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年家子邹蓉阁,以张文毅公《冰溪吟草》一卷示余,乃甲寅夏日,公罢江西巡抚,侨居玉山县而作。县有水曰冰溪,戴叔伦诗所称“冰为溪水玉为山”者是也,故题曰《冰溪吟草》。首为《广哀诗》四十三章。序曰:“自粤贼犯顺以来,用兵五年,又各处土寇窃发,其间殁于王事者,未易更仆数。今年夏,闲居无事,因取平生师友姻党及江西将吏之死事者,各系以诗,用志吾哀。略以时日之先后为次,下吏末弁,匹夫匹妇,亦皆与焉。忠孝节义,不可以贵贱论也。”
其诗每章皆以“呜呼”发端,首章云“呜呼林文忠”,次章云“呜呼李文恭”,他章皆然。诗虽止四十三章,然七章“呜呼武昌城”,十五章“呜呼石头城”,皆罗列多人,固不止四十三人也。又七言古诗一篇,题曰:“去年七月朔,余在南昌,守城督战,奴子郑贵侍侧,与材官哈恩,俱毙于炮,血溅余身。今一年矣,感而有作。”
诗曰:“去年今日豫章城,我在城头督战兵。贼炮如雨向城击,忽然鲜血溅我缨。左右骇愕环相顾,中有二人中炮仆。材官哈恩仆郑贵,淋漓血染城头路。哈恩碎颅气仅存,郑贵洞腹犹能言。首问主人受伤否,次言有母乏饔飧。我闻此语心悲切,世人枉自谈名节。此仆二十不读书,临死之言何烈烈。人生忠孝赋于天,我今报国知何年?将母犹荷君恩重,愧汝国殇空泪涟。”
公讳芾,字黼侯,陕西泾阳人,以翰林起家,官至江西巡抚。守南昌省城百余日,有功东南大局。后在籍充团练使,死回民之乱,事具国史。余于公为词馆后辈,初不相识。读其诗,重其为人。录存此诗,亦足见一斑也。
陈子庄大令其元,尝受业于余舅氏姚平泉先生。少时恃才自喜,芥视青紫。道光戊子岁,初应乡试。试毕,与数友游西湖。适有请箕仙者,子庄率尔问:“今科中否?”
盘中书曰:“尔甲子举人也。”
戊子至甲子,相去尚遥,子庄意颇不然,大言曰:“仙人不灵。”
盘中又书曰:“灵灵灵。”
相与轰然,一笑而散。乃屡试秋闱,一衿如故。而距甲子之科,亦不远矣。无何东南大乱,苏杭沦陷,甲子科竟不获举行。至贼平后,始补行之,则子庄已需次江苏矣。乞假而归,将复就试。学使者以其既列仕籍,摈不录送,无如何也。复与数友游湖上,语及前事,曰:仙人真不灵矣。”
一友笑曰:“灵灵灵。子于甲子之岁,为左继皋制府所荐举,疏云为敬举人材,仰求录用事。然则子非甲子举人乎?”
子庄亦憬然,信乎事皆前定也。子庄宰青浦时,有归思,绘峰泖莼思图,求题于余。余信笔书五言三章曰:“之子有归思,秋来问水滨。欲将种花手,去作采莼人。烟雨扁舟活,丹青一帧新。乡山九十九,苍翠扑船唇。我欲留君住,青山负草堂。我将劝君隐,丹诏惜循良。且喜宦游地,依然云水乡。何妨缓归棹,在此作龚黄。我读君诗句,因之自汗颜。早经谢朝籍,仍欠卧乡关。东舍采菱去,西家获稻还。还来应笑我,吴下鬓毛斑。”
余生平题图之作,多不存稿。此诗乃兴到语,然人或赏其流动有致,姑录于此。其余类此者尚多,然旋作旋忘,思之不得。辄自笑曰:“姑听后人收作集外诗矣。”
南海桂皓庭孝廉文灿自金陵来吴下,以戴子高、刘叔两君书来见,亦博学士也。所著有《易大义补》、《禹贡川泽考》、《诗笺礼注异义考》、《周礼今释》、《春秋列国图考》、《箴膏肓评》、《起废疾评》、《发墨守评》、《论语皇疏考证》、《孟子赵注考证》、《孝经集解》、《孝经集证》。以上诸种,总名《经学丛书》。同治元年进呈,曾邀乙夜之览。又有《说文部首句读》、《四海记》、《经学博采录》、《兴艺堂集》。其《经常博采录》与江氏藩《汉学师承记》体例相似。君知余撰著颇富,索观已刻各书并未刻者录目以去。其亦将采入之欤?
