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论前史而获罪者,自陆生楠之狱始。自兹以往,非惟时事不敢论议,即陈古经世之书,亦不敢读矣。此真历代文字狱所未前闻也。
雍正七年秋七月丙午,谕内阁据顺承郡王锡保奏在军前效力之陆生楠,细书《通鉴论》七十篇,抗愤不平之语甚多。其论封建之利,言词更属狂悖,显系非议时政。参奏前来,陆生楠由广西举人部选江南吴县知县,朕览其履历奏折,前惟颂圣浮词,中间不过腐烂时文,无一语近于直言规正,亦无一事切于国计民生。而倨傲诞妄之气,溢于言词。知其人必非醇谨,及至引见之时,举动乖张。朕将伊折内之语诘问数条,陆生楠总默然不能对,但闻朕教训。转多愤懑之色。彼时将伊扣缺,令以主事试用。盖以其人或小有才,令其在京办事学习,以冀悛改也。后伊改授工部主事,引见时,不惟毫无敬畏,且傲慢不恭。显然逆抗,形于词色。夫主事职列部曹,外任知县,历俸多年,或卓异行取,始得升补。而陆生楠以边方举人筮仕之初,即膺兹职,尚何负于伊,而伊竟敢怼及君父乎?伊系广西人,平日必有与李绂、谢济世结为党援之处,故敢如此。是以将伊革职,发往军前与谢济世同时效力。一则令其观满州尊君亲上之心,如此其谨懔。一则令其观我朝兵营之制,如此其整严。
一则令其观各蒙古部落熙醇朴之风,如此其诚实。庶冀伊等化去私邪,勉于自新之路。讵意陆生楠素怀逆心,毫无悔悟。怙恶之念愈深,奸慝之情益固。借托古人之事几,诬引古人之言论,以泄一己不平之怨怒,肆无忌惮,议论横生,至于此极也。前锡保起行之时,朕谕以军前效力之汉官等,果能安静守法,自知罪过,则皆可贷其前愆,开予自新。或有私自著作,怨怼罔上者,亦未可定。今果得陆生楠所著之书,悖逆之情,尽行败露。其论封建,云“封建之制,古圣人万世无弊之良规。废之为害,不循其制亦为害。至于今害深祸烈,不可胜言。皆郡县之故”等语。古人之有封建,原非以其制为尽善,而特创此以驾驭天下也。
洪荒之世,声教未通,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有圣人首出,则天下之众,莫不尊亲。而圣人即各因其世守封之,亦众建亲贤以参错其间。盖时势如此,虽欲统一之而不能也。夏禹涂山之会,执玉帛者万国。周武王孟津之役,来会者八百侯国。岂非夏后周王之所封建乎?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孟子曰:“天下恶乎定?定于一。”
孔子、孟子,深见春秋战国诸侯战争之流弊,其言已启一统之先几矣。至秦始皇统合六国,制天下以郡县,自汉以来,遂为定制。盖三代以前,诸侯分有土地,天子不得而私,故以封建为功。秦汉之后,土地属之天子,一封建便多私心,故以郡县为功。唐柳宗元谓公天下自秦始,宋苏轼谓封建者争之端,皆确有所见而云然也。且中国之郡县,亦犹各蒙古之有部落耳。历代以来,各蒙古自为雄长,亦互相战争。至元太祖之世,始成一统。
历前明二百余年,我太祖高皇帝开基东土,遐迩率服,而各蒙古又复望风归顺。咸凛正朔,以迄于今。是中国之一统,始于秦,塞外之一统始于元,而极盛于我朝。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者也。至若贾谊、晁错,欲削弱诸侯,乃虑分封之失而欲一之,非以郡县为失而欲分之也。李泌因藩镇之兵连祸结,思以封建为自固之谋,岂尝谓三代之制必可复乎?今六合成大一统之天下。东西南朔,声教所被,莫不尊亲。而陆生楠云:“以郡县之故,至于今害深祸烈,不可胜言。”
试问今日之祸害何在?陆生楠能明指之乎?大凡叛逆之人,如吕留良、曾静、陆生楠之流,皆以宜复封建为言。盖此种悖乱之人,自知奸恶倾邪,不容于乡国,思欲效策士游说之风,意谓封建行,则此国不用,可去之他国。殊不知狂肆逆恶如陆生楠之流,实天下所不容也。又云“圣人之世,以同寅协工为治。后世天下至大,事繁人多,奸邪不能尽涤,诈伪不能尽烛。大抵封建废而天下统于一。相既劳而不能深谋,君亦烦而不能无缺失。始皇一片私心,流毒万世”等语。同寅协工,固为治之要。至于知人任相,惟在人君之明哲。汉唐以来,有贤君图治于上,则必有良将助治于下,岂万世无一知人之主乎?且同寅协工之道,于封建何与?陆生楠肆意妄言,支离缪戾,至于如此。其言建储也,借引汉武帝戾太子事,发论云“储贰不宜干预外事,且必更使通晓此等危机”等语。
