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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自军兴以来,资粮屦,不能不取给于捐输。朝廷恩施优渥,除本人得奖叙外,有加广学额之事,诚旷典也。惟东南兵燹之后,市廛寥落,村聚凋残,学额虽增而应试之人转减。是以入学甚易,乃有未窥六甲已博一衿者。文风日薄,士习日嚣,议者谓不如请减学额,仍如原定之数,而酌加乡试中额以偿之。此议甚善,惜无人言之于朝也。忆戊辰之春,余在杭州,见陈子中太守,言是年二月举行县试,而于潜令适于是日至省上谒,问:“何不县试?”
  曰:“本县止童生二人,其一甫学作起讲,未成篇;其一在乡间开酒店,农事尚早,饮酒人多,不克分身,应试皆须待三四月间也。”
  是岁,此二人者皆入学。举此一端,学校之失之太易,亦可见矣。
  余尝于旧书中,见文字数篇,皆论列时事者,不知何人之作。其议多迂远难行,惟有二事,似颇可采,今录于此。其一事曰:“我朝堂陛森严,京官除各部院堂官及道科外,外官除督抚藩臬外,均不准专摺言事。所以杜矺越而靖纷纭,其制固甚善也。然窃谓庶僚之中,有宜许其进言者,内则编检,外则道府,既可以广采纳之途,亦可以寓考课之术。惟在示以限制,使无妨政体而已。考翰林之官,始于唐代。《唐书·职官志》谓翰林之职,本以文学备顾问,因得参谋议,纳谏诤。然其时医卜伎术之流,以至方士浮屠,皆得待诏翰林,非尽文学之士也。今之编修检讨,皆由庶吉士授职,士林欣羡,以为荣遇,而谋议不参,谏诤不纳。寮友过从,但以诗赋楷法,互相砥砺,兵农礼乐,都未讲求,此岂国家储材之本意乎?愚以为,凡事之上关君德,下系民生,以及学术所宜辨明、典礼所宜厘订者,翰林院官除未留馆之庶吉士外,其业经授职之编修检讨,如果确有所见,宜皆准其缮写封章,自赴宫门呈递。惟不准其参劾保举,以杜侵官之渐。如此,则翰苑诸臣,皆知上意所求不止在诗赋楷法,必将留心时务,讨论典章,以成有用之材。而即其所言,观其所学,亦足知其人之贤否,不必专以诗赋楷法工拙为升降矣。若夫,道则领数郡之事,府则领数县之事,外官而至道府,其职任不为不崇。汉时太守,皆得自达朝廷,今则有督抚藩臬临乎其上,古今异宜,非可一概而论。地方公事,自宜申详司院,由督抚具奏,以符定制。若令其自行陈请,则意见各殊,事权不一,于公事转多窒碍矣。然道府简放后,例须谢恩,由外任升擢者,亦必进京引见。向来每蒙召见一次,天威咫尺,该员等心存敬畏,多未能尽其所怀。愚以为,道府新任,均宜令其呈递封章,指陈时事,而亦不准其参劾保举,并不准其论列本省上司僚属贤否,以为市恩报怨之地。其有剿袭陈言、毫无实用者,密谕该省督抚,俟其到任后,留心察看。如有议论详明、通达治体者,即于召对时,再行详悉垂询。若其敷陈晓畅,气度从容,即是真才,可备大用,是亦观人之一道也。《虞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若无敷奏之言,又何明试之有?愚谓京官编检,外官道府,宜许其进言者,正以此耳。”
