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巫山县县丞夏鎏夏老爷,听那妇人说:“都是这两个男人不好。”
便怒吼吼的指着那两个男子道:“我大老爷早想在心里了。自然是你们两个混帐行子的不好。还不好好儿的供上来呢!”
只见那三十六七岁的那个男子跪上一步,供道:“生员……”
夏老爷指着道:“啧啧啧!你这混帐行子!怎见得是生员?决计是游供。”
蓦地喊一来:“来!”
众差役答应着:“者!”
夏老爷道:“撵下去打一十个大巴掌!”
那男子道:“老父台,打不得!生员委实是本县秀才,老父台不信,可以到学里去查的。”
夏老爷道:“你又不说名儿、姓儿,叫我怎地查呢?显见是个刁徒,既是秀才,何不把名字先说来呢?”
那男子便道:“生员姓魏,名丹仁,祖贯巫山县人。往北门外百鸟街。发妻何氏,死了五七年了。去年方娶得这个朱氏做填房。”
夏老爷沉吟一会儿,向那妇人道:“你姓什么?”
那妇人道:“小妇人便是朱氏。”
夏老爷蹙了蹙眉头道:“可惜,可惜!”
又朝着魏秀才问道:“你们既是夫妻俩口,半夜三更吵什么嘴?我大老爷明白了,总是你们秀才家不上进,半夜里麻烦老婆,所以老婆厌了,恼起来哩。你就是真的秀才,我也打得你手心。来!给我戒责五十下。”
魏秀才慌道:“父台……公祖……大老爷,生员还有下情上告。”
夏老爷道:“打了再说。”
魏秀才央告道:“全生员体面。”
夏老爷笑道:“打手心,没有什么不体面呀!”
说着又瞧瞧那朱氏道:“且看你的分上,暂且权寄下责打罢。”
魏秀才磕了一个头道:“生员的继妻朱氏,本是规规矩矩人家的女儿,并且他父亲是中过副榜的……”
夏老爷道:“嗬嗬!可是朱玉春,朱老先生的令嫒吗?”
魏秀才道:“是。”
夏老爷道:“本大老爷在绅士当中,只有和这位老先生说得来。”
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终不让他的令嫒吃亏,脸上过不去。幸而头里先同他的令嫒千金客气,没有哟喝着。所以大凡在妇女分上送些儿情,俗名叫做‘魇子’,到底便宜哇!”
想罢,脸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只见魏秀才又道:“只为家里人少屋多,分几间屋子出来,招个房客来往,收两个租钱贴补贴补用度。是这位刘梦花来借房子。据他说是什么学校里当洋文教习的。”
夏老爷瞧瞧那个同朱氏差不多年纪的那个男子道:“倒是个洋文教习。我最不高兴这种人。想当初本宪做秀才时,未曾出仕的当儿,在家教馆,聚了二三十个生徒,‘诗云、子曰’叫喊一年,摸不了一百吊钱。如今这种一字不识横划,但懂了几句‘爱其西帝爱夫屁’这么的怪话,一个生徒,一个月要交给他三元洋钱!三元洋钱,值得四吊钱还要多些!一年一十二个月,四是四十,二四得八吊,一年四十八吊钱一个;十个就是四百八十吊;二十个直是九百六十吊钱。差不多上千吊一年的出息吗!我们教中国书,十年窗下,吃尽苦头,还够不上他们教外国书的十分之一呢,所以我顶不服就是这种人。”
魏秀才听他咭咭算账似的,不知算些什么?又不敢问他,只得等他住了嘴,便又供道:“岂知这刘梦花,并不是什么学校里当教习的,却是那个叫做比利时洋行,外国人身边当细者的。”(役于洋人者谓之细者)。
夏老爷一听失惊道:“这这……这位刘兄是当细者的吗?快快请起!请起!外国人不作兴跪着说话的。”
又哟喝差役道:“你们怎不查查明白?这位刘老爷是外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刘老爷跪这么半天的吗?地上冷冰冰的,不要受了寒呢。还不扶刘大老爷起来嗄!幸而刘大老爷是明白人,不然同我大老爷为难,我可没有百十个笆斗大似的脑袋哇!”
那刘梦花便站起来,趁势说道:“小的……”
夏老爷忙道:“老哥是贵人,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鱼,每天里同洋大人一块儿起坐。‘小的’两字称呼,忒觉谦的不在理了。”
刘梦花便掇转口来道:“老父台吩咐,兄弟就遵命了。兄弟在比利时洋东特而基排那里三四年了。”
夏老爷拱手道:“久仰!老公事了!将来兄弟仰仗老哥之处很多着呢。”
魏秀才气得面皮铁青,一会儿又变做了腊黄色,道:“这刘梦花原是个滑头。借了生员房屋住了,把生员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计引诱心动了,三不知,干出没廉耻的勾当来。生员曾经撞破了,便把朱氏训责了一番。又把这刘梦花赶了出来,不借房屋给他住了。无奈妇女家的心是引坏不得的,一经失了足,那心就收不住了。所以生员赶开了刘梦花之后,那朱氏还心不死,暗地里仍同刘梦花往来。就是这个老婆子家里,做欢会之处。方才让生员访的明白了,因此去捉奸闹起来。齐巧老父台宪驾过来。求老父台做主,从重严究!”
夏老爷听了,只说:“疙瘩,疙瘩!头里不管这闲事,倒也罢了。没法子,问那老婆子道:“你是何等样的人家?招留着有夫之妇在家同汉子快乐。”
那老婆子道:“老妇人姓木,儿子在比利时洋行管账。所以同刘梦花熟识。我们在洋人处办事的人,就有点洋派。按着中国的律例呢,‘犯奸’的一门子,是极重的;按着外国的律例,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老妇人敢留在家里呢。”
夏老爷一迭连声的道:“那末……更糟了。这案子,我老实弄不来!”