书有教胄子之文,礼有文王世子之篇。仪义明备,教戒周详。凡以养成德性,欲其学于古训。深知民情物理之微,周知人间疾苦,稼穑艰难之故,岂可禁之不闻外事乎?至于父子天性,家国一理,惟有至诚至敬,可以为事亲之道,危机之说,岂人子所忍形于言存诸心者乎?设使江充掘蛊之时,太子能居易俟命。不诈出武库兵,发长乐卫,则决不至有湖城之难。是戾太子之祸,正由于晓危机也。又陆生楠云“有天下者不可以无本之治治之”等语,其意借钩弋宫尧母门之事,以讥本朝之不早建储贰。夫建储之事,乃宗庙社稷之业所关,天下苍生万民之命所系也。倘不加慎重,而所立不得其人,其后不易之而不可,欲易之而不可,以至激为多故者,前代史册,历历可稽。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又曰:“为天下得人难。”
言主器之重,必得其人。足以承先启后者,然后可以付之也。我朝太祖高皇帝开创以来,未尝预建储位。而我太宗文皇帝继位丕承,恢宏大烈。世祖章皇帝绍业膺图,抚有中夏。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御宇绵长。凡我朝圣圣相承,皆未由先正青宫而后践天位。乃开万世无疆之基业,锡亿兆臣民之洪庥。逮朕缵登大宝,重熙累洽之盛统。七年以来,中外安。是我朝国本至深至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昔宋孝宗时虞允文请早建储贰,孝宗曰:“恐储位既正,人性易骄,即自纵逸,不勤于学,寝有失德,所以未建者,庶几无后悔耳。”
孝宗尚知立储之不易,况我圣哲高远之见,十倍于孝宗乎?如陆生楠借汉武之事以讥刺者,实为弥天不可赦之罪人也。其论制也,则称唐之府兵云:“李泌为德宗历叙府兵兴废之由,府兵既废,祸乱遂生。至今为梗,上陵下替。”
又云“府兵之制,国无养兵之费,臣无专兵之患”等语。唐初府兵之制,本于北周苏绰之仪,其后变为骑,乃府兵废驰,不得不出于召募也。德宗之世,召募者多市人不可用,故欲复府兵之法,然其时亦竟不能复。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无事耕种之农,岂能娴于武备?有事征发之扰,岂能兼顾农桑?以此为制,不但弃其兵,并弃其民矣。古者六乡六遂之法,远不可稽。后世民以养兵,兵以卫民,彼此相资。唐宋以来,法制渐详,军农实称两便。安有惜养兵之费,而弃不教之民者乎?本朝设立八旗,京师重地,禁旅云屯,又有巡抚三营,以诘奸禁暴。外省分设驻防将军,以及提镇。内外相维,训谏甚备。无事则分处什伍,兵不扰民。有事则整旅出疆,兵以卫民。此万古之良法。今八十年来,太平无事。老耆以寿终,幼孤得遂长,孰非兵防卫守之力哉?民间虽有正供以佐军糈,然所出仅百分中之一耳,其得养兵之利也多矣。而陆生楠之为此说者,盖其怀蓄逆乱之心,郁不得逞,故以国无养兵之费,以摇动人听,冀或更制以紊乱军政。所谓执左道以乱政,言伪学非以疑众者,王法之所不宥也。其论隋炀帝,云“后之君臣,倘非天幸,其不为隋之君臣者几希”等语。
隋文帝以勤学节俭为治,史称其仓库实而法令行。至隋炀帝以骄奢淫佚,自取败亡,非可诿之于天也。后之人主,不为炀帝之行,岂至有炀帝之祸?又何为而望天幸乎?陆生楠之意又何指也?其论人主,云“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之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等语,人主身为天子,富有四海。自尧舜禹汤以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岂有位尊而即危祸者乎?至于生杀赏罚,人主皆奉天命天讨以行之。其生杀赏罚者,皆其人之自取耳。朕临御以来,日理万几,皆奉若天道。因物以付,未尝以己意生杀人赏罚人。而陆生楠为畏之怒之报之之说。试问在廷诸臣,朕自雍正以来,曾以藩邸旧人而擢用者何人?曾因当时宿怨而治罪者何人?且朕从前与外廷之人,毫无恩怨,又何所庸其畏,何所庸其怒,何所庸其报哉?