  又一事曰:“我朝因仍明制,以八股时文取士。康熙间,曾议废之。不久而复,诚未有以易之也。愚以为,制艺虽在所宜废,而成法亦不可骤更。若必舍旧谋新,责人以素所不习,亦非所以顺人心而服士论也。夫国家取士,原未尝专以制艺。其第三场之策,本足以考取真才。乃士子所用心,试官所注目,止在头场,经文已不甚讲求,策问更视同赘设。此则奉行之不善,而非立法之未周也。今虽明降谕旨,令考官于第三场悉心衡校,不过习为故事,阳奉阴违。宜即旧制而变通之,请自明年会试始,饬令总裁官,照钦定额数,加一倍拟中,即将拟中第三场试卷,先行进呈御览,钦派大臣阅看,择其根据经史、通达古今者,取中如额。然后知会闱中,照常出榜。若所进之卷,不敷取中,奏请再行补进若干卷,并将总裁同考各官交部议处,则衡校诸臣,自然加意郑重。而各举子知科名得失,以此为定,亦不得不诵习经史,以求实学矣。会试如此,则乡试士子于第三场自不敢如前草率,而各省主考官亦必仰承意旨,与会场一律认真。风气所趋,日新月异。数年之后,天下士子,将自厌制艺之空疏,从而废之,自无异论。即或不废,而将第三场改作头场,则制艺虽存,不过以今之经文视之,总以头场为重。而科举所得,多闳通之士矣。”
  宋于庭先生翔凤,尝与余言:“近日士子,不读经书,不通经义。有学使者以‘多闻阙疑’命题,一生文中用‘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语,居然高等。彼殆不知‘异辞’二字作何解也。”
  余谓先生此论亦太苛,此生毕竟曾见过《公羊传》。尚有并此二语而不知者,先生又谓之何?至于引经不合本义,古人亦或有之。汉光武建武十九年,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
  按《公羊传》:“立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所谓立子者,谓立庶子也。《公羊》此文,盖明立立庶之不同,上言立,下言立子,子对适言,则是庶子可知矣。建武诏书既云“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则是主于立也。而反引《公羊》立子之文,殆未知“立子”二字作何解乎?汉世多通《公羊》者,而当时秉笔之臣,卤莽若此,何责童蒙之深也?于庭先生,乃庄葆琛先生之甥,能传庄氏之学,尝语余曰:“子见《归藏》之《易》乎?”
  余曰:“未也。”
  先生曰:“《说文》始一终亥之书,即《归藏》也。”
  余不能通其说,因亦不问。后以语戴子高,子高曰:“此皆庄氏之微言。”
  先生没,微言绝矣。
  汪调生道鼎,乃汪春生前辈之从弟。癸卯岁,余客春生玉山县署,适调生亦至,与共晨夕者数月。调生负才自喜,而与余极相得,每夕纵谈至漏三下始休。尝以《汉书·古今人表》有古无今,拟为补之。是岁除夕,两人联句,达旦不寐。其明年,调生还浙,余寄诗曰:“一灯觅句过除夕,九等论才到古人。”
  皆纪实也。调生久下世,诗亦不存集中,已忘之矣。偶于书肆见调生所著《坐花志果》八卷,皆记三十年来耳目见闻之事,颇足资惩劝。追念旧事,为之泫然。其书名《坐花志果》,未知所出,安得起九泉而问之也?
  《汉书·公孙宏传》:“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
  所言如此而已。《汉武故事》乃云:“上常轻服为微行,时丞相公孙宏数谏,弗从。宏谓其子曰:‘吾年已八十余,陛下擢为宰相,士犹为知己死,况不世之君乎?今陛下微行不已,社稷必危。吾虽不逮史鱼,冀万一能以尸谏。’因自杀。上闻而悲之,自为诔。”
  此事与《汉书》绝异,使宏果以尸谏而自杀,则亦汉之贤相矣。《汉武故事》旧称班固撰,然其载长陵女子徐仪君事云:“至今上元延中已百三十七岁矣。”
  按元延乃汉成帝年号,则此书乃成帝时人所为,非班固也。晁公武《读书记》引张柬之《洞冥记跋》,谓出于王俭,益无据矣。余从前与汪调生拟补《汉书》今人表,调生以公孙宏为阿世之学,颇贬抑之。今偶阅《汉武故事》,得此一事,惜调生久作古人,不及更与之论定也。