噘着嘴,光着眼,一声儿不言语。那赵元跪上来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时分差不多要天亮了,请大老爷回衙审问吧。”
夏老爷点头道:“说得是。”
于是交差带回一干人犯。回到衙里,第一件要紧公事把二百两银子亲自锁在箱里,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银子,架起天平,绝平的称出四两银子来给赵元,道:“有言在先。我老爷是言而有信的君子。头里说话,不作兴致动半个字的。方才何大人赏下来的是二百两,如今提还你二成,二二得四,不是四两银子吗?我终瞧见了,天平上称的何等公平呢!银子你老实收着。我还得同你商量,坎坎带回来的一案,我看判断起来倒有许多的棘手呢。那个魏丹仁魏秀才,照例断是没罪的;那朱氏同刘梦花‘犯奸’属实。那木氏不应容止奸夫奸妇在家,照例判断其罪不校但是朱氏,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儿。玉春先生招揽了好几件弄钱的事情,并算起来我这趟署事,弄到的两个钱,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赚下来的。既然他的女儿出了点叉子,好意思不徇点情吗?可想照不得律例断哩!至于刘梦花,原是洋大人那边办公事的人,我竟没有权力定他的罪。那木氏的儿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若使难为了一点儿,怕不他儿子央洋大人出场同我倒蛋。这种为难的案子,叫我怎样办呢?”
赵元道:“果然为难之至。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个软壳子,不妨拿他做篾子,多少捞两个。将就了结这案吧。”
夏老爷道:“这个怕我想不到。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痒的,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万一合县的秀才动起来,我也吃不祝”
赵元哈哈的大笑道:“我的老太爷,这么可以不用做官了。我的老太爷,难道如今的时尚还弄不明白吗?并且有句老话的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想秀才虽多,如同散沙一般的没用。如今更是不同了,一般念书的酸秀才、臭监生的济运倒的什么似的,把学堂里学生尊奉的天神似的。我的老太爷尽可把魏秀才着实欺负一番,上头知道显见得我的老太爷‘意在维新、立除顽固’。上头的心里先存了我的老太爷是个时务能员,怕不有好处吗?若是那般酸的、臭的,纠众闹事,我们就把他们当做‘乱民’办。一面会合营里,派兵防御;一面申发火急文书,请兵痛剿。这种画圈儿、揩鼻子、鹅行鸭步、‘子曰诗云’的怪东西,只会拿着笔儿、搔头摸脑,眼望着天,那里会的打仗?只消轻轻的一赶就散了。我的老太爷,这场功劳可不小呢!”
夏老爷抚掌道:“我老爷尝读《三国志演义》,读到孙权说道:‘子敬,天所以授孤也’这一句,尝叹君臣知遇之深,所以成了大事。如今你同我划策这么周到,真是:‘赵元,天所以授本宪也。’”忙打开银包,拈了一星散银与赵元。赵元道:“做什么给我银子?”
夏老爷道:“我本当赏你羊酒、花红,如今彼此实惠,干折了吗。”
赵元笑着收了。计议已定,身子疲乏,便倚着炕上打个盹儿。只为成夜不曾睡得,又耽了好些惊恐,着实好睡。直睡到饭后,还不醒来。执帖门上,忽然递进一张联名单帖,一排十余个,都是举贡生监。赵元瞧了瞧道:“做什么?”
执帖门上道:“光景是为魏秀才一案来的。”
赵元道:“魏秀才一案还没断哩。他们跑来什么呢?敢是别的事情吧?”
执帖门上道:“不曾问过哩。据一般相公们说,魏某人是在庠的,极该发学看管,不该交差看管,失了体面。所以一般相公们气不服,因此要拜会老爷。”
赵元听了,冷笑一阵,想道这点点交差看管算什么呢?还有很失体面的在后面呢。于是唤醒了夏老爷,说明原委。夏老爷“别”的一跳,想道:这一点点已是同我寻事了。把案子断出来,一定不得开交哩。便道:“还是见他们的好,不见的好?”
赵元道:“这又何难?老爷索性张些威福,同他们堂见。说得在理,便罢,若有点儿恃众挟制的行径,便一个个拿下来打了再说。”
夏老爷摇摇头道:“只怕使不得!真真逼他反起来,不是有味的事。”
赵元道:“老爷胆忒小了。老话头‘胆大有官做’。据我想来,巴不得要他们反起来,就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管他们成功不成功,老爷的军功平白得了。老爷可知道张相国终算一代名臣了,议者还说他不过是个‘章句小儒’,只有几篇滥调时文罢哩。既没有一分经济,一点军功,入阁拜相,不怕赧颜吗?老爷将来封侯拜相、功名万里,就借这点子立一点威武的根基,将来也不敢议论了!”
直说得夏鎏的心花格格的放将开来。一迭连声的说道:“说得是!说得是……!”
于是马上喊:“伺候,打点升堂”
三梆已罢,麒麟门大开。夏老爷冠戴升座,十来个举贡生监心里纳罕,面面相觑。一个为首的举人姓金,原是胆大妄为,曾经同前任道台翁观察扭过胸脯,闹过衙署不止一次。但是终是他理长。又是曾经在八王爷府里教过几年书,仗了这点子的势,所以终没动他的功名。因此金孝廉的胆愈弄愈大了。夏老爷虽晓得地方上有这个人,并不识面,瞧那联名单帖又囫囵看过,不曾留心,只不过仿佛有个姓金的在上面。经不得赵元一泡儿的乱说,心都昏了。当时只见一排十二个戴着黄金顶珠的,朝他揖了三揖,分两班站着。夏老爷便道:“诸位何来?”
金孝廉道:“魏生所犯何罪?老父台请道其详。”
夏老爷一时间回不出话来,但光着眼朝着众人看,掀了几回嘴唇皮,只没话发出来。金孝廉又道:“请父台训示魏生罪状。”
夏老爷急得没法,嗫嚅道:“那个魏生嗄!”
金孝廉道:“魏丹仁魏秀才。”
夏老爷道:“嗄嗄!就是他?本宪还没审问呢。知道他犯甚罪呢?”
金孝廉道:“父台这便错了,既是不知他犯甚罪名,何故拘他来呢?并且在学的,是该学师收管。公然交差,任意凌辱,意在何为?”
夏老爷吃金孝廉问住了,开不得口。老羞成怒,便把惊堂木一拍道:“这些人都是造反的!目无官长,集众要挟,吵闹公堂。一个个给我拿下,着实打!”
两旁差役却不敢动手,但答应着“者者者”,终是撅着不动。夏老爷益发的羞怒交加,惊堂木拍得仿佛旺鞭似的响,一迭连声的只叫着“拿拿拿……”
金孝廉冷笑一声道:“奇吗,这是那里说起?”
