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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十一 冤声载道裁判员调差 阔气冲天理刑厅莅驿

  话说随意的老婆黄氏、女儿昭弟,母女两个,遭了莲花庵妖尼妙云的迷性毒药,被轻薄儿小钱哄到本府城中高升旅馆,点污了身子,及至迷性毒药的药性已过,清醒过来,知是遭了妖尼妙云同滑头小钱的骗局,恨的妙云什么似的,母女两个痛哭一常可怜妇女家的身子一经受了玷污,凭你是落人奸计,并非愿意干的交道,到底是一辈子说不清白的了。犹如一块羊脂白玉,一失手打碎了还有本事仍旧弄的完全吗?只怕仙人也办不到的事,做书的不怕讨列位的厌,又要说几句头巾气的酸腔了,然而这句酸腔并不是说着玩的。伏唯诸位听了这几句酸腔,时时刻刻安放在心坎上。至于“节操”两字,如今黄氏母女虽不是本性遭人家的捉弄,然而到底终竟失了节了,一生一世算不得是个完全妇女,似乎失节的一句话头,只是妇女的一方面才有,我辈男子的一方面就没有,可知这便错了。操守清节恰正妇女的一方面,比着男子的一方面倒觉可以将就些儿。所谓三代以上谁为失节者,至圣大贤,通儒达哲的理想的目的,守身的真不真,操节的清不清,委实不在股儿中间的凹窍儿上。可以收名定价的,既是不关那话儿,就不偏重于妇女身上了。终不过去圣贤时代,愈远世风愈薄,邪说愈横。由三代而降,及汉晋隋唐,迄乎炎宋。那就牛鬼蛇神的现状,不经叛道的谈锋,充塞乎天地之间,弥漫于六合之内。说甚么饿死事小,失身事大。此说一兴延祸迄今。被文明诸大邦,讥我贱我黄农神裔,为无教之国、半教之国,溯踪寻迹,竟委穷源,实肇于这个两句话、八个字。列位听了只怕要说这种议论竟不是酸腔,直是奇谈了,荒谬得很。可惜这是小说不能够细细的说出原委来。因为不是几百字可以说的完篇,若是细说起来倒要占了五七卷书,岂不是合适了吗?横竖抱冰老人校刊的《天公旷议》,可以翻出来瞧的,瞧了便明白了。于是足证我辈男子的操守,万万不可将就。毫端纸上的浮华,又是万万靠不祝杨子云、蔡伯喈这两位老先生,空头话说的未尝不好听,然而讲到操守上的题目,未免认的不清不真了一点儿。试问当时的结果有味吗?后人的清议可恕吗?然而这还是远话,若讲到眼面前,呵呀,说不得了,要把题目认得清、识得真,不能够了。倒要把题认得越浑、识得越错,那便才算是个真男儿大丈夫。嗳,能够领略这种酸腔的是谁呀,没奈何只得丢开不说,还是说些没要紧的,正经罢。
  且说黄氏、昭弟哭了一回,母女两个计较道:“我们既是知道错了,就不该由着尽错下去,须得设法儿挽救回来呢。”
  昭弟究竟还是孩子家,有什么主意,只是哀苦而已,倒弄得黄氏无可商量,瞧着旅馆大人施大仁。施老班倒是个有年纪的正经人。正待要去找施老班诉明原委,求个计较,恰正施老班走来。其实施老班早瞧着这三个人的情形有些合不上来。据这个姓钱的说呢,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女儿,若说母女呢不过差了十岁光景,算她是个晚娘,然而父女两个的年岁越发的合不上了。何也呢?那姓钱的,大不了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光景;这个女儿倒差不多十六七岁了。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委实的没有这等的能干朋友,六七岁就会养儿子了,光景娘是晚娘,爹也是晚爹了,这两门子的晚,凑着一搭儿,个里的蹊跷就不可思议了。施老班已诧异了这几天了,问又不好问明白,然而独断起来,“奸拐”两字难逃乎天地之间的了。若然闹出事来,虽不和我关涉,然而究竟也是没味的事。这会子忽然听他们母女两个,呜呜咽咽哭的着实悲伤,因此想趁这机会问个明白,所以慢慢腾腾的顺步儿走将进来。黄氏这时节把这个施大仁施老班当做救命菩萨似的一般,看见施老班走将进来,忙拭着泪,站起身来,迎着道:“老伯伯里边来请坐。”
  施大仁道:“大嫂,怎的这么着的悲伤,请教些个原委,可使得吗?”
