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民国趣史 > 章节目录

官场琐细

  ◎无独有偶之假官
  近来世风日下,侦探敲诈之不已,于是有伪侦探;官吏受贿之不已,于是有假官吏。最近江西天福栈之借官招摇案,又其术之弥工者,卜潮润。浙江人,曾充钱幕,侨寓饶州,其子名萱庭,年方弱冠,衣服丽都,大似阔少,寓居西大街天福栈,自称其舅父俞省三,现充考试知事阅卷委员,凡分发来省之新知事,彼多认识。适有住居德胜门外之熊某,南昌人,曾在鄱阳县署充过传达吏,认识潮润父子,现因赋闲家居,生计甚窘,因屡闻萱庭吹牛,遂托其为介绍。萱庭答以此事不难,有新知事徐某将署鄱阳县,不日即可发表,惟旅费告罄,如能先借百金,到任时必位置优差。熊闻之,怦怦欲动,惟仍未敢坚信,答以筹款不甚难,须请先见徐知事一面。萱庭似有难色,后请出上饶人黄菊圃为保。黄因事寓带子巷汇源客栈,熊常与之往来,故信而不疑。初次付萱庭洋二十五元,二次付票钱四十千,三次二十四千,共计付过百二十千。熊以款已交足,满望即日到差,讵事与愿违。巡按使牌示悬出,则任鄱阳者为陈宗楷,而非徐姓。熊大诧异,始知被骗,急向黄菊圃索还原款。黄谓我虽为保,然亦不知此中有异,且钱系你亲手交付卜氏父子,我安能负责?嗣熊昌言要禀官,卜氏父子始允交还。熊因既受卜骗,不肯稍缓,遂由黄请出汇源栈主人作保,限日交清,事已了矣。讵次日,忽有多数巡警至汇源客栈传黄,索阅传票,知此案发觉,有黄本家黄发来、黄友生两人代黄缓颊巡警告,以须将卜父子交出对质。二黄即往外寻找,行至西大街适遇卜潮润,诈以黄菊圃有事相商,请速同去,卜知有异,形色仓惶,乃曰:“我现就新任鄱阳知事陈宗楷之聘,即须动身,不暇前往。”
  两人无如之何,迨回栈而菊圃已拘赴警厅矣。于是二黄愈急,乃于次晨在广外煤炭坡饶州李某船上将卜润潮扭送第四区,解送警厅,讯供不讳,其子已先闻风远扬。此案之发觉,有谓新知事徐某确有其人,与卜同寓天福栈,因闻卜在外招摇,函请警厅拿办者;有谓系熊不甘受骗,禀请追究者,盖当日熊索还钱后曾言尔等须迁栈房,似预知有人来捕者。惟就警厅之传票观之,其上又有熊之名姓,且同被拘押,似以前说为确耳。
  虽然若此事者,仅施骗术耳,更有饰盗为官者,尤可诧也。数日前济宁州某镇忽有驺从疾趋过市,一时见者虽奇,然亦寻常之事,从者十八人,悉御戎服,拥一罪犯,已受桎梏,似经凌践,状极困惫,官轿即殿其后。其地驻兵立加盘诘并劝略行税,驾以尽东道之谊。此辈婉词却之,谓须将要犯解赴莱州。语次匆匆,前行驻军将校以该员行色匆促,深致疑讶,遂遣人阴尾其后,一觇虚实,寻见罪犯中道遽释,更衣执枪,宛然一兵,杂入队中,进向济宁州西北二十里之王坊子市。逻者驰报济宁官署,即时遣众出城,潜往该地,及抵市门,盗探弃械脱走。官兵察知其奸,随将伪官等之寓所包围,盖实系饰盗为官,方其抵市已捕得一富户,勒赎二千元,富者仅能办及四分之一,官兵即乘彼辈议价时,忽入掩捕,盗众抵拒,立毙二盗并三盗探余众就缚,悉送济宁,明正典刑矣。
  ◎戚扬遇疯记
  江西巡按使戚扬,当代理江西民政长时,每日规定见客两班。其经验及才学优长者,择要笔记,以备择用。某号早晨,见客八人,内有陆军小学堂学生刘九荣,派在末座,当即分别延至内厅,按照排定次序坐定。戚省长即由第一座之高姓者发言,询问出身履历,以及办事经验,高方りり陈述,即有末座之刘九荣(萍乡县人)以手击省长衣袖者再,省长方除眼镜回顾,正欲斥其轻妄,不料刘即以拳向戚省长迎面击来,戚省长大怒,立饬警备队将刘拿下,遍搜衣袖,并无夹带违禁物品,并传新委彭泽县知事刘洪澜至署,询问刘某是否向有神经病。该知事答以仅止同县同姓,并不认识。戚省长当对众宣言:刘某之对于长官荒谬若此,本应立处重刑,本代民政长,向以忠厚待人于心,实有未忍,遂命发交警察厅薄惩云。事后戚代省长通函各机关云:“行政公署为全省民政总汇之机关,簿书鳞集,本代民政长鸡鸣而起,披载案牍,日昃弗遑,愧无穆之对客批答之才,窃慕中郎倒屣迎宾之雅,诸君子投刺晋谒,有怀欲陈,自非地方要公,苦难随时接见,前曾启告属候序传,本代民政长于每晨依次延请,博询咨周,藉觇才识。乃今晨见客之际,有前陆军小学堂学长刘九荣者,位次第八,本代民政长甫与首座接谈,该员遽搀言骂坐,振袖奋拳,类灌夫之使酒,似淮安之攘臂。以其狂妄,本拟重惩,同坐者佥称其夙有神经病,姑发警厅察讯,果心疾顿作。则情尚可原,若有意肆横,当按律拟办云云。”
  前清江西实缺广信知府关榕柞(翰林出身),于光复时卸篆晋省,赋闲多时,嗣因陈镇守使廷训在警视总监任内,委其充当秘书。为时不久,解职赴浔。现关君不知因为何事,晋赣谒见戚省长,当经戚氏延见同座者十人中,多新委知事,关坐第八。戚氏挨次问语。关亦侃侃而谈,迨关谈毕,戚氏乃与第九座者接谈,关忽勃然曰:“吾尚有言。”
  戚氏以声口异常,遂回顾叩以何事,关大声曰:“此次汝等是怎样来的?”
