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木兰花:
朱颜白首,韶华转兮何曾久。
覆雨翻云,世事茫茫未可恁。
机关空设,谁知弄巧还成拙。
满眼风波,试问时人识得么?
却说世间的事,只有个撞着,没有个算着,比着小官总只一样。你道我缘何讲这句?但看如今的小官,个个贪得无厌,今日张三,明日李四,滋味都尝过。及至搭上了个大老官,恨不得一顿里,连他家俬都弄了过来。所以说贪字,是个贫字。是这一贪,连个主顾都弄脱了。就是做小官的,曾见有几个做了人家,且听道个来。话说广阳城外有座紫峰山,约有十多丈高。就是昔日广成子得道的所在。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原是广阳县驿的个囚徒,到驿得三日,遇天恩大赦,把他赦免了。因没了盘缠,回转家乡去不得,因此没奈何落了草。说起他的手段,真个唬得杀人。凡是经过客商,听说个汗弓孙,情愿通献出宝来。这汗弓孙在紫峰山上做了十来年大王,金银珠宝,车载斗量。你道有了这许多,如何受用得尽?思量要去改邪归正,一时间又不能够。千思万想,猛可的把片强粱肚肠收拾起了大半。只一件,那点要别个丢儿的念头虽然收拾些,端只又惹起了一椿旧病,半年里把那广阳县里小官都搜寻尽了。难道那上样标致的,有得落在那强人手里?总被他搜寻去的,不过是几个有名无实的小官。那汗弓孙见这些小官,都只七中八当,也晓得那上样的搜寻不到,便着心腹喽罗向县中访求,见有上样标致的,肯出黄金二百两。那广源县中有几个绝色等待小厮,听说这个重价钱,个个思量要去。这总是看那二百两金子分上,没奈何把这父娘皮肉,都去做成了草头大王。后来广阳县竟缺了这把货,单单剩得一个,叫做葛妙儿,年纪约有二十五六,还是个扒头。说他那副嘴胜,和那刘海差不甚多。你说这样一个东西,可在小官数内里算得帐的?这葛妙儿想一想看,三十岁已在眼前,就做小官到六十岁,也是半世了,恰不曾相处得一个朋友。一日,把这衷肠事告诉与妈妈知道。这妈妈也替他老大懊悔道:“我儿,你如今趁早装扮得俊俊俏悄出去,还不为迟。”
葛妙儿道:“别样还可装扮了遮掩过去,这些髭须,怎得个法儿摆布得他去?”
左思右想,只是算计不通。妈妈道:“我儿,这有何难?倒是挂个招牌出去的好。”
你道别的生意可挂招牌,这个卖买是挂得招牌的么?总是那妈妈不晓得世务的说话。葛妙儿听了妈妈说,便喜欢道:“妈妈讲得有理,招牌上不要写,倒是画个小官样子。”
妈妈点头道:“这个虽好,只是没个会画小官招牌的。”
葛妙儿道:“吊桥边有个沈松山,专会传真,寻他来画画罢。”
妈妈道:“不可又耽阁了日子,你可作速去寻他,商量画起一个来,明日就好做日,挂将出去。”
葛妙儿与妈妈计议停当,起身就走。不多时,同了沈松山到家。那沈松山只道寻他来传真,那里晓得要画小官招牌。听葛妙儿说了这句,止不住哈的笑起来,道:“老巧做了多年的画工,从来不曾见说要画小官招牌的。官人所言,敢是取笑老朽么?”
葛妙儿道:“怎敢戏谑老丈?委是要借重大笔,随意画一个儿。”
沈松山道:“既来到宅上,莫要说真个作弄老朽,就是有心取笑,也要画了去。但不知官人要画的是那一样小官?”
