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兰儿受封贵人,心中很是感激。但尚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皇后妹子钮祜禄氏,也蒙皇上宠幸,竟得受封为嫔。清制:皇后以下,一贵妃,二妃,三嫔,四贵人。兰儿虽沐贵人封号,与皇后妹子相较,究竟尚差一层。天下哪有知足的人,得了这般,又想那般,因此还生觖望。暗想:钮祜禄氏,系椒房贵戚,自已如何赶得上她?现在别无希望,只望将来得生一子,更增帝宠。或者依次升位,与她并驾齐驱,不负所望才好。自是遇咸丰帝召幸时候,百般献媚,百般效劳。床闼之间,鞠躬尽瘁,把一个咸丰帝笼络得绵绵贴贴。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爰在一身,差不多有这般情况。(引用白乐天长恨歌,语中带刺。)
—声爆竹,又是新年。咸丰帝谒过太妃,再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礼成后,入御乾清宫,赐近支亲藩等筵宴。宴罢回宫,皇后钮祜禄氏,带领妃嫔以下一班宫眷,已早自寿康宫行礼回来,接着御贺,排班觐贺。这位那拉贵人打扮得齐齐整整,随班叩谒。咸丰帝瞧将过去,觉得她的姿色比众不同:眉不画而黛,唇不染而朱,发不涂而黑,面不饰而白,别有一种丰韵,默默赏鉴了一回。(情人眼里出西施。)
随令皇后先起身旁坐,然后谕大众一齐起来。各妃嫔等又向皇后行过了礼,当由咸丰帝特沛恩纶,一一赐坐,未几开宴,琼筵坐花,羽觞醉月,乐得咸丰帝目眩神迷,大有愿老温柔的思想。(可惜四春娘娘不能入宫,总未免有些缺憾。)
酒半酣,咸丰帝左右顾盼,看到末座的那拉贵人醉颜半晕,秀色可餐,一双剪水秋波,微微荡漾,似觑非觑,尤足令人油然生爱。等到酒阑席散,大众都谢了恩,奉旨还宫。是夕,咸丰帝宿在皇后宫中。他是循例的规矩,且不必说。
到了次夕,圣驾即召幸那拉贵人。春风一度,暗结珠胎。不到数日,那拉贵人即怀酸作呕,患起病来,咸丰帝命太医诊视。奏称熊罴叶梦,龙凤呈祥。这时候咸丰帝尚无冢嗣,闻到这语,喜得什么相似,向那拉贵人道:“如果生一皇子,朕定封你为妃。”
那拉贵人忙跪地谢恩。(煞是灵警。)
咸丰帝笑道:“现尚未封,如何谢恩。朕没有见过这样性急的人!”
那拉贵人跪奏道:“天子无戏言,桐叶分封,乃是古时的佳话。像万岁爷这般圣明,难道不及周成王。所以婢子便好谢恩了。”
咸丰帝道:“看你不出,你胸中颇有些学问,好算得才貌兼全。但你怎么晓得定生皇子?”
