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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没人心剑诛有义汉 有天理雷击没情儿

谒金门:
  随时度,断却名两路。
  他是他们我是我,浮生徒碌碌。
  世上善良几个,眼底奸顽无数。
  到底浮云转眼过,一番都识破。
  这个词儿,无非是几句醒世的说话。道是世上的人,个个都以利名为念,不晓利名两件,最是断送人的祸胎。说话的,你又讲黄道话了,难道利名两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随天分付,决不去苦苦强求。近来又有等人,不顾天理,常把奸盗诈伪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瞒得过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后那报应日子。这个报应,不是皇天要来寻你,都是你自寻出来的。怎么见得?我如今且把个小官来说个报应着。昔日广南邕州有个石家村,村内有七八个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内中有一个叫做石小川,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听天由命,不肯利己损人。户下也有五六十亩田地,夫妻两口,约莫也可过得一世。却是一件,五十多岁,不曾生个儿子。一日,是八月天气,石小川正带了几个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听得西边田坂里呱呱哭响,连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时,是个两三个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对着孩子道:“你若肯替我做儿子,再哭两声看。”
  说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两声。欢天喜地,连个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里,厉声高叫道:“妈妈,拾得一个活宝回来了。”
  那妈妈那里晓得得了个孩子,一面走将出来,一面口里说道:“老官,青天白日,有什么活宝把你拾着?”
  石小川递把他看道:“活宝不是在这里?”
  妈妈看了又惊又喜,道:“那里来这孩子?可是拾得的?”
  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里拾来的话,对他说了。妈妈叹口气道:“原来有这样事,看将起来,人家不要儿子的,偏生一挣一个。像我们巴不得要儿子的,挣了这一世,屁也挣不出一个来。情愿如今在这里拾别个的尾巴。”
  石小川道:”妈妈,如今俗语说得好,偷来钟,铸来钟,只要撞得响。日后只要他叫我们做爹爹妈妈就是了。”
  妈妈把头乱点道:“老官讲得有理,养大怕不是我们的儿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宝吧。”
  石小川呵呵笑道:“好个石得宝,取得好!”
  妈妈道:“老官,你且莫要好笑,这孩子决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对门二婶婶那里去,把他些乳吃再来。”
  这妈妈巴不得抱了这个石得宝,到族分中去卖弄一卖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欢。次日就雇了个奶娘,登时把他奶大了。到了五六岁,一变就变得标标致致,到学堂里,被那些同伴的小厮,见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宝。他那时小小年纪,也就点头知尾,晓得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几遭回来,只管把个石小川盘问。这石小川那里就肯对他说个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过了。看看到了十三四岁,正是头发齐眉的时候。莫说是人见了,就是佛见了,免不得也要动起心来。族分中有一个叫做石敬岩,人便是个村老,平日倒喜欢的是男风。见这石得宝长成得十分标致,倚着他不是石小川的亲骨血,便起了个歹心,思量要看相他。石得宝起初还只道石小川是嫡亲的父亲,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么模样,不肯应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这个意思,倒为了这些干碍,一口气把那田坂里抱回来的那椿事情,都说将出来。石得宝仔细想一想看,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养得这样长成,就叫他声爹爹也不为过。是便是这个主意,终久两个见面,觉得有些不道十分热络了。石小川怎知这个就里,原是千声儿子,万声儿子,越叫得嫡嫡亲亲。石敬岩后来见他父子渐渐有些不像口气,正中机谋,巴不得一钩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宝被他哄诱不过,只得也曲从了。自这一遭儿后,两个吃着味道,你恋我,我恋你,朝朝暮暮,那里曾有一刻把这个念头撇下?
