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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约指借来计成人忽遁

  周计春这个青年,聪明是很聪明的,但是他岁数太小了,而且他是穷苦出身的人,声色场中,这些无边的风浪,哪里能抵抗得住?他和令仪订婚以后,用钱是用得舒服,但是令仪那个脾气,可也不容易对付,动不动就变着脸色,闹得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心里也就委屈极了。
  在他和袁佩珠要好的时候,彼此之间,自然是无话不说。提到了令仪,佩珠就没有说过她一个好字。当时因为佩珠和令仪是情敌,自己就也是听一半疑一半。后来在陈子布口里,有意无意之间,也曾提到令仪身上来,他曾在很不经意的时候,说着:令仪是为了负气,才订婚的。计春也曾想着这话有些相近。要不然,她那么一个有钱的大小姐,为什么要和我这穷小子订婚呢?
  这两天和情美在一处周旋以后,这才知道女人的可爱,并不限于脸子好看而已。有许多所在,是文字和言语,都不能形容出来的。就以情美而论吧,她能舞,她能唱,她又会照应着人;和她在一处,时时刻刻都感到舒服,决不让人受上一点子委屈,将她来和令仪打比,那很可以证明令仪不是真爱自己的了。所以情美说出为了自己出气才相爱,这就知道她说令仪的爱,不是出于真实的。自己现在修饰得丰致翩翩,却不免去做一个情场的傀儡,这也就太可耻了。
  当时红着脸,又不便哑口无言,微笑道:“你这话是很怜惜我的。可是老实说,我本人是个穷小子,所用的都是亲戚的钱。我纵然爱你,我也没有那个力量娶你,那也不是枉然吗?”
  情美顺手将他手上的茶杯,接了过来,喝着一口,然后再用那只手拍了他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你错了。你以为婚姻的关系,都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吗?”
  说到这里,她连连摇了几下头道:“不说了,不说了,在这个时候我说着,显然见得我是夸嘴。过久了,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计春再要说时,情美搂着他,在屋子里,东倒西歪跳起舞来。计春看看这种情形,分明是人家不愿向自己灌迷汤,这更见得她是好意了。因此彼此越说越投机,计春并不想走。在情美家吃过了午饭之后,情美又陪着他打打乒乓球,下下跳棋,混混就天黑了。
  吃过了晚饭,情美就不等计春开口,先就拦住他道:“你今天不必上舞场去了。”
  计春听了她这话,倒是愕然,就站定了,望着她曲脸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吗?”
  情美这时站在屋子里梳妆镜前,在理头发,于是放下手上的梳子,掉转身来,两手握了计春两只手,连连摇撼了几下道:“我无论说着什么,你怎么总不当是好意呢!你想呀,我们这样早晚不离,我是把你当一个平常的舞客看待吗?”
  计春正色道:“你简直把我当自己的小兄弟一样看待了。怎么倒说出这种话来。”
  情美道:“却又来了,我既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你到舞场里去,买舞票,开香槟,一晚就花好几十块钱。我呢,不过得个几分之几。你为了我花钱,我又不曾得着实惠,那是何必?依我说:你还是省了那几个钱,留着我们或是买衣料,或是吃馆子,或老留在你那里,作为我的零用。这都不比在跳舞场上花去,这强得多吗?你若是闷得慌,就在我床上躺躺,找本小说看看,这岂不是好?我今天晚上不会闹到深夜,可以早点回来的。你不看我的脸。”
  说着,将脸两边偏侧着让计春看,果然只是淡淡地扑上了一点粉,并不曾抹一点胭脂,眉毛也是平常的样子,并不曾画。
  情美笑道:“我们和舞场里是有合同关系的,无论我怎样舍不得离开你,可是不去不行。”
  计春听了这话,真个是由心里疼了出来,便道:“难道我能叫你为了我,把工作都牺牲掉了吗?你只管去罢。”
  情美笑道:“我去是去,我会装着生病回来。一点钟以前,我准可以到家,你等着罢。你可不许走。”
  说时,握住计春的手紧紧地摇撼着。计春笑道:“我若是走开,以后彼此就不用相会了。你想,我还有脸子见你吗?”