同一众学生相公道:“这种野蛮,何犯着同他说话?我们去休,是有说话的去处。”
一众生员划圈儿、揩鼻子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哉!”
说着按着方步大踱下来。夏老爷急了,忘其所以。跳下公座,扑到金孝廉身上,一把拖祝金孝廉大笑道:“狗官,敢是讨打?你自问比着翁道台如何?”
夏老爷一听,叫声:“呵呀!”
不提防,金孝廉一巴掌已是飞到脸上来,夏老爷吃着一巴掌,便猛跳不已。同金孝廉对仗起来。金孝廉力大,夏老爷打不过,大呼:“救命!差役们快来救命呵!……”
岂知一班差役看见动手打架,早已一哄散了。还是一众生员劝解开了,也一哄而去。夏老爷喘喘的在地上爬起,一跌一滚来到里边,同赵元道:“反了,反了!”
赵元早已得信,自知闹坏,这个乱子其实不校而且其势敌不住金孝廉。便屈一膝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家里有事,请假三日。看看家里,再来伺候大老爷,乞大老爷恩准。”
夏老爷慌道:“咦咦!你今番闹得不了,正要同你商议善后事宜,怎说你要回去呢?”
赵元道:“小的家里其实有事,决计要家去走一趟。小的行李已整顿了。小的良心最好,并不是碰着这个当口了请假。委实没奈何!还求大老爷恩赏。”
夏老爷乱了一阵,没做道理。齐巧得着苟大老爷的消息,明天可回任,现在已行抵前站哩。夏老爷咋舌道:“怎了?怎了?”
赵元道:“这倒好哩。交给苟大老爷去办吧。老爷岂不脱了干系。”
夏老爷道:“怕的是金举人同我为难嗄!”
赵元道:“横竖看着吧,弄到那里就是那里。如今不论大小事情,终是胡弄局。”
说着磕了一个头,退了出来。把行李铺盖搬到一个客栈里安顿了。盘算道:平心而论,夏老爷委实上了我的当。这个乱子,顶真起来只怕功名还得动哩。我倘若不见机走得早些,无犯着让他拖下水去。如今虽是脱身了,那末走那一条路便宜?要是回省去……然而四川也没甚味道。不如真的家去走一趟。前番老表信上说,我那老婆同开元寺的和尚有些不好听的勾当。趁此机会,回去瞧瞧,也是要紧的事。于是决计回家。那赵元,原是安东省玉州府人。过了一宿,即便起程南下。晓行夜宿,水陆并进,非止一日。有天已到家中,只见那婆娘衣装首饰比往常显焕得多哩。就是房屋也修葺得齐齐整整,又添了好些器具。赵元心里掂掇着,果然靠不住了。然而门面光昌还算便宜。因笑问那婆娘道:“我在外边混了这几年,委实命运不济,找不到好点的事情,多弄几个。我自己日常的浇裹又不省,所以这几年没有寄钱回来。我想你苦了,瞧光景不坏。”
那婆娘一撇嘴道:“亏你还有脸说这些话。你自己不想想,没有一亩田,只有这一间屋,又不值钱,安心把我饿死了的。如今算我已是死了,各走各路吧!”
赵元说那婆娘不过,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已堵住口了,没话回答。那婆娘又道:“可惜你不曾把何仙姑讨来做老婆,可不是错过了!”
赵元笑道:“你这句话又是新样哩,怎么解说呢?”
那婆娘道:“你别装傻了。你既不肯做王八,又没钱养家,只好讨上仙人放着家里。那末不用吃饭,一辈子的捱着饥饿,守你发迹了,有的嚼吃吗?”
赵元笑道:“说来说去终是为这句话。然而常言道:‘天上没有跌杀鸡;地上没有饥死人。’我也老早知道你不用我养活,你……你有本事。吃的油、穿的绸,比我快乐的多呢!”
那婆娘听了,鼻子里“哧”的一声道:“罢也。快别说哩,你可别认我是你的妻小哩,不然老实是王八哩。但是替你想想,也不能得怪我没志气,做出拗味的勾当。虽然……我岂是好意思干这勾当?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嗄!”
赵元心里思索一番,果然自己理短,她的理长。只得笑骂道:“怪猴子,惹你不得,我不禁汝汝其毋恐。”
那婆娘作娇声媚道:“老娘怕你吗?若然怕你……”
赵元笑道:“唷唷唷,那里学的浪蹄子样儿嗄?”
调笑一番。那婆娘同赵元商议道:“你还是外边去混几年。家里你可不用瞻顾,你且还在外边,倘有缓急,我同你设法就是了。”
赵元笑道:“俗语说的好:‘头上黑铁塔,家里结实煞。’真真说煞不错的。我也仔细你的意哩我在家中,你好多的不便宜。但是我如今一时头里找不到主人,怎么好呢?”
那婆娘沉吟一会儿道:“没法子,无非同大和尚商量去。”
次日,那婆娘换了一身艳服。借着烧香为名,一径来到开元寺望大和尚。大和尚一见那婆娘,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道:“听说你的正主儿回来了?所以‘僧敲月下门’的一句诗,不敢高吟了!”
那婆娘含着笑,携了和尚的手,一同来到和尚房里,仔细说了原委。那和尚拍手道:“事非偶然也。巧极,巧极!东厢里寄寓的云大老爷,因为省里公举他做叫叫什么的公议局议员。到省里去上任,路过这里,病了五七天,如今好了,立刻要动身,只没个能耐的底下人,又要精通官场体例、识字、做禀帖,件件须要去得过。叫我和尚那里去打这么样全才的人呢?所以又耽延了两天哩。你的正主儿,岂不是件件都去得过吗?”
