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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梦 “追”

  宇宙间的事实,造成许多名词,而许多滥熟的名词,也会生出许多事迹,于是我就想到这个“追”字。“追”本是追求的缩称,根据字面,颇涉于空泛。但是谈追(以下略去括弧)的人,他们脑子里,不会有工作学业等等,更无论于国家民族。他们所知道的追求这一名词,第一为男人找女人,第二为女人找男人,第三为男人女人互找。所以缩称的这个追字,只是一种性欲冲动的行为。我常遇到一位年轻女子,谈到她为何中途废弃了她的事业!她答复了我一句很妙的话,“那里的人追得厉害”,我知道这女子是沧海曾经的人物,她竟为人追得不敢出头,那么,也许可以代表这新阶段社会的一环吧?但是,我知道这一事实,却没看到那一事实,颇有心去体验一下。是个月光如洗的晚上,我熄灯看月,若有所思,仿仿佛佛就到了西湖的南屏山下。
  在一条石板小路上,走进一扇月亮门里,见一个古装的白发老人,手上握了一把五色丝线,正坐在月光的一块太湖石上清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未免站在一边估量着。偶然一抬头,却看到里面正屋柱上,悬着曲词集句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要莫错过姻缘。”
  我这就明白了,这是月老祠,那老人便是月老了。因上前一揖道:“月老先生,你工作忙呀。”
  他向我看看,依然清理着手上的丝线。答道:“你且不问我忙不忙。你自问闲不闲?如闲的话,我解答你所要知道的一个问题。”
  我很高兴道:“莫非月老先生要让我看追的玩意。”
  月老微笑着,先牵动了一根红丝线来。随着线头,在太湖石后,出来一群狗,右边线头,缚着一只白花点子的小哈巴狗,看那胸下,垂了两行乳头,是一头雌狗了。左边线头,却缚了一串雄狗,狼狗,狮子狗,哈巴狗,村狗,粪狗,各种都有,他笑道:“你看这个。”
  我道:“月老,你错了。我所要知道的是人事,不是狗事。”
  月老笑道:“我不错。天下把这追字发泄尽致的,莫过于狗。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可以把什么事放到一边,大胆地去为性欲而奔走,而斗争。你守着这一群,你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社会另一角落的现状。”
  说着,把手上理出来了的那根丝线,交到我手上。那群雄狗,脱离了月老的手,向小雌狗便扑将来,小雌狗见有群狗扑来,拔腿便跑。缚狗的绳子,兀自在我手上,我被狗拉扯着,立脚不稳,也只有跟了后面跑。脚下绊了一块石头,向前一栽,翻了一个大筋斗。我爬起来睁眼看时,手上的红丝线,眼前的狗都失所在。我却站在一大群青年男女中间,同时我一看我自己,也缩回去了二十年,成了一位青年。却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道:“密斯脱张,来来来,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我回头看时,是二十年前的朋友梅小白。他是从前在汉口干风月小报的记者,作得一手好戏评,当年在汉口的时候,曾由他引着看过许多白戏,这交情来路并不正当。不想在这个地方遇着了他,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梅先生久违了,怎么到这里来了?”
  梅小白握了我的手,向前拉了我走。走到一个房子里,里面横直列了几张写字台,摆了沙发椅子,倒像一间公事房,有两张桌子边坐了两位西装汉子在那里用钢笔写中国字。梅小白和我介绍了一下,一位是胡经理,一位是宋协理,让我坐在沙发上。
  梅小白顺手向我敬着烟卷,微笑道:“我在这里当宣传主任,还干的是本行。你在新闻界熟人多,帮帮忙吧。”
  那位胡经理便向我点头笑道:“少不得请张先生当我们公司里的顾问。”
  我道:“小白,你们贵公司是做哪一项工商业?”
  小白笑道:“我们这公司伟大得很,包办一切中西娱乐事业,从业员,男女多到两三千人呢,你看。”
  说着手向外一指,我顺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见两三个男子夹着一个女子。或四五个女子,跟随了一个男子,在窗子外面来来去去。男子多半是蓄着长而厚的头发,有的穿了蹩脚西装,脖子上一条黑绸巾做的领带打着尺来大的八节领结子。有的在身上加着一件大腰围的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把肩膀一扛,北平土话:“匪相”。至于那些女子,虽然各有各的打扮,但是都不外在绸衣或布衣上,外面罩了一件蓝布大褂,最是里面穿着红紫绸衣的,故意将蓝布罩衣做得短窄些,露出绸衣的四周来。我看了一看,心中便有数了,笑问小白道:“这是你们的人才?”