  石敬岩趁着过得绸缪,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一心要撺哄他离了那石小川。石得宝听说,十分里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做作出来。有那嘴快的,把他两个过得好的话,一一去说与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时就出言语,则是妈妈恼了性子,埋怨道:“你当初抱他回来,则指望养大成人,日后做个羹饭碗。怎知他这般年纪,起了这个心肠,倒要来算计你哩。”
  石小川听了这些埋怨,免不得动了怒气,口口声声要把石得宝赶了出去。石得宝倒也巴不得就走,听这句说话,悄地里一道生烟竟不知走到那里。石小川见他一去六七日,打听得又不在石敬岩家里,只道他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当初抱回来做儿子的那点好心都丢掉了?连忙写了招子,各处寻访。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写着:立招子人石小川:自不小心,于本月某日,走出养男一个,唤名石得宝,年长一十五岁,头发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软纱裤,身边并无财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谢银二两。收留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报信者可至邕州问石家村内便是。年月日立招子人石小川押招子寻男中人石小峰十石小川着人把招子向邕州城里城外,到处贴上一张,连寻了几个日子,不见些影响。只索把口气叹息了。你道那石得宝在什么所在?原来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将起来,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计的。若是把石得宝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阔一尺,有那好管闲事的,要说到石小川耳朵里去,可是不稳便了。你说把他放在那里?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铁鞋,也是寻不着的。直藏匿在金水埠头一个开典铺的人家。这金水埠头离邕州城足有二百多里,那开典铺的,恰是石敬岩嫡亲的姐夫。姓王,绰号叫做王佛儿。这王佛儿虽然开了典铺,不像如今这些三年为满的长官,只是暂时通融,铜钱短押,比如这时一件值一饯的东西,决然押一钱与你,临时赎的时节,就是银水里差池些也罢了,等头上短少些也罢了,实是好说话。因此各处人闻他的好处,竟把个王佛儿叫出名了。这日,王佛儿正在家里出当,只听得家僮说道:“石大爷来了。”
  王佛儿听了这句,猛可的心上一个疙蹬。你说一个舅舅,二三百里远路来到姐夫家里,正该欢喜接待,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却不晓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这番来,王佛儿只道是有心来,又要算计他些东西。正迟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宝已踱到面前。王佛儿连忙撇了工夫,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把腰弯了两弯,遂问道:“大舅,这位是何人?”
  石敬岩却不曾打点得,老老实实一口气说出来道:“他叫做石得宝。”
  王佛儿就心照了,道:“我一向闻得石小川,自幼收留个儿子叫做石得宝,终不然就是此位?”
  石敬岩这曹才懊悔起初那句话,忒说得快了些,如今却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难道姐夫从不曾见过?”
  王佛儿道:“从来没有见面,今日缘何也肯同来走走?”
  石敬岩便转口说道:“姐夫不问,我倒也不好说。姐夫问起,我倒不好不说。只是说将来,连我石敬岩脸上都有些不像模样。”
  王佛儿道:“料来奸盗诈伪,石家村是久不做出来的。除了这四件,大舅的体面还在,说一说何妨?”
  石敬岩道:“姐夫,这石得宝那个不晓得不是小川亲生的儿子。近日来小川不知听了那个的说话,把他朝一顿暮一顿打骂不了。石得宝没处告诉,常常倒来与我说说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与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间将他赶了出来,难道他这样小小年纪,况且又没个嫡亲爷娘,一时间教他在那里著迹?这是我的愚见,想得倒是姐夫这里,还可安身几时。恃我从容到秋凉来,设处些银子,才好教他出头,做些生理。”
  王佛儿听了这一会,不见石敬岩说起要他什么,恰才把眉头老大松了一松,连应几声道:“这个当得,这个当得。只是一说,依大舅讲起来,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抚养的功劳,可不都落在水里?”
  说不了,打点午饭吃了,略再高谈闹论一会,又整出酒来,三人从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里晓得石得宝是酒里浸不杀的,越吃越醒。王佛儿见他量好,分付开了上好三白酒,尽量钦个痛快。这一饮,不上两个更次,把个三白酒瓶,出脱了四五十个。这遭弄得个壁泥。王佛儿见醉了,分付把厢房里铺设齐备,打点他两个去睡。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个死虎。他两个论起名分来,还是叔侄称呼。这王佛儿决不疑虑到是为这一道工夫出来的。次早来见了王佛儿,都觉得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王佛儿毕竟识不破其中就里。石敬岩是个当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担搁得多日子?住了两日,犹要与姐夫告别。王佛儿道:“大舅,你每常来,推也推偿你出门,为何这遭来,住得两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这里轻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头生脑,还要你同在这里相陪几日。”
  石敬岩笑道:“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来。”