于是叫那婆娘上炕烧鸦片烟消遣。那和尚便带上门,到东厢来找云大老爷。要晓得这云大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姓云,号叫寿祥,何州府学生生员。很有两个资财,弃做当商董事。这云老爷花了若干银两,捐了一个同知头衔,便又假弃官场,自命绅士。那些捧热的便公举他商会总董。他又弄了些子“讲章时务”的书籍,一部《清议丛报》、十六本《时务兴国策》装了一肚皮。因此一张口便是“维新变法”。大家听他的谈吐迥异寻常,认他是个“现世的奇才”,只是天神似的尊奉他。他又发起了一个什么学校?什么医院?因此“云寿祥”三个字,轰然一声,仿佛放了一个大驴屁似的响亮起来。
至于省里抚院三司,都知道何州府地面上有这个人物,所以省里试办个公议局,就举他做个议员名目。于是兴兴头的到省里去。路过的去处,很有几个团体邀他演说。他又自命为“演说名家”。大抵演说的一道,都是慷慨激昂、痛切时机,把忠言谠论发挥出来。这云老爷却又不然,终是诙谐调笑,鄙俚粗浅之词。做个璧喻:他曾经研究外交的秘诀,演说出来最是惹人拍手的。他说,外交很容易办,而且处处得占便宜,只消蒙了一副妓女的面皮,把各国使臣拿做嫖客看待。几曾见嫖客得了妓女的便宜去?这是无上高妙的秘诀。这套说词,已说过了十数遍。
那一天到了玉州,也是商会里请他演说,因此借住在开元寺那里。不料,接风筵席忒丰盛了些,他便贪了些口富。半夜肚子里作怪起来,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想起身边没个懂得同官场往来信札体式的人,到省去老大不便,想请位老夫子专司其事,只怕费钱。听说官场中原有书禀二爷的名目,因此托大和尚举荐这个人。恰好凑巧,大和尚便把赵元荐了。云老爷问了赵元的底细,着实欢喜,这是的确的在行老手,很是妥当,以为得人有庆哩。
过天,便带了赵元一同起程,向安东省城进发。一日到了省里,就在孩儿巷沈聿人家中住下。那沈聿人同云老爷是姨表弟兄,是个盐务中阔手,正夫人是填房,不过三十来往年纪,有七八分的人才。头里原是聿人看上了眼娶的,所以不嫌他家门户低下,十分迁就。原来这位夫人的娘家姓雷,是个屠户人家。当时呢,聿人自然是十二分的宠爱,把六位姨太太一齐冷了。自从去年,在上海娶了宝树胡同谢家的谢兰云做第七位姨太太,于是只有七姨太太是命根子了。把雷夫人睃也没工夫睃他一眼。
雷夫人原是操刀屠户的女儿,有甚骨子?成日家在城外湖上招来晃去干些什么。原来聿人湖上原有所别墅,唤做“横塘”。雷夫人索性住到别墅去了。聿人也没工夫理会他。很有几个关心的亲友暗暗的同他说,雷夫人的声名很有点不雅致呢,还是叫他回来一块儿住,别放他住着别墅里。聿人听了,只是憨笑。
云老爷虽是没有见过雷夫人的面,然而却也仔细雷夫人的一段情由。又想起七姨太太是上海的名妓,仗着自己的人物风流,面皮俏洁,虽非年少,也不过“六六鸳鸯”之数,却非年老。于是,此番借住他家,心上原有个主见。这且不说破他。
但说云老爷一到省里,头几天非常忙碌,先是上院禀见抚台,抚台姓乜,最讲新法的。就是这公议局,原是乜抚台的主意兴头开办。曾经同藩台商量,岂知藩台未方伯的性质新学家的说法叫做“恰恰成了个反比例”。未藩台不但顽固,而且迷信极深。他上房里供着三尊神模,中间的是南极仙翁老寿星的神模;左首里借的是福星范丹;右首里供的是禄星石崇。每天早起身,用阴阳水洗了脸。什么叫做“阴阳水”呢?江里挑起的水,叫做阳水;水掘地得泉,便是阴水。把阳水烧得沸滚,再把阴水冲下,冲到温和恰好的地步,那末舀在盘里洗脸。问他这阴阳水洗了脸,有什好处?他说:这阳水性质太刚,容易决裂,纯乎阳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不住;至于阴水的性质,又忒柔和了,容易拉面情,纯乎阴水洗惯了脸,脸上就样样搁得祝这两种面皮俱非因时制宜的利器,所以把阴阳两水搅得均,刚柔相济。洗惯了阴阳水的脸,便仿佛椽木似的能耐哩。
比如,如今的战舰,发明的完善很哩。拿椽木包裹了,炮弹就打不穿。凿开了船底,也不会立刻沉下,来得及修补。何也呢?椽木的性质原是轻而上浮的。所以把阴阳水排日价洗擦,成了一个椽木性质似的面皮,官位也只会升上去,不会倒下来哩!然而搭配这阴阳水,也要悉心研究各处水性。头里在山东、河南做知府,用黄河的水做阳水,同阴水各半,不上一年升道台、署按察,一路顺溜的了不得。及至调补湖北按察使,一做五六年没有一点好处。须知按察使顶苦的缺,经得起五六年不动的吗?于是委实的推测不来。后来才知道,长江的水性,比黄河的水性差一个成色。黄河流急,性质便硬;长江流缓,性质便软。所以不中用。于是阳六阴四搭配起来,洗了不到半年,就升到这儿来做藩台了。可知一些儿糊涂不得。如今这儿的水性质最硬,只用阳三阴七,光景抚台就在眼前了。这是未藩台洗脸水的格致功夫、秘密诀窃。那怕同他怎地知己要好,他老人家断断不肯传授这个秘方来。
且住,做书的不是在那里捣鬼吗?既然未藩台不肯传授这秘方给人知道,做书的怎会知细,编入书里来呢?岂不是明明捣乱吗?且不慌,听做书的慢慢说。做书的头里也不知道,及至不高兴手版脚靴的混饭吃,跑回家去抱抱孩子,过些安闲日子。有天听得轰轰的传说,新到了个相面先生,有十二分的本领。做书的便去找他谈谈相理。据他说同未藩台是老朋友,未藩台没有发迹的当口,天天一块儿玩的。就是阴阳水洗脸的方法,原是这相面先生教导他的,不过不很精通。未藩台就研究出原理来,所以十分灵验。并且休要看轻这相面的先生,他身上也捐过候补知县。这会子未藩台做了藩台,想起头里的交情,便改省过来,终有点好处。岂知未藩台不理他。他便气昏了,仍旧干这相面的营生。把阴阳水的方法在外边高谈阔论起来。未藩台忽然醒悟起来。连忙挂牌叫相面先生署理某县。相面先生又感激起来,便不肯说这阴阳水的一句话了。坎坎的只有同做书的一个儿说过,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做书的立心最好,但愿一般做官的一个个升官发财,走顺溜儿。既然得着了这种秘方,自己又没用处,情愿传布出来,公诸同好。一般做官的兄弟们读到这卷书,受益无穷,岂不是开卷有益吗?闲言少叙。且说未藩台每天里洗脸之后,便穿了衣冠,朝着福、禄、寿三星神模,恭恭敬敬须拜二百四十拜。命儿子、姬妾们站着旁边同他数,磕一个头,数一个。若使数错了一个,那是罪孽深重。要弄得个不得开交,打儿子、姬妾们,打得个半死。他老人家磕头又极讲究,大约一分钟时间,坎坎磕四个头,直须足足一个钟头才得磕完。才他老人家的正经功课,一些儿推扳不起。
那一天,乜抚台同他商议:“立宪的基础,这公议局第一要紧,增进宪民的资格收效最速。老哥可从速筹这开办公议局的经费来,别让别省里先办了,抢了头功去。使得里头知道,我们办新政最顶真呢。”
未藩台先是老大一个不高兴,便道:“回大人的话,司里想来里头的意思,不过把立宪……立宪的一句话说说罢哩。不过哄着百姓们要立宪了,将来有些儿的指望。其实外国可以立宪,我们中国断断不可以立宪。”
乜抚台道:“老哥何所见而云然呢?”