  小白道:“他们都是思想前进的人物,不信,你可以自由去访问一下。”
  他这句话倒是正中我的下怀,便起身道:“那很好,你不用代我介绍,让我去自由访问一下,假如我得着好材料的话,我一定替你们着实宣传一下。”
  说着走出这写字间来,却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园林。迎面一座牌坊,上有四个大字的匾额“无遮大会”。旁边直柱上一副八字对联:“恋爱至上,社交自由”。穿过牌坊,在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围了一群男女在那里说笑吃喝着。有些石头上,红绿纸包一大堆,有陈皮梅纸包糖,盐卤鸭肫肝,花生米,鸡蛋糕。另外几只玻璃瓶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饮料,几位男青年互相传递着,嘴对了瓶口,瓶底朝天,嘴里咕都咕都发声,把那饮料喝下去。这时,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说话。她脑后垂了两个尺来长的小辫,各绽了一束红辫花。身上一件蓝布罩袍,罩了里面一件短红绸的短旗袍。一二寸高后跟的紫皮鞋,赤脚穿着,踏着地面笃笃有声,她脸上的化妆,是和普通女子有些分别,除了厚敷着胭脂粉而外,双眼画成美国电影明星嘉宝式,眉角弯成一把钩子,眼圈上抹着浅浅的黑影,正和那嘴唇上猪血一般红的唇膏相对照。她笑着道:“喂,老王,你怎么把包糖的一张蜡纸也吃了下去?”
  这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笑着紫红脸皮向她说:“你有什么不懂,因为包的糖纸,你把舌头舔过了,这纸很香。”
  她将手指头点了他道:“缺德!”
  于是一群男青年哄然大笑道:“老王吃了白露的豆腐了。”
  白露笑道:“这算什么吃豆腐?谁愿意吃口水,我倒不在乎,我现在就预备下了。”
  说着,连向地面吐了几口痰沫,将手指着笑道:“哪个愿意吃豆腐?”
  大家哄然一声笑了,这就有个白胖子少年,穿了一身旧灰哔叽西装,听了这笑声抢着走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有豆腐让人吃,还有不吃的吗?”
  老王笑道:“胖子,你对白小姐是愿做个忠实信徒的,白小姐吐了几口吐沫在地上,你能舔了去吗?”
  胖子将眼睛笑着成了一条缝,把肩膀扛了两下,笑道:“白小姐,真有这话吗?”
  白露向他瞪了一眼,还没有作声呢?她身边另有个身材长些的女郎,却伸出皮鞋来,把地上吐沫踏了,冷笑道:“谁愿和那无聊的人开玩笑?”
  胖子笑道:“哦!刘小姐,你怪我吗?你和老陈的事,真不是我说出来的。你自北碚回来好几天,我才晓得。老陈的太太就是那脾气。”
  提到了陈太太,这位小姐脸皮就红了,把皮鞋在地上连连顿了几下,表示气愤,扭转身就走了。于是男女一群,也就散了。只剩下白露向他微笑道:“何苦呢?又碰着这样一个钉子。”
  胖子笑道:“不用忙,总有那样一天。”
  刘小姐走过去好几步,便又转身走了回来,瞪了眼望道:“总有怎么一天呢?大概你还要向我报复一下。”
  胖子笑着一鞠躬道:“你不要误会,我说总有一天,你需要我帮忙。老陈对我说过,要我介绍,我表姐和你认识,吓!她是一个有名的产科医生。”
  那刘小姐听了这话,倒不怎样生气了,面皮红红的。这就有一个烫发的男子,把视线注视在刘小姐脸上。刘小姐忽然脸色一沉道:“那要什么紧?我和老陈的关系也不瞒着谁,不久我们就要宣布同居。私生子多少做伟大人物的,告诉你,我将来就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高说了一遍,还是扭身去了。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位小姐颇为伟大,便遥遥的跟着她,打算请教她一下,怎样可以教育着一个伟大的人物?在大湖石前,却有一个烫头发穿西服的少年,先拦住了她,脸上放出十二分的诚恳,眼眶里似乎带着要流泪的样子,低声叫道:“刘,你就这样抛弃了我?老陈他和他太太很好,决不会有什么忠实行为的,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假如你答应我的要求,一切我都承认。”
  他说话时,两手一伸,拦住了刘小姐去路。
  这样,她只好站住了脚,向烫发少年冷笑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至少,你这种话我听过一百遍了。我根本就不爱你,你说得水点了灯,也是枉然。你不是说你要到前方去吗?你可以把女人丢开,去轰轰烈烈干一场吧。”
  烫发青年微弯了腰,作个鞠躬的样子,答道:“无论干什么,总要得一点精神上的鼓励。你若答应了我的要求,你叫我去跳火坑,我立刻就跳。假若你要我上前线,我立刻就去。你只答应我一次,你……”
  他说着,伸手就扯那刘小姐的衣襟,而且跪在地上。就在这时,旁边花丛里,出来一个身体高大的男子,叫道:“刘,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走向前,挽了那刘小姐的手臂膀就双双地走了。这位烫发少年还呆呆的跪在地上,总有十分钟之久,他才醒悟过来,然后慢慢地站起,拍了西服上的尘土,总算他这分委屈还没有多少人见着。那花丛路上,有两个穿草绿色短衣的人走了过来,老早笑了和他点着头。一个道:“老倪,你这套西服该换下来了。开会你又不去吗?在大会里,这样漂亮不大好。”
  烫发少年道:“我现在想破了,出出风头也好。”
  来人问道:“演说词儿,你记得吗?”