余于道光丁酉岁应乡试,曾中式副榜。因考宋时解试,有所谓待补小榜者,其今副榜之权舆乎?宋赵升《朝野类要》云:“待补者,三场内只第一场合格,及补试内,只大场合格。盖恐黜落之可惜,故以此勉其学者。”
洪迈《夷坚志》载吴渗事云:“营道士人吴沂,淳熙丙午获乡举。丁未下第,梦二龙夹其体,又梦人令更名渗,则当再荐。至己酉,遂更名,果再预选。榜首盖其叔应龙,而待补小榜有石应龙,遂符其兆。”
又载黄事云:“习《春秋》,已为考官所黜。同院建昌教授包履常,得其论卷,爱之。欲置诸待补小榜,令钓前后两场草卷参读,见首场经义,批抹数十条,不可复收。乃携谒本考官共议,将令另誊录。其人阅所黜义,大悔前失,曰:‘非君见临,几失一士;过不惮改,遑恤其他。’遂取已入等者,摘其疵病,置于待补之冠,而以居第三。”
观此,可知宋时待补小榜,即今副榜也。余中副榜时,年才十七,故先大夫勖以诗曰:“共说终军才弱冠,已成庞统半英雄。”
又曰:“闭户曾穷皓首经,先人晚谢一衿青。不图世泽延孙舍,早有清芬接祖庭。”
盖谓先祖南庄府君,曾副乾隆甲寅贤书也。又曰:“只怜燕市人如旧,未见翬鹏化北溟。”
谓是岁,壬甫兄应京兆试,未售也。及癸卯岁,兄举于乡。至甲辰岁,余继之。或曰:“祖孙副榜,兄弟联科,是亦君家佳话矣。”
余登丁酉乡试副榜,是科同邑中式者五人:归君真,字璞人;车君玉阶,字墨林;江君毓荃,字巽斋;戴先生福谦,字贻仲;蔡君笃培,字补辰。迄今不过三十五年,而五人者墓草宿矣,独余尚在耳。江君笃信紫阳之学,著《读朱阶梯》一书,其自序云:“朱子云: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愚续之曰:朱子文集语类,《近思录》之阶梯;薛文清、胡文敬、陆清献、张杨园诸先生之书,又朱子文集语类之阶梯。则欲读朱子书者,必自薛、胡、张、陆之书始。由是而上溯真文忠、许文正两先生,以及朱子门人,如陈北溪先生之书,熟观而深究之,始能得其要领。”
云其书十四卷,道体一,论学二,致知三,存养四,克治五,家道六,出处七,治体八,治法九,政事十,教学十一,警戒十二,辨异端十三,论人物十四。每类先录朱子文集语类,而以所见阐明之。或仍证以朱子之说,或博采前人之说以证之。其于诸类无可附丽者,别为余论三卷。君家藏书甚富,又素留心经世之学,故治体、治法诸类,颇有裨实用,非空谈心性者比。手自录稿,稿凡七易,而晚年定本,竟毁于庚辛之难。余于其从子子平孝廉处见此书,点窜涂改,尚非定本,未能刻以行世也。余悯其一生心血,恐终归淹没,故录其大略于此。
徐诚庵大令为余言:“向见吾邑蔡氏家谱,有前辈书小字一行,云:‘先制:庶民无职者,不许取名,止以行第及父母年齿合计为名。’此制于《元史》无征,然证以明高皇所称其兄之名,正是如此。其为元时令甲无疑矣。见在绍兴乡间,颇有以数目字为名者。如夫年二十四,妇年二十二,合为四十六,生子即名四六;夫年二十三,妇年二十二,合为四十五,生子或名为五九,五九四十五也。”
以上并徐君说。余考明勋臣,开平王常遇春,曾祖四三,祖重五,父六六;东瓯王汤和,曾祖五一,祖六一,父七一,亦以数目字为名。又考洪文敏《夷坚志》所载宋时杂事,如云兴国军民熊二;又云刘十二,鄱阳城民也;又云南城田夫周三;又云鄱阳小民隗六;又云符离人从四;又云楚州山阳县渔者尹二;又云解州安邑池西乡民梁小二;又云董小七,临川人;又云徽州婺源民张四;又云黄州市民李十六,其仆崔三;又云鄱阳乡民郑小五;又云金华县孝顺镇农民陈二。诸如此类,不可胜举。又载阳武四将军事云:“访之渔家,无有知之者,亦不曾询其姓第,识者疑为神云。”