  咸丰十一年十月,贼陷诸暨。有包立身者,县之包村人,倡义集团,远近附之,携家来投者不下十余万人。贼屡以大队击之,辄败。诱之降,不从。同治元年三月,伪侍王约湖州之贼伪梯王,由富阳进攻包村,环数十里为营。立身善以少击众,相持八九月,先后杀贼十余万人。是夏大旱,水涸,汲道为贼所遏,村中人众食不继。贼又绝其粮道,势危甚。然主客万余人,无一降者。七月朔,贼由隧道攻之,村陷。立身与妹美英,率亲军数千人溃围出。至马面山,贼追及之,围数匝。立身中炮死,美英手刃数贼,知不免,自刎死。其兄立忠、立贤,皆死于阵。父建勋,母虞,二嫂曰任、曰王,妻虞,弟妇屠,妹彩福、彩官,侄和尚,女凤娥,侄女大姑、二姑,同日死之。凡包村死者,一万四千七十七人。同治三年,护理浙江巡抚布政使蒋公益澧以其事闻,诏从优议恤。按包立身之初起也,人或传其有异术,能布香灰为城。然朱久香前辈尝见之,其人恂恂如常人,初无他异。而能于贼势方炽之日,全省糜烂之余,且又无名位之可以号召、形势之可以固守,揭竿斩木,自成一军。与贼相持,久而不下,远近景附,遂成邑聚。既陷之后,同日赴义。乌乎!可谓豪杰之士矣。当日浙中团练,以吾湖赵忠节为最。今观包村之事,其难更有甚焉。中兴以来,世多知有包立身之名,而莫详其事实。余偶于断烂朝报中,得蒋中丞奏疏,因书其大略如此。
  辛酉岁,余避兵上虞之槎浦,偶从友人借得《金飠子》一书。书每叶以故纸衬之,其中有篆书数十纸。启视之,得一百有九字,颠到错乱不可读。察其文义,知为秦会稽刻石之词。行箧中无《史记》,无可取证。且会稽秦刻,久已无存,亦未敢臆断也。笔墨黯淡,纸质糜烂,且粘连于书,不可取出。乃影写其字而藏之,姑以为玩而已。其明年,航海至天津,假得《史记》,逐字排比之,则自“皇帝休烈”至“贵贱并通”四十三句,尚存大半,此后无一字矣。盖石之前半也,不知好事者依《史记》戏为之邪?抑会稽一石,尚有临摹之本留传人间邪?夫秦刻之存于今者:太山琅邪止数十字;绎山传刻已失其真;近虞山杨氏刻徐鼎臣所临《碣石颂》,真伪难明。何意穷海之滨,睹兹奇迹。虽真伪亦不可知,未可听其泯没也。因临数本,分诒好事者,吴下顾骏叔茂才承之,曾得其一。
  同治初,上海修县志,余参预其间。故老相传,有杨天相事,旧志不载,莫能详也。今读故人汪调生所著《坐花志果》,内有杨协戎一条,颇具本末。其略云:乾隆末,有盗横行江浙洋面,诏书命捕之,为崇明副将杨天相所获。提督陈大用飞章入告,仓卒未会总督衔。总督某,髦而贪,且衔提督之独奏也,思有以中之。已而有旨,命两江总督审明正法。盗因以十万金贿总督,总督受之。适扬州某太守自侍御外擢至江宁,上谒。总督语以是案尚有可疑,太守遽曰:“绿营习气,往往诬平人为盗以自邀功,宜详察之。”
  总督大喜,即以此案属之。竟以诬良为盗定案,出盗于狱,而杀杨天相于海口,提督亦坐免,戍军台。杨天相死之明日,总督出行香,若有所见,即日死。逾年,盗忽至山东巡抚衙门自首,历言在江南被获行贿得脱状。东抚不欲兴大狱,诛盗而讳其事。按杨天相之狱既未平反,载笔之士难于叙述,此旧志之所以不载也。然天相死时,提协两标兵皆呼冤击鼓,愿罢伍归农,几成大变。而上海之民为天相焚纸钱,积灰如山阜。至今父老犹能言之,则此事固不可没其实也,因书其大概如此。上海志书闻已告成,未知于此事果否载入也。
  先大夫言:“小车俗名二把手,遇顺风,有以布为帆者。曩于山东道上见之,口占一绝云:‘车行如驶不须推,陆海茫茫妙想开。偷得船家使风法,布帆三尺树阴来。’及自通州坐船进京,船皆以驴曳纤,他处未有也。乃叹天下事,无独而必有其对,因复成一绝句,云:‘舟行忽与坐车同,妙法偏宜六闸中。邪许不劳喧两岸,一绳驴背去匆匆。’”