  情美听了这话,才带着笑容出去,到了院子里的时候,还高着声音叫道:“妈!你可别让小周走了呀。他要走了,我回来了,可和你要人。”
  她母亲也就在院子里高声答道:“慢说是你心爱的人,就是你心爱的东西,也不敢放松的。你把人交给我得了,决没有错的。”
  这样说着,才听到一种高跟皮鞋的响声,一路响着出去了。
  计春躺在情美屋子里,就心里暗想着:她们对于我,真是十分亲爱。就算是假的,人家为着什么?她并不曾胡花我的钱呀!计春如此想着,自是得意之极,也就信了情美的话,不曾走开了。情美说的话却是言而有信,到了十二点半钟,也就回来了。这时,计春和情美的感情,那就更加进一层了。
  次日正午,计春先起床,却看到窗户边条桌上,放了一封请帖。封套上写陆情美小姐。顺手抽出里面的请帖看时,乃是穆祥生穆石佩贞谨订。这分明是夫妇两个合请了。因将帖子送到床面前,向情美道:“喂!快起来罢。今天下午,有人请你吃饭呢。”
  情美接着帖子看了,哎呀一声,连说了不得!计春见她大为吃惊的样子,便问是怎么了?情美就噗嗤一声笑起来道:“这是想不到的事。他们夫妻两个,会请我吃饭。”
  计春道:“这下请帖的是谁,不是舞客吗?”
  情美道:“怎么会是舞客?人家是规规矩矩的人啦。这穆祥生,是前门外四五家绸缎庄的东家,家产几千万呢。他太太认识我,曾托人对我说过,要认我做干女。因为他两口子今年五十多岁了,还不曾生育,有个儿子,是过继来的,已经娶亲添孩子了。但是这两口子有儿无女,还嫌不足,又想认我做小姐。我想我一个当舞女的人,哪里配去做这么阔的小姐?所以我还不敢十分答应。今天这一会,我也想不去呢。”
  计春拍着手笑道:“这是好事呀!你为什么不去呢?”
  情美低头想了一想,又摇了两摇头。计春道:“你为什么不能决定?”
  情美道:“你想呀!他们家里请客,当然是什么样子的阔人都有。我衣服首饰全没有,怎好去得?”
  计春笑道:“照说你的衣服,那是很多的了,像你做客,都嫌没有衣服,难道还要穿描龙绣凤不成?”
  情美笑道:“倒不是如此。我的衣服虽多,但是在舞场上穿的东西,未免太华丽了,到人家去,恐怕人家说我不庄重。这也罢了,我挑两件极老实些的穿就是了。只是我一件可宝贵的首饰都没有呢。因为这两位老人家和朋友介绍,一定说我是位小姐,不肯说我是舞女的。”
  计春道:“这很容易办。你把这个钻石戒指拿去戴就是了。”
  情美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个戒指,大概值两三千块钱,若是丢了,可赔不起。再说,这戒指又不是你自己的,若是你自己的,我就大着胆子借了去充一充面子,可是你这戒指,还是未婚夫人的呢。那位小姐若是看见你手上没有戒指,问起你来,你何言答对?”
  计春笑道:“你也未免说得我太怕她了。你拿去戴着罢。”
  他口里说着,手上就已经把那戒指取了下来,交给情美。
  她接着戒指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些却之不恭,那么就是这样办。我说定了,借你……”
  说着,将戒指先戴在手指上,然后右手比着左手的手指头,口里默算道:“现在两点,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至迟十一点好回家了,我借九小时罢。不过有一层,你既然没有戴戒指,不宜和孔小姐见面。你在我这里再委屈一宿罢。”
  计春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怎么说起委屈两个字来了?”
  情美到了这时,就不由得喜笑颜开起来,情不自禁地,将手搭在计春的肩上,向他连连地点着头道:“谢谢你啦!”
  计春道:“你这人太客气了。朋友的东西,互相通融一下子,那算得了什么?”
  情美瞟了他一眼道:“朋友!我们似乎要比朋友胜过一筹吧?”