且云蓄必深,发必毒,此陆生楠指阿其那等而言,抑陆生楠自蓄此心也?何其那等各案,内外臣工之所共知,无俟朕再为告谕。陆生楠亦身列仕籍,岂无见闻而为此论?其狂悖恶乱,不亦甚乎?又云:“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
乃陆生楠自述其心也明矣。虽蓄怒而不敢显言,是以托于论列通鉴。以微泄其愤,又怨而欲报,欲报而不能,但以身为祸烈等语,肆为咒诅。其逆谋发露,公然形于纸笔矣。其论相臣,云“当用首相一人,首相奸谄误国。许凡欲效忠者,皆得密奏。即或不当,亦不得使相臣知之”等语。夫从来不废密奏者。原欲周知天下之利弊,无专令参揭相臣之理。况尊贤之道,最要在于去谗。敬大臣之道,在于官盛任使。君臣一德一心,乃为元首股肱之义。是以择相之道,惟在得人。
若既得其人,而又使人密奏。且奏或不当,而犹多方掩饰。是窥伺挟诈,教人以谗慝而招人以排陷也。且臣相果属邪,便当露章宣奏,而群小故为排沮。或欲动摇大臣,或从门户起见,人主自宜分别是非,以定邪正,岂可调停和处于其间乎?又云“因言固可知人,斩听亦有失人。听言不厌其广,广则庶几无壅。择言不厌其审,审则庶几无误”等语。舜命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勿询之谋勿庸。”
召公告武王曰:“言以道接。”
朕于人言必决之以理,揆之以情,未尝拒人之言,亦未尝轻听人言,此内外臣工所共知者,陆生楠何为而有此讥议乎?又云“为君为臣,莫要于知人而立大本,不徒在政迹,然亦不可无术相防”等语。君臣之间,岂容丝毫权术乎?三载考绩,必以政事为据。若不以政迹,人亦何由而知耶?其论王安石,云“贤才尽屏,咨谋尽废,而己不以为非,人君亦不知人之非,则并圣贤之作用气象而不知”等语。圣人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有何作用乎?宋神宗锐意求治,而安石任意更张,其失在于作用明矣。又云“笃恭而天下平之言,彼固未之见;知天知人之言,彼似未之闻也。人无圣学能文章,不安平庸,鲜不为安石者”等语。安石之误国,在于不引其君于当道。非谓知天知人,惟有端居深拱,静默无为。笃恭于无声无臭之表,而遂可使天下平也。故夫笃恭而天下平者,正由敬信劝威之道,而极言其效如此。非百务尽隳,上下暌绝而后可为治也。其文词议论,险怪背谬,无理之甚。又其论无为之治,云“虽有忧勤,不离身心。虽有国事,亦第存乎纳领。不人人而察,但察铨选之任。不事事而理,止理付元之人。察言动,谨几微,防谗间,虑疏虞,忧盛危明,防微杜渐而已。至若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等语。
从古圣帝明王之道,未有不以勤劳自励,而以逸乐无为为治者也。是以治天下莫大于用人理财二端。理财一事,自应付之臣下。至用人之权,不可旁落。今试以铨选之权付之大臣,大臣敢膺此任乎?无论稍存容私徇情之见者,固不可一日当此重任,即秉公持正之人,于同舍黜陟之际,不为怨府,即为祸源矣。至若懋昭令德,克勤小物,不泄迩,不忘远,古训昭然。汉宣帝综核名实,治理一新。光武务勤吏治。唐太宗书守令姓名于御屏,朝夕省览。古来贤主,未有不本于勤劳者,岂可以用人大节,为笾豆之事,置之不问也?又云“绛度教谏,异顺从,是以陷于朋比而不知。盖有圣功,即有王道,使徒明而不学,则人欲盛而天理微。固不能有三代之事功。至力衰而志隳,未有能如其初”等语。夫嘉谋嘉猷,入告于尔后,乃朕日所望于大小臣工者。即位以来,时时谕令诸臣,以忠言谠论,面折廷诤。
凡内外诸臣条陈政务,有当理而可行者,必令廷臣详议施行,并未尝拒谏诤而喜顺从也,至于人臣朋比,历代有之。有以阿谀谄附为朋比,亦有似倾险幸直为朋比,如汉之梁窦,唐之牛李,宋之绍述,明之门户是也。若唐虞之世,盈廷师济,一德一心,谓之朋比可乎?以上皆陆生楠论断通鉴中语,朕指出数条如此。陆生楠生当盛世,服习诗书,身叨乙榜,赴选朝官。非若曾静之僻处深山旷野,不知天高地厚,冥顽不灵之人也。且观其人,未尝不小有才。谓宜感恩戴德,勉恩报效,而乃怀不逞之邪心。于进身筮仕之时,肆无稽之横议;于政教修明之日,对越大廷,则暴戾恣睢之气,形于词色;远逐边塞,则猖狂怪诞之说,任意发舒。其意专以摇惑众心,扰乱政纪为务。朕实不知其怨望何自而生,愤懑何自而积。此真逆性由于夙成,狡恶因之纷起。诚不知天命而小畏,小人中之尤无忌惮者也。陆生楠罪大恶极,情无可逭。朕意欲将陆生楠于军前正法,以为人臣怀怨诬讪者之戒。著九卿翰詹科道,秉公定拟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