  右见《印雪轩随笔》卷一。余咸丰中奉使中州,行河陕间,山路崎岖,舆行必以纤夫挽之,与行舟无异,乃作《纤夫行》一篇,其首四句云:“顽青钝碧起迎面,高可千盘宽一线。舆丁欲上愁迁延,乃仿船家例用纤。”
  此与先大夫所见,可云三异矣。至于轮船入中国,而船亦用轮,此又事之愈出愈奇者也。
  叶调生《鸥陂渔话》,载杭州钱昙如女史,母梦年羹尧而生,此事大奇。女史不知何人,既为年大将军后身,定当比踪彦云,非寻常脂粉也。姑记于此,当访之杭人耳。
  浙西人家,晨起皆啜粥。乃观宋《杜清献公文集》,有奏札云:“今范钟令臣粥后过堂议事,臣筋力虽未强,只得勉从其言,在初八日粥后一往。若凌晨朝参,尚畏风寒,又当迟以数日。”
  云云。然则晨起啜粥,宋时已然,且形诸奏札,则知当时上下通行,虽宫禁亦习闻其语也。清献公名范,宋理宗朝宰相。
  张肖眉洵,仁和人。余乙巳会试,与同寓全浙会馆,相得甚欢。肖眉后以翰林直南书房。辛酉岁,杭城再陷,肖眉适在籍,死焉。及余主讲诂经精舍,精舍故有遗爱、先觉、正气三祠,乃道光初从金沙港移附于此者。遗爱即名宦也,先觉即乡贤也,正气即忠义也。庚辛之乱,杭州死难诸公均入正气祠,而君独未之及。余曰是一缺典也,乃以属监院校官,俾告之大府而补入焉。今检敝簏,偶得君《戊午秋寄怀》二律,时余新从河南学政罢归,拳拳慰藉,其意良厚。故人之笔,不可再得,吉光片羽,谨录而存之。其诗曰:“喧呶市虎竟何如,脱却朝衫乐有余。诗句难消才子气,烽烟未定故山居。归来元亮应耽酒,老去康成好著书。惭愧东华门外客,软红十丈倦驱车。”
  “茫茫身世等浮沤,莫向长安问昔游。每听笛声悲旧雨,自注:谓云笈同年。忽看棋局动新愁。天边燕子真如客,江上鲈鱼况已秋。箬笠蓑衣家具在,相从应有五湖舟。”
  马君晋蕃字宴香,黄君式三字薇香,亦于是年入祀先觉祠。马君乃余老友,乙巳之春,与同北上,乘小车自丹阳至京口。甫至江干,宴香指示余曰:“此金山也。”
  余有句云:“故人知有看山癖,一见金山指向人。”
  一时光景依然如昨,而君已故人矣。黄君初不相知。同治初,吴和甫学使,余同年生也,按试宁波,以明堂考命题。有定海诸生黄以周,据隋《宇文恺传》,以《考工记》“夏后氏世室,堂修二七”,“二”为衍文。学使讶其与余《群经平议》说同。诘所自来,乃以其父式三所著《明堂步筵说》进。学使即录其说,寄余吴中,并曰,可附《群经平议》第十四卷后。余因黄君虽亦以“二”为衍文,然其说实与余异,故未附入。其时黄君下世久矣。学使报满,引疾归,不久亦卒。而其来书犹存箧衍,偶一披览,既喜黄君所见之略同,又重违学使拳拳之意,因节录其大略于此。云:“《考工记》曰:‘夏后氏世室,堂修二七。’《隋书·宇文恺传》言:‘《记》文云,堂修七。雠校古书,并无“二”字。’式三案:殷度以寻,堂修七寻;周度以筵,堂修七筵;则夏度以步,堂修七步。郑君康成以堂修七步为隘,注有‘令堂修十四步’之文,假令之辞也。而后人乃依此作二七字,宇文恺所见,固得其实也。《记》云‘广四修一’者,以修七步三分之。堂室之修,各得二步又三分之一。堂室之广有四步者,其修则一也。《记》云‘五室三四步四三尺’,中大室、南明堂、北元堂,广四步三尺;其余堂室广三步四尺也。《记》云‘门堂三之二,室三之一’者,明堂周垣有四门,以三之二为门之堂,以三之一为门之室。堂之左右为室,所谓塾也。《记》云,周人明堂‘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凡室二筵’。凡室者,四隅之室,非大室也。《记》文止言四隅之室二筵,而大室与四正堂之丈尺自明。以此推之,大室东西五筵,南北三筵;明堂、元堂东西五筵,南北二筵;青阳、总章,东西二筵,南北三筵。四隅室广修皆二筵,合之为东西九筵,南北七筵,画之为图,井然有理矣。”
