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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 网巾鬼黄昏寻替代

诗曰:
  无事烧香煮茗,有时说古谈今。
  不管天花乱坠,从教撇却魔神。
  这原是几句支离说话,把他做个引头。看来世上的物件,不论好歹,年深日久都会得成精作怪。你道如何见得?只看那石子多年了,猛可的生出十美猴王;笆蕉多年了,魆地里变成个假弱妹。这两句不是脱空的话,世上三岁孩童都晓得的。但有一说,近日的人,吊谎的多了,只凭着三寸舌头,常把死的说做活的,假的说做真的。所以人上都识破了,分明是件活现的事,倒说了耳边风,不甚十分肯信。如今把个逼真有的小官精说了一回着。说话的,你不曾说起,就来嚼舌了。小官难道都会得成精?看官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将起来,小官成精的颇多,不及一一细说,只把现前听讲一个罢。昔日西昌地方有个小官营,共有百十多个小官,便有一个头目管下。后来洞蛮作反,那百十多个齐写了个连名手本,就向那所属衙门里投递,一齐要去平蛮。官家道:“那洞蛮有数万之众,你这百十个小厮,如何去平科他来?”
  不准他的手本。那些小官一齐鼓嗓起来,道:“平得来!平得来!平不得来,又不要皇帝爱半枝羽箭,与你何干?”
  大家呐一声喊,都拥了出来。连那做官的都没个主张,就唤那头目转去问道:“他众人既肯去平蛮,却是一个好意。我这里不准他去,也是个好意。如何众人便在我这里呐喊起来,成什么法度?”
  头目叩首道:“小的虽是个头目,这百十个从来不服小的约束,望爷爷宽宥。”
  官家道:“也罢,我也不计较你,明日只着你带领这一起小厮去,若果然去平得洞蛮,将功折罪,平不得来,一个个衣律究遣。”
  头目磕头爬将起来,一溜烟的走出大门,埋怨众人道:“没些要紧,讨这样的烦恼,日常间在营里,又不曾学得一路拳,又不曾习得一套棍,武艺行中一些也不会,一齐思量要去平什么洞蛮!如今官府准了,明日着我督领你们起身,果若平了回来,将功折罪;平不得回来,依律究遣。你们趁早商量,去得的便去,去不得的当面进去回覆官府,免得明日连累在我身上。”
  众人道:“有什么没明量去,明日就一齐起身。”
  当下都回到营里打点行程。次日,众人都不带一些器械,齐到了洞蛮出没的去处,整整摆做一队。你道用些什么本事?一个个都把裙裤解下,将那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的突将起来,口中齐叫道:“蛮子出来,与你交锋哩!”
  那洞蛮听说是西唱来的小官兵,便不放在心坎上,带领手下共有干余,正走出来,见这些小官都把个屁股高高突起,一个不吉利,况且那些洞蛮,一向闻得小官的皮铳最是利害,个个不敢近前。使刀的弃了刀,执枪的丢也枪,尽皆鼠窜而去。这些小官见他那里都逃去了,晓得怕了这件家伙,齐站起来,厉声大叫道:“你们既知死活,好好出来,与你扳话罢。”
  那些洞蛮只是不敢近前,远远跪着道:“俺们一向闻说什么小官兵,怎知是这样利害的,莫说是交锋,只看了这许多皮铳摆在跟前,俺这里也自然投降了。”
  众小官道:“你们既要投降,不须多说,只要一颗首级,我们就退了去。”
  那些洞蛮满口应承,便去把那老迈不堪的割了一颗首级,扑的丢将过来。连忙跪下道:“俺这里情愿受降了。”
  众小官得了这颗首级,就有了凭据,星夜齐回到西昌,径至府中奏捷。那官家看了首级,老大欢喜道:“那洞蛮有数万之众,屡遣官兵征剿,未一取胜。你们这些小使还是用些什么手段,平得他回来?”
  众小官把用的真正本事一一禀上。那官家大笑了一声,打发众人退去。申报上司,再来领赏。那些小官叩谢了,依旧归到营里,从此大家争竞起来,这个也要做头目,那个也要做头目。上司知了风声,遂计议道:“洞蛮虽是亏了这些小厮去平伏回来,只是明日畅声到外省去,连我们做官的不像模样。不如把这个小官营来革去了罢。”
  内中一位官长阻止道:“那小官营从来是上志书的,怎么一时便可革去?便是那些小厮们争竞,他自有个头目约束,终不然要我和你用些气力不成?”