未藩台道:“这原因很是复杂,一时也说不了。等司里回去做个说帖,请大人查照就是了。并且司里也没余款,决计筹不出这经费来呢。”
乜抚台听了,一面孔露出不自然的颜色来,便不理他了。同厘金局、官钱局的两位老总商量提两个款子出来开办。那两位又拉上了银元局、官钱局的老总出来,凑了两万吊钱,作开办公议局的经费,倒也绰乎有余了。于是咨部立案,公举十二位绅士当议员的责任。这议员的权力非常重大,如今各省都开办了,大家也知细公议局议员的真相,不用细说了。云老爷便是十二议员之一。开宗明议第一章,便议出一个路矿的问题来。云老爷便道:“这路矿,果然是富强基础,第一着眼的要件,须得开个演说会,演说演说其中的原理,使得百姓都明白了。然后大家一心才有收效。”
那十一位议员都拍手赞成。公举云老爷为演说员。还且这演说一门子,只有让他漂亮,别人老实就说不会,也没有这副老面皮在大庭广众之间拉长了嗓子,乱叫一泡,不管吃识者暗笑哩。
那一天,便是演说的日子,就借了鄂庙里,搭了演说台。倒风动了好些人团团围住,伸长脖子听他老人家演说。云老爷瞧着,直有几千人,蚂蚁似的挤着。他着实得意。至于演说家的注意,同唱戏的弹唱《倭袍记》的、平话《三国志》的这么几种人一样的性质,听的人越多,面上越有光彩,名声越是红亮。所以当云老爷当日登台演说,听的人多,直乐得他脸上装了金似的一般体面。他便得意洋洋的跳上演说台哈哈腰,便顿开喉咙怪叫一声道:“哈哈,诸君,诸君,可知我们中国做现世国民的幸福吗?向者我们中国是世界上第一等专制政体的国度。大凡国民蜷伏于专制政体之下,要算第一等的苦恼。仿佛奴隶似的,没一些子自由的权利。如今大开海禁,万国交通,欧雨美风,东渐。圣人在上,君子在位,乃知变法维新,改革旧俗,凡我神农苗裔,脱除专制的毒焰,受享自由的特权。要晓得我们的乜中丞创办公议局的性质,是在那一方面呢?就是要使我们中国的同胞,人人有国际交涉的权力。岂不是我们中国的同胞从来未有的幸福吗?寿祥不才,谬忝议员之外,于是敷陈管见,愿诸君协力同心,俾得管见所及,决计实行。将来的便利,着实不浅呢!如今最要紧的是路圹问题,我们安东全省的路线、矿差这两项,关系国家命脉的问题,断断不可借外款兴办。若使借了外款兴办起来,损失利权是小事,倒是国际上关系非轻。但愿诸君自今日起,要晓得我们中国的物产,只有我们中国人可以开筑。如今铁路已筑到十分之四五了,光景以后也不致于息借外款哩。但是矿产的一方面很是有人说,某某等几个人主张或租、或卖给外人开办。咳!饴簟阶纸现杩羁旄狄徊懔耍?诸君想呢,借人家的钱做事情,这事权还是自己拿着;若说租哩、卖哩,竟是别人家的物产哩。这种损失委实的难以言语形容哩!“列位诸君们,今日听了寿祥这一席话,凡是有血气者,想来终得赞成管见,请诸君们赞成者举手。”
一言之下,只见千百只手一齐举起。云老爷便哈哈腰,一脸子的得意色,跳下台去。只听得“叮当、叮当”摇了几摇铃,便散会了。云老爷一乘轿子,飞也似回到孩儿巷沈聿人家中。只见聿人在书房中陪着一个洋人说话。一见云老爷回来,聿人道:“来了,来了。”
云老爷便含笑道:“这位就是极克生先生吗?”
聿人点点头。云老爷便抢步上前,同极克生先生拉手。那洋人极克生却是一口中国语,也陪笑道:“阁下就是云寿祥君了?久仰,久仰的很!”
云老爷连连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久慕极老先生。”
说着把大拇指一伸道:“是位那么温。”
拉手一罢,彼此入座。
极克生开言道:“兄弟的意思,沈君想已转致云君了。”
云老爷忙欠身道:“承蒙老先生不弃,当兄弟一个人看待。所委之事,兄弟竭力报效。不是兄弟说句狂话,敝省的大权却在兄弟一个人手里。兄弟说可以,事体就成功了;兄弟说不可以,那怕中丞已经答应了的事,兄弟不答应,在当中作梗起来,休想成功。嗄!贵国是非专制政体,最知细议员的权力无限呢!”