  王佛儿见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这时节,石得宝与石敬岩两个真个难分难舍,止不住相看泪落。那王佛儿在旁看了,那里晓得他们难割舍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们不忍分离。见他两个一哭,自家也把个脸来挣得通红,哽哽咽咽,也滴了几点眼泪,然后送他出门。诗曰:避迹离家远,临行分手难。衷肠言不尽,相对泪珠弹。不说石敏岩回去,且说石得宝在这王佛儿家,一连住了两三个月,把他典铺中事务都学会了。这总是口口官家聪明乖巧所在,不必说起。那王佛儿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欢,早晚看待,胜如亲生儿子,思量要等石敬岩这一次来,对他说个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铺。正起了这个念头,恰好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儿整酒款待。饮至半阑,便说起那家话。石敬岩满口应承。王佛儿欢喜得紧,当晚酒散,依旧打点他两个同在厢房里歇了。这一夜,两个睡做一头,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铺中弄手脚的话,教了石得宝许多。所以俗语两句说得好:贼没种,只怕哄。石得宝在典铺里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两银子。难道典铺里会得消拆?原来日常间都连与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儿识破了,把前前后后帐内仔细逐一盘算,突地没了老大一块。你说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也要焦燥起来。一壁厢要着落在石得宝身上,赔偿这主银子;一壁厢着人到石家村去,寻石敬岩来说十明白。石敬岩早晓得是那椿事发作了,只推个有病不来。王佛儿不肯干休,不住口把那些大来头话惊唬他。石得宝慌了,一时间又不好扳扯出个石敬岩,千想万想,拼得个不要了这条命,顿然起个呆念头。这夜是三更时分,悄悄闪入王佛儿卧房。正值王佛儿吃酒回来,也是他这晚该得断根,恰才进房和衣睡倒,石得宝傍着些灯影,一步一探,轻轻走到床面前,两边一摸,床头恰好有一口古剑在那里。他便把一只手掣将出来,一只手按着王佛儿喉咙,尽着力气,扑的砍上一刀。王佛儿抵当不住,一个翻身跌下床来,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宝向颈上又是一刀,霎时间血涌如泉,骨都都流个不住。这一回把个多年的王佛儿,不消半个时辰,可惜没些要紧,就结果在石得宝手里。石得宝晓得势头不甚楷当,撇下手中剑,慌忙赚出房间,潜地走到典铺里,把几包银子都收拾在身边,跳出墙头,一道烟竞走得没踪没影。次日到了巳牌时分,王佛儿的妻子不见丈夫起来,只道是为了昨晚中酒的缘故,叫个丫鬟拿了盏苦茶,进房看他醒还未醒。正推开门,要把只脚走将进去,看见家主公满身鲜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体上。一步一跌,连忙来说与家主婆知道。一家人听了这句话,都惊慌了,一齐走到房里,仔细一看,喉咙是割断的,颈上又是斩开的,那里有个人疑虑到石得宝身上去。大家正在没头路处,一个家僮气呼呼的走进房来,正要把石得宝半夜将典铺银两拿了去的话,说与王佛儿知道。见王佛儿被杀了,放声痛哭,就把石得宝的话对家主婆说知。众人方才晓得是石得宝谋财杀命的。一边便着人到石家村去寻那石敬岩,一边着人先去禀了州官。然后打点衣衾棺椁。那石敬岩闻得这个风声,想一想看,走将来,决乎没个好意思,一溜风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那邕州知州听褥这场异变,便差人分头四路严缉凶身。连缉了好几日,不见些儿影响。原来石得宝杀了王佛儿,拿了那些银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来,打点了万千计较,只是不好出头。暮行朝止,行了半个多月,来到鄂州界上一个土地庙里,安心安意,把银子逐包打开来看看,欢喜得紧,向土地跟前轻轻祷告道:“土地老爷,我弟子石得宝,一时浅见,杀了王佛儿,拿得这主横财。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无事,求把我一个上上之签。”
  说不了,拿起签来,连丢将下去,是个阴阴阳。把鉴经看一看,上道:平地一声雷,男儿遇数奇。须臾泉路近,一梦永相离。石得宝看了,那里解说得出。坐了一会,将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脚软,恐怕晚将下来,没处寻个宿店,正是心忙步滞,两只脚越抬不起。不多时,头顶上一轮红日,被一朵乌云罩住。闪电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响个不了。石得宝怕是落起雨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里去躲避好。正没个设法,只见半空中一声响,恰好是个霹雳,当石得宝顶门里一下,把他打死在地。背上明明白白批着两行字道:雷部示:天诛逆犯一名石得宝,系广南邕州人氏,败俗绝伦,忤逆养身父母;谋财杀命,无辜害死良民。罪贯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恶。那些过路的人,有几个正要到邕州去的,见了这口异事,真叫做拾得封皮当信投,连忙到邕州来说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闲事的,等不得他说出口,随即又去说与王佛儿家得知。王佛儿的妻子听便听了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天理虽是有的,难道报应得这样快?”
  当下就着人到鄂州访个消息。不上几日,那个去访消息的火速回来,一一说知,才信这件事果是有的。后来那石敬岩见天理近了,没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肠收拾起来,思量学做个好人。不要说别个,这番连口石小川夫妻闻了这个恶信,都说了几声有天理有天理,恰才把那当初向田坂里拾回的念头撇下了。看将起来,这总是天理不容,一报还一报也。诗曰:湛湛青天鉴证,善恶分明报应。只争来早来迟,说与世人须醒。说明此书全称为《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龙阳逸史》,有明刊本,存日本佐伯市图书馆佐伯文库。作者醉竹居士及序文作者蔗道人、程侠皆无考。《龙阳逸史》作于杭州,观程侠之序文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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