  那个官儿道:“依我的见识,如今只把那头目并小官革去,向那营里建起一座祠堂,把小官头目塑一十生像在内,可不是端然从了古志。”
  计议停当,随即唤集匠人,一边建祠,一边塑像。不上两三个月,工程都完齐备,上司便着日前那些平蛮的小官到来,每人给赏银五两,分付各自好好回家做些生理,每月朔望齐赴祠中听点。众人叩谢而去。诗曰:群小功成俄顷间,不劳羽箭定天山。祠堂拟作麒麟阁,留得仪容万古传。说这个小官头目的生像,朝夕被人焚香礼拜,就也通起灵来。凡是祈保些甚么吉凶,无不应验。各处都闻了名,一日日祠中闹热起来。不上热闹得两三年,烘的被火焚了。地方人都说是头目显了灵通。原来那泥塑的东西,见了火一些也不损坏,端然囫囫囵囵。众人就抬将去,向地面上打了一个深坑,将他直条条的放在里面,上面搬了些烧毁的砖头瓦屑铺平了。直指望慢慢的还把个祠堂重建起来,那里晓得拖了好几个年头,毕竟再造不起。这块火烧地,周围约有四五亩,后来却被本处一个乡官纳了钱粮,将来从新打扫齐整,造了一座花园。你道这秀官姓甚名谁?原来姓卫名恒,官授青州刺史。这不知是花园风水不好,也不知起造的日辰不利,半年里卫刺史就罢职回来。这也不足为异。还有一件最好笑的,单单生得三个儿子,长名远,次名达,又次名逵。三个里倒有两个是呆的。只留得卫达还正经些,又是个讲不出话的哑吧。你说那两个为什么就弄呆了?这卫远却为了那妇人,卫逵为了那小官。那刺史在家眼睛里看不过,遂与夫人说道:“我这官族人爱,只指望生下几个儿孙,一代好如一代。怎知倒养了这几个现世报,玷坏了家声。”
  夫人道:“相公,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娇养了他,快活惯了,所以寻出那些没要紧来。如今倒不如把这两个畜生锁在花园空屋里,绝了他那痴想的念头。或者过几时好了,也不见得。”
  刺史点头道:“讲得有理,今后把饮食照日常间减他一半。”
  商议已定,遂把卫远卫逵锁入花园屋内。他兄弟两个再也不知什么原故,终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哭哭啼啼,巴不得个出头日子。那卫远毕竟是个会愉婆娘的,心粗胆大,却气闷不过,猛可的一日黄昏,瞒了卫逵,向那墙头上走了出来,竟不知他去向。次日卫逵起来不见了哥哥,就卖着喉咙大呼小叫,在花园里喊个不了。刺史听得,连忙开门进去看时,才晓得走了个卫远,遂叹口气道:“罢了,这番越弄得不好看相。走将出来去,那个不认得是卫恒的儿子,可不断送了我的体面?”
  便着人四下追寻,竟没些儿下落。这刺史早晚又埋怨着夫人,夫人又聒絮着刺史,过得几时,把个刺史活活气死了,这也是件异闻。刺史亡后,平白地这两个公子都好将起来,呆的变正经了,哑的会讲话了。夫人遂把家赀分作三股,现在的各得一股,恐日后卫远回来,还留一股把他。所以说原有这些旧毛病的,到底除他不去。这卫逵倚着父亲亡了,竟搬到花园里住下,另开一个墙门出入,安心乐意相交了几个小官,个个都是有绰号的。一个叫做小藏仓,一个叫做俏弥子,一个叫做美龙阳。年纪约莫都有二十多岁。那笑那胖的竟像个哈布袋,长得像个显道人,矮得就像那一团和气。这样三个,你道还说得是小官么?总是俗语云:情人眼底出西施,卫逵偏又中意。那夫人时常劝他,只落得不瞅不睬,也只得把口气来叹息掉了。一日,是六月中旬,正是酷暑天气。卫逵与那三个小官同在花园树阴下乘凉。看看到晚,把些晚饭吃了,卫逵道:“这样暑天,如何去睡得着,各人寻些笑话讲讲也好。”
  美龙阳道:“讲笑话不打紧,倒要着个人来赶蚊虫。”
  卫逵便唤两个小厮出来,一个打扇,一个赶蚊虫。四个人一齐坐下,不管有的没的,讲了两个更次。你看那俏弥子先呼呼睡熟在椅上,卫逵见夜深了,先打发他三人去睡,独自又坐了半个更次,只见那树木里,渐渐索索走出个精怪来。你道怎生模祥:头如巴斗,身似木墩。卷罗发披在两边,大鼻头长来三寸。髭须根黑黑丛丛,却像的未冠祖宗。眼珠子活活突突,谁识是小官头目。卫逵慌了,壮着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精怪?”