  戚氏唯唯。关又曰:“江西打仗时汝等在那里,今日太平了就一个一个做省长、做知事,都来摆这臭架子,所有从前在省城维持地方的,反贬退闲居,岂不可恨?”
  戚氏曰:“足下想是打仗有功,可自向都督府陈说。”
  关作哼声曰:“若要向都督府陈说,那待今日言已。”
  拂袖而出,戚氏照例送诸门首。
  ◎愿作鸳鸯不羡官
  财政部佥事刘文嘉,因妓女小翠喜与有婚约,曾屡次托人与鸨母议身价。鸨母一意作梗,并闻有某君者,亦与小翠喜有密切关系,从中大生阻力。刘见事已决裂,乃以叫局为名,叫至香炉营本宅,并柬约至友十余人,大张筵席,以资贺喜。及鸨母知事不妙,闻风奔至,刘已坚嘱仆人挥之门外。鸨母无法可施,哭骂大作,并声言必须拚命,当由岗警劝令回去,依法控诉。鸨于次日即至检察厅控刘霸占伊女,检察厅即依法饬令司法巡警往传。刘以现任财政部佥事,公事甚忙,无暇到堂对质,竟未前往。检察厅以刘恃势抵抗,乃用公函致财政部总次长,言刘现被人控诉霸占妇女之案,刘自称部中荐任佥事并系科长,是否实有其事。财政总长以为部员被人控告,已失体统,复关系于娼妓,尤属不成事体,当已据情呈明总统,将刘免去本官,并奉总统批令,归案讯办。闻刘因此事已成骑虎,官职已奉令免去,殊无可恋,乃携小翠喜出京。翠喜,河间人,李其姓,小名小申儿,又名兰芳,唱戏于京津一带,颇负盛名,擅长二簧须生,有时反唱旦花武生,无不妙肖。幼时由其母质于贾仲三学戏,原定期限八年,逾期已二稔。近日两造在天津地方审判厅涉讼,回复自由之身。其时翠喜虽脱离羁绊,而犹负有一种条件,只准择配不许唱戏。故翠喜在京辍演且三阅月,顾歌舞场中事既罢。一时无所归,因与刘订婚约。其母亦曾在刘宅居住数月,刘娶小翠喜为妾,本得其母同意,后不知故何,其母竟反悔也。
  检察厅查刘执有字据,非属私诱行为,在刑法上不成罪,而小翠喜之母必欲将女领回,刑事上既经解决,又提起民事诉讼。
  地方厅为此案,在民事第二庭开言词辩论。李王氏以秃头翳眼,而戴一绒编花帽,往来于厅廊之下,肆口谩骂,一种悍妇行动,豁然曝露。至其女兰芳之言论风度,毫无瑕疵可议,述其意见,声情俱烈,在旁听者无不赞美有加。几经审讯,判决刘文嘉、小翠喜俱无罪,李王氏当面谢过。有情人居然成眷属矣。
  ◎刘文嘉第二
  蒙藏院佥事马为珑,江苏人,向在京八大胡同逛游,因与春艳院小班妓女陈桂卿相识,时常过往,一夕无间。陈桂卿闻马为珑当蒙藏院差,每月薪俸有数百洋之多,家中亦系豪富,乃于去年春间随马为珑过度。言妻则未立有婚书,言妾则未立有契约。伊母彭氏,住居天津,并不知情,每月得伊女月钱以济家用,仍以为系班内所分之帐头也。而陈桂卿随马为珑过度,淫荡性成,仍与各小班花姊妹往来。马为珑为爱情所系,不加约束,且挥金如土,入不敷出,负债如山,而陈桂卿亦绝不顾也。马母在籍闻知此事,星夜奔至京中,勒令其子将陈桂卿退出。马为珑不但不履行,并听陈桂卿教唆,不认其母。其母因之大为愤懑,向地方检察厅告诉。地方检察厅当派司法巡警拿办,不料马为珑弃官而挟陈桂卿潜逃。陈桂卿之母彭氏,知伊女与马为珑姘识,异常愤懑,欲赴京向检察厅控马为珑诱拐。事与财政部佥事刘文嘉适成一正比例也。
  ◎吴营长之威风
  四年二月初四夜,广东石龙警卫军八十六营兵士李葵、卢浩、黄有、蔡昌四人,偕同该处涌笃妓院咏仙楼妓女王杏娇、何桂好挖开墙壁逃走。次日为石龙行营访闻,饬令该营长吴貔泰查拿送办。吴营长当将截回逃兵李葵、卢浩二名并妓女二口枪毙,旋具呈都督,略谓访闻本营兵士李葵、卢浩、黄有、蔡昌等串同石龙涌笃咏仙楼妓女杏娇、桂好私逃,除黄有、蔡昌在逃外,已将该犯兵李葵、卢浩二名及妓女杏娇、桂好一并枪毙云云。都督批令云查兵士犯案,该管官长固应予以惩办,以肃军律,惟遽加枪毙,办理实属乖方,至妓女杏娇、桂好二名,应送交地方官吏惩治,方为正当办法,乃忽一并枪毙,办理尤为荒谬,合行令仰该管长遵照。此后办事务宜谨慎审度,毋再颟顸,致干议处云。
  ◎使君泪滴牡丹江
  吉林牡丹江,以上游大雨,一日间竟陡涨五六尺,缠绵数日,仍不退潮。经该管警察率领人民,以麻袋囊沙,御之。那知愈御愈涨。忽然涨越江坝,泛溢街市。一时通衢小巷,水流成河。据该处父老云,为数十年来所不经见也。江水泛滥时,各界人等皆争先搬运高阜,一时人心惶惶,莫知所归。依兰县知事杨锡九拟修西南隅未毕,而水势益急不可遏,乃亲先奔往该处,率领人士掘土御防,而水势仍涨。不得已,藉神树庙地点祭江,向水鞠躬,并许重修龙王庙,然水涨仍不已,又遣兵丁将三江龙江吉兰等处轮船留下,不准他往,以备载民避灾。杨知事不啻亲演戏剧中《孙夫人祭江》一出也。
  ◎法曹不法
  司法部技正马某,系留美学生,近在天津与某道尹之女公子结婚。闻马于结婚前,择偶定有二条件:(一)晰白,(二)丰腴。此外均所不计。道尹女公子貌不扬,且适与马所期者相反,马知为媒妁所绐,结婚后,即不与新人同衾席,逼女归去,否则将向法庭为离婚之起诉。女不得已,即归某道尹署,气愤交集,当即服毒自尽。某道尹谓系马逼毙,拟向地方厅控诉也。
  ◎何苦啕气呢