  烫发少年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演说给你看。”
  说时,他跳上一大块太湖石上,高抬了一只拳头道:“青年们:现在到了最后关头了,我们要咬紧牙关,克服一切困难。要知道我们是中国的主人,一切责任,要我们来担当。前方将士流血抗战,我们住在大后方的人,醉生梦死来……”
  说到这里,的咯的咯,有一阵高跟皮鞋声由远而近,他举起高过了烫发的那双拳头,已缓缓地落下来,把那个死字声音,拖得很长,去听那高跟鞋声是由何方而来,同时,那两个穿草绿色衣服的人,也就把注意看他面孔的眼光,掉转过来向着高跟鞋子发响的所在地。听了这响声,一位十八九岁的女郎,穿着蓝底白印花的长褂子,外罩红羊毛绳短大衣,脸上和嘴唇上的胭脂浓浓的涂着,几乎和那羊毛短大衣成了一个颜色。她倒不是梳着两个辫子,散了成头发半边伞一样,披在后脑上。高跟鞋上两条裹着丝袜的大腿,格外撑得高些,人颇像个大写的字母A。这里三位少年,看到了她,正如苍蝇见血一般,一齐拥上前,将她包围着。那烫头发少年笑道:“余小姐你又失信,昨晚约你吃点心,你又临时不到。”
  余小姐道:“真对不起,昨晚有人派汽车接我吃晚饭。”
  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撇开,因道:“我老远的听到你在激昂愤慨的演说,以为这里有什么会议呢,你捣什么鬼?我讨厌这种口是心非的演说,你要为国出力,没有人拦住你,不到前方去你尽管对人胡嚷些什么?我就不爱听!”
  那烫发少年虽碰了一颗钉子,他并不介意,笑道:“你看我是那种作口头爱国的人吗?我是在这里模仿三幕剧里的一个角色,闹得好玩呢。”
  就在这时,那花园墙外边呜呜的有一阵汽车喇叭声。这位小姐不爱听人家说抗战言辞,却爱听这怪叫的喇叭声。她笑着指了墙外道:“钱处长开车子接我来了。他那汽车的喇叭声音我是听得出来的。”
  说着,连跳带跑地走了。这里剩下三位男士,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时另有热烈的一群走上来,前面是五位女士,除了三个短旗袍之外,另有两位特殊装饰的。一位是穿着白羊毛紧身,把两个乳峰至少鼓起有五寸高,似乎这衣服里面曾塞着两团棉絮在帮衬着,外面套了一条挂绊带的翠蓝布工人裤,下面却又穿一双玫瑰紫高跟鞋。头上两个小辫扎着两条红绸带子,却由耳边披到肩膀前面来。另一个穿着桃色的细毛绳褂子,敞着胸脯,露出一大片白胸脯来。拦腰一条白皮带,把腰子束得小小的,下面也是一条枣红呢的裙子。虽然天气凉,还赤脚穿双白鞋。她没有梳辫子,头发尺来长披在肩上,上面却用白绸小辫带束住额顶。这位小姐周身的色调都配合得富于挑拨性,所以脸上的胭脂涂得格外红,而眉毛也格外画得长。紧随在这五位小姐后面的,却是两位西装男士。他们肩上,各扛着几件女大衣,胁下夹着小皮包,左手提着旅行袋,热水瓶,右手还握着一束鲜花。他两个都是不能受军训在高中脱逃,跳进了艺术圈子来的人。论起气力来,实在有限,所以他们头上的汗珠,都带着生发油水一阵阵地滴下来。可是这五位小姐,并不介意这个,一路说着谈着,剥了纸包糖吃,那位穿羊毛衫的小姐,手里挽了一把小纸伞,她还嫌累赘,回身交给后面那个男士道:“老何,交给你。”
  这老何两手都有东西不算,右胁下还夹了另一小姐的手皮包呢,怎么能去接她交下来的那把伞?这烫发少年看到,却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立刻抢了向前,笑道:“密斯吴,交给我,交给我!”
  吴小姐向了他问道:“交给你?凭什么?”
  这老何见烫发少年来抢他的差使,十分不高兴。难得吴小姐肯维持老奴的地位,竟拒绝了他的请求。因笑道:“凭什么呢?凭他这烫头发。”
  吴小姐向烫发少年瞟了一眼,操着纯粹的一口北平腔,笑道:“这份儿德行!”
  于是所有在面前的小姐都哈哈大笑起来了。老何道:“吴小姐,我右胁夹窝里还空着,请塞在我胁下吧。”
  吴小姐真把这柄伞塞在他胁下,正色道:“这伞是我心爱之物,你这样夹着,别丢了它。丢了它我不依的。”
  老何满口答应道:“不会不会!”
  那个穿桃色衣服的小姐也道:“你别只顾了伞。好容易,这把花带了上十里路,你丢了我也不依你。”
  老何半鞠了躬道:“不会不会!我负全责,一样也不丢。”
  于是大家继续走了。这三位男士,全把鼻子耸了两耸,向空气嗅了几嗅。这风正迎面吹来,好一阵胭脂花粉的摩登女郎气味,那一位穿草绿色制服的少年道:“老何有什么长处呢?除了他会见人鞠躬。”
  另一个少年道:“他那副贱骨头,谁学他?”
