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邓光追了那地保,计议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公报私仇。我想当时跟在华州任上,他做官的果然有钱,图名不图利,情愿赔贴几个,横竖打定主意:只消拿到一回儿印靶子就算了,预备回来享福了。我们当家人的,原是没钱了,所以才当家人呀!也好叫我们不摸几个回来受用、受用吗?我邓光还算争气的,虽说也是个穷光蛋,然而不弄几个回来,也不要紧。比如没有这趟差事。至于讲到‘女色’两字,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怕高贵到皇帝,贫贱到叫化子,终究男女肉欲断乎免不来。所以,皇帝要生出太子来,叫化子出会生出小叫化子来。可想至尊莫如皇帝,微贱至于乞丐,讲到一个人情儿,所谓无贵贱也。难道我们做家人的,不就是个人了吗?我邓光在华州任上,那一件不称了他做官的心,三吊钱,工食之外从没有一个外快钱到得腰里,终算守规矩的很哩。不过勾搭了一个贫家的女孩子,端的是两厢情愿,他家的老子娘都当我女婿一般的看待。可知我邓光原不曾犯法。那一天,让做官的知道了,生生的说我强奸民女,拿了我,把腿儿上打成了两个大窟窿,调养了三个月才得平复。这点子怨气,我是忘不了的。今儿天开眼,他的女儿干出这一件弥天大罪,依我的主意时,你老哥若是想多摸几个钱呢,你老哥仍旧报官去。那怕官下来验过了尸,研究出罪犯来,那做官的决不肯放自己的女儿受罪吃刀的。决定是顾惜不得家私,尽拿出来打点,替女儿买命。那时放一个知县老爷在中间,伸手就不是三五吊银子的话儿了,狠狠的可以消耗他一大半的家私,你我的进项就很肥了。”
那地保听了有得多进好些的钱,哪里不依邓光的主意,便道:“我仍旧报官去,只说没有追到就是了。”
邓光笑道:“还待你教导我吗?”
说罢各自分头赶路去了。且说邓光慢慢的一路回到家来,只说赶了十来里路,赶不到来。撞着从城里下来的熟人,都说老早见那地保飞马进城去了。因此追到城中,想已止不住,徒然的了。子通听了,着急道:“那便怎么办?”
心斋尽摇着头道:“事体糟到这个分际,可想一个人万不可以自己太相信了自己,以为我们家谁要谋死我的儿子,一定是我的派赖,想敲你的竹杠,所以我说了一句‘报官请验’,你就拿住话头,是你高兴立刻叫地保来,同我打官司。须知尸身上是明明显显的中了鹤顶血的毒,所以七窍流着黑血,你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的。早应该和我放软些儿,我们到底是至亲呀,什么都好商量。如今地保一进了城,知县马上要到了,并且这儿新调的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名声儿很是不好。不听到他当初当地方公所裁判员的时际吗?真是铁匠做官,一味的滥刑刻毒。弄到这位凶神下降,可知要弄到鸡犬不宁哩。”
子通听了,愈加发慌道:“这便怎么办,终要想个法儿才好。心翁是很有才情的,终要费心一点儿,事体舒齐之后,没有不好说的话。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心斋道:“这不成至亲的话了。如今只有一法,等到杨理刑到来找我不着,我出去拦验,只消具一张甘结,终算了结哩。说不得定要验的,可是没有的话。”
子通道:“如此最好,我也知道这个规矩,大凡尸亲具结,拦验就销案了。”
安排已定,不一时,听那边庄客报道:“知且大老爷来了,不过离此三里路光景了。”
于是邓子通穿起五品公服,拖着一支花翎。尤心斋也穿戴了,不过秀才本色罢哩。穿著已毕,已隐隐听到的锣声喝道,投上庄来。须臾已到,一乘四人蓝呢大轿直进尸常心斋便上前拦验,呈上甘结。那杨大老爷进庄的时节,却听得那些人谈论子通家的凤奴,原是个女才子,怎地做出这般天大的事来呢?如今大老爷验了尸,一定要链子锁了,带着轿子后面去吃官司哩。这些人哪里知道的呢?原来这是邓光散布开去的。所以,杨鑫甫听了“女才子”三个字,忽然记起邓家堡上有个凤奴女史,做“游仙梦曲十三支”,传诵一时,名动公乡。难道就是这位女学士,是她闹出这般穷祸来吗?若果然是她,我有道理。因此,看了尤心斋拦验的呈状甘结,对心斋看了一看道:“这尤味兰是你的儿子吗?”
心斋打了一躬道:“是。”
杨理刑道:“既是儿子,被人谋死,怎说不要辩了。”
心斋说:“儿子原是疾病身亡,非被人谋害。”
杨理刑冷笑一声道:“有了银子,儿子就不要了。”
心斋一时口钝,说不上来。子通也打了一躬道:“尤味兰是治生的未婚女婿,本是至亲,在家读书,忽然病亡。尤亲家远在家中,闻信到来,起初因疑,以致口舌。及至说明,自知鲁莽。岂有女婿被岳家谋害者乎?”
杨理刑看是五品冠带,便知是华州司马邓子通了。此人仗了女儿的名望游于公卿、士夫之间,广有声气,如今要算计他的女儿出来,同他硬做,恐怕使不得。本来他原想不准拦验,托名“亲访”,当场拿到凤奴小姐,带回衙门,便由得他受用了。这儿一想,只怕他老子发了急,跑到京里、省里去做些手脚,倒不见情了,于是翻然变计。于是放了十分和气道:“子通先生请回,兄弟立刻到府奉谒。”
子通便又是一躬到地,退出尸场,连忙端整茶点筵席。这里杨理刑立刻准了尤心斋的呈状,收了甘结。那尸场原搭在子通家打麦场上,就是大门之外。机理刑便站起来,一手挽了尤心斋,堆上笑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了。我们瞧瞧子通先生去。”
这个当儿,子通已抢步出来,迎到大厅上坐了。杨理刑道:“久慕老先生高义,贵千金贤声,兄弟承乏于斯,屡欲登门奉谒。一则公务缠身,再则风尘俗吏,不敢冒味。今者颇慰平生之愿矣!”