那拉贵人含羞道:“万岁爷龙马精神,自然麟趾振振,怕不是产下皇子吗!”(真善应对。)
咸丰帝喜甚,从此越加宠眷。看官记着,自这回起,在下把兰儿二字的芳名只好搁起,改称那拉贵人。此后加一级,易一名,无非是随时论时呢。(那拉氏屡易名号,所以特地提出,下文仿此。)
且说那拉贵人满望产儿,好博个皇妃位置,眼睁睁的过了十月,尚是不曾分娩。待到十月满足,腹中始觉震动。宫中早预备托生的稳婆,闻贵人将要临盆,预来伺候。不多时产期已届,那拉贵人腹痛几阵,便产下一个婴儿。急问稳婆:是男?是女?待了半晌,未见回答,又催问了一声。方听了稳婆道:“恭喜!一位公主。”
那拉贵人听说,不禁说出“阿哟”两字。(文笔又要顿挫。)当下心灰意懒,又卧病了好几日,方渐渐回转心来。愁肠一释,病体自痊。只瞧着这个女婴,尚是把她埋怨。有时虽由侍女抱着,她还要大声指斥,吓得这女婴啼哭不已。不到一月,竟尔玉殒香消,回到鬼门关去了。(仿佛是武后心思。)那拉贵人也没甚么伤心,但愁着自己命蹇,无从加封。
帝眷虽尚未衰,究不能天长地久,绵绵无尽。有时且望断羊车,整月间不来召幸。重门寂寂,孤帐沉沉,任你如何惆怅,哪个前来慰问!她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穷思极想,又被她想出一个妙法来。
她想前日应选,由康慈皇太妃赞了一语,方得中彀。这位皇太妃系咸丰帝养母,平时很是孝敬,若得她从中提拔,加封也容易得紧。只虑着康寿宫中,无故不能进谒,纵有这条线索,也是枉费心思。
想了又想,毕竟灵敏过人,比不得甚么笨伯。她自己不好擅去,她偏从宫婢宫监上着想。踌躇一会,就先调查本宫。凑巧有一个侍婢,与康寿宫的总监,有点亲戚关系。她不觉喜上眉梢,便叫那侍婢进去,与她密谈多时,令她到该总监处,暗地关照,代为运动。
天下无难事,总教现银子。那拉贵人有此重委,自然不惜金银。那侍婢既受了密嘱,复赍了银两,即到该总监处传达主命。该总监早探悉那拉贵人深得帝宠,乐得卖个情面,把银两现成收用。只嘱宫婢复禀,请贵人不要心焦,当留心机会,替她进言。那拉贵人遂耐住了心,静候消息。
是年京师内外,风霾屡作,日色无光,钦天监等屡报天变。咸丰帝下诏罪已,并屡诣天坛祀天,祈福禳灾。(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可奈天未悔祸,警信迭闻。东南一班的红巾,猖獗的了不得,自粤西冲出湖南,越洞庭,掠武汉,顺江而下,势如破竹,—座龙盘虎踞的南京城,不消几日,被红巾长毛攻陷,江督陆建瀛等自尽。
那长毛头儿洪秀全,居然自称天王,悬起太平天国的大旗,与清朝南北对峙。(洪秀全在永平县中已自称天王,僭号太平天国,本回随笔带叙,故不另述年、月、时、地,且是书以那拉氏为主,详内略外,阅者当勿苛求。)闹得这位咸丰帝,神色仓皇,日日在军机处,与各王大臣筹画机宜,调遣将帅,抚恤殉难的官吏,几乎食不甘,寝不安,还有什么工夫临幸宫闱,寻那云雨高唐的好梦!那拉贵人还疑是椒房雨露不到蓬莱,一面饬宫监密往坤宁宫,侦伺圣驾;一面嘱宫婢密往寿康宫,探听慈音。旋闻得红巾骚扰,朝政纷纭,一位绮年玉貌的天子,忙到憔悴不堪,又恨不得亲去劝慰。
一日一日的蹉跎,又是长至节到了。一阳应律,六琯飞灰,闻咸丰帝偶患腿疾,把南郊大祀的典礼,都遣恭亲王奕訢恭代,正是焦急异常。(叫你少去引诱,皇上的腿疾也自少减了。)到十二月间,复探得明年元旦,有停止朝贺的上谕,益觉惊惶不定。眼巴巴的等到新年,外廷的朝贺虽遵旨停止,宫阃中总还是照常。元旦天明,皇后妃嫔等人,照例至寿康宫行礼,那拉贵人自然相随,叩过了康慈皇太妃,但觉和蔼的慈颜,瞧着自己面目,格外注意的样子。(有心人遇着有心人,乃尔乖觉,不足为外人道也。)迨出了寿康宫,转至坤宁宫,等了—歇,咸丰帝驾到,免不得站班迎驾。当下瞻仰御容,似乎清减了许多。这日礼毕,咸丰帝没甚情绪,与皇后略谈数语,便令各妃嫔等退去。自在坤宁宫静卧一天,次日便晨起临朝,批阅章奏去了。
转瞬间又值元宵,金吾不禁,皓魄初圆。那拉贵人正倚栏观月,忽由宫监前来,宣旨特召。那拉贵人默念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便移动娇躯,随至御寝。是夕进御,那拉贵人却装出一种半推半就的模样。(又要作怪了。)咸丰帝怪着道:“朕为这长发贼,闹得心慌,多日不来召幸,累你寒衾冷落,辜负良宵。你莫非有些怨朕么?”
