资富强。这两疏的激昂慷慨,清史中得未曾有。光绪帝瞧了又瞧,也不禁击节叹赏,当将原折发下部议。各部大臣有说是可行的,有说是不可行的,(各争党见。)只新党中人,默窥皇上有志维新,纷纷上折奏陈:或请开设经济特科,或请颁发昭信股票,或请先立京师学堂,或请文科改试策论,武科改试枪炮。光绪帝言言采纳,事事听从,变法各诏,次第下颁。
只军机领袖恭亲王奕,自起任国政以来,诸多慎重,平时无左右偏袒。对于皇上变法图强的意旨,未尝不赞同。又素重翁同龢的学问,隐加护持,就使西太后问及,也时为解脱,褒多贬少。惟主渐进,不主躁急,尚和平,不尚激烈。以此军机总署各机关,新旧并进,虽然各挟党见,还亏他双方调和,不致闹出巨衅来。(老成人尚有典型。)
可奈天不祚清,老成罹疾,始则肺病缠绵,继且加以心悸。光绪帝奉着西太后,三次探问,迭见沉重。首夏三月,竟尔薨逝。遗折劝皇上澄清仕途,整练陆军,遇着军国重事,须禀准太后方可施行。(恭王已知两宫成隙,故有此遗疏。)
西太后临邸奠醊,赐谥曰忠,命恭王孙溥伟袭爵,这也不在话下。
只是恭王一逝,维新、守旧两党嫉视尤甚。光绪帝毅行新法,下诏定国是,宣示中外。先是西太后闻知帝意,召帝垂询。帝以变法图强对。太后道:“新法非不可行,但须不背祖宗大法,无损满洲权势,才可酌办。”
及帝将行,又谕道:“目前最可靠的大臣,荣禄外要算刚毅。若翁同龢是不应亲信的。他自诩通才,看满人不在眼中,若叫他秉揽政权,有汉无满,定要搅乱社稷。你须注意。”
光绪帝口虽答应,意中不以为然。奈面奉慈嘱,只好半从半违:擢荣禄为大学士,刚毅为协办大学士。
荣禄历史已见前文。刚毅为何如人?他是一个卑鄙龌龊的满员,仗着钻营手段,居然做到刑部尚书。相传西太后六旬寿辰,王大臣等馈献甚多,大都为玉如意等物,数见不鲜。(万寿节中,王大臣督抚等例进如意,以现任为限,开缺不能。)
独刚毅制铁花屏风十二面,入献园中。并贿通李总管莲英,托他置御道两旁。迨慈驾出入,瞧着这铁花屏风,雕镂精工,颇为奇特,便问李莲英道:“这是何人所献?”
莲英答是:“刚毅进奉。”
西太后命移入寝宫。未几,即令光绪帝授以重任,擢为刑部尚书。他既长刑部,尝自命为皋陶复出。陶应读如遥,他仍读本音,已足一噱;又称皋陶为舜王驾前刑部尚书,越发令人喷饭;又遇着案牍中瘐毙字样,必改瘐为瘦字。有愚直的司员,禀称瘐字无讹,他恰怒叱道:“什么叫作瘐毙?有罪系狱,瘦死是常有的。误为瘐毙,还说无讹么?”
司员为他解释字义,说明出处,他总不信。这等顽固人物,叫他入直枢机,真是清廷晦气。(诚哉是言。)
这且休表。
且说光绪帝革去文廷式,原是碍于慈命,心中益滋不悦。偏西太后又来懿旨,命将荣禄洊擢。又只好依着,授荣禄协办大学士。正在抑郁无聊的时候,忽报醇王福晋,染了重疾。光绪帝笃念本生,自然禀过太后,亲至醇邸问疾。醇王福晋也不便多言,只嘱帝以“谨慎小心”四字,(醇王夫妇姑终保全荣名,得诀在此四字。)帝为之泪下。驾返后,过了数日,醇王福晋即薨逝。光绪帝临丧大恸:一则因本生父母先后去世,身为人子乌能不哀?一则因醇王福晋为西太后胞妹,西太后与帝未协,还仗她暗中调停,自遭此变,密护无人,自然越想越痛。(光绪帝孤矣。)
看官你想,总署中这班官员,多是资格很老,胡须很长,死多活少的人物,偏偏轧进一位康主事来,英棱轩露,词采逼人,哪个不要动气?守旧党越加侧目,集众私议道:“小小一个主事,得蒙召见,是本朝闻所未闻。且居然厕入总署,傲然自大,目无前辈。若令他长此邀宠,我辈都可回去哩?”