  当参政院未开议以前,有一绝大笑话,即为约法会议之厨头与政治会议之厨头冲突,至激怒李议长不作搬家之想,遂牵掣约法会议不能迅速腾出参议院,而参政院乃无地开会。吾人初闻此事,即疑厨头一小鳅,不能兴若大风浪,即李议长亦未必即轻信一厨头之言。黑幕中必尚含有其他离奇古怪之人物,为傀儡牵丝者果也,又发生一某秘书长事,某秘书长者,历掌各种重要立法机关事务,此次本拟并参政院之秘书长,归其一手包办。乃忽来一前国务院之秘书长张国淦,张氏辞职,又来一历充参议院众议院秘书长之林长民。某秘书长大为愤懑,暗中作梗,于是前有厨子,后有秘书,政治会议既不肯让团城与约法会议,约法会议即不肯让参议院于参政院,双方相持,煞是好看。参政院未开议而先演剧矣。
  ◎张大帅晋京纪
  民国三年,张上将应大总统之召,入京觐见。有人途中与之相见,值彼俨然坐于马车之中,垂辫之护兵,各挟毛瑟枪,攀附于两旁足踏之上,高声吆喝,风驰电掣而过,奔走喘汗之人力车夫,瑟缩道周。若有不敢仰视之势。兵士之辫子,奇妙已极,较之去年在南京杀人不贬眼之行动,尤足惹人注意。中华民国之军人,戴此虬结如猬之装饰品者,久已绝迹于首都。今复睹此清朝之纪念物,在见者直不啻浏览小说,别辟一蹊径。闻人言张氏入宫叩谒清帝,拜跪间,发辫向两旁披拂。清帝左右之人,语以辫子与时世不适,尤与民国之尊严相戾,似以去之为便。张氏大恚,遂起而为辫子之辩护。其词曰:我之兵士,皆有辫子者也。兵之所以应有辫子于军事上关系綦重。一切兵皆应有辫子,有辫子则可识为兵,而无奸宄可混入其间,奸宄苟欲混入,非自有辫子不可。若今日之乱党奸徒,大概皆无辫子者也。闻其言者,无不大声拍掌以欢迎之,遂无复有劝其作时髦装束者矣。张现在是否自视为满人之救主,不能断言。然料彼参列革命纪念日之阅兵仪式时,暗中必为满人发无数同情之誓词也。
  ◎孙总长流血
  近者梁士诒于华石桥本宅,延请诸要人筵宴,一时冠盖盈门,极形热闹。外交部孙宝琦适因部中有要事,至七钟后始到梁宅。其时天雨已久,梁士诒宴客地点,为其东偏院之花园,园内花木纷披,山石夹道,曲径迂回,宽不及尺半。雨后青石如镜,滑不留步。孙总长因晚到,匆促入园,一时不慎,滑跌于地。侍从者急趋相扶,乃孙总长之鼻尖,已为尖形之山石所伤,血流满面。座客均惊起相视,遍施手法,血流不止,痛极而晕。当即以电话延西医诊视敷药,梁士诒并以汽车送其回宅,并时用电话询其安否,终宵为之不眠。座客亦因此不能尽欢而散。说者谓孙总长因外交棘手,精神步履,已逊常时。此次梁士诒之招饮,雅不欲有拂盛意,下车后不觉以匆遽之状,代表其抱歉之忱,以致演成此流血之惨剧云。
  ◎王湘绮与史馆
  湘潭王壬秋先生,耆年宿学,久为当道所佩仰。民国二年,奉大总统电召赴京担任国史馆馆长。因病未能启程。三年,又奉大总统电。其文曰:王壬秋先生鉴:前以史职奉屈高贤。企望来仪为日久矣。安蒲稽程,遂经寒暑。顷闻旌从颇快,遨游所望,翩然准践前约,敬当虚席以俟。勿令拥彗为劳,并盼速复。袁世凯巧叩。王君当即复电,其文曰:“北京大总统钧鉴,承谕敬悉,即日首途,运叩皓。”
  先生奉电后,即日乘轮赴长沙,所带行李,仅小箱一口,唯书籍古玩字画等件共约二百数十箱。连日划船挑夫辗转驳运,竭数日之力,尚未竣事。其长公子代懿、三公子代功,均随侍,此外尚有男仆一人、女仆一人。抵省时,汤督即派员迎接,暂住府内,先生不允,乃改寓官书报局。日与汤跛公易豫程颂万诸人作诗钟为戏,往谒者不见,亦不复答。
  次日,先生乘竹椅小轿至都督府,汤督出迎于门外。先生着开汽袍大袖对衿马褂,方领马蹄袖,缎靴荷包俱全,脑后垂小辫一条,长约一尺余。先生本系秃顶,其发辫早已无复存在,此次所垂之辫,乃用红绳拈成两股,形式与绳无异。有人戏问其故,先生笑曰:“我之装束,亦西装也,难道他人可以着西装,我独不能着西装乎?”
  其诙谐有如此者。
  汤督设宴于府内,为先生饯别,嘉宾满座,多至四十余人。每桌酒席,费用约需银一百五十余两,系仿西餐办法。凡中外嘉珍,如白燕、熊掌、鹿筋、玉面狸鲟、鳇山之类,凡属著名珍贵之品,靡不罗列。是日,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军乐迭奏,竟日不辍,可谓极一时之盛云。
  先生旋起程,同行者为约法会议议员舒礼鉴夏寿田。是日绝早,城外河干一带,军乐之声,不绝于耳。汤督暨各界送行者络绎于道,汤督特派华盛轮船为之护送,行至岳州,又奉大总统电令,派第三师长曹琨酌带军队,亲自护送到京,俾沿途一带妥为照料,先生于是安抵京中。
  居京数月。一日,参政院开大会,湘绮亦出席,人疑其以是日行闭会礼。故惠然肯来,有以之询诸湘绮者,湘绮曰:“我今天到会,乃是为与诸君话别而来。”
  闻之者亦初不介意,旋与其媳之兄遇,告以须回湘。其媳之兄为谁?授勋四位之杨度也。杨即询以几时动身,王答以明日早车。杨曰:“届时我到车站送行。”
  当时彼此固无他话也。
  迨次日杨到车站,王忽曰:“我有一件事托你。”
  杨问何事。王曰:“国史馆的印,拟请你替我收存,我已办了咨文,送到你公馆里去。”
  杨愕然曰:“别的事还可,印信我怎么能够收存?”