子通原本就是老实人,不过杨理刑太谦恭了,是为了竭力拉拢他。尤心斋原是个“讼棍”,奸刁龌龊之徒。看那杨理刑的举动有些作怪,只得摸不着他的主意,只得和调其间。须臾,天色已晚。杨理刑假意儿便要辞回衙去了。子通道:“好远的路,决然来不及了,不嫌秽亵时,小庄上已端整了。”
杨理刑道:“初次到来,岂敢这么叨扰。既如此,不瞒二位说,兄弟有几口烟的,如今世事不同,这种很舒服的东西倒变了禁物了。子通先生,可有密室吗?”
子通道:“有,有。父台何不早说,晚生也有几口的。”
杨理刑笑道:“如此最妙了。这叫着‘瞒上不瞒下’,倒是我们还得舒舒齐齐的抽几口。那般小民就苦了,不但抽的不舒服,一个不留心,就要吃当公事的胡话了。还且土价层层飞涨,如今一吊钱抽不了三四钱膏子,真真比银子还贵些呢。”
说着,便叫底下人拿烟具来,“留心不要让人瞧见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脚。”
底下人答应着。子通连忙止住道:“晚生现存着的膏子,还可以将就抽得,不用拿了。”
杨理刑笑道:“又是一门子的叨扰。”
尤心斋本不抽烟,因此避过。邓子通引着杨理刑,曲曲折折到了里面抽大烟的那间密室。里面收拾得非常清净,中间斋额上写着“餐霞”两字。这原是浙东哀公写的魏碑上的字体。杨理刑羡慕不已道:“老先生真神仙中人也。”
大凡烟榻上最容易拉拢,渐渐的谈起肺腑来。不消五七口烟,杨理刑、邓子通仿佛一人之交,处此恨相见之晚。邓子通年长,杨理刑还不过而立之年,便要拜子通做干爹。做书的编到这儿,不禁失笑,大概官场中,拜门生是极不为奇的,至于拜干爹,同内官交接也极平常。未有现任官员拜在籍绅士做干爹者。官场中可谓无奇不有矣。然而杨理刑不是糊涂虫,拜干爹有拜干爹的作用呢。且说邓子通听说杨理刑要拜他做干爹,忙道:“不敢,不敢。既然合机,拜个把子吧。”
杨理刑道:“干爹齿德俱尊,儿怎敢同爹称兄道弟起来呢?”
不由分说,便爬在烟榻前拜了个不祝口口声声只叫干爹。倒弄得邓子通没主意了。只得含糊答应了,拉杨理刑起来。杨理刑便一面替子通烧烟,嘴里却干爹长、干爹短的谈的很热闹。慢慢的说到尤味兰身死的一节,“怎地满庄上都说是妹妹谋害的呢?这种谣言须得禁止才好,还得把这疑影去了,使得别人都明白不是谋死的,委实的是病死的。倘不然谣到外边去,让报馆里的访事晓得了,载到报上去,岂不是乏味了。而且孩儿是这里的理刑官,让上司知道了,也吃不祝”
子通听了,吓了一大跳,道:“外边那里知道,怎说起小女谋害来呢?”
杨理刑道:“干爹还不知道吗?满庄上都是这般讲。孩儿在路上就听得有人在那里讲了。况且众口一辞的,说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这是逆伦重案了。千不料、万不料这么斩六刀的罪犯在女才子、女状元身上,岂不是可惜吗?这且不用说,就是地保报案,也是报未婚妻谋死未婚夫的案由呀!”
子通听了,惊得一身冷汗,道:“这是那里说起,地保如何知道其中的仔细情由呢?不瞒你说,如今既是一家子了,都可谈得。这谣言委实是事出有因的。”
心斋也说:“明白了,将就过去,外边的谣言倒不可不息,但是这谣言从何而来呢?”
杨理刑道:“地保也是这般说,所以孩儿头里不知道是妹妹的案子,原要秉公办的。这是逆伦重案,风化攸关,怎敢马马虎虎的过去呢!及至到了尸场,见了干爹想起凤奴妹妹来了,孩儿便决定是谣言,不足凭信了。妹妹何等样人,能干这么天大的事吗?这会子干爹说事出有因,孩儿倒又糊涂起来了,说不得妹妹真有这事吗?”
子通叹了一口气道:“嗳!说起也惭愧,这事情果然是小女闹的不好。”
便把因由发酵细细说了一遍。杨理刑故意吃惊道:“只怕弄错了,不是这个样儿的呢?”
子通摇着头道:“那里会弄错呢?如今倒是杜息谣言,是第一件要紧事情。”
杨理刑沉吟一回道:“干爹,孩儿想来,既是地保也是这么的说,就从地保身上追出谣言的原因来。狠狠的办几个人,不是谣言自息了吗?”
子通道:“很好,很好,这么办起来不错的。”
杨理刑又道:“如此妹妹担惊了,我们既属兄妹,礼该相见,待孩儿安慰、安慰妹妹。那么妹妹可以放心了。”
这当儿的邓子通又弄得六神无主了,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叫他出来。”
不知凤奴小姐可肯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