  先生著述甚富,有《易释》、《尚书启鉛》、《诗序通说》、《传笺通说》、《传笺通考》、《春秋释》、《周季编略》、《炳烛录》、《郑君粹言》、《朱吕问答》、《儆居文集》,俱未刊行。惟《论语后案》曾以聚珍版印之,和甫处有一本,余未见也。
  自来经生多不工词翰,宋于庭先生翔凤,传常州庄氏之学,而所著《洞箫楼诗》,多清丽可诵。余于戊午冬,移居石氏五柳园,有诗四章,一时和者颇多。今皆不存,惟先生诗尚在,而五柳园鞠为茂草矣。感念今昔,为之惘然。其诗曰:“城郭园林画不如,宽闲合作寓公居。贮囊未必存余俸,插架犹堪列赐书。人境移家非寂寞,天街思旧费踟躇。商量此后谁千古,时盼高轩过敝庐。”
  “此间一律住名贤,往迹流传过百年。自注:康熙间为何义门学士故宅,嘉庆间石琢堂编修居之。不乏清风与明月,何劳凿石更疏泉。书成自具胸中竹,语妙能生舌底莲。触热冲寒正无数,任他芿各相怜。”
  “重到真教老眼揩,回思昔日访高斋。自注:琢堂先生与先君庚戌同年,翔凤每还家,必往谒见。
  论文忽忘前修远,道古方听新论佳。待与吾徒开境界,要知此事赖梯阶。栽培先问渊明菊,早向东篱次第排。”
  “吾生刻意慎风波,其奈烽烟满地多。无麦兼忧人局促,缉麻敢即市娑。渐闻驵侩充流品,聊与高贤寄咏歌。相约闭门参运会,坐看山月上藤萝。”
  旧箧中尚有蒋叔起超伯七古一章,其题云:“天祺节,扈游同乐,获窥福海瑶台之胜,归而得读大集,率成一诗,奉柬。”
  盖是时,叔起犹官比部值枢廷也。诗曰:“昨游昆阆循丹梯,海天一碧揩琉璃。云韶乐分坐立部,鸡娄鼓动腾双猊。球阳使者适来觐,瓜果频见中赍。属车扈从岂不好,顾我野性同山鞧。归来袒衣复不帻,欲裹厂布师岐黎。急开君诗扫烦暑,爽若快雨驱霆霓。君身具有广长舌,下笔便掩阎浮提。奇奇怪怪读难识,不但覮輢兼撑犁。俗儿所藏鼠角耳,如君乃握天曹犀。草书况逼肚痛帖,才翁兄弟应难齐。隐居吴中亦不恶,时有后懊花间啼。我诗相贻譬礓砾,乃辱报之金袅蹄。从来南斗醉如泥,禄命恣人来取携。惟当留气暖下脐,劳生何者非夏畦。”
  此诗神味,绝似坡公,奇恣可喜。余官京师时,寓庐与叔起最近,晨夕过从。每读余诗,辄击节不置,谓当代不得不以此事相推,余甚愧之。此诗亦极倾倒。后闻叔起官广东,尚有见怀之作,则余未之见矣。
  孙琴西同年衣言,尝以琉球贡纸书诗二首见赠,云:“前接来诗,匆匆未及和,顷钟六英同年自越州来,相见于补老处,云至苏可相见。忽然兴发,即书两首奉寄。”
  其一云:“握手重来翰墨场,莫嫌髭鬓异青阳。承明旧事都如昨,项领群公不可当。垂老中兴思衮职,远方消息畏戎行。河汾要及当时用,欲借元经更熟商。”
  其二云:“青山元恙旧战场,国故有合儒紫阳。(自注云:杭州紫阳书院建自徽州鹾贾。按是年西正主讲紫阳也。)
  议郎博士我敢望,大师祭酒君能当。越吴两国四百里,经书一目十数行。赏音忽得子期去,异义更就康成商。”
  琴西诗笔高迈,同时作者,无与抗行。余尝与论诗,不合,戏曰:“吾所师者唐之白,子所师者宋之黄,无怪其龃龉矣。”
  其所箸《逊学斋集》十卷,余为序而刻之。年来不甚作诗,故无续刻者。此二诗未知其存稿否?即其生硬之致,可知其瓣香所在也。
  余少时,即斐然有著述之志,尝戏草《覮輢子》一卷,多悠谬之谈、滑稽之论。其稿久不存,清夜思之,偶得数事,聊录于此,以资一噱:伏羲氏画八卦既成,以示子。
  子曰:“子画卦以何为始?”