外国人最擅长和调的,极克生便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兄弟到贵省来了,也好多年了。通省的矿苗都考察过了,心里爱的要不得。那一天不想求让几处,试办试办。何奈贵省里头没一个可以同他谈谈的。今儿一听云君举了公议局的领袖,说也惭愧,只是欢喜到睡梦里笑醒过来哩!云君这么文明经济,休说贵国没有第二个,就是欧美大儒,罗苏卑时墨,也没有云君这么的老到嗄!兄弟不是当着云君的面,故意说得好听。就是敝国的新闻纸上,也说贵局里虽有十二位议员,然而只有云君一个人才有议员的资格。云君若是不信,兄弟明儿检出这一份新闻纸来,请云君过目呢。”
云老爷连连谦逊道:“这是贵国的新闻记者,忒过誉人了。”
那洋人极克生正色道:“云君不是这般说的。敝国新闻纸上的首论关系最重,怎肯过誉人家半个字?敝国的制度,大凡当新闻记者的一席,非同儿戏,须得品学兼优,熟悉各国的时势行政的人物。识见老到、评论公平,还得文部省颁给文凭,方得充当责任。而且阁部巨卿退归林下,主持新闻笔政,也是有的。可想新闻记者的尊重了。不意贵国新闻记者,颠倒黑白,淆乱是非;贿赂公行,坏人名誉,倒是一等的本事。社会上不但没有享受一些儿报纸的利益,反而受害倒不少浅呢。不是外洋人欢喜糟蹋贵国的人,贵国的人其实也不须我们外洋人糟蹋。原来贵国的人,那一门上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嗄!“即如新闻记者的一席话,我们外洋恰才不是说了,要算社会上第一等尊贵的人物。你们贵国的人,不是把新闻记者唤做什么‘读书的强盗’哩?‘斯文的流氓’哩?这不是我们外洋人故意糟蹋你们贵国的。然而贵国的新闻记者有点儿品行的呢,只怕也寻得出两个来。然而兄弟来到贵国,好算得久矣了,交接的人,也算不少了。当新闻记者的,也大半会过来。”
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有品行的,委实没有会过一个。倒很见过几次让巡捕房里捉了,同上等的罪犯一块儿牵了,解到公堂去请讯。这是没体面的极了。大约贵国行政官的眼光里瞧下来,也不过‘读书强盗、斯文流氓’的看待罢哩。这么着,倒不如索性所报纸的一个道儿灭了,那便耳里眼里不是清爽的多吗?还有一件最诧异的事,老实说,我们外洋报纸发达最早,希奇古怪的历史并不是没有的。然而这个怪像,只是闻所未闻哩!”
云老爷听着极克生说得郑重,忙问道:“那么的怪状呢?”
极克生笑道:“不多几天,不知那里寄来一份报纸,载着一条新闻,却是有个堂班里的姐儿,吃那一家报上说了几句闲话。那姐儿便告到当堂,说‘污坏名誉’。居然报纸发封,夺去版权。过了几天,又见报上载着,有个记者吃一个姐儿告了,把记者判了拘禁的罪。不知道前的两载是一案呢,还是两案?这么看来,足见贵国的新闻记者,还比不上一个姐儿的体面呢!”
云老爷听了,无言可答。但说:“老先生不知道,敝国的报纸原分出两个界限来的。那些小报呢,果然有几个不雅致的人混在里面。若说大报呢,都是明白事体,爱惜名誉,没有不体面的事干出来的。老先生别忒看低了他们。而且也不可一笔抹煞了人。”
极克生道:“云君说的是。不过我们外洋人,只认是凡是报界,大概一个样儿的,却不道分出大小来。这是闲话,我们休要说它是。”
云老爷道:“老先生说的是。老先生所委的事,等兄弟斟酌斟酌,明日兄弟过来回话。”
极克生道:“诸事拜托云君了。明天兄弟恭候大驾。”
说罢,握手而别。云老爷便把书房门掩了,同沈聿人商议道:“极克生看中了牯生岭一带的矿产。到底据他图样上算起来有多少方里围圆?”
聿人道:“我昨儿晚仔细上算过了,东西里有八十多里开阔;那南北里很了,跨着两府的地面,光景有三百七八十里的长。”
云老爷舌头一伸道:“我们忒煞马虎,这许多地方,怎地只开了五十万洋钱呢?”
聿人道:“原是呀!头里我估算着终在一百里之内的。及至细算起来,竟有这许多了,所以方才我变个法儿同他说了。我们讲多少钱一方里,讲定了丈见算数,岂不是两不吃亏?也不要限定在这张图样上的四址,但凭他伸缩,倒也使得。”
云老爷道:“这个使不得。外国人最多的是洋钱,他索性把我们安东全省的地方一气买了,难道叫我们安东全省的人挂着空里吗?”
聿人笑道:“你真真枉恐!还说是个议员?你道同我们买人家屋子一般的要出屋交价吗?把这地面卖与他了,便要这地面上的百姓赶开了,拿他的钱吗?”
云老爷道:“不是这样,是那样呢?”
聿人道:“卖矿又不是我们安东第一个,别省里也不知卖了多少哩。但不过卖的是矿里的东西呀。等他们矿里的东西开了出来,这地面原是我们的。综而言之,不过许他们来开矿就是了。”
云老爷拍手道:“嗬嗬嗬!是这个样子的……”
说着又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冷笑道:“咳!如今的人都是饭桶。”
聿人道:“何以见得呢?”
云老板道:“你且不要问,看我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聿人也不问了。云老爷开了书房门,眼看看天时还早,便一个儿踱出门来,瞧望了一番。信步出城,来到聿人的别墅找雷夫人。原来借着游玩别墅的题目。同聿人来过一回,雷夫人也曾见过。恰好雷夫人的一个心腹丫头,唤做柳儿的在门前。云老爷假意道:“你家老爷可是在里面了?”
柳儿认了认道:“嗬!云老爷,我们老爷没有来呀!”
云老爷道:“咦!今儿早上同我约定在这儿的。我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所以来迟了。怎地还没来呢?”