  王曰:“某某要我将印交与他们,我不放心,故尔托你。”
  杨见王说不明白,而车又将开,无可奈何,只得承认。及回至寓所,果然见有公文一角,私函一通,及国史馆印信一颗,置在几上。杨以此事岂能私相授受,踌躇久之,乃想到呈明大总统请示办法。其最有趣者,王之咨文中,有咨请贵京堂右咨杨京堂之语,盖杨在前清末年曾赏过候补四品京堂,而王但知其前清之官衔,而忘其民国之官衔也。
  杨请示总统之呈文,除首尾加一二例语外,中间即照抄王之原咨,一字不易。呈上后,总统批令亦不好怎样着笔,只令杨代理国史馆长。杨奉批后,以为此明是叫我代王看守印信而已,馆中诸事,遂亦毫不过问。未几有某事发生须用印,杨不肯负责,乃特添一副馆长,而杨遂以代理国史馆长一变而为国史馆副馆长矣。此关于湘绮弃印潜归之趣谈也。然而湘绮在国史馆之趣谈,犹不止此。
  王所下之馆饬,与各官署不同。无论有几件事,皆接连写去,并不分开,其对于馆员之馆饬,动曰:“某事请曾老前辈办理,某事请宋老前辈办理。”
  盖前清翰林院旧制,科分在后者,对于在前者均称老前辈。而湘绮之得钦赐翰林科分最晚,故国史馆员几无一非王之前辈。馆饬如此称呼可谓恭敬至极,亦荒谬之极,时人咸传为笑柄。
  王之文学,虽世不多觏,然公牍体例,则所未谙。然又喜亲动笔墨,前因财政部库款支绌,国史馆经费,未能按期照发,曾由该馆向财政部催发一二次,财政部仍未照给。湘绮文兴勃发,乃亲拟一咨文,前述欠发经费若干,及叠次催领情形,固不足为奇。惟中有“有类索逋,殊伤雅道”二语,人多传诵。在湘绮是否以近日公文书中多用骈体,因特揣摩风气,冀合时流,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先生之南下,外间传闻谓因北方干燥,回乡避暑。据史馆中人云,王先生此行,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因馆中某君与王先生之女侍周妈少有冲突,王先生左右为难,故携周南下,以为解铃之计。盖史馆内外之纲纪,皆王先生从龙旧臣,视秘书协纂诸君,直若无物。而某君每欲以太史公之资格,驱策王先生,奔走疏附之人,积不相能。一日,因微故,馆役与某君破口对骂。某君盛怒之下,爰呼巡士絷之而去。讵该役为周之亲眷,当事亟时,老婆径奔至先生前,气恨恨指王曰:“汝尚为国史馆长乎?何物巡士,竟敢絷汝之仆,汝之颜面何存?”
  先生矍然而起,以名刺索某仆回,以谢周妈。馆中人闻之大哗,群欲兴晋阳之甲。先生内服阃威,外惭清议,于是中涂南下。
  先生素负海内名宿之目,以学问论,淹贯经术,以能力论,文章资格,殆与曾左相颉颃。此次奉令来京,其事业之成就者,只民国之国史馆总裁而已。卒之放纵磊落,仍不脱名士风流,书生臭味,飘然返去。舆论界议论纷纭,兹汇录之如下:《日知报》云:“王湘绮自膺特聘纂修国史到京,开馆以后,老趣颓唐,全持玩世主义,对于史事,搁置脑后。正如为混沌画眉,不知何时始有端绪。”
  各报所传王氏对于国史,主张采用通史体裁,及杨子条陈各节,均属风影之谈,并无其事。馆中一切庶务,湘绮懵不顾问,悉操于周妈之手。视史馆之公共机关,无异其家政。馆中仆御人等,多系周妈所推荐,恃有奥援,遇事懒散。馆员某见此情形,大为愤恚,因驱逐某劣仆事,与周妈冲突。湘绮老人内迫阃威,外惭清议,一时调停无术,遂托避暑为名踉跄出京。名士风流,不能办事,于此可见一斑。《黄钟报》云:“壬秋先生天真烂熳,不衫不履,脱然形骸,不受职事上之拘策,自是一种特性。去年议及史馆,曾有将国史馆移入湖南之说。近日到馆,又复雪中白鹤。去留自如,潇洒出尘,不当以寻常规模拘之。”
  尤令人捧腹者,前日抵鄂,携带其晚年多情之周妈,泛舟武昌,谒段都督。至督辕,则以王运刺夹周妈刺授阍者,阍者以达,段曰:“余闻王先生之名久矣,彼周妈何人斯?”
  阍者曰:“客与一村妪来。”
  段曰其周妈矣。延客东序,执役惟谨,阍者唯唯。老人则挟周妈姗姗来迟,既相见,乃为周妈介绍于段曰:“此吾之侍者,周其姓,彼欲望见都督颜色也。”
  段唯唯,不知所云,既命之坐,王语周妈曰:“都督待汝不薄,汝其勿违都督雅意。”
  是日,尽欢而罢。《国华报》云:“当王先生未来京之先,大总统亲贤礼士,延聘之典,异常隆重,及先生来京,第一件事则与财政部较量薪俸之发给期限,第二件事制造概算书向财政部领款(每年十二万有余),第三件事则呈请任命总纂协修,第四件事则颁布馆令派办事员。政府公报所载国史馆令由第二号至第十四号,皆关于派人支薪之事,第五件事则王先生返乡矣。至于一部“廿一史”,从何处说起,至今未尝议及,只见派人用钱而已。曾闻某政界人曰,前日晤湘绮老人,询以国史馆近状,王先生曰:“无事可办,吃饭而已。”
  吃饭而已!呜呼!今日之政界,皆吃饭问题耳。特无人敢说出,王先生可谓一语破的矣。
  ◎张彪重入鄂州城
  前清湖北提督兼第八镇统制张彪,自共和后,即避居天津。其在武汉所置财产,约值百余万,均为民国没收。其后黎黄陂为张巳呈恳大总统,批准发还。因特南下清理,以便按册收回。抵汉住于金台旅馆,渡江入城。鄂军界之旧属,至江干欢迎者甚夥。张着常服缎靴,盘辫于顶,戴小草帽,乘马至都督府拜会。衔帖为前清湖北军门张彪字样。段督原与有旧,极为优待,留宴早餐,旋同帮办军务王占元师长并辔至二师司令部(即两湖书院),与鄂军北军诸将校茶会,又赴蛇山抱冰堂旧日部属之欢迎会,即在该处晚宴。至夕阳西下,始整归鞭,闻旧部将校到会者有二百余人,现在罢职退伍闲居者,约十之八九。张含泪周视毕,言曰:“彪弃诸君三年,于兹矣!诸君子改造新国,功业莫与比伦。今日得复聚首一堂,几若大梦,何幸如之!”