按言姓第,不言姓名,疑宋时里巷细民,固无名也。
吴牧驺太守仰贤,手录所为诗一册见示。内有《纪岁珠》一首,序云:“歙人某,娶妇甫一月即行贾。妇刺绣易食,以其所余,岁置一珠,以彩丝系之,曰‘纪岁珠’。夫归,妇殁已三载,启箧得珠,已积二十余颗。”
余谓此妇幽贞自守,而“纪岁珠”之名,亦新艳可传,惜不得其姓氏也。
同治十年冬,余自西湖精舍还吴下寓庐,迂道德清,省视先人邱垅。十一月辛丑,泊舟城中,而自坐小舟出南门,至金鹅山展先通奉君之墓,留奴子沈贵守舟。忽有一人,可四五十岁,口操德清土音,至舟求见。沈告以主人不在,其人必欲入舟,沈诘其姓氏,其人告之,约略是刘字。沈曰:“卯金刀乎?”
曰:“非也。木字偏旁耳。”
沈以主人桑梓之乡,虑是亲故,未敢阻之,即从之入。其人入舟,略视即去,亦不复再至。余归,沈以告,余亦漫置之。然以木旁字而音似刘字,且为姓氏所有者,惟楼字。而吾邑素无楼姓,莫知何人也。及归吴下,适同县江子平孝廉、蔡瑜卿秀才皆在,因以访之。且曰:“非楼即柳,邑中有是姓乎?”
两君无以应也。已而两君回德度岁,遍访邑人,则不特无楼姓,并无柳姓,因告余曰:“此事绝异,岂柳侯乎?”
柳侯者,吾邑总管神也。吾邑总管神三:曰戴,曰柳,曰叶,而柳实先于戴、叶。唐武后时,初设德清县,柳侯即来为县令。侯名察躬,乃柳子厚之祖,集中《先侍御史神道表》所称德清君者是也。有惠政,既殁,而邑人祠之,岁久祠废。及戴侯兴,而邑人即以柳祠故址为之祠。于是祀戴兼祀柳,后又附以叶,并详县志。余羁旅四方,久不获躬拜祠下。自惟素履自守,未必获罪明神。若谓文章道义足以感动幽明,则余又非其人也。两君云云,无乃谰语,姑记于此,以为修省之资。
余从前客授新安,岁一往还,皆从钱唐江溯流而上,过严先生祠凡一十七次,皆未及登。壬申春,余至福宁省视太夫人起居,道出桐庐,维舟祠下,遂一登览。祠乃乱后重修,亦无可观。其旁有客星楼,登楼平视,颇尽江山之胜。俯视余舟,若在舄下矣。钓台、西台,两峰并峙,高出层霄。余无济胜具,不克登其巅,不知先生当日如何垂钓也。按《水经·渐江水》篇云:“又东南流,径桐庐县东为桐溪,自县至于潜,凡十有六濑,第二是严陵濑。”
郦道元注云:“濑带山,山下有石室。汉光武帝时,严子陵之所居也。故山及濑,皆即人姓名之。山下有磐石,周回十数丈,交枕潭际,盖陵所游也。”
今石室及磐石,均未之见。又据《经》云“自县至于潜”,则与今水道亦不合。疑汉晋间所谓严濑者,或未必即此也。
福宁府署后圃有大铁锚二,长五六尺许,不知所自来。或云官军征蔡牵时所得,或云府城像船形,故以此镇之也。又于三堂门外,见石鼓二。其右一鼓刻云:“至正五年,岁在乙酉,常住志。”
亦不知所自来。或云取之佛寺,或云郡斋本由佛寺改建也。检寻郡志,均不得其详。余谓壬甫兄云:“东坡有凤翔八观之咏,此亦可云福宁二观矣。”