  原来那怪物也就会得回答道:“我是个小官头目。”
  卫逵大喝一声道:“唗,难道小官头目是这个模样的?不说明白,就结果你的性命。”
  那怪道:“不瞒公子说,这个花园十余年前,原是我的祠堂,只因被火焚了,地方人把我埋在土坑里。公子若不肯信,把这株桂花树下掘起一看,便知真假。”
  卫逵又喝道:“这样说,你是个小官的精了。这时候出来,敢是来迷我了。”
  那怪道:“公子不要着忙,我向闻得公子专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今夜特来要讨一顶网子戴。”
  卫逵道:“你只要个网子,这也不难。”
  便把头上的取来与他。那怪接了,端然又往那桂树下倏的去了。卫逵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进房去睡。次日早起,说与那三个小官知道,一个也不肯信。小藏仓笑道:“做小官的都会成精,我们日后也有些指望了。”
  卫逵道:“你们不信,我的网子还被他讨了去。”
  俏弥子道:“天地间这样异事或者有之,我们就去掘开桂树一看,可不就见明白。”
  美龙阳止住道:“不可,倘是掘将下去,是个被人谋死的尸骸,明日风吹到外人耳朵里去,可不要费唇舌。如今只去寻个山人来遣他一遣罢了。”
  卫逵道:“讲得有理,只恐遣他不去,反为不美。”
  美龙阳道:“还有个处置,教他用几个桃针向那桂树下打将下去,凭他什么精怪,再也不得出头了。”
  卫逵拍手大笑,一壁厢分付去寻山人,一壁厢分付打点桃针。不多时,来了一个山人,姓李号敬春。原是西昌城中积祖的老阴阳。见了卫逵,深深唱喏。卫逵把夜来事情备细说了。李山人道:“公子不知道么,这前后共来五六亩地,当年原是个小官营,后来被官府把营去了,造下一所祠堂,塑一个小官头目生像在内。猛可的被火焚了祠堂,地方上人就将那头目生像,向这搭地上掘坑埋了。而今不消说得是这个东西作怪。”
  卫逵道:“可遣得去么?”
  李山人道:“不难,小子近来学得个茅山法,只消一道朱砂符,一个驱邪咒,那怪物自然灭去。”
  卫逵道:“可要桃针用么?”
  李山人道:“若有桃针,竟不须我的茅山法了,把他打将下去,不怕不断根。”
  一齐同到花园里。李山人取了一个桃针,向那桂树下用了气力打将下去,一个不了,又是一个,连打了三个下去。只听得地底下咿唔声响,李山人快活道:“妖怪在这里了。”
  众人道:“掘起来看看。”
  李山人道:“要看不难,打点七枚绣针伺候。”
  卫逵便去取来,着人先把桂树砍倒,掘下去二三尺。果然掘出个泥塑的生像来,头上带的端是卫逵的网子。卫逵仔细看时,与昨夜见的竟无二样,两只眼睛却有些微微而动。李山人道:“公子,这叫做小官精。如今世上人都被他害尽了。他晓得你是在行的,偏向着你还丢个眼色哩。快把绣针来钉了七窍,依旧埋他下去。”
  卫逵递与他针了,便道:“埋在别处去罢。”
  李山人道:“埋在别处,明日又害别人。”
  大家依旧埋他在旧土坑里,上面掩了土。李山人画了一道符,喷了一口水,口中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念了几遍,再把符来焚了,假意就要作别。卫逵连忙扯住,进去取了五钱银子出来,然后送他出门。三尺桃针利似刀,多年恶怪霎时消。若非群小多神见,怎显山人手段高。看将起来,世间最听不得的,是那人上传来说话。本是一件些些事情,过了几个人的口,就说得天来般大。如何见得?只看这际逵分明在花园见的是个小官头目精怪,次日就被李山人钉了绣针埋在土里,何曾又有异说?两三日里,西昌城里城外,纷纷传说卫刺史第二个公子,活活把个小官打死了,现埋在花园里。自家恐怕事露,悄地寻了自尽。这句话只在西昌说也还有个对证,又有那嘴不好的,正叫做舍得封皮当信读,六七百里外都说将去。恰好传到卫远耳内。这卫远因先年被父亲拘锁不过,投奔在东安一个朋友家里,猛的听了这句说话,暗想道:“西昌卫刺史正是我家了,说是第二个公于做¨出来的,端的是真,我那兄弟平日原是好小官的,他既寻了自尽,单单只有个哑子兄弟在家,不免火速回去,不要说家俬一罟吞了,连那弟媳妇都是我的。”