  三人只管呆了嗅着下风头的空气。“喂!你们三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在太湖石后,随了这话,钻出一个女郎来。双辫子,短旗袍,也和其他女郎一样。只是既矮且胖,身材显然不一样。而且脸大如盆,粉涂着像抹了一层石膏。这三位男士竟没有一个人理她,还是她走向前来,向三人笑道:“你看,昨晚玫瑰剧团排演《赛金花》,把我累得腰杆直不起来。”
  说时,将一双肉泡眼瞟了这三人,将肉拳头反到身后,捶着自己水牛似的肥腰。烫发少年望了她道:“赛金花戏里,还有你一角。”
  胖女郎又哟了一声道:“你瞧不起我?我肚子饿了,想出去吃点东西。三位哪个陪我一下。”
  一个穿草绿色短衣的道:“我们今天要讨论到西北去的路线问题,恕不奉陪。”
  她伸手将烫发少年的手臂膀一挽,夹在胁下,说道:“前两天你当了密斯刘的面,说请我们吃点心的,你也不能失信吧?”
  说着把头直伸到他怀里来靠着。鼻子里哼道:“你你你,真让我这样失望吗?”
  这烫发少年到了这种情境里,不软化也不可能,只好随了胖女郎挽手走去。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心想,白日堂堂,光阴不再,这些青年男女,就干着这些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吗?这一个问题,我研究了约十来分钟,还不曾解答。却见梅小白老远的笑着走来,问道:“老张。你看我们朝气勃勃,有何感想?”
  我笑道:“我倒正要问你,你们收罗的这些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救国人才了。我有几点疑惑,请你指教一下。第一,看他们年纪很轻,尤其是女士们,她们都受过什么程度的教育?第二,旧道德是他们所鄙弃了的,他们信仰中心在哪里?第三,我知道你必定答复我,他们的思想很前进,但任何一种主义,不会教男子烫发,女人涂着花脸似的胭脂粉。第四,贵处自然以这些青年是人才,且不问他们目前,对于国家,对于社会,无丝毫的贡献。青年不会永久是青年,现在他们除了追求,不知其他。将来由壮而老,既无可追了,而学问能力一点没有准备,又找不着一点信仰中心,这一大群摆在那里也不合用,何以善其后?”
  小白哈哈一笑道:“老夫子,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我一一答复你吧。第一,这些男女虽不说受过高等教育,但多半是中学生。常识水准是不会低的,这就成了。我们这里杂志很多,他们天天看杂志,还正在加油呢。第二,道德值几个钱一斤,现在还值得一谈吗?中心思想,那也很难说,你焉知他们所行所为,就不能构成当代一种中心思想?第三,爱好是人之天性?女子可以烫发,男子就可以烫发。你不知道自然界的现象吗?公鸡的毛,必定要比雌鸡的毛长得好看,雄虫必定要比雌虫会弹着翅膀响,这为了什么,为了可以求配偶呀?至于女子多擦胭脂粉,这理由更简单,因为‘女人就是艺术’。而艺术可以不美的吗?第四,这倒是我要启示你的。他们受着我们的领导,走上这条路。他们壮而老了,也可以领导下一辈子青年。既可以领导青年,职业就不成问题了。”
  我笑道:“领教领教!但对于国家社会,并没有什么贡献,你还不曾答复我。”
  小白笑道:“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看法。你说他们对于国家社会没有贡献,可是由我看来,也可以认为贡献很大。譬如什么开募捐大会,我们这里就人马齐全,歌剧、话剧、舞蹈、唱歌,我们这里,都寻得出角色来。甚至于戏馆子里卖票查票所贴街头广告,我们这里全有人。”
  我笑道:“我得挑你一个眼。广告是你们贴的,我敢说,写广告的人,你们一定很缺乏。他们平常用的是铅笔和自来水笔,国产毛笔,根本不合作。既不与毛笔合作……”
  小白点头道:“这个我承认,我们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是不会写毛笔字的。不会用毛笔,那有什么关系?毛笔是落伍的文具。你去看看,现在哪个像样的机关,不是用钢笔和自来水笔?”
  说到这里,远远的听了娇滴滴的声音叫道:“梅先生,你救救我吧。他们追我呢?”
  随了这叫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带着笑容跑了过来。那女孩子跑了过来时,看她两只小辫格外的长,辫子上束了两支白辫花,越发显着她娇小。小白对于她,似乎也十分垂青,因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呵!老张,我来和你介绍介绍,这是杨小姐,是我的妹妹。”
  我笑道:“她姓杨,怎么会是梅先生的妹妹呢?”
  小白笑道:“这又何妨?只要彼此愿意,什么关系都可以发生。”
  杨小姐鼓了腮帮子,将鼻子哼了两声,身子扭了两扭,在小白身边挨挨蹭蹭的道:“人家请你救救,你还开玩笑呢。”
  小白道:“什么事要我救?”