  伏羲氏曰:“吾始于一画。”
  子曰:“子误矣,当始于一竖也。夫一竖者,引而上行,则轻清为天;引而下行,则重浊为地。是故一竖者,天地之象也,天高而地下也。一画者,日月之象也,日东而月西也。今以一画为始,将先有日月而后有天地乎?”
  尧在位七十载,倦于勤,让于许由。许由不受,让于巢父。巢父辞焉,让于子。
  子受之,立为天子。三月而返之尧,归而见巢父。巢父曰:“乡者,吾与子友也。今子受尧之天下,非吾友也。请与子绝。”
  子笑曰:“子何视天下之重,而视吾之轻也?夫吾视天下之去留,犹蚊虻之过眼也。是故立为天子,而吾不以为荣;返为匹夫,而吾不以为高。今子以辞天下为高,将无以受天下为荣邪?”
  “禹受命治水,将行,问于于河。敢问治河有道乎?”
  子曰:“天下之水,无大子曰:“子意如何?”
  禹曰:“吾将凿龙门以受之。”
  子曰:“子未知治河也。夫河出于昆仑之墟,千里一曲。其曲也,皆有大山以当其冲,故河不得而不曲也。吾尝登昆仑而观焉,其一曲有山,是曰规山;其二曲有山,是曰精石。子盍往而凿之?是二山者,苟能通其一,使河不折而入中国,此一日之劳而万世之逸也。”
  禹不从,卒凿龙门。
  子叹曰:“中国世有河患矣!”
  成汤出,见人张网四面,汤解其三面而祝之曰:“欲左者左,欲左者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网。”
  诸侯闻之曰:“仁哉,汤也,德及禽兽矣!”
  归之者四十国。
  子闻之曰:“不仁哉,汤也!夫禽兽犹罪其不用命,况诸侯乎?”
  居无何,汤兴师伐夏,放帝桀于南巢。
  伊尹放太甲子桐,往见子。
  子曰:“子,天民之先觉者也。子始耕于有莘之野,挟尧舜之道以要汤,后世以山林为捷径者,子觉之也;五就汤而五就桀,后世朝秦而暮楚者,子觉之也;相汤而伐桀,有其天下,后世以臣伐君者,子觉之也;已立太甲而又放之,后世置君如弈棋者,子觉之也。夫子,觉者也,觉人多矣。”
  伊尹大惭而去。其明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武王既伐纣,伯夷、叔齐耻之,逃于首阳山,采薇蕨以为食。
  子载米三十车以饷之,伯夷、叔齐不受,曰:“子之粟,周粟也。”
  子曰:“子胡不达之甚!子之心而有周邪,薇亦周薇也,蕨亦周蕨也;子之心而无周邪,子所戴之天,犹商之天也,子所履之地,犹商之地也,子所饮之水,犹商之水也,子所食之粟,犹商之粟也。”
  二子不听,遂饿而死。
  子歌而吊之曰:“登西山兮采我薇,黄农虞夏兮犹可追,思二子兮我心悲。”
  孔子既成六经,告备于天,门弟子皆贺,子吊焉。
  子路怒曰:“吾夫子之书成,门弟子皆贺,而子独吊,何也?有说则可,无说则血吾剑。”
  子曰:“吾非吊夫子也,乃吊天下后世读夫子之书者。夫以夫子之身,而再逐于鲁,削迹于宋,然则读夫子之书者,能无厄乎?以夫子之身,而绝粮于陈,菜色于蔡,然则读夫子之书者,能无穷乎?昔仓颉作文字而鬼夜哭,悲患难之始此也。夫识仓颉之字且为不祥,况乎读夫子之书?”