  算计定了,连忙打点起程。原来那东安到西昌,约有六七百里,都是崎岖山路,便是会得走的,也要十日工夫才可到得。这卫远巴不得一步就走到西昌,不惮驱驰,赶得五个日子就到家中。进门一看,当中停着的还是父亲灵柩,假意哭了一场,拜了几拜。那夫人闻说大儿子回来,慌忙出来相见。不多时两个兄弟突地走将出来。卫远见了老大吃了一惊,又见际达平空会说了话,又是个不快活。竟把一天好事弄得瓦解冰消。夫人便把留下家赀随付与他。过了几日问卫逵道:“兄弟,我在东安闻得人说,西昌卫刺史公子打死了个小官,埋在花园里,可是真么?”
  卫逵合口不来,想了一会,便想起是小官精那一件,从头至尾遂说与哥哥知道。卫远道:“原来有这个根脚,都是人上乱传了。却是一说,俗语道得好,无风不生浪,都是你日常好了小官,便有这句话。如今你哥哥回来,难得你第二个哥哥哑病又好了,我们家业虽分,还同一家,效那曰氏三兄弟故事何如?”
  卫逵顺口应承。说那三个小官听了这句说话,便安身不牢,一齐都要告辞了去。卫逵也怕哥哥在家多了一双眼睛,每人送了十两银子,两套衣服,打发出来。过几时正是重阳时节,三人约齐了来望卫逵。卫逵就留在花园里摆酒款待。饮到更尽,被阴风一阵把灯灭了。连忙着人点得灯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将灯看时:不像精,不像怪,穿一件百衲衣,系一条青丝带。两根须直竖顶心,一对眼横生脑背。众人害怕,道:“不好了,小官精又来了!”
  那物道:‘我不是小官精,是个网巾鬼。”
  卫逵喝道:“胡说,小官精我曾见过,网巾鬼从来不见说有的。且问你来意怎么?”
  那物道:“我就是六月间公子与那小官精戴的网子,却为近日的小官,含着个老面孔,再不想起戴网子,叫我埋在土中,几时得个出头日子?因此气他不过,特来寻十替代。”
  卫逵听说,大喝一声,那物霎时就遁了去。这小藏仓、俏弥子、美龙阳三个都吓呆了,抖做一团。卫逵连夜又去寻了李山人来,备言其故。李山人便着人再把桂树边掘下去看、单单只得个泥像,并不见个网子。李山人道:“果然是个网巾鬼了。”
  众人道:“何以知之?”
  李山人道:“那身上的百衲衣正是个网子,青丝带是件网巾裢,两条须是付蝇儿,一对眼是两个圈子。”
  卫逵道:“他遁了去,决然明日又害别人。”
  李山人道:“这个何难,连泥像都掘起来打碎了,便无后患。”
  众人都道:“说得有理。”
  一齐并力上前,将那个泥塑的身像乒乒乓乓打得粉碎。卫逵就谢了李山人去。这三个小官见了这场异事,都叫做有主意的,只恐网巾鬼日后又来寻替代,忙不及的都上了头。这还不足为奇,连那西昌城中那些未冠,也恐这个干系,三五日里都去买个网子戴在头上。这难道说得不是一场笑话?做小官的不可不信。诗曰:撞入迷途分外途,何时悟得个中机。匆匆说与风波险,早倩裴航出海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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