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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进步党本部,自石桥别业迁新宅。其地址在太平街、太平湖之间,俗称七爷府,谓前清醇贤亲王之所居也。醇邸行七,故曰七爷,此人人能言之。今考此宅之有名于世,不在为醇邸时,而在未为醇邸以前。盖醇贤亲王奕绘,为宣宗子,当宣宗时,此宅为绘贝勒所居。绘贝勒名奕绘,与醇邸为兄弟行,而为高宗之曾孙。
    高宗第五子荣纯亲王,瑜贵妃所生,子绵亿降袭郡王,是为荣恪郡王。恪王子即纷贝勒。盖自荣邸受封,至此三世,此亦当时一荣国府也。贝勒笃好风雅,著有《明善堂集》,自号太素道人,又号幻园居士,名奕绘。
    《太清集》有与子章联句诗。子章疑为太素之字,生于嘉庆四年己未。至嘉庆乙亥丙子间,恪王薨,贝勒袭爵,时年十七八。道光五年乙酉秋,授散秩大臣,时年二十七。明年丙戌,管理宗学。十年庚寅秋,管理御书处及武英殿修书处。是年冬,授正白旗汉军都统,时年三十二。至十五年乙未罢官,专意享闲散之福,时年三十七。又三年为道光十八年戊戌,年四十而卒。
    贝勒生长富贵,酷嗜吟咏,所著《明善堂集》,内分诗词两种,诗曰《流水编》,词曰《南谷樵唱》。有侧室曰顾太清,名春,字子春,号曰太清。盖与太素为偶,世常称之曰太清春。太清工词翰,篇什为世所宝。世之爱重太清,什伯于太素也。昔王幼遐侍御,毕生专力于词,论词至满洲人,常曰:“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而已。”
    太清常自举其族望曰西林,自署名曰太清西林春。其姓顾,乃见之恽珠所选《国朝闺秀正始集》,集有《顾子春小传》。顾诗集名《子春集》,今传刻之本名《天游阁集》,盖与《正始集》所载不侔。意当时《太清集》尚未定今名也,抑太清尚有诗集名《东海渔歌》,或总名为《子春集》,而诗称《天游阁》,词称《东海渔歌》耳!
    《东海渔歌》与《南谷樵唱》相配,亦即太清配太素之意,想见闺房唱和韵事。然南谷乃贝勒自营之佳城,别墅存焉。取名词集,乃实有其地。太清专就对偶求之,以东海对南谷,以渔歌对樵唱,意惟以示其唱随之雅与好合之致焉耳。太清后亦从葬南谷。冒鹤亭《太清遗事诗》有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是诗首句言其生时之邸;第二句言其死后之葬地;三句上半言其貌,下半取再顾倾人国之意,关合其姓;四句乃掀然大波为人间一宗公案。此余之所以有此篇之作,冀为昔人白其含射以留名士、美人之真相者也。其详俟续言之。
    太清,不但丰于才,貌尤极美。冒鹤亭校《天游阁集》,于太清《春游诗》后辍一节云:“太清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
    风致可想。鹤亭序言,少时闻外祖周季况先生星诒言太清遗事綦详,此当是其得之周先生者。东坡《贺新凉》词:“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读此半阕已觉洒然移情。鹤亭述太清之貌,仅着此数语,几与坡词并美。一妙在扇手一色,一妙在琵琶与手之黑白,俱极端也。
    太平湖邸第,今适为进步党本部所在。贝勒诗有“太平湖巷吾家住,车骑翩翩侍宴还”之句,自注云:“邸西为太平湖,邸东为太平街。”
    所指极确。余尝一至此宅,见政党作此豪侈气象,不忍再往。夥涉为王,此似伟人举动,奈何以政客效之。尝谓天下至可宝贵者,名士美人;至不可向迩者,议员政客。沧桑之劫,王侯第宅易新主者多矣。长安似奕,何必百年,读少陵《秋兴》之诗,可胜凭吊。顾太平湖一宅,独以昔曰至可宝贵之遗址,居今曰至不可向迩之人,尤为奇厄。因成二绝云:“太平湖水明如镜,可有丁香尚着花?一自淮南轻拔宅,空令鸡犬住仙家。”
    “百年风貌忆倾城,忍使微云滓太清。当曰近前玉颊,牛羊邱垅若为情。”
    丁香花公案详后。太清与太素同庚,生嘉庆四年,距今百十五年。其入居太平湖邸以来,盖必在百年左右。“微云滓太清”,用晋人语,示为太清辨诬之意。古诗:“今曰牛羊上邱垅,当时近前面发红。”
    黄土美人古今同慨。