御史文悌道:“我等合力参他一本,便好将他驱逐。”
杨崇伊道:“他是翁老头儿举荐。古语有道:擒贼先擒王。扳倒这翁老头儿,康有为自无能为了。”
文悌道:“翁老头儿方得主眷,怕不容易扳倒哩!”
崇伊微笑道:“我自有驱魔的妙法,你且看着。”(无非去求观世音。)
过了数日,竟有上谕颁下道:
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都未允洽,以致众情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谘询之事任意可否,喜怒无常,词色渐露,实属狂妄任性,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加严谴。翁同龢着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特谕。
看官阅这上谕,便知是意出慈闱,光绪帝被她胁迫,不得已,才有此谕旨的。(掣肘太多,如何变法。)
这户部尚书一缺,调直隶总督王文韶入代,直督缺恰简放荣禄,协办大学士任用了孙家鼐。孙、王两人,唯唯诺诺,全凭着资格两字,挨到此职。只荣禄是西太后心腹,偏调任直督,这是何意?看官不必着急,待阅下文自知。(故意含蓄。)
那时康有为未悉内情,还是絮絮的呈请三事:要统筹全局以图变法;要御门誓众以定国是;要开局亲临以定制度。意在尊重主权,力杜牵掣。可奈光绪帝的权力,远不及西太后。西太后又创出一条新例:凡二品以上大臣谢恩陛见,并须诣皇太后前谢恩;外官也一体奏谢。这明是有心夺权,想把那京内外的官员,统罩在自己腕下,免得帮助光绪帝。守旧党统趋承太后,仗老佛爷庇护,浑名为老母班,呼维新党为小孩班。小不敌老,惹得光绪帝异常懊恼。又经康有为一激,遂想大整乾纲,显出些威柄来。适值满御史文悌,奏劾康有为诬罔,御史宋伯鲁、杨深秀党庇,请立加严谴等语。光绪帝愤然批斥,责其受人唆使,不胜御史之任,命回原衙门行走。文悌碰了这钉子,便去密报西太后。西太后尚不欲发作,只想把军机里面多用几个满员,便好增长势力,省得光绪帝胆大妄为。于是又降一道懿旨,命裕禄入军机。
光绪帝明知太后掣肘,但已决定变法,索性尽力做去:今日饬各省府厅州县设立学校,明日谕各省士民著书制器,暨捐办学堂者,给予奖励;又越日,命改定文科新章;又越日,命变通武科新章;又越一两日,命删改各衙门则例。闹得这班办事人员,有的编査,有的抄写,有的校阅,不但日无暇晷,几乎夜不得安。光绪帝尚嫌迟慢,一谕才下,一谕又来。神机营改习洋操,各直省实行保甲,开办中国通商银行,设矿务总局、铁路总局,并农工商总局于京师。申谕变法不得已之苦衷,命群臣精白乃心,力除壅蔽。(你说你的话,我有我的心,单靠一个皇帝,如何能使群臣洗心。)
顿时京内大哗,谣诼纷起。盛说:康有为是投洋教,曾向洋教士处买了一颗红丸,献与皇上。皇上服了丸药,迷住本性,因此康有为这么奏,皇上便这么办。从此过去,恐怕中国四万万人,统要去作洋奴哩。(想总是做满奴好!)