壬甫兄示余旧钞书二册,曰《文房四友除授集》。首册所录:《中书令管城子毛颖进封管城侯制》、《石乡侯石虚中除翰林学士诰》、《陈矣除子墨客卿诰》、《赐楮知白诏》各一篇。其撰人名氏不书,但题“安晚先生”四字。又《代毛颖谢表》、《代石虚中谢表》、《代陈矣谢启》、《代楮知白谢表》各一篇,撰者为竹溪林史君。注云:名希逸,字肃翁。次册:一制、二诰、一诏、三表、一启,并如前,撰者为后村刘中书。注云:名克庄,字潜夫。又《拟弹中书令管城侯毛颖疏》、《拟驳石乡侯石虚中除翰林学士奏》、《拟驳陈矣除子墨客卿奏》、《拟驳召楮知白奏》各一篇,则新安胡谦厚所撰也。纸墨虽旧,而文字完好可读。卷首有林肃翁序,其略云:“淳皊丙午,安晚先生以少师领奉国节钺,留侍经帷,寓第涌金门外养鱼庄,日有湖山之适。仆时备数校雠府官,闲无他职,颇得奉公从容。一日谓仆曰:‘某尝为文房四友除授制诰,因官湖外而归,旧稿蠹蚀不复存,今仅能追忆一二语。’仆因请闻其略,公曰:‘容某思之。’又数日,公连以数则示教曰:‘余因子之请,遂得追补成之。’仆读而喜曰:‘此前人文集所未有也。然既有除授,而无谢可乎?’遂各为表启一首以呈公,公大加称赏。逾年,公再入相,仆谨翭不敢出。今既补外,无复争名求进之嫌,因取而刊之郡斋。”
云云。所称安晚先生,乃郑清之也。清之有《安晚堂集》。考宋理宗端平二年乙未六月,以郑清之、乔行简为左右丞相,兼枢密使。明年九月,以有事明堂,大雨震电,二人俱免。自是至丙午,为淳皊六年,正其优游湖山之日。至七年,清之复为太傅右丞相兼枢密使,即序所谓逾年再入相者也。清之与史弥远议废立,得至宰辅。其再相,则年衰齿暮,政归妻子,相业更无足称。林竹溪、刘后村,并依附贾似道,亦非端士。然此卷以文为戏,颇有可观,亦旧籍之幸存者也。余语壬甫兄,当付之剞劂,以诒好事者,因先记大略如此。惟读胡谦厚序,知尚有李几复所作一奏三状代四友辞免者,惜不可见矣。
余自浙入闽,行经福鼎县境,见一岭上有马仙娘庙,不知何神也。及检《福宁府志》,乃有二说。《方外志》云:“马真人,温麻里马氏女也。乾符中,入昆田山炼丹仙去,今丹井臼尚存。”
又《外纪》云:“寿邑有马仙者,相传江南人女,随父宦来闽。抵寿,年甫十八,死于鸬鹚村。乡人庙祀之,祈祷辄应。倭寇寿城,黄昏时,忽见旌帜,仿佛有女将率兵至。倭骇甚,遁去。”
此二说者,未详孰是。壬甫兄云:“是必一人,而传者异其词。”
杨石泉中丞偶得《沈端恪年谱》四卷,其书乃未定稿本,属余写定。因于吴下寓庐校读一过,付钞胥写之,仍为四卷。端恪名近思,字位山,仁和五杭村人。始为僧于灵隐寺,后入钱唐县学。仕至左都御史,赠礼部尚书,葬吾湖归安之埭溪。高安朱文端公表其墓曰:“理学名臣,亦康熙、雍正间一时人望也。”
彭尚书启丰撰公墓志铭,末云“谨按公年谱志之墓”。疑其时自有年谱行世,而此谱多引彭志为证。又彭志称:“负笈虞山钱圆沙、严宝成之门。”
而此谱则谓:“考公诗文,无与钱、严二公往来之作。”
然则彭所据者,非此谱也。公所著《天鉴堂诗文集》,余均未之见,故于此谱无所增改,一仍其旧文而已。
朱定甫司马示余古钟拓本,其文屈曲不可识。余以意度之,曰古雷字也。《说文》:“翯,古文作翲。”
其中二回象回转之形。今此钟文,左半作,右半作,各从四回。所谓古籀文,多繁重也。《论衡·雷虚》篇称:“古人刻尊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为相校轸则鸣。校轸之状,郁律翶垒之类也。”
以是言之,古人为雷形,多作此象,其为古雷字无疑矣。斯钟也,请即谓之雷钟,以配古之雷鼓,可乎?
