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士人惟出处两途,出则荦荦,处则冥冥,求志达道,无二义也。古称三不朽,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岂非出则树绩旗常,处则阐明圣学,而均之一禀于道德耶?士非此三者,无以托于世而列于士君子之林矣。兼之者,其命世之豪杰乎!道德不足,则功业、文章亦足表见。若夫希世取容,求为富贵利达而已,又何足比其数也。
我国家英贤辈出,其以道德、功业、文章名世者,代不乏人,而焯焯国史,尤彰明较著者,往往萃于吾浙。余尝窃高山之仰,景行先哲。如诚意伯刘公基,青田人也。少通《春秋》,长务理学,尤精天文、兵法。会太祖定括苍,指乾象曰:“此天命,岂人力耶!”
适遣使来聘,遂间道诣金陵,献《时务十八策》。怒骂小明王,不拜,曰:“何事奉牧竖者!”
乃陈天命所在,上感悟,遂定计取天下。是时,吴、汉为敌,众以苏、湖地饶,宜先取吴。公密谋曰:“士诚自守虏,友谅居上流,且名号不正,宜先伐汉。汉灭,吴直囊中物耳!”
后灭汉取吴,因收中原。志在澄清天下,言于上曰:“宋元以来,宽纵日久,当使纪纲振肃,而后惠政可施。”
迨赐老,因问天象。复云:“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宜济以宽。”
上皆嘉纳之。公刚毅,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於色。上尝称为“老先生”,不名。曰:“卿,吾子房也。”
与同郡叶琛、章溢,金华宋濂友善,并以功名显于世。文章二公尤著,基曰郁离子,濂曰龙门子。
濂始见上于金陵,问:“世乱奈何?”
对曰:“愿明公不嗜杀人,天下可定。”
除翰林学士,授太子经,请读真德秀《大学衍义》。上立取览,悦之,令大书揭两庑壁。累升侍读学士,兼赞善大夫。侍上多所陈说,直谅不务文饰。上喜曰:“卿可参大政。”
对曰:“臣少无他长,徒以文墨议论事。一旦授职不效,有负陛下。”
顿首力辞。上尝廷誉公曰:“古人太上为圣,其次为贤、为君子。若濂,事朕十九年,口无毁言,身无饰行,宠辱不惊,始终无异,不谓君子乎?匪惟君子,抑可谓贤矣。”
公尝自言曰:“古人为学,使心正身修,措之行事,俯仰无愧而已。繁辞复说,道之蔽也。”
后致仕,居青萝山,闭门著述,人罕睹其面。
逊国时有方孝孺,台之宁海人。从宋濂游,同门多天下名士,一时尽出其下,人呼为小韩子。末视文艺,恒以明王道、辟异端为己任,世咸谓程、朱复出。常卧病绝粮,家人以告,笑曰:“古人三旬九食,穷岂独我哉!”
太祖尝召见,喜其举动端整,谓皇孙曰:“此庄士,当老其才以辅汝。”
乃遣还。建文即位,召为文学博士,进侍讲,备顾问。德望素隆,一时倚重。凡将相谋议,辄资孝孺。上好读书,有疑召解,临期奏事,面决可否,必命批答。及靖难兵起,诏檄皆出其手。兵既渡江,坚守誓死。建文逊去,文皇召用,不屈。命草诏,复悲恸彻殿,大哭且骂曰:“死即死,诏不可草!”