  她还未曾答复呢,只听得后面屋子里一阵喧哗,男女出来一大群。有一位穿绿格子呢西服,头发梳得溜光的小伙子,被几个人拥着直推到前面来。杨小姐藏在小梅身后,格格笑道:“你看他们来了。”
  人丛中有人笑着道:“老梅,你还不动手吗?杨小姐今天和小开结婚,你应当做男傧相。”
  又有人道:“不,他是大舅子。”
  那绿衣小伙子,在前胸上佩了一张红绸条子,上面写着“新郎”两个字,我知道这是小开了。他被人推着,只是笑,并不跑,杨小姐藏在小自身后,笑道:“你们别闹,没有这样的,没有这样的。”
  她在喊着没有这样的声中,早抢过来两位小姐,一个人挽了她一只手臂,也笑道:“客气什么?”
  这两位小姐,个儿很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没法抵抗。于是她被人推走了。她一走,大家哄然,也笑着在后面跟着。我想,这玩着有点出奇了。大家欺侮这小姑娘,把她当新娘,行结婚礼玩。这位以兄长自居的梅小白,他不但不来保护,竟向小开一拱手道:“恭喜恭喜。”
  也在后面起哄。我又想,七八岁小孩子,也有扮作新郎新娘玩的。这小开二三十岁也好意思干这儿戏的事吗?我倒要看个究竟,于是也在后面跟着。他们这群人,把杨小姐推到了一座楼房前,把杨小姐先推进一间屋子去,然后又把小开推了进去。众人并无人进去,一位大个儿女士叮咯的一声将房门给反带上了。这屋子虽有两扇窗户都已关上了的。
  门一关,里外就隔绝了。只听到杨小姐在里面叫道:“青天白日的,你们有这样开玩笑的呀?”
  说着,叮咚叮咚,捶了门响,外面人笑道:“杨小姐,恭喜你了,回头再见。门有暗锁,非有钥匙打不开的。你捶痛了手,也是枉然。”
  说毕,外面围着的人,又哈哈一阵大笑。小白就隔了窗户问道:“小开,听见没有?大舅子和你在守卫了。”
  那里面的小开,虽没有答复,却是咯咯的笑着。小梅道:“不开玩笑,大家该散了,全围在这屋子外面起哄,叫人家怎么进行任务?”
  有人笑道:“也当远远的派两个人监视着,免得有人替杨小姐开门。”
  小白两手同时挥着笑道:“去吧。这会子,你开门,杨小姐还不高兴哩。过了六小时,再来起哄。”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我跟着小白后面走了一阵,问道:“老梅,你们这是真事?还是开玩笑?”
  小梅道:“人生本是一场玩笑,随便你说吧。”
  我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在中国的社会,就有这么一群?那个杨小姐,虽然情窦已开,却显然是个发育未全的女子。至于意志薄弱,那又是当然的事。他们这群男女要取得小开的欢心,竟把这位杨小姐做牺牲品了。这是个什么场合?论他这些个青年男女。孔子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已经是“难矣哉”了。他们简直“多行不义”,是不是有个紧接下文的“必自毙”呢?我想着出神,却听到有人问道:“先生,到会计课去,向哪里走?”
  我抬头看时,梅小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面前却站着一位胁下夹了皮包的人。我道:“我也是来客之一,摸不清这里面的组织。”
  他道:“这里面乱七八糟,真是寻不出头绪来。我又不敢随便乱闯,这里拿着三万块钱支票呢。”
  我问道:“三万块钱支票,你到这里来买什么?这里只有讲‘追’的男女,并不出卖什么?有呢,除非是人格。”
  他笑道:“言重言重!我是送本月经费来的。”
  我道:“一个月经费是三万?三个月可以买一架飞机了。留着一年的钱,是一小队空军,那不比养活这一群男女强得多吗?”
  那人笑道:“但不能那样说。”
  我道:“怎么不能这样说呢?这还是什么不能省下的钱吗?”