苏州府署旧有白香山所书“木兰堂”额。道光中,盱眙汪君云任来守是郡,摹此三字,镌石寄归其家,并跋其后云:“丁酉九秋,余守吴郡,年五十有四矣。昔白公亦以此年来判是州。千百年间,官齿符合。登堂瞻仰,益深钦幸。余家南园,故多木兰,因摹三字,镌石寄归。余不敏,何敢僭拟古人?窃冀解组归山,得如公之享高年,逍遥娱乐,于愿斯足,爰志本末。”
并系以诗,诗曰:“千载风流刺史贤,木兰题字尚依然。恰当贱子官吴日,正合香山领郡年。拟续新诗镌石上,归将遗迹榜堂前。他时得占园林乐,定和先生池上篇。”
及庚辛之乱,郡斋无恙,而是额失焉。同治十一年,李薇生太守复从盱眙汪氏乞得拓本,摹刻以存其旧。余生平最喜白太傅诗,适寓吴中,得从太守借观拓本,因记大略如此。
道光癸未岁,杜石樵先生视学吾浙。于四月八日翷试吴兴,适得相国文正师泥金之报,乃题“闻喜轩”额于试院东楹。至同治辛未,丁濂甫同年绍周视浙学,亦于四月八日翷湖。越三日,而嗣君立瀛成进士捷音至,乃又言其室曰“叠喜”。宗湘文观察时守湖郡,贺以诗。濂甫次韵和之,其诗曰:“闻喜名轩事亦奇,师门遗墨尚淋漓。四千里外登龙日,五十年前噪鹊时。艳说宫花分棣萼,(原注:侄立干,戊辰进士,本科同应殿试。)敢云阶树尽琼枝。吴兴太守多情甚,贻我瑶笺索和诗。”
一时和者甚众。壬申春日,余与濂甫相遇于杭州,因亦成三律云:“试院论文正赏奇,兴来酒味不嫌漓。自从老杜留题后,又见双丁兢爽时。艺苑流传称盛事,师门珍重茁孙枝。阿翁闻喜轩中坐,叠喜还成叠韵诗。”
“先后相符亦一奇,须知风会未曾漓。蓬山又报登瀛信,苕水仍逢浴佛时。鹊语报新兼话旧,羊年异干却同枝。传家毕竟金翸好,记否趋庭课学诗。”
“传到花笺共诧奇,廿年榜运判醇漓。请看子舍蜚声日,正是庚科鼎盛时。(庚戌一榜,向来落寞,至去年,则汴生、湘吟先后得侍郎,而年家子侄亦多成进士入词林者,或榜运一转机乎。)老我渔樵分半席,诸君鸾凤在高枝。鹤鸣有子争相和,绝妙卷阿吉士诗。”
三诗走笔而成,不存于集,偶记于此,聊存科名盛事,兼为苕翹美谈也。
苏州府太湖同知驻东山,即所谓莫厘峰也。故人朱君守和字璞山,居是官,乐其民情之朴、山水之佳,谓仕宦清福尽此矣。尝因京师旧友问太湖政绩,以诗报之云:“万仞青山当画城,一湖烟雨放船行。地真山水争奇处,人是羲皇向上情。大半渔樵为世业,无多雀鼠任乡评。武陵何用官经理,不必桃源问政声。”
邵步梅燮元元余《邵氏家乘》云:“邵氏本康节之裔,宋南渡,应召至临安,后分支姚江。元至正末,有名阿毛者,始占籍仁和。明初,政令严,托以乳名立户,故其名不传。有洪武六年户部由帖,花边细书:一户邵阿毛,系雪白百姓。”
按雪白百姓,殆即清白良民之意,其名甚奇,可入诗料也。
徐诚庵本立著《词律拾遗》一书,补万红友所未备,颇足为万氏功臣。其书甫脱稿,即以见示。余小有献替,偶录数条,虽皆小小者,似亦论词者所宜知耳。辛弃疾《哨遍》词有云“东游入海,此计直以命为嬉”二句,当于海字绝句,文义甚明。今必以计字为韵,则两句遂不可读,不特计字韵复而已。此误以非韵为韵而失之者也。赵以夫《薄媚摘遍》上段云:“先生底事,有赋飘然。刚道为田园。独醒何为,持杯自劝,未能免。”
下段云:“欢娱终日,富贵何时,一笑醉乡宽。倒载归来,回廊又月满。”