柳儿道:“既然这等说,云老爷等一会儿看,作兴要来的。”
说着引了云老爷到了厅上坐了。指望柳儿一定报与雷夫人知道,雷夫人一定出来相见。岂知一坐,坐了一个时辰,柳儿的影子都不见。烟茶两事都没有。看看天空已黑了,没奈何,只得起身回去。已差不多夜饭的时分了,聿人却有人请去喝酒了。云老爷一想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始不可。七姨太太倒混的熟了,不时的跑到书房里来的。倘使这会子恰好撞出来,不妨试一试看。想来是个婊子出身,有甚烦难?直等到吃过夜饭,七姨太太偏不出来。云老爷道:“唉!我怎地倒运,跑到别墅去?想使个雷夫人的手脚,晦气吃了一盘冰块。同聿人一块坐时,七姨太太不时的跑来,机会到了,影都没了。可不是我的苦命。一个儿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合算起来怕不跑了十来里路。将近二晚,只听得咭咯咭咯的小脚声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从盘弄里盘将过来。云老爷侧着耳朵细细一听,这脚声不是七姨太太是谁?却听的熟了。忙打起帘子望去,灯光之下,只见七姨太太捧着一支烟袋,一路吸水烟,吸将来,离书房不过十来步了,忙堆下笑来招呼。只听见一阵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直冲进来,又听得轿子放平的声音。原来沈聿人赴席回来,已八分醉了。也不进书房,一直里面去了。七姨太太也听着家主回来,扭转身躯,急忙的回去了。云老爷暗暗的一跺脚道;“那一天不是三更四更才得回来;今儿这时分却回来了。七姨太太早点儿又不会跑出来,直到这时分,恰恰的来了。你想呢,这时分跑出来,又明知聿人不在,不是有意而来的吗?既然如此,真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凡是我一方面的痴心妄想,那末累堆的只消他有一分意思在我心上,这就容易了。一肚上的没兴头,只得睡了。次日一早起来,便上院去禀见乜抚台,面献条陈道:“议员于财政上头想出一条绝妙的计较来哩。特来禀呈,请大帅的示。立刻兴办,以舒财政。”
当时恰好与未藩台一同进见的。乜抚台瞧着未藩台,笑道:“老哥,还说公议局是无利有害的道儿吗?这会子不是会议局替藩司衙门出力帮忙了?”
未藩台听着财政上头的条陈,心里也觉高兴。便答应了几个“是”。乜抚台又陪着笑脸对云议员道:“请教,请教!”
云老爷便道:“如今财政杜窘,一大半是为了洋人的赔款,平空发增两百余万的出款。这个还是我们的安东一省而论,已有如许之多。至于筹款的一道,终不过在百姓身上捞两个,除了百姓身上捞两个,还有第二个诀窃吗?并且百姓多出一分钱,官吏多一分中饱。即如我们安东一省,发派赔款二百八十三万有奇。然而百姓岁输此款,只怕不止五百万金。大帅明鉴,如此民穷财尽之际,还禁得住这么的浮收苛敛吗?所以近来年,不但是我们安东的百姓,气质刚劲,虽于羁勒,屡屡闹出事来。即如江南一省,号称财赋之区,民气最为文弱,也很不平静呢。常言道:狗急跳墙,人急跳梁。就是这个缘故。”
乜抚台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探本穷源之论也!老哥必有妙法以斡旋之。”
未藩台也和着调。虽是不欢喜公议局办事的人,然而这篇议论,委实堂堂正正,大有拯民水火之概,安得不心服呢?只见云议员又对着未藩台道:“恰才议员所说,百姓发输赔款,在五百万以上,这不是议员臆断之言。方伯是责任所归,自然仔细的。”
未藩台听说,暗吃一惊,想道:原来终根结蒂同我倒蛋,那是不怕。便道:“这是关道所司的事,与兄弟何涉呢?老兄这藩库是皇上家的藩库,兄弟不过犹如财神菩萨跟前的财童子罢哩。前任怎样移交,后任依样胡芦,怎样接管。况且兄弟到任以来,日子虽浅,然而也有百十天了,藩库里头从不曾见过一个元宝。道库的报销册子也没曾见过,有甚元宝写在高头。”
乜抚台听说,不禁哑然一笑,对云议员道:“我们谈吧。”
云老爷也笑了一笑,便扭转身来朝着乜抚台道:“议员的管见实行起来,竟可以把外国人的赔款、借款,前前后后一笔还清。还有富余,可以开办一切新政之用。造舰、练兵也筹得出款来。安东是穷省分,尚且如此,何况富饶的省分哇!”
乜抚台不禁直站起来道:“老兄当真有这样办法吗?”
抚台站了,藩台不得不站起来。然而碰了个钉子,满肚皮的不高兴。但听他口出大言,必有奇计,眼瞪瞪的瞧着云老爷说些什么来。只见云老爷也站着说道:“议员筹之再三,唯有把全省的矿产卖与洋人,这笔价钱非常之巨。议员没有把握呢,也不敢说。议员已经同洋人接过头了。头里洋人的主意狡狯的很,毛团团开个四指,同议员议价。议员觉着吃亏过大,因此翻然变计,同他说若干钱一方里。议员想开价是三千洋钱一方里。只消把全省的面积算准了,比如还可相让些价钱,那就更容易出手了。好在卖矿的一道,所卖者不过矿中之手。地面原是我们的,所以并不要百姓迁让。一经开过了矿,洋人便不许存顿了,依旧赶他们回国。所以,议员想想,着实好笑。这么眼面前的计较,内外臣工,终见不到,可不是饭桶吗?”
乜抚台听了,耳目口欠了几次,倒身坐下,好一会儿没有言语。未藩台揶揄道:“果然是‘鸿谟硕画’。不知道从前订约大臣是何意见载在禁约之中?真真俗语说的‘自搬砖儿自压脚’了。”
云老爷道:“可不是吗?兄弟所说的饭桶者,即此人的作俑也。”
乜抚台明知这人一定在那里盗卖矿产哩。便道:“老兄是公议局议员,依例议定办法,宣布大众。议决了,咨文过来,兄弟是从众的,没有不依的。”
云老爷兴头得了不得!匆匆下院。一直去找极克生道:“中丞答应了,要五千洋钱一方里。要买,索性把全省的地面一起买,零星是不卖的。”
极克生听了,吃了一惊,想道:那有这种办法?即使抚台糊涂,部里不见得也糊涂的,即使部里同抚台一样,只怕百姓不依,岂不是在那里做梦吗?想罢,便道:“云君光景同抚台商量了来的,兄弟感激的很。但是云君可拿得稳?我们外国人做事,到半中间若要翻悔,是不作兴的。”
云老爷听了极克生似乎有点不相信他的意思,便大不自然起来。正色道:“老先生笑话了。兄弟虽是拖着一条发辫的人久矣,吃你们外国人瞧不上眼里的一般儿。然而老先生别把拖辫子的人一概看煞了,兄弟不比别个作事不牢靠。老实说,兄弟是一点一划,说一是一,从没有搭浆人家的事。不然安东一省的人,也无千无万,比兄弟名望身家体面得多的大人先生、硕商大贾,也不知多少,怎地单单公举兄弟当公议局的议员呢?虽然公议局的议员不止兄弟一个,拢总有一十二位呢。其实除了兄弟以外的一十一个,不过唯唯诺诺充个数儿罢哩。只看大凡不论大小事情,中丞只有同兄弟一个儿商酌。这么一想,兄弟的价值,就可想而知哩!”