  子路以告,孔子怃然曰:“吾厄穷而不怨也。虽然,子之见远矣。”
  余少时曾作《剃头诗》一首,编诗时以其题目过小削之。然通篇描写,颇为曲尽。今不屑为,今亦不能为也,因补录于此,云:“人生尺寸肤,何一不当宝。岂真疾在首,而乃翧同草。乃有古人语,颇足备一考。剃发使荡然,何有虱与蚤。以譬治山贼,当先除其道。此语谁为之,矍铄伏波老。试之小黄门,一时定绝倒。其后文文山,有诗载遗稿。发亡心则存,想见翨如捣。而我生于今,颇觉此事好。既免壮士冲,亦减商山皓。经旬不一剃,首乃如蓬葆。谁欤职其役,短衣而破袄。入厨呼作汤,惊走戛羹嫂。注水洗头盆,伏而其脑。一尺布不缝,粗更甚鲁缟。以代砺石磨,仍能芒刃保。但闻霍霍声,如割田中稻。其下承以盘,奉若圭垂缫。过眼天花飞,满头败箨扫。吾非陶彭泽,折腰亦弗恼。甚或闭两目,不辨白与皂。低昂黍麦头,忽已新如枣。倘有虮虱臣,勿问胎与夭。既而握发三,舍旧更新造。交柯青珊瑚,缠丝黑玛瑙。吾身欹侧久,如木科上槁。尔乃手推敲,有若苦吟岛。耳门不容麦,亦复恣探讨。其具贮一筒,合唤葫芦套。须臾技尽奏,颊更饮水澡。顾视种种发,风戾未及燥。酬之青铜钱,俾就酒家媪。而我坐一室,耳目涤烦燠。起观晴檐外,睨日尚杲杲。髯奴未足责,发神或可祷。聊以醒低睡,非敢矜速藻。”
  余癸卯岁将之江西,苕上章君紫伯以永嘉砖赠。砖长尺,广半之,四面有字,其文曰:“吴兴乌程俞道由、俞道初兄弟治作之,永嘉元年八月十日立功。”
  余为赋长歌曰:“永嘉元年八月中,吴兴乌程始立功。治且作者兄弟同,道由道初皆吾宗。为是吾宗特见赠,临歧厚意百朋胜。麻布纹犹散似花,青泥质已坚如锭。而我匆匆启别筵,到今始劈芨皮笺。不去搜奇金石录,不来数典永嘉年。只怜得姓衰宗早,世系茫茫竟难表。黄帝之将曰俞跗,遥遥华胄无从考。《列子》三医俞氏存,寓言十九恐非真。已传汉世改从翪俞东,更见吴时赐姓孙俞河。要之江东有俞氏,亦有一二见于史。将军俞恭败可怜,都督俞赞降可耻。幸而东晋又起家,一才一节俱堪夸。俞纵捐躯死兰石,俞归高论屈重华。如何俞容仕前赵,竟以常侍弄牙爪。要知此姓在江东,自晋而下颇不少。宋有将军俞伯奇,又有欣之与湛之。俞佥永嘉一郡吏,而以孝义千秋垂。堂堂更有荼陵子俞道隆,乃与此砖名酷似。降而南齐亦有人,传中一见俞公喜。是时门第虽未崇,颇亦不与衰门同。欲使俞药改姓喻,咄咄怪事萧老公。云旗将军终不改,姓自臣始语何伟。惜哉隋有俞普明,以术者传无乃猥。不如文俊在唐朝,庆山一谏其人高。小儿节疗有俞窦,能以医传亦足豪。厥后钱氏有吴越,闻人又见俞公帛。俞寿俞浩虽无闻,亦有姓名留载籍。《宋史》列传登三人,曰充曰栗曰献卿。《隐逸传》中俞汝尚,《艺文志》内俞庭椿。为问元朝有谁某,象山县男堪不朽(俞述祖)。胜朝佐命数河间,一姓四公古无有(俞廷玉子通海、通源、通渊)。呜呼!上从五帝迄元明,沧海桑田几度更。系无宰相难成表,代有传人亦足荣。青史论人人不足,何妨更取丛编续。俞益期见《水经注》,俞郢见于《清异录》。我将宦绩数从头,颇亦不愧甘棠稠。已见顺昌留政绩(俞伟),更闻力战在嘉州(俞兴)。我将著述问先哲,颇幸名山人未绝。十卷《尚书集传》成(俞元燮),《丛谈》岂仅题萤雪(俞元德)。我将经义穷搜牢,麟经独抱汉与皋(俞汉、俞皋)。