竟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戮,为《绝命词》云:“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三纲易位兮,四维不修。骨肉相残兮,至亲为仇。奸臣得计兮谋国用囚。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徇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其所著述甚多,皆行世。文大类苏氏,而正论过之。其心慕古,欲举王政於今。若死节一事,则成仁取义,之死靡悔,迄今人人能言之,不可泯灭已。
至正统己巳之变,钱塘于公谦,计安社稷焉。谦自幼英敏,读书过目成诵,行文泉涌,为诗清丽。宣德中授御史,从讨汉庶人,公数其罪,庶人流汗伏地。巡按江西,平反冤狱,人称神明。山西、河南灾,上命以兵部侍郎巡抚二省,公遍历梁、晋,问民疾苦,百弊湔剔。马政、河防、民租、军赋,一经擘画,遂为规式。后去两省,诣阙请留者万人。去后皆尸祝公。正统北狩,京师大震。郕王监国,给事中王纮等纠劾王振,廷击二长随,流血禁廷。郕王惊起,公上陛止之,宣谕振罪当族,众稍定。是时人心危疑,思得长君以弭祸乱。公曰:“今日之事,社稷为重,君为轻。”
率百官伏文华门,力请劝进。郕王辞让再三,会皇太后旨下,始即位。乃擢公兵部尚书,寻加少保,内外倚公为安危。公选调三营兵健锐者,合营团操,名曰团营。令工部理戎器,户部输兵食,传檄边镇,坚壁清野,迎击邀遮。方略已定,乃躬擐甲胄,泣谕六军。适虏拥众至城下,索金帛万万,廷议计无所出。公曰:“吾司本兵,知有军旅,他非所闻。”
石亨欲尽闭九门,以待勤王兵。公力争,率兵出营德胜门,发大炮击死虏数千。扬言能斩也先者,赏万金,封国公。也先气沮遁去。石亨欲追击,公又力争,纵之北去。盖出战以护京师,纵虏以安上皇也。后虏悔祸,遣使奉上皇还京。群议汹汹,公曰:“天位已定,谁复异议!惟君臣大义,兄弟至情,自当迎还。”
至,居南宫。迨睿皇复位,因石亨、徐有贞言,乃杀公。是日天日骤变,阴霾蔽空。公居,尝有不如意。辄拊膺忿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
闻其言,孰非酸鼻流,涕者耶?
后几八十年,而有宁藩之事。仁和胡端敏世宁豫发其奸,姚江孙忠烈燧死之。王文成守仁实翦灭焉。世宁志节清峻,长于韬钤,初为南部郎,奉诏条上十事,首言立贤无方:先朝李贤、薛瑄入阁不由翰林,翰林胡俨、刘球不由庶吉士,年富以教官为给事中,王翱以寺正为御史;今一切叙转,专泥科条,以故贤才抑塞,乏人佐理。出为太平知府,再补宝庆,俱以仁廉称。备兵江右,上平贼二策,遂及宁藩事。宁党赂遗权要,坐以诽谤离间罪。按浙御史潘鹏附宁,囚公家属,赖按察使李承勋曲护。至京自投,下狱,狱中三上书,言官论救,始谪戍。后宁反,释归,复除按察使。世皇登极,召为兵侍,寻迁兵书,力辞再三。援姚崇故事,上定武略等《十事要说》,促上议行。度不得行,数月辞归。然兵曹夙弊大利,已整刷十之五六矣。归后复召南兵,不赴,寻卒。有《奏议》行世。
燧始授刑曹郎,冤狱多平反。后历藩、臬,益著声绩。时宸濠蓄逆谋,结钱宁、张雄,日夜诇中朝事,威劫省臣,赂诸大吏,日益恣横。朝议选才节大臣,升公副都御史,巡抚江右,公闻命,誓曰:“投艰於我,生死以之。”
即单骑携二僮入南昌。公有心计,曲为周防,不先事讼言。托御他寇,筑进贤、南康、瑞州城,奏敕湖东道兼理兵备,与饶相犄角,尽出会城兵器,置诸外府,恐为宁资。会言官发濠反状,朝廷遣大臣督讯,濠乃伏贼府中,俟守臣入,大言:“太后密旨召我监国。”
公毅然应曰:“安有密旨!”
濠又曰:“天祚暗移,汝不知耶?”
公曰:“无得妄言!”