  仅此数语,已不胜欷。旧将校中由曾广大少将代表致欢迎词,大致在称颂其教练鄂军之功,且谓鄂军起义,建立民国,皆由张平日培植人才之力。措词极为阿谀,惟各欢迎者,闻张功业之言,自以今日之闲散,实有无穷感触。有一人竟问张曰:“军门要是那日从了我们,于今未必在黎副总统之下呢。”
  张瞪目视之,不作一语。
  ◎呜呼王治馨
  呜呼!纳贿贪赃之王治馨,由大理院开庭判决,竟宣告死刑。判决之死刑犯,从未有不过二十四点钟者,此次办理之迅速,殊令人大吃一惊,而近日贪赃枉法者,实不止王治馨。余不知见大总统对于旧部之王治馨犯法不赦,其亦不寒而栗否耶。兹将王治馨伏诛前后各种之消息,汇志之。
  王治馨为赵秉钧一手提拔之人,假使赵秉钧不死,王或犹可幸免,又使王上年在国民党演说时,不说宋教仁之被刺,赵秉钧实知其情,则王之换帖弟兄中,必努力为王设法解免也。王平日既无刭颈之交,一旦遇患难,虽有为之援手者,亦不肯为出死力矣。
  日前王之夫人曾泣求张某向总统求情,张以王与之换帖,曾面谒大总统,迨有人告张,王已伏诛。张虽愀然伤之,然使果同心腹,张就请注销勋位,以赎其一死,以观其后效,亦无不可。无奈不过因曾有拜把子的一回事,仅为之一尽心而已。
  然而王之运动力,不可谓不大也。赵秉钧之夫人,并亲自为入府求请。段乏贵亦有电同乡某君,托其代向大总统说情。段与王亦系换帖弟兄,惟某君平日守正不阿,以王向非好人,且此次案情重大,不肯冒险去碰钉子,而王最后之手段,遂竟不能达其目的。
  当大理院开庭判决时,王系坐马车前往,人皆语王曰:“你不过处一徒刑。”
  然王一入门,即已面无人色,庭中设有两木柜,高约三尺,审判长入席后,其在左边之木柜,令王立其中。在右者则令潘毓氵桂岳魁立其内,各围以巡警四名,庭丁二名。看护律师赶到,一看情形,便知不妙,邓熔律师与王素有交情,其时一种恻隐之心,遂流露于不觉,但将小手巾纽在手中,审判长宣告潘毓氵桂诈欺取财,应处徒刑十二年,褫夺公权全部终身,岳魁行求贿赂,处徒刑五年零六个月,褫夺公权全部八年。此时审判长声浪不甚高,然注意倾听,犹可得其仿佛。惟判决王治馨处死刑,审判长起立,手持判决文读,其声低小,不但傍听人无人听得明白,即王治馨亦未听清。闭庭后,王犹问邓熔曰:“到底我是处的九年徒刑,还是七年?”
  邓不忍以实告,但云我未听清,大约是那个样子。出庭后,仍乘马车回步军衙门,人问如何判决,王犹曰:“九年徒刑。”
  不知生命已在旦夕之间,噫可恨也,亦可怜也。
  判决后,司法部即赶办呈文。当日下午五点钟即送到总统府,八点多钟就批下来,送到司法部。章总长已回公馆,又随即往章总长之私寓,章总长拆阅一看,不待办公文行知总检察厅,遂打电话告知总检察长罗文干。罗以为时不早,检察官无处可觅,遂亲往步军统领衙门,会同江朝宗将王提出,验明正身。其时王已睡着,乃从被中拖起来。王此时乃魂飞天外,亲在堂上写下遗嘱,后即绑赴德胜门外行刑场枪毙,始将其行李送还安定门肃宁府胡同王之宅中。斯时,王之妻孥乃闻凶耗,而江朝宗袁得亮等以与王有旧交,监视行刑后,亦赶至其家慰其妻孥。其家人遂往收殓,暂停于德胜门外极乐林庙中。民国之惩办大员,尸诸市曹,遂自王治馨开其端矣。
  或谓从前秋审处决之案,固无如此迅速者,即民国法庭判决之死刑犯,其执行亦向无如此之速。霸县知事刘鼎锡因贪赃枪毙,亦俟大总统之批令公布后,方始执行,王治馨已于公布之前枪毙。其所以必如此者,因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免生他种枝节也。盖王治馨若不拼命运动,或犹可多活几天。乃每日皆有人向总统说情,总统以赏罚不明,官方何由整饬。一面对于说情者,答以俟判决后再斟酌核办,一面谕司法总长转饬大理院从速判决。既判决矣,若不赶快执行,则说情者必接踵而至,且今日贪赃之大吏不止王治馨一人,大总统对于旧部王治馨之不赦者,亦惩一儆百之办法也。然大总统一方为国执法,不能不置王于死地,一方乃又顾念私情,仿诸葛孔明斩马谡之成法,特赏王犯治丧银一千两,并赏食副都统全俸,以抚恤其遗族,其亦可谓恩威并用矣。
  王本一卤莽贪鄙之人,籍隶山东莱阳县。当袁总统巡抚山东时,曾派王赴东三省办理某事,王即有不法举动。事竣返济南为袁公所知,立即吩咐捆绑出去斫了。当有人为之缓颊,始免做无头之鬼,其后攀附赵秉钧,为赵所信用。其时袁公督北洋,锐意举行新政,命赵创办巡警,王因得投身警界,与杨以德同事而成为今日老警务之人物。其得袁公之信用者,实赵一手提拔之力也。故有人谓王治馨那能够得上做袁总统的儿子,不过做做孙子而已,语虽近于滑稽,却不远于事情也。