葛妙儿道:“只求时样些便了。”
沈松山拿起笔来,想一想道:“依老朽说,倒是依着官人的尊庞,画了一个,眼前可做了小官招牌。日后悔裱起来,又做得喜容。”
这是沈松山取笑他的说话,葛妙儿不解其意,倒快活个不了,道:“老师见敦极是,便依了我画罢。”
就不了,就掇一张椅子去放在桌横头,端端正正坐着,把付脸皮放将下来。沈松山提起一管笔,也不要费些神思,仔仔细细对着他的脸,看一笔画一笔。不上一盏茶时,画了一半。葛妙儿等不得他画完,跳起身来道:“老师,借我看看。”
沈松山笑道:“才画得些儿小官影响,只是不成个嘴脸。还见不得人在这里。”
葛妙儿看看道:“老师不知怎么样,到了你手里,丑杀的都变好了。”
沈松山又笑了一声,说话之间,把个小官样子画得停停当当。葛妙儿去打点些解礼,送他出门。那妈妈走出来看见画得活像儿子,这个欢喜不知那里来的,也等不得拣个好日子,随即把个招牌挂在门前。那些过往的人见了这个招牌,都只道是卖画儿的样子,决没个晓得卖这一道的。一连挂了两三个月,从不曾有人问起。这日是四月终旬,将近端阳佳节。恰好城外洞玄观韩道士在门首经过,看见这个招牌,只道是卖符的人家,称了些银子,敲门进去。那葛妙儿见是个道士,只道买货的,便做出许多扭捏模样,把他迎到堂前坐了。不想这韩道士原是好这把刀儿的,见了葛妙儿这段光景,连个买符的话都不说起了,坐了半晌,一问一答,说的都是些没要紧话。那妈妈在里面,听他两个说得投机,只管把个茶筛将出来,一杯不了,又是一杯,连吃了两三杯。韩道士方才说起,要问他买符的原故,就把那包银子递与葛妙儿。葛妙儿接了银子,又不割舍得递还他,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家那里有个符卖?师父要买,替你到别家去转回些罢。”
韩道士又不好讨了银子,便问道:“你家既不卖符,怎么门首挂着个卖符的样子?”
葛妙儿道:“师父,连你都看错了,那个是小官招牌。”
韩道士吃个惊道:“怎么叫做小官招牌?”
葛妙儿便向韩道士耳边,咿咿唔唔,把那挂招牌的情由,说了几句。韩道士拍手大笑道:“原来如今的小官,都是这样出头露面,你若肯依我说,倒是收拾了招牌,随了我罢。”
葛妙儿假意道:“这个使不得,你晓得我们做小官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那里去熬清守淡?别样不打紧,先是个至尊朝礼也学不来。”
韩道士道:“好教你得知,我们做道士,与别的道士不同,越吃用得好。早晨起来,或是鸡子酒,或是乳饼酒,到晚间,只除风髓龙肝这两件,恁你要什么东西都是有的。”
这葛妙儿原是个好嘴的小官,听韩道士说得好,涎水早已汆将出来。遂应承道:“师父,我倒十分有九分厘要随你去,只是我妈妈在家里,那里去趁银子籴米吃?”
韩道士道:“这个不难,你只要先与妈妈讲过了,肯放你出门,我再有个主意。”
葛妙儿跳起身,道:“师父,宽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妈妈讲。”
说不了,打点正要进去,被韩道士一把扯住道:“这个事要慢慢商量的,我且到大街上去买了符转来,再讨回覆。”
葛妙儿道:“约莫什么时候转来?好在家拱候。”
韩道士道:“我这一去,还要到个所在,等个道友,多分下午转来。”
葛妙儿道:“老等老等。”
韩道士说声暂别,起身去了。妈妈见韩道士起身,忙不及的出来问这儿子。葛妙儿就把那些话说知,妈妈满口应允,道:“我儿,怎得个计较,也挈带你娘去快活几时么?”
葛妙儿道:“我若去得成,少不得要他些安家银子。妈妈拿了就可早晚在家快活。”
妈妈道:“你去后我也没甚挂念,只是一件,你却不曾经过那般滋味的,恐怕那些道士们见了,又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把你弄得个不尴不尬。那时可不教我做娘的活活心疼杀了,到那里自要拿出三分主意来。”
说话间,只见外面有人扣门。葛妙儿走出来看时,恰好是韩道士。便问道:“师父缘何就转来了?”
韩道士道:“我正走到大街,思量得起,若还去买了符,身边可又没了银子,回去拿得来,端阳又好过了,恰不是耽误了你。如今倘是妈妈计较得通,我且把这些买符的银子,送作安家之费,今日就同我回去何如?”
说不了,把银子递将过去。葛妙儿接了,手里颠颠看,约有七八钱重,连忙拿进去与妈妈,说:“这个就里。”
妈妈着实撺掇,打开包儿一看,上写着一两,快活得紧,便往衣袖里一缩。葛妙儿见妈妈肯把他去,耿天喜地,就向门外一跑,连十韩道士也不知他什么主意。正猜疑间,那妙儿把个小官招牌驮了进来。韩道士道:“如今要他没用处了,倒是顶与别个罢。”
葛妙儿道:“还要留在家里,倘或明日要做一个又费力了。”
韩道士道:“可进去别了妈妈,好同走身。”
葛妙儿这时才有些喉咙哽咽,没奈何进去与妈妈作别。那妈妈的本心,岂是割舍得儿子出门去的,这也是看那两把银子分上,只得母子分离了。这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直送到大门首。千叮咛,万嘱付,不过是口口教他体心贴意,不要打断了这个主顾的说话。葛妙儿一边拭泪,一边答应,遂与妈妈别去。诗曰:骨肉分离际,相看泪满颐。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说这韩道士同了葛妙儿慢慢踱得出城,将近下午,葛妙儿问道:“前面是个什么所在了?”