又曰:“我取南京,汝保驾否?”
公张目怒视,厉声大骂,遂见缚。公且缚且骂,贼种捶折公右臂,杀惠民门外。乃大索城中兵器,不得,持竿梃相向,至安庆败归。
王公守仁时抚南赣,起义兵于吉安,遍檄诸郡,合谋夹剿,遂执宸濠。公初仕为武选郎,刘瑾乱政,抗疏请诛,谪龙场驿丞。后瑾诛,复除刑部,改吏部,升太仆、鸿胪卿。以佥都出抚南赣,擒斩剧贼数千,凿山开道。赣旧有二程子祠,昔周茂叔知南康军,二程子随父宦游,受学于此。公因旧址,益增廓之,创建书院,与四方名贤讲学于中。设社学,教郡邑子弟,夷风丕变。初,公见濠,佯言朝政缺失,外示愁叹。李士实曰:“世岂无汤武耶?”
公曰:“汤武亦须伊吕。”
濠曰:“有汤武便有伊吕。”
公曰:“若有伊吕,何患夷齐!”
自是遣人觇濠动静,益得其详。于是上疏请提督军务,意在濠也。后濠反,公乃得提兵讨平之。值奸佞忌公,久之不赏。嘉靖改元,始封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书,寻去位。五年,复起征思田。时驻节武林,余为诸生,心景慕之,约同侪数人廷谒公,得觌风仪。神骨清朗,步履矫捷,翩翩如鹤。求其指示,但云:“随事体认,皆可进步。为诸生,诵习孔、孟,身体力行,即举子业,岂能累人哉!所患溺于口耳,无心领神会之益,视圣贤为糟粕耳。”
余聆公言,至今犹一日也。后公至粤,开诚示信,贼党自缚来归,田州悉平。又驱降众捣入寨巢,以除岭表积患。则谈笑之顷,万众远集,擒首斩馘,献凯辕门,而左右尚不知也。又可见公用兵之如神矣。归至梅岭,疾甚。公命舆人速行,至小溪驿而殁。有《则言》、《传习录》行世。
此数君子者,岂非志于道德,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於功名,富贵不足以累其心者耶!迨今承平日久,士人非科第无以自见,故始为诸生,欣羡一举,不啻起渊谷中,飞腾霄汉间也。既推上矣,羡登甲第,汲汲不减诸生时。既成名矣,骎骎希冀显荣。一命以上,寸计尺积,岁无宁日,日无宁时。即位列公卿,犹思恩逮上世,赏延后裔。盖终其身未尝忘进取,何能定静安舒!所谓诵法圣贤者,取陈言应制科尔,甫服冠裳,辄尽弃去。悲夫!以是立功名且不可,何论道德!余秉铨日,有门下士举春官不第,出见得第人,恧容。闻鼓吹之声,中热不可禁,乃亟求归。余告之曰:“盍不追忆往昔,祇盱盼于将来?子垂髫入小学,认字画、课句读,凡几何人?比收养庠序无几。师学博、会举业,凡几何人?比应荐南宫无几。以彼自较,安可不谓厚幸。今天子励精图治,立贤无方,即由此试吏,可以策立功名,驯至通显。彼被儒服衣,穷研白首,皆畴昔同侪共业,宁无才品相埒而向余欣羡者,此皆常人积习之情。其在君子,修身善行,睹穷达显晦,不入于心,充然喜乐在我,大行不加,小知无损,焉知竞进争先,戚戚穷年为也!别矣,尚游心高大光明,毋令世俗驰骛之态摇惑其心。以尔清才好学,何所不至?所患志不立,汩外慕而损真心。虽至荣极显,於我何有?昔子夏出见纷华势利而悦,子夏圣门高弟,心犹未忘,比于颜子乐道忘忧,相去远矣。曾点乐日用之常,圣人亟与之。盖素位自得,进于乐天知命无难,汝其以曾点为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