康有为闻这谣言,深抱不安,遇着召对时,直陈无隐,并愿辞出总署。光绪帝点头会意。可巧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奏请改时务报为官报。时务报本康、梁二人发起,馆设沪上。光绪帝览奏后,当即批准,谕派康有为督办。康谢恩时,又蒙光绪帝特别召见,密谈许久乃退。随降谕旨,命裁汰京内外各官。(想总由康有为奏请。)
京内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各衙门,京外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并东河总督缺。还有不办运务的粮道,向无盐场的盐道,亦在裁汰之例。又令官民一律应诏言事,内外大臣不得阻抑,应自陈者自陈,应代奏者代奏。
适直隶总督荣禄,赍折上陈,请皇上奉太后至天津阅兵。光绪帝禀明西太后,西太后以京津铁路早已告成,乘此出坐火车,也是第一次消遣,便欣然照允。光绪帝即下谕准奏,择于季秋举行。守旧党人以事出非常,相率惊诧。偏礼部主事王照又有一篇条陈,呈请堂官代奏。这时礼部堂官,满尚书是怀塔布,汉尚书是许应騤;满侍郎是坤岫、溥颋,汉侍郎是徐会澧、曾广汉,多是守旧人物。先把王照的条陈展览一遍,内有请剪发、易服一条,不禁大惊道:“辫发都可剪去么?这真是丧心病狂了。”(辫子重于性命,所以到今还有辫子将军。)
还有一条,是请皇帝奉太后游历日本。各哗然道:“日本国是我仇敌,要太后皇帝同去游历,简直是要他性命。两宫落了人手,便好将中国让送日本。汉奸!汉奸!具何肺肠?”
随后有一条是斥遂太监。大家恰不加评论,只说这等怪诞的话头,如何代奏,便将原折掷入字簏中。不意御史宋伯鲁、杨深秀等竟将此事奏闻。言官奏折,例可直递,当由光绪帝遣派左右,至礼部索取王照原折。怀塔布等不能不从字簏中检出,交来人携去。为这一事,光绪帝立降严旨,将礼部堂官六人,一概革职,并赏王照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过了一日,又命内阁候补侍郎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赏加四品卿衔,着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又过数日,复以李鸿章、敬信两人,筹办新政不力,竟将他撤出总署。一面复宣谕中外道:
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牧民之政,中外所同,而西人考究较勤,故可补我所未及。今士大夫囿于成见者,谓彼中全无条教。不知西国政令教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朕夙夜孜孜,改图新法,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贻,非悉令其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加以各国交迫,尤非取人之所长,不难全我之所有。
朕用心甚苦,而黎庶犹有未知,咎在不肖官吏与守旧士夫,不难广宣朕意,乃至胥动浮言,使小民摇惑惊恐,山陬海澨之民,有不获闻新政者,朕实为叹恨。今将改行新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意,共知其法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着查照四月二十三日以后,所有关乎新政之谕旨,各省督抚均迅速照录,刊刻誉黄,切实开导,着各省州县教官,详切宣讲,务令家喻户晓为要。此次谕旨,并着悬挂各省督抚衙门大堂,俾众共观,以祛壅隔之弊。钦此!
这道上谕,乃是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七月二十七日颁发。回溯四月二十三日,共三个月有奇,差不多有一百日了。(点醒眉目)
至八月初一日,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入觐。适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袁于仁寿殿,所言皆关系新政。袁极陈可行,且奏称练兵尤为要着。光绪帝大为嘉允,次日即谕,擢世凯为侍郎,令他专办练兵事务。在光绪帝的意思原是不次超擢,冀他感恩图报,为主效力。谁知人心难料,奇祸猝乘,一着走错,满盘失败。有分教:
雷厉见行百日尽,冰消瓦解一旦空。
欲知光绪帝如何遘祸,且至下回续表。
——
本回大旨,为传光绪帝乎?曰非也,传西太后耳。何谓为传西太后?曰:光绪帝之锐意变法,操之太骤,至同日斥革礼部六人,皆西太后有以激成之也。夫外患迭起,四邻交逼,非变法何以图存?但必须母子同心,上下协力,循序渐进,乃可奏效。乃维新者挟皇帝以自逞,守旧者仗太后以自尊,皇帝用一人,太后亦用一人,皇帝斥一人,太后亦斥一人,互相箝制,互相牵掣,新旧杂沓,阻力横生,欲其有成得乎?至礼部六人被黜,新进四人入军机,乃由光绪帝愤懑已极,迫而出此。水性至柔,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光绪帝少年使气,何怪其操切至此也!然则谓非西太后之激成,谁其信之?故观戊戌变法之未成,令人不能无嗛于慈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