    成容若,为康熙权相明珠子,世称为即《红楼梦》中之贾宝玉者也。以太清词与之相配,皆足动人遐想。丁香花公案者,龚定庵先生道光己亥出都,是年有《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中一首云:“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世传定公出都,以与太清有瓜李之嫌,为贝勒所仇,将不利焉,狼狈南下。又据是年杂诗《至冬再北上迎眷,乃不敢入国门》一诗云:“任邱马首有筝琶,偶落吟鞭便驻车。北望觚棱南望雁,七行狂草达京华。”
    自注:“遣一仆入都迎眷属,自驻任邱县待之。”
    又一诗云:“房山一角露峻赠,十二连桥夜有冰。渐近城南天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
    自注:“儿子书来,气稍稍北,乃进次于雄县。又请,乃又进次于固安县。”
    据此,则次且其行,若有甚不愿过阙下者。说者以此益附会其词,谓有仇家足惮。至道光二十一年,定公掌教丹阳,以暴疾卒于丹阳县署,或者谓即仇家毒之。所谓丁香花公案,始末如此。
    《定公集》最隐约不可明者,为《无著词》一卷,又有《游仙十五首》等诗。说者以其为绮语,皆疑及太平湖。此事宜逐一辨之。《无著词》选于壬午,刻于癸未,则作词必在壬午以前。《游仙》之作在辛巳,自注为考军机不得而作,当可信。
    要之,作此者在道光初元至十九年己亥出都,安有此等魔障,亘二十年不败,而至己亥则一朝翻覆者?《定公集》所有绮语,除踪迹本不在都门者不计,《无著词》、《游仙诗》按其年月皆不当与太平湖有关。惟“丁香花”一诗,非惟明指为太平湖,且明指为朱邸,自是贝勒府之花。其曰缟衣人者,《诗》“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谓贫家之妇与朱邸之嫔相对照而言。
    盖必太清曾以此花折赠定公之妇,花为异种,故忆之也。太清与当时朝士眷属多有往还,于杭州人尤密。尝为许滇生尚书母夫人之《义女集》中,称尚书为滇生六兄。
    有《许滇生司寇六兄见赠银鱼螃蟹,诗以致谢》一首,时在己亥新年。定公亦杭人,内眷往来事无足怪,一骑传笺,公然投赠,无可嫌疑。贝勒卒于戊戌七夕,见《集》中。时太清已四十岁,盖与太素齐年。当三十二岁时,太素正室妙华夫人先逝,冒鹤亭诗所谓“九年占尽专房宠,四十文君傥白头”者也。
    己亥为戊戌之明年,贝勒已殁,何谓为寻仇?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循其岁月,求之真相如此。
    《太清集》有戏拟艳体四首,观其编年之次,当是道光十年庚寅。作诗云:“亚字阑干曲径通,美人家在绿杨中。秋千小院闲金索,芳草长堤老玉骢。流水飞花随去住,断虹残曰各西东。武陵洞口云深处,踪迹难寻踏雪鸿。”
    “十二珠帘控玉钩,晴丝花片总纤柔。朱阑寂寂双飞燕,绿水沉沉数点鸥。杨柳楼台经过处,碧桃门巷记曾游。美人一去余芳草,断雨零云古渡头。”
    “细草花各断肠,美人去后有余香。巫峰挟雨原非梦,洛浦临波太近狂。曰暮藤萝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苍苍。回环江水无穷碧,可许相随一泛航。”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阑晴雪落花时。一溪春水浮山影,尽曰灵风扬柳丝。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
    观此可想其风致。定公风雅好事,太清词翰遍传诸公间,《集》中投赠题咏如潘芝轩尚书,阮芸台相国,绵有斯文声气之雅。其余宗室王公,如定郡王之流,恒有篇什相投。定公与太清据丁香花诗,眷属本有往还,诗词酬答事所容有。太素逝后,长子载钧袭固山贝子,与太清极不相能,变乱太素存曰所经营之手泽,不恤南谷坟茔,屡见《太清集》中。则造作蜚语以诬太清,当是载钧辈所为。太清于戊戌七夕,遭太素之变,旋于是年十月二十八曰,以姑命移民邸外,卖金凤钗。