极克生见他大言炎炎,差不多动了气了似的。但凡言大而夸的人,顶靠不祝况且这件事关系何等重大!倘使事体归根结蒂仍然是个不成功,倒落个样儿在外边,各国知道了,决定要多句闲话。这件事体,各国最注意的事体。将来缠枝绕叶的,缠绕到国际交涉上去,委实是我们违背公法,倒有点儿吃不祝看这云议员,是不懂交涉的办法,没瞧过约章的内容,不好马马虎虎的同他议决。便道:“云君,这不是玩的事,更不是使性儿的道儿。贵省里呢,却是兄弟在这儿开端。然而别省呢,交涉过不止一次了,是有成例可援。云君,别省里办成的案由,云君想是仔细的。”
云老爷道:“这个倒没有仔细。至于敝国同贵国订的约章,也不过听人家说。然而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省尽管别省,与敝省却无涉。这许多通是闲话。坎坎中丞说的,每一方里实价洋银五千元,并不曾讨的虚价。老先生精明很的。敝省矿苗,老先生也考察的精透了,比别省不坏呀!很不坏呀……!”
极克生听了,不禁鼻子里“哧哧哧”的笑起来。又沉吟了一会儿,道:“云君,兄弟只得老实说了兄弟委实没这胆量同你老人家交涉重大事情。你老人家真真胡闹,一点事情找不到。兄弟也没工夫同你老人家瞎缠。”
说着伸过手来同云老爷拉手。难为云老爷这个格式,倒明白在肚里外国人的拉手,就是中国官场举茶碗的讲究,意思催他动身了,还算他自知之明,这种交道,委实不很明白。外国人既然说他胡闹,谅来内中还有些错了。姑且同聿人去商量了再说吧。于是同极克生拉了拉手,辞了出来。一迭连声的叫轿夫:“快快跑回去。”
轿夫也莫名其故,只得舍命奔……那消一刻工夫,已奔到孩子巷。只见沈家门首停着一乘绿呢大轿。一径回到书房,只见摆着一桌齐整的筵席。云老爷瞧了一瞧,摆的是金台面。恰好七姨太太拿了一把金镶的珊瑚筷子出来,云老爷仿佛天上掉下夜明珠似的,忙陪笑道:“七嫂子,今儿请谁吃饭呀?”
七姨太太一面调排着筷子,只把嘴儿朝着那里一努。云老爷道:“好唔。那客是谁呢?光景是位观察公。”
这个当儿,恰好眼前没人,七姨太太悄悄道:“昨儿晚上听到了一件奇闻,刚要找你说,恰恰的不凑巧,他回来了。这儿没得多暇工夫同你谈天,停会儿饭罢,我要湖上去玩一趟。在菩提庵妙师父那里等你。横竖阿绣小丫头是我的心腹,什么都不用瞒他。你记准着,不要误了。那就没找处这种好机会哩。知道吗?”
云老爷这一喜,直喜糊涂了,说不出话来。只有答应着一个“是”字而已。及至七姨太太回里边。云老爷一想:我索性避过了,省得要我陪客,纠缠不清,怕不误了大事。我说七姨太太举动之间,颇有留情于我。就是昨儿晚上,他原有意来的,倘使聿人迟一步回来,什么都干出来哩。停儿尼姑堂里不知怎地,少不得先要预备着,别要“初世为人,就丢了魂”。想罢,换了一副新样的衣服,交代赵元道:“假如沈大老爷找我,你说有人请吃饭去的。”
赵元答应了。又道:“老爷,那件矿产的公事底子,家人已拟了。请老爷过了目,就好缮写起来。”
云老爷道:“这件事还不妥当,内中的情节只怕弄错了些子接榫哩。”
赵元道:“家人前儿在川里替随大老爷誊写过一回的,家人记得清清楚楚,却是这个样儿的。大约各省终是一样的。”
云老爷道:“这儿没工夫同你说话,再商量吧。”
说着一径去了。出了大门,在街上乱撞一会儿。想要找个大药房,却没这样的招子儿到眼里。没法子,陪个小心,向一个篦头铺问了一个信,依着指示的去处找去倒有五七家大药房排列着。云老爷想了一想道:曾经在报纸广告上见来。似乎“屈人氏火药房”的药丸,最稳当。于是老着面皮花了银元两个,买了一瓶,放在怀里。又随意吃了一顿饭,迄逦走去。不觉出了城关,沿着湖堤那个菩提庵,不知在那里?正在没做理会处,只见湖里摇过一只游船来。云老爷瞪着眼瞧,那游船里仿佛是个女子,于是盯住了瞧着……一会儿,已到面前。船里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七姨太太同着阿绣。连忙拍手招呼。七姨太太也瞧见了,篷窗里探出头来,含笑着向那边指了一指。云老爷便沿堤岸,按着所指之处走去……不过五七十步,那菩提庵却在面前。一会儿,七姨太太的船靠了岸,阿绣扶着上来。且不说七姨太太约着云老爷到菩提庵来说什么的新闻。且说沈聿人在家里请饭的是谁?原来是聿人前妻的兄弟张慕桥张舅爷,此人是外君子,而内小人。一味的谨慎谦恭,所以没有人说他不好的。原是户部郎中,外放剑南道,路过安东,因此探望姊夫。聿人本来同这位舅爷不很说得来,这会子一是远道而来,再则升了官,所以格外讨好些。吩咐厨房备饭。那金台面,并不是聿人的主意,原是七姨太太的讨好。横竖是他掌管之物,便拿出来摆了。大概是当妓女的出身,爱体面是普通质性,不管事情儿行的得当不得当,尽着闹去就是。然而今天七姨太太摆出金台面,也不好说她纯乎是胡闹,不过寻常便饭,大可省得。一时沈聿人陪着张慕桥张观察饭毕。慕桥是顶周到的人,一定要见见填房阿姊。聿人吃他缠不过,只得陪他湖上别墅来请雷夫人的安。这一来,倒来的不好,惹出气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