  黄氏便接过来道:“奴遭了人家的骗了,原要求老伯伯大发慈悲,搭救则个。”
  施大仁便道:“我也瞧出了几分蹊跷了,大嫂若不把我当作外人相待,只要力量来得及,请大嫂放心就是了。”
  黄氏忙道了个万福,含着一眶儿的泪道:“老伯伯,奴是彰阳黄官家的侍女,老主人故后,蒙小主人遣嫁出来,嫁的开豆腐店的随意做填房,已有两年之久。”
  说着又指着昭弟道:“这是前妻所出的女儿,名叫做昭弟,今年十六岁了,我们夫妇之间十分和顺。不料莲花庵的妖尼妙云,光景受了这个姓钱的嘱托,把奴母女两个用迷性毒药迷住了本性,吃他哄到了这儿,连女儿都遭污辱。”
  说着不禁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道:“奴同女儿两个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没一点儿的邪念,都是这个姓钱的,同妖尼妙云设计陷人。奴就是寻个自尽,丈夫跟前也不能明白奴的心迹,只道是愿意做出没脸耻的事,况且女儿是已经许了人家的了,如今甚么着好呢。别人家不知道,终说奴是侍女出身,少不得轻狂了。还且把女儿都引坏了。真是有冤没伸处,活便活不成,死又死不得。老伯伯叫奴什么样才好哇。”
  说罢又痛哭,昭弟也哭的十分悲惨。施大仁听罢大怒道:“这个妖尼妙云,同这个姓钱的,杀不可恕了。我也知道,却有这种迷人性质的毒药。”
  说着又搔着头、摸着耳想道:“这便什么处,这便什么处……”
  施大仁虽是很有热心的人,然而终竟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实忠厚人。虽则竭力替黄氏、昭弟母女两个打算设法,直把肚肠都翻过来,心思都挖空了,终究想不出一条万全妙计。想了好一顿工夫,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大嫂同令媛千金马上回家去,想来尊夫跟前总说得明白的。这个姓钱的回来,他也不敢向我硬要人。他终竟是心虚的。假如尊夫怕事,将就了便宜了这个混帐东西便罢,若是不的,横竖尊夫终有主意呢。依我的主见,你大嫂同着令媛去罢。这时节火车是末班都开过了,至于航船,着实来得及,还是趁了航船去罢。你大嫂意怎样?”
  黄氏平日也没甚好主意的人,这儿方寸已乱,更是乱糟糟的。听施大仁说好,她也就好了。连忙慌慌张张的,也不算给房饭钱,拿了包裹拉了女儿就走。施大仁道:“大嫂不慌,乘航船的去处,想也认不得哩,等我派个茶房陪着大嫂去。”
  一语提醒了黄氏,不觉暗自失笑,忙站住了脚道:“奴真昏的要死了。”
  于是施大仁派出一个茶房来,安排黄氏母女两个,趁夜航船,回转彰阳去。次日绝早,航船已抵彰阳,黄氏不禁叫起苦来。原来黄氏从船埠上回去,却认不得路,虽有热心的人细细的指示去路,然而母女两个还是马马虎虎。上得岸上去,只管慌慌张张的乱撞,这个时节,时分儿过早,路上还差不多没人行走。黄氏却背了一个累累堆堆的大包裹,母女两个神色仓皇,只顾乱撞,那站岗的巡警,疑是卷逃的妇女,便拦住盘诘。母女两个愈加发慌,支支吾吾的,对答不来,一看倒是好几件金珠首饰,约值三百两银子,一口指定是偷窃来的。便马马糊糊的仍旧装进盒儿去,带到警务处,禀明情由,断定是卷逃妇女。倒该解送裁判。那裁判员姓杨,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这一天,升座判案,头里先问了别的三五起案子。这叫有味。这个杨先生问的案子,不作兴不喝打的,一喝打,三五百起票。所以这个裁判问案时,飞出来的声浪,号呼哀叫之声,比着各省臬台衙门的法审处还要加着五千四十八倍的热闹。掌刑的头儿,没一天不要出两三身大汗,衣服都映透了。及至提到黄氏、昭弟,母女两个一齐跪下,这时儿,黄氏倒吓醒了,并不慌张,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杨裁判听了口供,大喝一声道:“打打打!”