  他笑着拍了两拍皮包道:“二十年来,我这里面来往账目,和开支这笔款子都差不多,若是全可以省下,中国的飞机,虽然赶不上德国,也还不至于对日本有愧色,无奈就是向来不曾省过。譬如说吧,南京城里,面对面的铁道部和交通部,不建设又何妨?若是省下来的话,就是几百万元的硬币,能买多少飞机。便是程砚秋一趟欧洲游历费,就可以按照当年的市价,买七八架驱逐机呢。往日花硬币也不省,于今花法币,省些什么。”
  这位先生,似乎也有点刺激在身,我随便问了两句话,竟惹出他这一大套。我有心问每月花三万元经费,养活这一群男女有用何处,可是究竟是人家的机关所在地,只好忍住了。这位送支票的先生,拿了三万元在手,不知向何处送交才好,也不再对我多说,还是寻他的对手去了。我心里也就怀疑着,虽说这些男女除了追以外,不知别事,多少总有点用处,不然,这机关里的办事人,每月向人伸手要三万元经费,那是拿出什么理由来说话呢?我一面想着,一面不经意地走着,也不知达到了什么地方,忽听到有个女子发怒的声音道:“你们这种臭脾气,什么时候才会改呢?在南京是这,到了这里,还是这样。”
  我随了这发声的所在看去,是一带向外的窗户,有那开了的窗子,可以看到里面,女大衣女旗袍随处挂着,这正是女子的卧室。一个西装男子,把砖头叠在墙基子,一只脚踏在上面,两手扒了窗台,有个想对窗子斩关而入的姿势。窗子里有一位散了长头发的女子,手拿镜子和梳子,当窗拦住,似乎拒绝男子爬进去。那男子笑道:“你既知道在南京有这个作风,那我无非援例而已,为什么不可以?人有什么脾气,就总是什么脾气的,改了是人生反常,非死不可,譬如我们水先生的法国太太,她非抽水马桶不能大小便。疏散下乡的时候,’水先生就替她盖了一所有抽水马桶的洋房。
  然而她还觉不称心,终于是回法国去,做贝当政府的良民了。”
  那女子道:“喂!你太高比。”
  男子笑道:“他是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有什么不能比呢?我们在南京把窗户爬惯了,于今要不扒窗户,就像有点反常了。”
  他说着这话,已是身子一耸,跳了进去。那女子半笑半恼的向后一退,红着脸道:“青天白日的,你看这成什么话,”那男子笑着抓住她的手,却反过来把窗户关闭住了。我站着树影子下,呆呆出了一会神,心里可就想着,这倒简单明了。可是这么些个人,终日的只这样追着,似乎也很昏迷了神智,创伤了身体,这些人自然是可鄙,同时也觉可怜。他们像一群小鸡,时时刻刻有被人家拿去做下饭菜的可能,而它们挤在一处,还是吃着小虫或米粒,力去制造一种炒辣子鸡的材料。国家多有了这种人,国家必亡。世界多有了这种人,世界必会毁灭。我仔细想了一想,并不止发生气忿,我简直发生了悲哀,于是掉转身躯,就向原路走回去。正好那位梅小白先生,笑嘻嘻的迎面走了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我道:“你们这里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了,无须再看。”
  小白握着我的手笑道:“到我公事房里去坐坐。我还有好的材料贡献给你。”
  我道:“你一路笑着来,我已知道:你有什么材料,大概你这大舅子,已算是做成功了。”
  小白笑道:“你谈的是杨小姐的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道:“你们这里一些男女,何以终日就只做那个追的工作?”
  小白道:“青年男女追求不是正当其时吗?”
  我被他这直截了当的一棍拦住,其余的话,就不必向下问了,背了两手低了头只管随在他身后走着,小白道:“老张,你看这情形,总不以我们这里的情形为然。”
  我笑道:“我并不是对整个的情形,不以为然,我是和我们男子打抱不平。”
  小白道:“你和男子打什么抱不平?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平的待遇吗?”
  我道:“据我所见,只有男子追女人,没有女子追男人,为什是这里的男子,不高抬身价?”
  小白哈哈大笑道:“你外行!你外行!这可以把练武术来打譬。男子之追,用的是外功,女子之追,用的是内功。这外功你可以看得到,内功你怎么看得到呢?”
  我笑道:“可不可以让我也知道一点?”
  小白笑道:“我晓得,你是来收罗材料的,但是我们也并不把这事隐瞒着谁?人生是追求高于一切,正应当鼓吹鼓吹。你要知道内功,我就带你去看看内功的表演吧。”
  说着,挽了我的手便走。仿佛之间,走到一个小运动场上,他站在篮球架下叫道:“粗线条呢?”
  只这一声,过来了一位大个子,下面穿了西服裤子,上身罩了一件柠檬色的运动衣,胁下又夹着一件西服上身,长圆脸儿,配上两只大眼,头发虽不曾烫,前部梳得溜光,后部曲卷。小白笑着和我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朱,是位全才艺术家,五十米赛跑,得过冠军,游泳也很好。尤其表演话剧,取慷慨激昂的角儿,压到当时。而且上过镜头,另一般朋友,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粗线条。”
  说着,将手伸了向这位全才艺术家上下比着,偏了头向我笑道:“你看,这岂不是一位典型青年。”
  梅小白在介绍的当儿这样大大地恭维他一阵,我倒有些莫名其妙。那粗线条笑道:“好吗!大概又有啥事要求我!来上这么一顶高帽儿。”
  他说话竟很带了几分天津味,所以这吗字音格外沉着。小白笑道:“实不相瞒,我们需要半打曹小姐穿浴衣的照片,除了你,不能得,希望你带我们去一趟。”
  粗线条道:“我知道,有某财东迷上了小曹,暂时还无法进攻,就想弄她几张相片去解馋。那财东有的是钱儿,送她一笔款子就行了。小曹本想在香港买化妆品,这笔小外汇,约摸合千把块钱法币,正在张罗着呢。”
  小白道:“你何必这样糟蹋小曹?近来外面都说小李打了两针六。六……”
  粗线条道:“怎么不是?我还知道给她打针的医师是谁呢!”
  小白笑道:“别闹,眼前站着有新闻记者呢!”