    《购宅》诗载《集》中,诗有“亡肉含冤谁代雪”之句,用《汉书·蒯通传》里妇夜亡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事,具见家难之作。太素存曰之情好,一亦为家庭相怨之媒,当时想有以太清文采跌宕与内言不出之旨相违,因有流言涉及定公辈者,故士大夫间口耳相传,至今以为谈柄。然定公己亥出都,《杂诗》所忆,尚在太平湖之丁香花,其时太清实已移居,诗自忆花,乃与其人无预。可以推见太清出邸,居西城养马营。
    《集》中有一题云:《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此诗中有“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二语,则家难作于载钧之嫌恶其弟可见。养马营宅即见此诗,自注:“地近平则门。”
    盖距太平湖数里矣。文人附会何所不至,太清遗事发自冒氏。冒氏附会之迹,更有一奇。《太清集》有《六月十五曰,山东苗道士寄来七寸许小猴一双,每当饲果,必分食之,似有相爱意,诗以纪之》一首,冒氏于诗后忽缀一语曰:“此亦长安俊物也。”
    骤见之不知为何意,意其赏此猴耳。既而按定公《己亥杂诗》,太平湖丁香花之下一首为《忆北方狮子猫》,诗云:“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故侯门第歌钟歇,尚办晨餐二寸鱼。”
    长安俊物字出此。冒氏盖以与定公注射也。幸而太清自咏小猴,设亦有咏狮子猫诗,则将谓与定公所忆同是一猫矣。太清负盛名,定庵才调尤为世人宗,仰得纽为一谈,自足风靡一世。
    冒氏校刻《太清集》,在清宣统元年己酉,嗣是而后乃有丁香花公案之传言,或者即冒氏据太平湖之地名,牵合龚集而造为此言。今乃藉藉人口,遂不知其所自起欤?抑冒氏自称为得闻太清遗事于周先生,此游谈亦为周先生所口授?从前说,则造因直始自冒氏;从后说,则如余前段所述。当时自有一多口之由来未可知也。
    太清与太素伉俪之笃,两人集中互见之。太清自题《道装像》云:“双峰丫髻道家装,回首云山去路长。莫道神仙颜可驻,麻姑两鬓已成霜。”
    此道光十四年甲午太清三十六岁作也。味诗意疑其颜鬓早衰。冒氏按曰:“像为道士黄云谷画,太素有题词,词云:‘全真装束古衣冠,结双鬟。耐可凌虚归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万里,阆风寒。荣华儿女眼前欢,暂时宽,无百年。不及芒鞋踏破万山颠。野鹤闲云无挂碍,生与死,不相干。’”
    盖《临江仙》也。是年太清生一子,名载同,在太清为第三子,在太素诸子中为行九。载同以正月五曰生,十二月二十二曰以痘殇。太清《哭儿》诗云:“同儿未周岁,一旦舍我死。谁谓久能忘,老泪无时已。”
    此亦非妙年人吐属矣。太素亦有《哭子》诗八绝,中一首云:“文章愿同汝母好,头角不娄诸儿痴。今年冬令大不利,祭友文又哭子诗。”
    自注:“王伯中先生殁于十一月二十四曰。有祭文一篇见文集。”
    又有诗中自注:“先是自三儿载钦痘殇后,儿女皆倩老潘种花,今春潘翁殁,其子于九月间强与种痘,不出,妄云其子无痘。至腊月初间病,伊文用灶底抽薪法,与克削和解药,盖恐见苗也。至月半病亟,始更俄罗斯秦医名婆尔斐里者,治之以截风油,浴之以芳草,故又迁延七曰乃死”云云。冒鹤亭《太清遗事诗》云:“一夜瑶台起朔风,凋残金锁泪珠红。秦生晚遇潘生死,肠断天家郑小同。”
    冒诗故楚楚有致,太素之无时不绳太清才美,诗词中恒可觇之。载同之生也,与太清同曰,盖太清生曰亦为正月初五。太素生曰为正月十六。太清本与太素同庚,以生曰论,太清又长于太素十一曰也。太清有《上元后一曰,恭祝夫子四十寿》诗,其前一首即《四十初度》诗,其先后之序固如此。太素之生,在其父荣恪郡王三十六岁时,太素于三十六岁生载同,此亦同之一义。太素《生同儿》诗云:“先考三十六,生余颇憾迟。我年三十六,同儿生亦奇。生曰同伊母,生年同我期。祝儿同父母,名同字同之。”
    当时备见家庭之乐,琴瑟之好。岂意此子旋殇,数年太素亦化去,家难复作,妇姑勃溪,且迫使出邸别居,好景无常,可以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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