  黄氏忙道:“大老爷,小妇人并不是愿意干这无耻的,是受了妖尼妙云迷药的毒,求大老爷恩典,立拿妖尼妙云、淫棍钱姓,到案严办。小妇人并没错儿,求大老爷免打。”
  杨裁判道:“多嘴就该打。”
  便把黄氏责了二百皮鞭,又把昭弟倒责了三百皮鞭,比黄氏却加了三分之一,并官媒看管黄氏、昭弟母女两个。出于意外受了这顿刑责,哭的死去活来。那穿蓝缎袍的说到这里,发议论道:“忍翁想呢,如今预备立宪的时代,问刑衙门已废除刑审,何况这是地方自治的裁判处呢?至于裁判章程未曾研究出的实情由,案子未定,且无羁禁之权。休说刑责了。就是有几处问刑衙门,请准上台,暂不免刑,也不过承审盗劫巨案,刁恶棍徒。不是已而用之。逼供尚且三令五申,严禁滥刑哩。忍翁是明白不过的,假如如今预备立宪的一句话,抗过了不用说他,就把当初野蛮时代的问刑程法论起来也不至于就动刑责,何也呢?究竟是非,还不过听他一面之辞而已,也研究不出实在来,所以兄弟到底找不到黄氏该责的理由。这也不用说了,黄氏责二百皮鞭,昭弟责三百皮鞭,这个道理更是没意思了。若说首犯从犯的理由,所以分出二百三百的差数,那么首犯决该是划黄氏,按情度理,只有晚娘拖浑了女儿,到底没有十五六岁这点点年纪的女子反把晚娘拖浑了水的。到底没有这种道理。即使果然是昭弟先同姓钱的有了奸了,于是把汉子来孝敬晚娘,晚娘公然受领,因此干出卷逃的勾当,也该先要治黄氏失教之罪,从犯反做首犯,这么断法才觉合法。就是奸未及年的幼女,虽和亦作强奸论,就是这个意思。”
  忍冰点头簸脑了一回,做尽了乔模样道:“这是刑事裁判就该动动刑了,所以谓之刑事。杨裁判并不曾违犯文明法律呀。”
  旁听的许多人一听忍冰说的偏护且又不通,都道:“呀,呸!原来也是个糊涂虫,高兴同他说吗?别理他吧,不要理他哩。”
  忍冰道:“大凡官场中人,终是差不多的。”
  那穿蓝缎袍的又含笑道:“横竖没有事,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也不落脱了什么。既是忍翁说这是刑事诉讼,若是不动些刑责,就算这刑字落了空了。还有一个做小钱铺子生意的,亏了往来人家一吊一百两银子跟手缴上八百五十两银子,还差二百五十两银子,求限三天措齐。这是民事诉讼了,为数又极微乎其微,不该刑责哩,怎地杨裁判也打他三百板子,这又是那么说呢?”
  旁听的人都说:“真真混帐了,于今预备立宪时代,那里容得这种野蛮酷狠的裁判。地方上的绅衿怎不动个公禀,禀掉他呢?”