那拉贵人道:“婢子怎敢!惟婢子恰有几句话儿,不好不奏,又不好直奏,还求万岁爷恕罪,方敢奏明。”
咸丰帝道:“你尽管讲来,朕不罪你。”
那拉贵人道:“自去年起,闻长发贼盜弄潢池,致圣躬忧劳宵旰;一日万几,都要万岁爷一人办理,就使有甚么精力,到了休息的时光,也须加意珍摄。万岁爷的龙体上承列皇,下系万民,何等郑重,但能格外保卫,婢子比永夜承恩,还要快慰哩。”(欲取姑与,绝妙好辞。)
咸丰帝笑道:“你甘居寂寞,不愿欢娱么?”
那拉贵人道:“欢娱事小,国家事大。就是别宫妃嫔,也应知圣躬近日加倍焦劳,不好因一夕欢娱,有碍圣体。婢子愚昧,所以竭诚奏闻,总教万岁爷俯鉴愚忱,康强逢吉,婢子还有何说。”
咸丰帝听罢,不由的偎她娇脸道:“瞧你这样说话,真是一个贤德女子,朕心亦为感动。怪不得康慈皇太妃也说你贤淑哩。”(暗应上文。)
那拉贵人至此,才晓得运动有效,非常欣慰。这一夕间,芳情脉脉,软语喁喁,惹得感丰帝格外怜爱,拥着这娇娇滴滴的玉体,倍施雨露,因此那拉贵人又受了孕。咸丰帝知她有孕,就立降纶音,封那拉贵人为懿嫔。在下又要把她易名作那拉懿嫔了。
那拉懿嫔有了孕,总道此香得采,定产麟儿。谁知天不做美,偏偏到了十月间,变雄为雌,又产下一位公主。这正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呢!那位懿嫔两次失败,懊丧的了不得。自此强抑痴情,把前时的聪明才智暂且搁起,只听那自己的命运随便过去。闲着时,令宫监到朝房内索了几张月钞,披阅一周,觉得长江一带,乱得一团糟,不免也有些担忧。(闲中着笔,隐伏下文。)
一日,忽有一宫监奔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那拉懿嫔愕然道:“你为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宫监道:“今日从朝上传来,有无数长毛攻入京中来了!”
那拉懿嫔道:“你不要瞎说,我曾见月钞上载明京内外军报:江南提督向荣,江北钦差琦善,两下扎住大营,围攻南京,颇获胜仗。就是北犯的长毛头儿,有叫作林凤祥,有叫作李开芳,也由惠亲王绵愉、科尔沁郡主僧格林沁、钦差大臣胜保等,迎头截击,想也不至有危急情事。”(叙入此段以见那拉氏之留心外政。)
宫监道:“难道是谣言么?今日圣上颁谕,严责僧王爷,斥他剿匪不力。什么深州,什么献县,什么杨柳青、独流镇,都被长毛陷入。现着僧王爷克日恢复,迅扫贼氛,将功赎罪哩。”
那拉懿嫔道:“我恰未信。京城原戒严多日,近已略略放松,哪里有这般紧急?你去取张宫门钞来,定有上谕录着,待我瞧着便知。”
宫临领命去讫。过了一二时,将宫门抄取呈,那拉懿嫔看毕,便向宫监道:“我说不至有意外情事。申饬僧王爷的上谕,原是有的。但深州,献县等地方,早已克复,只有独流镇的长毛,现窜连州,僧王爷围攻多曰,未曾荡平。所以圣上动怒,责他养痈贻患,若有疏虞,致扰京畿,要惟该王爷是问哩。”(十八岁的妇女,便有这般见解,真是天生尤物。)
说得宫监哑口无言。那拉懿嫔道:“你此后来报消息,须先探听明白,休要这般张皇。我不来罪你,你去罢!”