韩道士指着道:“那一座高峰是紫峰山了。”
葛妙儿道:“师父,我闻得紫峰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极好小官。如今可还在么?”
韩道士听了这句,恰才省得起道:“正是,连我都忘怀了。我们回去,决然要过此山,若撞着那汗弓孙大王,看见了你,那时可不白白被他夺了去。”
葛妙儿道:“师父说将起来,这条路免不得是要过去的。”
韩道士道:“有个计较在这里。我如今倒把这个道冠除来你戴了,假扮做道士随我一同上山,绝不妨事。”
葛妙儿道:“计较虽好,只恐那强人见了我这假道士,倒不肯放过。那时节我也只得听天由命而已。”
韩道士道:“说不得,且到那里再处。”
葛妙儿就戴了个道冠,两个遂同上山。行不数里,只听得树丛里一声响亮,闪出一伙喽罗来。喊叫道:“把那两个道士拿了。”
吓得千韩道士和葛妙儿心都不在肝上,手惊脚软,突的都跪在路旁道:“求众大王饶命,可怜我两个是洞玄观的道士,身边并没一文,释放了罢。”
那伙喽罗道:“你每既是洞玄观的道士,难道不晓得我大王的号令?不拘道士和尚,如有二十岁以里者在此经过,决要绑缚到大王帐前亲自发落。”
韩道士道:“我一向原晓得大王爷是好男风的,只是我又老成,我这徒弟又是三十岁的人了。就是大王爷见了,也是不动火的,不如众位大王发个慈悲,放我师徒去了,也是个阴骘。”
众喽罗不容分说,将他两个绑缚停当,送到帐前。喽罗把鼓传了三下,不多时,那汗弓孙在里面踱将出来。他两个跪在丹墀下,抬头看时,你道怎生模样:腰大十围,身长一丈,戴一顶茜红巾,穿一件雅青蟒。心粗胆壮,雄纠纠一片杀人肚肠;努目张睛,恶狠狠一个要财模样。虽为山寨强人,不减天蓬猛将。汗弓孙走将下来,把他两个仔细一看,见这个小道士着实远去得,便道:“你这两个道士,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么?”
葛妙儿慌做一堆,身上扑簌簌的抖,连个嘴都开不得了,这还是韩道士胆壮,开口道:“大王爷,可怜我师徒两个都是洞玄现的道士,乞饶草命。”
汗弓孙喝道:“你不说洞玄现也罢,既是洞玄观道士,可不晓得我大王爷好的是小官,就该早早把那些小道士献来与我。叫喽罗拿去砍了。”
韩道士慌了,连忙道:“大王爷饶了道士的狗命,如今就把这徒弟先献奉了。”
汗弓孙道:“且饶了你的性命,快去。”
那韩道士白白拾得头在颈上,叩谢了就走。诗曰:道士无端构祸殃,紫峰山上命几亡。便教脱得樊茏去,一念犹嗔汗大王。汗弓孙把葛妙儿携至寝室,不等个天晚就动手起来,葛妙儿不敢违拗,只得脱下裤子,高高把个阳货献来突着。那汗弓孙拿出那张呆屌,竟与桅杆相似,又长又硬。葛妙儿是长久不曾见面的,只道是好吃果子,尽脾胃受用了大半。汗弓孙见他着实受得,越尽力送将进去。葛妙儿害怕,熬不住痛苦,活跌起来。这回约莫有千来抽,方才丢手。次日汗弓孙便差两个喽罗去到洞玄观唤那韩道士。韩道士正气得没法,见唤他不知甚么势头,死也不肯去。汗弓孙遂取了一锭银子,又着喽罗拿去与他。韩道士收了恰才消得此恨。不数日内,葛妙儿就把妈妈接了上山。看起来,总是俗语两句道得好,蛤蜢干跳拆了腿,蜒蝣不动自燃肥。一斟一酌,总皆前定也。诗曰:当时母子困泥途,今日娘儿受用过。只苦洞玄韩道士,人财两失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