  那穿蓝缎袍的道:“何奈封道台当他是个能员,很器重他呢。虽然我听说商会里也不答应他了,只怕终有点举动哩,所以我想忍翁既是封道台的至亲,不妨在封道台跟前提头一句。这杨裁判委实不洽同情,若是商会里存禀帖上去,终要给一点商会里的面子。若是商会里也收了没意思,恐怕事情儿闹得制台跟前去,反而不妙了。如今我们的这位梁制台,倒还有点立宪的性质。若是制台准了商会的禀词,封道台的脸便丢够了。”
  忍冰听说记在心上。须臾,各自散去。
  次日,石忍冰居然衣冠齐楚,坐了马车,备了手本,写着分省知县的官衔。来到道辕号房里,挂了号,先把封兰仲的信札同手本一搭儿递了进去。原来封梅伯封观察,是个好好先生,看了兰仲的信,知是侄子荐来的。这信上写的又是非常的结实。心上先存了看重忍冰的意思。便道了个请字,忍冰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并且际遇在此一刻,若然第一遭儿先弄僵了,后面的妄想也休提了。于是加上一万倍的小心,按着蜀员礼节,磕头请安,又加上一万倍的恭敬。也是石忍冰的时运大来,封梅伯封观察一看了这石忍冰,五官不整,口鼻歪斜的一副恶形,倒着实对针。正所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了。谈了一回,立刻许他辕上文案的差使。忍冰也出于妄想之外的侥幸,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兴冲冲的回到高升旅馆。便由得他大吹牛皮哩。过了一顿工夫,封观察的札子已送到了。忍冰开发已过,马钱却加倍浓重。拿着这札子传观不已。
  于是石忍冰就在彰阳道封观察辕上,当文案差使。列位记清着。如今要说这个杨裁判,原是江南人,名儿唤做鑫甫,是个纨绔班子。他老子做过湖南巡抚,如今是不做官了。只有这个儿子,原不想要他做官,就在家里玩一辈子倒也罢了。倒是这鑫甫高兴,吵了好几年要做官,他老子说年纪太轻哩,就是要做官,慢慢地罢。那一年,鑫甫已是二十七岁了,委实的等不及了。于是在老子跟前,七蹊八跷的不安静。他老子也就没法子,只替他捐了一个县丞。鑫甫大失所望,满心起码捐个道台来玩一阵,无奈他老子决计不肯,且说他自己也是县丞起家。只消有本事,不怕不会升起来。他四十岁还是县丞哩,不过十来年工夫,巡抚了,六十岁就告老还家,安耽享福,岂不有趣。鑫甫也就没奈何,只得到省,混了三年,如今过班知县,同封观察本有点渊源,又把封观察的脾胃摸的滚熟,没一件事不要同这杨令商议。一回了行,出去才觉安心的,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
  他本是道辕上的签押课员,又兼着这个自治公所的裁判差使,只为舆论太不好听,封观察虽有所闻,终是别人的话,说的过分,杨令为人到底不坏,这会子石忍冰到来,把外面的口碑一齐对封观察说了,封观察于是知道杨令,差不多犯了众怒了。齐巧商会里的禀呈上来,封观察明知这会子,若然再不把杨令鑫甫撤委,众情要不服了。因此便把杨鑫甫同彰阳厅同知对调。那彰阳厅同知,倒是个好差使,又是问刑衙门,札发之后,杨老爷跟手交卸,赶赴新任。封观察嘱咐道:“如今虽是理刑差使,然而如今立宪时代,问案也要客气些,再不要闹的人家动公禀,请撤任,那就脸上难看哩,”
  杨鑫甫于是唯唯答应。等到到任之后,竟然改变方针,同以前的杨鑫甫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似的哩。到任一个月有余,并无可说的事。一日,离城三十里有个地名,唤做邓家堡,那里的地保来城禀报,未婚妻谋害未婚夫的命案,例请莅验。杨老爷接到禀报诧异道:“未婚夫妇,怎地谋杀起来呢?其中的缘故,必定有出于意外的情由哩。他请的刑名老夫子,叫做华兰卿,这位华老夫子,是浙江人,顽固达于极点,至于现行新律例,这位老夫子的尊目里头,从不会光鉴过一会子。他只微懂点平平仄仄,并‘望江南’、‘长相思’这几个调调儿,又自命为才子。刚接到这个禀报却是事关奸杀案,例该是刑名老夫子的批答。”
  杨老爷也跟着来到华老夫子房里商量道:“这件案子却诧异哩,老夫子高见,怎生办理才好?”
  华老夫子道:“东家且请验过了死尸,问了口供,再研究办法不迟。如此糊糊涂涂的,一句总关子,什么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究竟里面有无奸情,也未可知呢。”
  杨老爷道:“奸是一定有的了,不然那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华老夫子道:“其实却也难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并不是为了奸情而是为了别的缘故,也是有的。东家请验尸去吧。”
  杨老爷便听了华老夫子的指点,立刻传齐刑房书吏、马步三班、检验公差等人,张伞鸣锣,不下百十人吆吆喝喝一路飞奔邓家堡。杨老爷坐在蓝呢大轿之中,高兴得心花怒放,想道:这么体面的架式平生第一遭啊!就这样边想边乐,转眼已到尸场,时际已差不多下午时分。欲知此案的缘起,且听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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