宫监且愧且感,称谢而退。
是冬天冷,宫闱里面,大都围炉度岁,无事可述,到咸丰五年元旦,筵宴仍照前停止。惟各处军务,颇还得手:长江上游,侍郎曾国藩屡报胜仗;长江下游,江浙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上海。到正月十九日,僧郡王复红旗报捷,生擒伪丞相林凤祥;咸丰帝转忧为喜,忙至寿康宫,向皇太妃前谒贺。宫内后妃人等,没一个不乘势趋承,俟御驾至坤宁宫时,都各来前贺喜,那拉懿嫔自然不落人后。只当时仰邀天宠的宫眷,除那拉氏外,还有丽嫔他他拉氏,婉嫔索绰罗氏,于上年残腊受封,叩贺时正与那拉氏同班。那拉氏瞧着了她,心中很不自在,外貌不得不强作欢容,敷衍一番。返宫后,怏怏了好几日,且不必说。(褊心总还未化。)
—瞬数月,春去夏来,僧郡王又来捷报,把长毛头目李开芳也生生擒住,所有党羽,—并扫荡,河北肃清。咸丰帝览奏,异常欣慰,饬即凯旋。五月间,僧王凯撤回京,由咸丰帝御养心殿,与僧王行抱见礼。越数日,复御乾清宫,行凯撤典礼。饮至策赏,喜气盈廷,连宫中也热闹数天。江南的向军门荣,湖南的曾侍郎国藩,荆州的官将军文,又陆续报称得手。咸丰帝越觉欢欣。
到六月间,拟尊康慈皇太妃为皇太后,令惠亲王绵愉,饬宗人府及礼部预备盛典,择日举行。届期这一日,自寿康宫以下,统铺设的辉煌灿烂,光怪陆离,说不尽的繁华,写不完的精巧。辰刻,请康慈皇太后升座,先由皇帝率王公大臣等,行叩贺礼,继由皇后率妃嫔贵人等,行朝参礼。礼成后,大开筵宴。爱日承欢,长春集祜,仙乐悠扬之夕,瑶觞醉舞之辰,确是清宫中一大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从黎明闹到初更,足足一整日,这位咸丰帝还是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疲乏。外而王公,内而后妃,已统是谢宴退归,独咸丰帝尚徘徊月下。趁着一番余兴,竟踱到那拉懿嫔处来。(特开创例。)
这位那拉懿嫔,正返宫卸妆,整备安寝。忽有宫监来报,圣驾到了,弄得那拉懿嫔莫名其妙,只得仓猝迎驾,伏地跪接。咸丰帝亲手扶起,偕入寝室。从前召幸的时候,都是皇帝睡着,由宫监掖入玉体,立就御衾,鸾凤常隐帐中,云雨只施暗地,在上文已经交代明白。此次御驾亲临,适遇着那拉懿嫔晚妆才卸,星眼微饧,乌云似的芳发,远山似的秀眉,又因那天气未凉,只穿着一件妃色罗衫,越显得玉骨玲珑,柔躯娇嫩。(越是本色美人,越是好看。)当下咸丰帝入座,由那拉懿嫔奉上香茗,咸丰帝就她手里喝了两口,却目不转瞬的打量着她。良久,方道:“你今朝觉得劳乏么?”
那拉懿嫔奏对道:“叨圣母及圣天子洪福,只觉酣畅毫不疲倦。”
咸丰帝笑道:“朕也这般,今宵同你作长夜欢何如?”
那拉懿嫔脉脉含羞,尚未及答。已被咸丰帝拥入床中。这一夕的倒凤颠鸾,比往时倍加欢娱。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遭要天赐怀胎,产育麟儿了。(无心插柳柳成阴。)
谁知祸福相倚,悲乐相因,那拉氏初结珠胎,皇太后竟缠病榻,不到数日,遽尔大渐,临危时恰有两语嘱咐咸丰帝:一语是优待恭王奕訢,一语是善视那拉懿嫔。后来两人倚为臂助,就是从这里埋根。在下恰有一绝句,道:
产麟已足保天恩,况复慈闱有密言。
他日热河成大计,好从此处溯渊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本回就宫廷内外事情,拉杂写来,命意仍是一贯。叙内事时,层层不离那拉氏;叙外事时,亦处处不脱那拉氏。如贯钱然,无论大钱小钱,概贯以绳钱,虽多而目不乱。文法亦犹是也。惟内事易于关照,外事颇难销纳,作者或顺叙,或旁叙,俱为绾合起见。至借那拉氏口中,叙出南北军事,尤为妙笔。既有以证那拉氏之慧心,尤有以见那拉氏之大志,确是双管齐下之文。若详宫闱,而略变乱,则已具见细评,故不赘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