皆隔六句而后得韵,殊太疏阔。疑园字、宽字亦韵,乃平仄通叶体也。此误以韵为非韵而失之者也。赵孟竀《长寿仙》上段云:“翠光飞禁苑,正淑景芳妍,彩仗和风细转。”
下段云:“八音奏舜韶,庆玉烛调元,岁岁龙舆凤辇。”
数语字句俱同,乃上段苑字叶,而下段韶字不叶,疑是弦字之误,盖平仄通叶也。又元绛《映山红慢》上段云:“罗帏护日金泥皱,映霞腮动檀痕溜。”
下段云:“佳人再拜抬娇面,敛红巾捧金杯酒。”
两语字句俱同,乃上段皱字叶,而下段面字不叶,疑是手字之误,亦韵也。此皆以一字之误而失其韵者也。夫叶韵乃词中最要之处。而以流传失真,并是韵非韵,尚莫能辨,况其他乎。宜乎协律之难矣。
余尝见吴江张澹有一小印曰:“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张春水、陆璞卿合印。”
已载于第一卷矣。徐诚庵自言曾见陆璞卿。咸丰庚申,避地沪上,寓鱼行桥赵氏屋,居停主人即璞卿之女婿也。偶来其家,故诚庵得见之,年已五十余,颇有林下风。时春水已亡,璞卿授徒,藉脯自给。及门受业者皆习举业,为八股文字,已成篇者五人,未成篇者六七人,洵不愧女士之目矣。其名刺书张陆惠三字,惠,其名也,合张陆二姓并书之,盖仿卫夫人称李卫之例。虽小事,亦与率尔下笔者不同。
徐诚庵又手录一事见示云:“己亥岁,与同县沈闲亭先生夜话,纵论邑中诸人,先生皆摇首闭目,不置一词。问‘吾邑竟无一人乎?’先生睥睨良久,忽曰:‘若知有俞荫甫乎?’曰:‘固识之。乃与同补博士弟子员者。’曰:‘是吾邑之传人也!吾衰且老,可息肩矣。诸君欲与并驱中原,恐终为虬髯公耳。’其推重如是。”
嗟乎!余与先生行辈较后,未尝携文章谒后尘也。先生何所见,而以传人许我乎?此与第一卷所载黄、孙二公事相类,皆事理之不可解者。今老大无成,深负诸老辈期望之意,为之恧然。先生名云,甲辰进士,终广西县令。有子三人,皆流寓粤东。闻所著有水利舆地书数种,今不知存不也。
宝应王予中先生,名懋,海内所称白田先生者也。其族元孙补帆中丞,刻其《读书记疑》十六卷于闽中,余为校正误字,属补帆改刊。惟其中有原书错误者,改之则失其真,若遂听之,则恐疑误后学,因录数事于此,告世之读先生书者。《汉书·地理志》湖县下云:“有周天子祠二所。故曰胡,武帝更名湖。”
此故字,乃新故之故,言旧名胡,而武帝更今名也。夏阳下曰:“故少梁,秦惠文王十一年更名。”
霸陵下曰:“故芷阳,文帝更名。”
如此者甚多,先生误以“故”为承上之词,乃云:“有周天子祠,何以云胡?语不可解。”
失之矣。《后汉书·列女·曹世叔妻传》:“昭女妹曹丰生。”
女妹之名,明见《尔雅》,谓夫之女弟也,而先生谓“女妹有误,或女当为夫”,失之矣。《晋书·后妃传赞》:“持尺威帝。”
乃晋成帝时庾后事,《困学纪闻》卷十三已详考之,而先生疑是孝武定王皇后事。《荀勖传》:“立书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钟、胡为法。”
钟谓钟繇,胡谓胡昭,见张彦远《法书要录》,而先生谓胡不知何人,亦偶未考也。著书之家,千虑一失,往往有之,不足为先生病。又《国语》一条云:“切设庭燎。切当为夕。”