  此次被肃政史弹劾,人人皆知其任顺天府府尹时,该府所辖二十四县,除袁知事系袁励准之本家,有最有力之奥援,王无如之何,其余二十三县无一非纳贿者,其赃款达五万以上。而在辇毂之下,敢于如此贪赃,前清二百余年中之,顺天府尹,至少亦易数十人实未之闻也。王独敢于为之者,彼盖自以为有所恃也,而不知上年由巡警总监升内务次长旋转顺天府尹即暗夺警察权也。迨由顺天府府尹迁转为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照前清官制府尹三品,副都统二品,虽属升官,实即为官运不见佳妙之朕兆也。
  王君老同盟会会员,宋教仁被刺后,王于国民党开会时,在会场上证明系赵所主使。其时即有人因其以怨报德,谓王只知有党而不知有人,然因王方为总监,莫敢公然宣布,逢彼之怒,王之去总监之任,而今日更受此奇辱者,此为原因之一。又王为总监时,二次革命事起,曾发护照两张,运送军火,接济民党,政府已得其证据。此事最为袁总统所疾首痛心。此次拿问,其真因实在于是。
  当看管命令未发出之前,因王曾久任巡警厅长官,而警厅中籍隶国民党者不少,恐其平日有所勾结,若先发命令,不但不能看管,且难保有意外之事发生,故先密令步军统领江朝宗将其看管,迨江派张乐斌等传提到该衙门,押在司法科后,方发表命令。是晚警备颇为严密,步军统领衙门所管辖之军队,且一一发给子弹。王被步军统领拘押之后,其初犹能馈送食物,后忽禁止。王素有阿芙蓉之嗜好,馈送饭物时,秘密中即可馈送黑米饭,既禁送食物,烟瘾发作时,涕泪交流,不堪其苦。自作孽不可活,其王氏之谓欤!
  ◎死矣刘鼎锡
  前霸县知事刘鼎锡,因贪赃枉法俱发案,经大理院判决执行死刑,依官吏犯赃条例枪毙矣。闻枪毙之前数日,刘氏囚于地方看守所,自知不免,屡图自杀,频以首触壁不死,更仰攀电灯之线,又不死,事为典狱者所知,乃进而佯慰之曰:“君罪状虽判决,仍可请求再审,但得良律师辩护,似亦未尽绝望也。”
  先是刘氏受鞫法庭,本指定律师邓熔代为辩护,而刘氏不可,必欲自延之刘东汉出庭,而辩护理由,甚不充分,故典狱者云尔。刘氏乃不果死,日作书寄家,促其叔名荫棠者,速聘著名律师,金多无吝,而不知人之绐己也。及正法之命下,狱中亦未有以语之者。迨执行前之一小时,始唤之出狱,诳云检察官尚须问话。既出,遂以命令示之。刘氏已面无人色,尚哀乞曰:“今既无上诉希望,乃并不容要求再审耶!”
  遂拥之出,置于车中,押赴行刑场,至宣武门,始大哭骂。谓当日此缺固以重金向王治馨市得者,今但求向王一面诘耳,遂呼冤以至于死。
  言者多谓刘氏出身微贱,或云系贸易中人,因利心太重,故弃贾而仕云。实则不然,刘氏固德州望族,祖系拔贡,父亦诸生,伯叔之名开榜者,曾举进士,名荫棠者,亦以武举人仕至都司,昆弟在庠序者且二十人。刘氏十九岁入泮,二十一岁出外就幕主于前浙江提督吕文元者最久。初时仅月致十二金,其仆杨福(即杨华甫,现亦经大理院判决于启鸿恩王玉珍等案内帮助枉法得赃逾贯之所为处无期徒刑,褫夺公权全部),时年尚幼,即为之服役。刘氏甚倚任之,因代其娶妇,刘氏中间历史不可考,但知其曾充芦沟桥税局委员,及某师范学堂教习,又任门头沟巡检。其谋干霸县知事缺,确系出银六千元,有五人合资,推刘氏为率,及到任,余四人亦各踞重要位置,朋比为奸,以罹于法。闻刘氏身后仅余一子,甫三龄。妻马氏(案内在逃之马树亭即刘氏妻党亦股东之一)甚贤,闻耗誓以身殉,家人以其有身防护甚至,亦可惨矣。又闻开榜当日以知县办理黄河工程,亦以吞款甚巨,即在工上正法者,故德州人羞道之。
  ◎试院现形
  县知事试验为中华民国考试士子之第一事前后已举行三次,旧僚新进,聚集一堂,所演笑柄,不一而足,兹琐述之,足供茶余酒后之一粲。当亦读者所许也。
  口试一场,照知事试验章程,原系询问地方之人情风俗习惯,乃据应考者之传述。询问之时,颇多趣语,足以供为谈助。某君履历纸上原注供职礼部,及询闻之时,乃曰:“汝曾供职学部么?”
  或者故错乱其词,防其有假冒也。其人答曰:“非学部,乃礼部也。”
  有某君系宜兴人,委员特问曰:“宜兴出好陶器,近来陶器销路如何?”
  某君乃历举陶器情形以对。又有某君系常熟人,委员特问曰:“翁常熟之后人如何?”