  我笑道:“那倒不必顾虑。为了抗战,暴露社会的腐烂真相,望有心人起来加以纠正,事则有之,但我们决不揭发人的隐私。”
  粗线条笑道:“我们这事情,暴露也没关系,反正……”
  小白不等他把缘故说完,只拖了他走,回头又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会意,跟着走去,到了一所西式洋楼上,我们拜访到一问门帘深垂的房门口。门外人还没有开口,里面已是有娇滴滴的女人声音笑着。她道:“哟!贵客到了,欢迎欢迎。”
  那声调分明是个南方人说国语,尽管说得流利,音韵是另一种软性的。随了这话,首先是五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掀起了门帘。随后出来一位白嫩皮肤的女郎,点头让客进去。看她那装束,显然与别个摩登女郎不同,身上穿了一件橘红绸旗袍,周身滚了白绸的边沿。并没有挽着普通式的那两只小辫,在头发溜光之中,大把蓬松起来,掩着两耳,垂在肩上,发梢上是微微卷起两排云钩。只看她这头发也就可以知道消磨了不少的光阴去整理。这样,所以脸上可以用化妆品的所在,都尽量的使用了。眼皮上的睫毛,长得很长,使用了欧美妇女的化妆法,一簇簇的夹成了复射线条。我很锐利地观察了她一下,觉得她在这被追的一群之下,是带有富贵气味的。小白这才替我介绍道:“这是红榴小姐。”
  我一听之后,这是一位不使用姓氏的人物,首先表示了思想前进的作风。她和我们周旋了两句话,却把眼光向粗线条很迅速的一溜。低声地问道:“这时候怎么有工夫来呢?”
  粗线条道:“这位张君要我引来见你。”
  我听他如此说明之后,觉得这位摩登女性,交际娴熟的人物,定要客气一番,可是大大的出于我意料,她竟低着头,露出雪白牙齿微微一笑。在这有若干难为情的姿态之间,又把眼珠在长睫毛里对粗线条很迅速的一转。这时,有个年轻女仆送上茶来。共是两只玻璃杯,一把小磁茶壶。我和小白,各得一只玻璃杯。那把小茶壶呢,红榴先接过去,嘴对嘴的吸了一口。然后把那小茶壶交粗线条,我这时明白了,这就是梅小白所说的内功,同时,我也就打量打量这个屋子。这位红榴小姐,大概是位突出的人才,所以她所得的待遇,也就比别人更好。这里是前后两间屋子,后面自然是卧室了。我没有法子去观察一下,而这前面屋子,便是立体式的摩登家具,漆着白漆,不带一点脏迹。这地面是铺着寸来厚的白纯毡地毯,更是觉得室无微尘。但墙漆不是漆的,粉刷着阴绿色。两扇玻璃窗户,也掩着白窗纱。除非那大小两张桌子上花瓶里插的两束鲜花,不见有过于艳丽的颜色。在正面的墙下,有一张小小的白漆方桌,上面供了一个石膏制的圣母像,约有尺许长。圣母前有两个小瓶子插着鲜花,花丛中两支白蜡烛,插在白色细瓷烛台上。当中有部西装书,厚厚的横列了,不用说,那是圣经了。圣经边放了一个五金质的十字架,斜靠了书页立着。这些点缀,将红榴小姐这件红旗袍陪衬得别有一种艳丽,而我就也相信她是个极端干净的人。我所坐的,不是椅凳,是个白绸的锦垫,也许是红榴小姐在圣母面前做祷告用的。锦凳是比椅凳矮一点,我俯视是极其容易。在这时,我看到长衣角拖在地毡上,我将衣襟提了一提,却有一张蓝色纸条出现。在那纸条上,印有一行黑字,乃是“九一四”女性特用药,我骇然的想着,谁把这单方丢在小姐房里?在小姐面前看这类药品方单,那是失礼的事情,我便将纸捏成一个团子,暗暗的塞在衣袋里。其实红榴正全副精神,向那粗线条说话,倒没有理会。这红榴小姐虽是很随便的和来宾谈话,但我不以为她是在谈话,而是在舞台上演话剧。因为她每句话吐出来,都把字眼咬得很真,同时,把声带故意绷紧来,说得每个字音清脆入耳。有时用到舌尖音,“如是的吗”是字念团,的念着得,吗字轻轻吐出,加以脸上的表情,眼睛向人一瞟。孟子日:“我四十不动心”,我想这颇费考虑。而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也不无理由。在她这样不住向那粗线条用着内功的时候,粗线条道:“曹小姐,有人托我向你要点东西,你看我可以代人家要求一下吗?”
  红榴笑道:“这个人倒会找脚路呵。要什么东西呢?”
  粗线条指着小白道:“你让他先说。”
  小白将颈脖子伸着,笑道:“上次我也说过的,有人要曹小姐半打相片。”
  红榴道:“你这不是多余来问我吗?谁不收有我几张相片,你们随便一凑就有半打了,还来向我要干什么?”