其实《国语》本无切字,乃由合刻《宋氏补音》本,此句上适有“饩许气切”一句,误将切字认作正文耳。此则当从翺削,勿使为全书之累也。
沈仲复观察与严少蓝夫人,伉俪均能诗。仲夏在京师得一异石,文理自然成鱼形。剖而琢之为二砚,砚各一鱼,夫妇分用之,名曰鲽砚。其名颇新,余为赋五言诗一章,首云:“何年东海鱼,化作一拳石。天为贤梁孟,产此双合璧。”
亦文房一佳话也。
俞氏不详所自出,余尝赋《永嘉砖歌》,博考吾宗之著名前代者。而末云“自明以后数难终,欲稽所出嗟无从”,盖殊有籍氏数典忘祖之惧矣。偶读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喻氏姓”一条曰:“《芸阁姓苑》云:‘喻氏出汝南,其先帝颛顼之苗裔,周文王之裔绪。《左传》郑公子渝弥,为周司徒,后立别族为渝氏。历秦汉至景帝,皇后讳志,字阿渝。中元二年避讳,改水为口,因为喻氏。’《元和姓纂》云:‘喻见《姓苑》,亦音树。’《南昌姓苑》云:‘南昌有喻氏,东晋有喻归,撰《西河记》三卷。’予案《南史·陈庆之传》云:‘梁世寒门,达者惟庆之与俞药。药初为武帝左右,帝谓曰:‘俞氏无先贤,世人云俞贱,非君子所宜,改姓喻。’药曰:‘当令姓自于臣。’然药竟不知中元二年避讳改喻邪。”
以上并《漫录》之说。按上文但言渝氏改水为口,因为喻氏,未尝言俞氏改喻也。乃谓俞药不知中元二年避讳改喻,于文疑有阙误,或传写夺漏也。但以《姓苑》所说考之,宣三年《左传》:“郑文公又娶于苏,生子瑕、子俞弥。俞弥早卒。”
其字正作俞,不作渝,《释文》亦无作渝之本。且云早卒,则未尝为周司徒。其不合,一也。汉景帝六年,皇后薄氏废。七年,立皇后王氏。中元二年避讳改姓,则所避者,王皇后也,史不详其名字。然汉时辽西郡有临渝县,未闻更名。司马相如《上林赋》,乃奏御之作,而有“巴渝宋蔡”之句,是汉人不讳渝也。其不合,二也。《隋书·经籍志》:“《西河记》二卷,记张重华事。晋侍御史喻归撰。”
《南昌姓苑》所云,自为有据。《晋书·张重华传》:康献皇后遣御史俞归,进重华为凉州牧,重华谋为凉王,不受诏。归曰“先王之制,异姓不得称王”云云,重华遂止。喻归、俞归,当即一人。余疑喻氏乃俞氏之别。而俞氏为郑公子俞弥之后,容或可信。盖俞弥虽云早卒,然僖二十四年《左传》:“郑公子士泄、堵俞弥,帅师伐滑。”
杜注虽云“堵俞弥,郑大夫”,而冯继先《春秋名号归一图》以为一人。俞弥既能帅师,则非殇可知。不过先文公而卒,故云蚤耳。俞氏之出于俞弥,当不妄也。其后不知何故,又别为喻氏。而喻氏之后,不知其先由俞加口,转谓由渝改水为口,遂改俞弥为渝弥,与《左传》不合。谱谍家之不可据,往往如此矣。
黄岩卢孺人《焦尾阁遗诗》,余为序之,已刻入《春在堂杂文》矣。孺人在室时,闻所许嫁之王君菊人,因父老废学,意甚郁郁,故其课子诗云:“矮屋数椽镫一点,吾家喜有读书儿。”
盖失望于前,而欲取偿于后也。其子禹堂,字甫,登庚午贤书。孺人虽不及见,亦足告慰泉壤矣。
甫取孺人诗意,绘秋镫课诗图乞题,并以孺人诗来。余重一流览,五言如“鸟声如雨润,蝉语引风长”,七言如“清磬一声声破晓,闲花如雨下春山”,皆可诵也。