  某君乃历举翁叔平之家世及其后裔之状况以对。此其所谓地方之人情风俗习惯乎!然亦太近滑稽矣。
  有某君言县知事甄录试云,揭晓之后,有落第某甲,向亲知诵其作艺,全用八股体裁。第一艺信赏必罚为行政之大本论云,有大勋位也,嘉禾章也,优给年金也。此赏之所谓信乎?然何解于疯子之章太炎,枪毙也有期徒刑也,褫夺公权也,此罚之所谓必乎?然何解于表老爷之张镇芳。第二艺安静之吏悃忄无华日计不足月计有余论有云:“余自信生平未穿西装,不坐马车,不打麻雀,不吃花酒,殆所谓悃忄无华者非欤。余苟能侥幸,则考取县知事之后,更能不奔走政党,不结纳伟人,不提倡民权,不侵吞国税,殆所谓安静之吏者非欤。”
  做到日计不足月计有余之两大股,更高据题巅,指陈宪法,出股结语曰:“此总统连任所以一次二次三次而犹未足也。”
  对股结语曰:“此总统任期所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而不嫌多也。”
  并自谓按切时事以立言,无一字之空泛云。
  知事试验受试者,以着蓝色长袍、天青马褂、青缎官靴、瓜皮小帽者为多,举动言谈,均各能极力模仿旧时官僚之态度,以期必售者也。尤有惹人注目者,众人均系新理之发,新刮之脸,大似彩楼配预备接彩时光景,殊可笑也。有某君者,亦试士也。一日,赴试场绝早,以朝暾未出,行人稀少,马路上犹为严霜所敷,白如宿雪,车行其上,碾碾有声,至议院门前,人已麇集。此时红日升矣,其光照于议院楼头之上,光华璀璨,类罗马皇帝之王冠。然议院铁门外,则有重笨之车数辆,满载寝具什物等类,若人家之将乔迁者。询诸守卫巡警,始知该院本日办交代,院中旧有人员即于此日搬出云。噫,幸此数日有知事试验之举,大足为该院一壮声色。不然者,其冷落之现象,尚堪入目耶?揭示原定七时点名,然此点名时间,殊难盼到,应试者均各寻相识评论前日之试验问题。有易之者,有难之者,窃观各人之面,则忧喜不同。带喜色者,则盼速速点名,有愁容者,则冀略延晷刻,可以翻阅小抄,以为备敌之用。忽第一牌引入矣,将近十一时。呼点始毕,题纸久不至,众皆现无聊之状,且呵欠连天作倦容,足见皆用功之人也。十一时后,题纸始下,方题纸未下时,有一警官持一白纸揭示至,上书“严搜夹袋”四字,字大如斗,盖试验委员长之命令也。迨题纸发竟,又有一委员闯然而对众演说曰:“昨日以搜出夹袋,被扣考至十七人之多,诸君皆为有用之人材,千万不可再有此等情事,自误功名。如有夹袋,一经搜出,定行扣考,千万留神。”
  语毕,冒然而去,此时众始伏案构思。忽监场委员大呼曰:“此人有夹袋,速扣其卷,逐出之!”
  众皆抬头愕顾,则一南方老先生,方拣视小抄,不防却被监场一眼丁上。此老先生初犹微笑,若不解监场所云为何,嗣经警官将其卷子夹袋扣留,掖彼出场,始含泪而去。此后众有所警畏,遂无再犯者。某君完卷时将近三钟,出场时已困惫不可支,头复大晕,以久不作楷书,写字一行,较作文十篇,苦有万倍也。某场试验时,点名已毕,题纸犹未发下,先入者已候至数钟,不免枯坐难耐,因以闲谈解闷,人声庞杂,中有大声发言者,意态激昂,聆其言,则致怨报馆也,其言曰:“各报连日骂县知事太挖苦,我们考县知事,即不值钱,亦不至如各报所言之甚,因此我们考县知事者,不免大受影响。”
  方欲言究,题纸已下,人声忽寂,忽又有数人大出怨言曰:“三道题目,一道比一道难,已可恨,策问中偏说我们考县知事的经济素裕,真不可解。莫非要叫我们捐官么,须知我们因无钱才考县知事,若有钱,还愿来自讨苦吃耶?”
  喃喃不已。
  某次知事口试,应试人入场后,照章均须先谒见主试委员长(即内务总长朱启铃)。当有众议员某君应试,其报名履历并未书明议员官衔,乃委员长一见即曰:“你是议员罢?”
  某君答曰:“然。”
  又问:“你是众议员,抑系参议员?”
  某君答曰:“众议员。”
  又问:“你办过行政事务否?”
  某君答曰:“没有。”
  即以笔挥之使去,及到光字号试验场,有委员三人,高坐堂皇,先由首席某委员问曰:“你做过议员罢?”
  某君曰:“然。”
  诸委员均摇摇头,又问:“你从前没有做过官么?”
  某君答曰:“没有。”
  诸委员又摇摇头,又问:“你系何时由东洋毕业,及何时回国的?”
  某君答曰:“我系宣统三年毕业,当年七月回国的。”
  又问:“你在东洋共有几年?”
  某君答曰:“六年。”
  又问:“你毕业回来,曾做些甚么事?”
  某君答曰:“曾在南京做过参议员。”
  诸委员等均熟视久之,大摇头而特摇头曰:“问完了,请去罢。”
  某君乃掩鼻而退。
  有士子某,届口试期日,赴试甚早,晨十钟即至众议院守候,徘徊门外,闲观墙上布告,见有数人于卷内,因自署其名均已被摈不录,盖试场规则,系用糊名式。暗中摸索,苟于卷内称名,则疑预通关节,春光泄漏,自贻伊戚,亦可谓弄巧成拙矣。徘徊场外,久不得入。天气既渐和煦,正午太阳,炙人甚热,乃询警吏可入内休息否。警吏以为可,并索卷票为证,乃入,入后有警吏前导,延至休息室。又坐一时许,有招待委员翩然入室,有识之者,多起脱帽为礼。某询于众,知为内务部张长植,其人盖一蔼然儒者也。未几一钟已过,坐中人三五闲谈,几忘有考试之事。忽闻铃声琅琅,处长吴笈孙一手握铃,一面高声禁止众人喧哗,众人肃然起立,遂即按牌唱名,鱼贯入场。当未入场时,众人互言谓口试系学识经验器宇三者并重。一般揣摩风气之流,似早预闻此语,故有年过七十,须发斑白,此次均效唐绍仪岑春暄故事,草无余。有年未三十,恐以不及格被摈者,则均预留寸许短髯,作流行洋式,以冀投机。不料试验资格中三十岁以上五字,竟有如是奇效,是亦民国考试一种趣闻。第一牌点名既毕,众人均按次入座,朱委员长自外入,应试者听候唱名,以次至台前,预备问话。其时间长者约五分钟,其时间短者约一二分钟。大约曾任县知事及办过地方公务者,问话较多,若仅有学堂毕业或曾在中央为某官者,则问话甚为寥寥。问话毕,入休息室。约一二分钟,再由警吏延入试场,场中有试验委员数人,问话较多,然亦不甚穷究底蕴也。