  小白道:“自然是要那不容易得着的。曹小姐那穿浴衣的相片,我看到过两张,真是能代表健康美。这是一家美术馆……”
  红榴摇摇头道:“我还不当模特呢,把这相片送到美术馆去陈列,什么意思?”
  小白笑道:“但是他们也不一定要陈列出来。”
  红榴望了他道:“那么,他们要我这相片做什么?”
  小白没得话说,却伸起手来搔搔头发。然后向粗线条道:“我们不善于措词,交涉不易办通,这就托一托阁下和我办一办吧。”
  说着,向我道:“张兄,我们先走一步。”
  他既是代主人催客了,我也只好起身向外走着。那粗线条虽也曾起身和我一同走,可是当红榴连连向他递眼色之后,他就坐着没动。当我们出门不远的时候,却听到红榴在屋子里用鼻子哼着,连说“我不要,我不要。”
  我跑了两步,方才站定。
  小白追上来问道:“你好端端的跑什么?”
  我道:“程砚秋唱戏,那要断不断地唱法,人家叫游丝腔又叫要命腔。其实倒不见得怎么要命。可是这位红榴小姐说话,个个字带着弹性,那才叫要命腔。我受不了,我只好跑。”
  小白哈哈大笑道:“现在你该恍然大悟,什么叫是内功了吧?”
  我笑道:“懂得了。这位小姐是基督教徒吗?”
  小白笑道:“我们这里没有宗教。”
  我道:“没有宗教,为什么她屋子里面供着圣母的像呢?”
  小白笑道:“这是她一种外交姿态,表示她心地洁净。”
  我道:“她心地洁净?”
  小白道:“她不但心地洁净,同时她还有个洁癖?你不看她屋子里,无论什么都是弄得雪白的。”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因道:“她有洁癖?这上面应该加个不字才对。”
  小白道:“你太挖苦人。”
  我笑道:“这是你们这里捡着的东西,我不愿带了走,我还是交给你吧。”
  说着,我就把那张“九一四”的字条,交到他手上,小白看到,红了脸道:“这……这也没什么关系。”
  我道:“当然没关系,不过是治病而已。仁兄,我以朋友的资格,要劝你两句话,民族到了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总要对大局着想着想。为了个人的饭碗也好,为了个人的旨趣也好,你这种从核心腐烂的集团生活,最好是自己检点检点。你以为关起门来,至多是腐烂你们这大门以内的一群男女青年。其实不然,他们或她们所带着一个摩登人物的头衔,社会上都认为是一种稀罕人物。意志薄弱的青年,只要接触到他们或她们,立刻就会传染上那种腐烂生活的习惯。
  简直的说吧,你们是个病菌培养室,你们这里每一颗病菌出了这大门,都是社会的不幸。”
  小白笑道:“你何以深恶痛绝至此?”
  我道:“我并非有所痛恶。我看到许多青年,每每为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遇到你们这一群中任何一个,他立刻就开始腐烂了。我可惜国家的青年,我不得不发点牢骚。我根本不是医生,对此病菌,有何办法?便算我是医生,我也没有那种能力,可以把宇宙里的病菌扑灭。”
  小白见我说得很激昂,走着路很久没作声,最后他才答道:“这是你那封建脑筋作怪。”
  我道:“我不否认你这句话,但严格地说起来,讲得起,礼义廉耻的人,都是封建脑筋。因为这四个字,全是贞操问题。”
  正和小白两个人谈着话,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插嘴道:“贞操?我讨厌这两个字。”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这女子太勇敢了,她明目张胆反对贞操,便站住脚回头看去,这时,在旁边花丛里走出两位女子一位男士,对我呆望着,好像也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想到提出贞操问题的,是另一位事外之人。我也不知这两位女士之中,是谁反对贞操。可是其中有位年纪大些的,约摸在二十五六岁附近,头上盘着两条辫子,虽然不是一般少女那样摩登。鼓着腮帮子,脸红红的,这是和人在生气。刚才那些话,也许是她说的。另一位年纪轻些的女士,比那位长得好看些.脸上冷冷的带了一些冷笑的样子。小白迎着他们问道:“你们三个人问题最多,怎么又闹起来了?”
  那年长的女子指年轻的女子道:“她欺人太甚!我已把丈夫分一半给她了,她还不心足。昨夜是应该老王回到我这里的了,她不让他回来。”
  那男子横了眼瞪着她道:“是我不到你那里去,没有人的事。你和老陆同居一个星期了,人家不要你,你又来找我。”
  那女士两手一扬,很坦然的道:“这有什么奇怪。你需要女人,我也需要男人。你既不来找我,我当然临时去找一个。我们这个圈子里,哪个男人是一个女人。哪个女人,又是一个男人?怎么着?到了我这里就行不通了吗?”
  我听到这里,觉得话说得这样赤裸裸,人类已进化到了与原始时代无二。所不同是他们穿了衣服,没有穿树皮。我觉得说穿了,也不足感到兴趣。正待举步离开这群人,这却听到路外一阵狗的厮打叫号声,十分猛烈,越号越厉害,直叫到我身边来。我猛烈的惊醒,却看到在齐窗外院坝里,正有七八只狗追着打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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