  风流更有玉吾叟(俞琰),摇头说《易》几忘劳。我将书法问前代,书史之中有人在。紫芝翁仿赵鸥波(俞知),建德君师李北海(俞镇)。我从诗风溯风流,秀清二老俱千秋(俞紫芝、俞紫琳)。《佩韦斋集》十六卷,至今犹荷《四库》收(俞德邻)。而要诗人不止此,唐宋遥遥两进士唐(俞简、宋俞桂)。更有金山寺壁诗,谁欤作者名俞似。山人俞远神仙姿,俞浙潜心注杜诗。岂独异人有俞叟,岂徒识味有俞儿。所嗟谱牒今无一,三桓七穆凭谁说。子美难归五派中,伯鱼敢谓诸田出。自明以后数难终,欲稽所出嗟无从。漫将吹律夸清角,误欲分荣到汉封。走也乌巾山下住,摩挲遍认先人树。元朝提举希贤公,实始移家来此处。今为雁户藕花汀,屋后山光空复青。难将灵运《山居赋》,写作兰成《思旧铭》。此砖未识何年出,思古幽情难抹杀。姓氏初非豆麦殊,当年何必无瓜葛。冉冉频惊人事迁,斑斑犹带土花圆。待招华表归来鹤,重认乌曹旧日砖。人笑郭韬强依附,我道颜标非认错。不见当年触触生,殷勤来拜羲皇墓。”
  此诗作时,颇费搜辑之功。后以遗漏尚多,故编诗仍从芟翧。然以作之之难,亦觉弃之可惜,仍录于此,以备吾家故事云。
  辛未岁,竹樵方伯(恩锡)开藩吴下,相与唱和甚欢。余因言苏州府学有宋绍熙间唱和诗石刻,方伯即拓一纸见赠。其首唱者,建安袁说友;和之者,浦城张体仁、胥台成钦亮、浦城章翫、胥台唐子寿、胥台王艺、三山陈德明、桐川周承勋、胥台胡元功、浚仪赵彦卫、浚仪赵彦瑷、浚仪赵彦真。书石者,历阳龚颐正。碑额分书“同年酬倡”四字,盖诸君皆同年也。袁公原唱云:“同年几合几分违,三十年间见日稀。尊酒相逢今也幸,诗书论旧政焉依。慈恩故事今回首,吴地清谈对落晖。平世功名在公等,尚期努力佐龙飞。”
  其诗亦不甚佳,和者似较胜也。前有范石湖序,颇足见宋人同年之重,因录于此,云:“进士科,始于隋,盛于唐,本朝因之。偕升者谓之同年,衣冠之好,由来尚矣。唐人尤舚喜期集燕设之名,亡虑十数,而曲江大会,长安坊市为半空,天子至御楼以观。当此时,通榜之士,意气相予甚厚,否则有紫陌青云之讥。本朝略去浮侈,但存闻喜一燕而为之。同年之制,则加详焉。既朝谢揆日,集贡院,奉赐第,录黄于香案,列拜庭下。礼毕,更以齿班立,四十以上东序西乡,未四十西序东乡。推年最长若最少者各一人升堂,长者中立南乡,少者北乡。春官吏赞拜,少者拜,又赞答拜,长者洎两序皆再拜,谓之拜黄甲、叙同年。所以明章风期、惠笃事、契委曲之意,过唐远矣。士大夫宁得轻负此意,契然云散,异日相视,如涂之人乎?绍熙改元,建安袁起岩、张元善俱使浙西。始以岁五日,会同年之在吴下者,于姑苏之台,登临胜绝,倾倒情素,献酬乐甚,赋诗相属,州里传写,一夕殆遍。好事者杂然高赞,以为《伐木》之诗也。起岩谓仆尝春闱,使为序引。仆时位下渠足数,独以亲见诸公贵名之起,又嘉二使君能修旧好,略记团司故实,以代扬觯之词。庶凡号称同年者,闻风动怀,增重名义,或于雅道小有补焉,非直为一觞一咏设也。二月望,石湖范成大书。”
  按:此刻,自来金石家未著录,惟钱竹汀先生《养新录》增载其大略。余读范石湖序,慨然增同年之重,辄依韵为一诗。拟遍征诸同年和,而名位卑下,未可执牛耳主齐盟,聊发此议而已。诗曰:“芙蓉镜下久睽违,落落晨星比昔稀。岂以云泥今隔绝,遂忘蒲稗旧因依。翱翔霄汉谁先路,憔悴江湖已夕晖。记否翬鹏初展翼,烟波鸥鹭也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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