  考试知事政府注重老成一派,不料某届二场考试将毕,竟查出党人二人。迨往逮捕,早已闻风远扬。有此事实发生,委员长朱启钤益为注意,场内加添警兵侦探,严为访察。第一次口试,凡身着华丽衣服,虽答对如流,公事娴熟,皆不取中。后试者有鉴于斯,均易以宽袍大袖之布衣,做出老成态度,以迎合主试委员之心理,故众议院门前,又觉生出一种寒酸气象矣。
  第一届知事试验之总榜揭晓后,毕业生落第者颇多。有学生六百人,上书朱总长,语甚愤懑,录其原呈,以见梗概,为呈请删改应试资格以恤下情事。窃读民国二年十二月二日,以大总统命令国务员全体副署颁布之知事试验暂行条例第二条所定应试资格,以三年法政毕业者列诸第一项,皇皇明令,在人耳目,议者均谓政府诚心求才,刷新政治,故学生来应试者独多。迨经第一试、第二试揭晓,又居然多列前茅,方谓政府未始无诚。孰意一经口试,大反前案,凡录取者尽是有经验之老人,学生等均以未曾做过前清十年亡国大夫,年龄未达五十岁,离死期尚远,竟不能邀口试委员之青睐,而概遭摈斥,或侪于丙等之列,实非意料所及也。政府须知学生等远道来京,大非易易。其中寒苦之士,十居八九,多系典衣卖地,始得凑集川资,来京应试,讵料尽受其骗。夫政府既抱定人惟求旧力排新进之方针,即不应规定毕业资格,今条例若彼,而考试若此,果何以见信于天下?在政府只图开玩笑行诈术,而不知天下之士,莫堪其苦矣!为此请求政府大发慈悲,即将第一项资格删去,以免后来者再受其骗,则寒士幸甚!全国学生幸甚!谨呈。
  某届甄录试,场规颇不严密。试士往往于文思艰窘之际,辄从袖口或大衣内扯出史论及乡会试闱墨等书,以助灵机。甄录题目既极普通,而又有种种夹带以便抄胥,故获取者甚多。大众以为上次既如此,下次不妨放胆,及至正试,希望愈切,夹带亦不得不略为增添,免致枯肠失润。孰知监试者恶作剧,场中巡视偏又加严,因夹带扣考者二十余人,内有现任知事二人,即时勒令出场,不得与试。闻有一人当题纸接到后,从腰间取出巨纸一束,细字斜行,密写殆遍。不知所抄何书,方一展览,为监场者窥见,遂来搜取,其人始尚强辩,以为并非夹带,且以两手按纸,不听攫去,继见不免,乃改变颜色,向监试者乞怜,复连连作揖,求其饶恕一次,正当长揖未竟之时,而门外乃有一身着警察制服者入曰:“先生今且去,下次再来罢。”
  此公乃灵魂若失,身不自主,随之出院门矣。又曾有一人在厕所阅文稿,被巡警搜获扣考,可谓愍不畏法矣。
  试院门外,所贴招领牌甚多。有遗失墨盒者,有遗失水笔者,有遗失手巾者,弃甲曳兵,仓皇出走,此均不足为奇。而最奇者,则在遗失卷票,如此者且不止一二人。无卷票则不能入场,不知应考诸先生,何以荒唐至此。
  入场后,大家坐定。有人冷眼旁观,细为鉴别。见有半倨半恭者,望而知为前清府县,以其曾执手版,且尝临民也;有尚带寒酸气习者,望而知为前清京官,以其尚未纯粹沾染官僚派也;有举止轻脱得意疾书者,望而知为新毕业之学生,以其未知考试之艰难也;有鹰瞵鹗瞬顾盼自豪者,望而知为两院议员,以其犹有掷墨盒打议长之流风余韵也;有颦蹙构思袖底露出败絮者,望而知为新闻记者,以其日作数千言,伏案功深,即衣饰间亦不能自掩也。其余色色形形,疑彼间非试验场,乃博物院也。
  第三届知事甄录试第一场,派定者为顺天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东、山西、陕西、甘肃、广东、广西、南、贵州、河南、安徽旗籍计十六处。晨五钟余,考员陆续而来,率乘人力车,至则年岁老少不一,衣服华朴不一,虽南腔北调并为一场,然颇现一种稳健气象,较诸上二届则迥别矣。考员等率皆提皮包或皮夹子,忆及前此考先生背考篮颈卷袋者,气象迥别。六钟余入场,八钟余封门,题纸下,为刘晏喜用士人论一题,申刻交卷,不准给烛,题目极为明显。于是抽笔,书题于卷,大家构思,而哼哼嗡嗡,令人思薛大哥蚊子苍蝇,不禁欲吃吃作鹭鹚笑,声粗声细,入耳洋洋,亡何突然中止,则十一钟余面包之给也。面包半夹以糖,半夹以肉,面包制法颇干净,夹糖者亦甜美,夹肉者则肉仅一片,如纸之薄,较诸饭馆冷荤碟中物尤为玲珑漂亮。不知郢人运斤垩尽而鼻不伤手段,此厨司可与争奇否耶。食毕,饮茶颇热,可无腹疾之虞,场中温度亦合,有大小解者,随以老警,剑佩、然,惟仅许一人落后者内急情形,杂以言喻。须臾吟声又作,及放头牌二牌,均鱼贯而出,至三牌放场,于是皆提包出,至门,有警士收券。此届阅书者未能尽免,监场者则温然其容,怡然其词,绝无前次强硬态度,至考员则所见率皆长衫马褂似人人皆具有知事资格者也。
  三届试验第二次甄录试时,有一士子甫出场,便大嚷曰:“真真苦恼子,坐处也弗宽;面包也弗够吃;要吃茶哉,叶子末弗好;要小解哉,偏偏有个巡警跟倪。”
  旁人闻之,莫不粲然。是场题纸为汉通、西域、宋弃、西夏若得若失论,有年岁略大鬓已颁白而剃面熏衣犹作惨绿少年态者,相与言曰:“是题恰是绝好两扇格,前分后总,作来颇不费力,兄弟誊写亦能字字入格,不似新少年之尽作草卷,一字占数格。”
  当此维新时代,即主试者尚未知见过字学举隅没有。吾辈自问颇不弱。其一曰:“俗语云,场中莫论文。吾辈逢场作戏,作得过去便是,何必认真?况且大日本平假片假作字先不能画一,我们就说看过字学举隅,也止可得失寸心知罢了。今晚且与兄弟到北林房灌点外国米汤,也省的如此沾滞。”
  且行且谈,直走出宣武门去。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