厉樊榭徵君墓,在西溪法华山之王家坞,因即奉栗主于西溪交芦庵,事详吴谷人祭酒《樊榭徵君墓田碑记》。道光庚寅,戴文节偕徐、汪两君,至庵祀徵君,归而写为长卷,山水萦纡,萝茑幽蔚。樊榭诗所谓“一曲溪流一曲烟”者,尽此尺幅中矣。旧藏章次白广文梅竹山房,乱后失去。丁君松生又购得之,因付交芦庵僧收藏,以存名迹。时交芦庵亦因乱后倾圮,如冠九观察出资修葺,并属何子贞先生书徵君及月上姬人栗主,仍奉庵中。今又得文节此卷,名流韵事,后先辉映,足为西溪生色矣。松生以示余,故纪其略焉。
李子和制府鹤年,乙巳前辈也。同治十一年,公自豫抚迁闽浙总督,道出姑苏,留一宿即发。有年家子邹蓉阁少府,其亲家也,往见之。偶语及余,公曰:“吾同年也。此行匆匆,不及一访,君可为我致意。”
越数日,蓉阁来告。余初不知与公为同年,问蓉阁,乃知甲辰之岁,与同举于乡也。后至杭州,语同年蒯士香廉访,且曰:“同年中落寞如余者,而公知之;显达如公者,而余不知。人之才识,相去岂不远夫!”
廉访曰:“是皆得之矣。显达之同年,可以不知。落寞之同年,不可以不知。”
《宕阴存稿》十三卷、补遗一卷,日本国人盐谷世宏著。有《六艺论》六篇,大旨谓先王之教,以六艺为先,礼、乐所以养仁也,书、数所以养智也,射、御所以养勇也。汉之学,得四而失二,其大坏者,礼、乐而已,尚得射、御、书、数焉。唐之学,得二而失四,虽失礼、乐、射、御,犹兼书、数焉。宋元明之学,得一而失五,专于读书,而附之佛理,性命之说高,而经纶之业疏,诛心之论深,而驭才之术失。堂似亦非无见之谈,其意尤在于寓武。故其序《步操轨范》曰:“唐虞三代之世,其讲兵演武,何其深也。典乐大师之教,执干戚而舞,肄手足势也。表缀兆,树羽旄,北出南旋,夹振驷伐,肄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也。军之大用在车,故一器而工聚焉,致精于器械也。子生则射焉,入学则射焉,乡人聚则射焉,王侯有宾客则射焉。士自非疾病不得以不能辞之,重威远之用也。以此造材,故及其成,大可以任将帅,小可以执干戈。后世记览文诗之习盛,而六艺浸废,于是乎文武岐为两途,而士乏实材。汉晋以还,夷患日滋者,岂非礼乐崩而武备堕之故欤?”
其人盖留心经世之学者。余从陈子庄太守假观其书,因撮记大略如此。宕阴者,爱宕山之阴,其所庐也。
余尝泛舟西湖,进锦带桥,散步北山之麓。见一庙,署曰“古郡王庙”。入而视之,有额曰“三九郡王”,不知所谓。视其神位所书,乃知神桑姓,讳宪保,字仲才。归而求之《西湖志》,载有灵济庙,在吴山,引《钱唐县志》曰:“祀唐桑宪保,宪保行九,故俗称桑九郡王。”
乃知三九者,桑九之误,可以配杜十姨矣。
甘露饼,出天长县。一饼直钱九,味不过甜,而松脆异常。勒少仲同年偶得百枚,分诒吴平斋、应敏斋及余各二十四枚。媵以书云:“此饼风味颇佳,请试尝之,不知尚足一说否?”
余报以书云:“此苏家为,甚酥也。”
偶书于此,识老饕口福。
余名刺作隶书,或以为怪。《困学纪闻》卷二引《宋景文笔记》云:“杨备得古文《尚书》释文,读之大喜。书讯刺字皆用古文。”
然则古人有先我为之者矣,因识之以解嘲。杨备,字修之,杨亿之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