  计春笑道:“却又来了!既是我们的交情比朋友还要胜过一筹,你把我的戒指拿去戴一两天,又算得什么?这哪里还值得你在口里老念着呢。”
  情美且不理会他这句话,顿着眼皮,咬住下嘴唇,似乎又把什么事想出了神。计春道:“你还想什么?”
  情美道:“今天我七点钟就要走,你又不便回去,把你扔在我这里孤孤单单地,那是怎么办呢?”
  计春道:“这不要紧。我随便到哪里去混几个钟头,就把这几小时混过去了。”
  情美依然咬了下嘴唇,在那里想心事。她忽然笑着瞅了计春一眼,点点头道:“我有办法了。老九是个戏迷,我买两张戏票,让你和老九听夜戏去罢。”
  计春笑着摇手道:“这如何使得?”
  情美笑道:“这又如何使不得呢?你别疑心生暗鬼躲躲藏藏的。老老实实就和她公开地交朋友,我一点也不吃醋。再明白说一点,老九年轻呢,只晓得玩,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你这一颗心,都在我身上了,凭老九那点本事,还不能把你套了去呢!你怕什么?”
  她这种话,越是说得直爽,越是让计春死心塌地,简直没有丝毫可以拂逆的余地。听她说着,只有嘻嘻地笑。
  到了下午四点钟,情美果然去买了两张戏票,同时打着电话给唐小曼,说有要紧的事商量,请她立刻就来。等到戏票买到了,唐小曼也就来了。情美告诉她说是请她陪计春看一晚上的戏,明天另有报酬。
  小曼就笑道:“你待周未免太好了。花钱买票让我陪他去听戏,那还罢了,又怕我不耐烦,还许着我另外报酬。难道你和他订了条约,非成天成夜,陪着他不可吗?”
  情美笑道:“瞎!是的。要成天成夜陪着他的,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今天去接近他。你若是能在我手上把他夺了去,我才佩服你呢。我们什么事都丢开,要怎么办就怎样说。你若是今天不去,那就是故意面子上装做正经,以后你们俩就别到一处玩了。”
  计春以为她这样说了,小曼必要性急起来的,可是所猜的正是反面。小曼突然地站了起来,将计春一只手抱在怀里,将头靠着计春的肩膀,笑道:“小周!你得替我争口气,和我多亲热亲热。”
  计春望了情美,只是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个人在屋子里纠缠了许久,陆家又办了很精致的晚饭给计春和小曼吃。情美因为要去赴席,只是在旁边坐下干陪着。到了八点钟,情美叫了一辆汽车来,亲自送计春和小曼上戏馆子去听戏,她才从从容容地到穆家吃酒去。
  计春对于唐小曼这种天真活泼的态度,本来也是很爱的。但因为和情美那般相好,实在不忍丢了她和第二个人谈恋爱;而况她也看破了这事。嘴里只管直说,弄得人也不好去做那明知故犯的事。
  这时离开了情美,和小曼同座看戏,年岁既差不多,一个穿着平整的西服,头发梳得溜光;一个穿了短袖淡蓝色的花绒旗袍,梳着两个小辫,分在头的左右。看戏的看到都这样想着,哪里来的这一双如此年轻的摩登男女?心里如此想着,由身边经过的人,都不免向他俩身上看看。
  计春并不因为这样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一件少年可耻的事,他倒十分得意,不住地偏过头来,和小曼说东说西。因为他是这样得意,所以在听戏的时候,也就忘记了一切,及至把戏听完,也就十二点多钟了。
  小曼急于要上舞场,就由计春在附近汽车行里雇了一辆汽车,直接把小曼送到舞场里去。在舞场里一问,说是情美今天请假没有来。计春想着她必是回家安歇了,立刻坐了车子到陆家来。
  那汽车到了门口,接连按上了几响喇叭。他心里想着,里面听了这种喇叭声,知道是自己来了,必定有人来开门的。因之在车上付了车钱,才从从容容地下车。
  及至汽车开走了,门里面还没有响声,于是伸着手,就去按门上的电铃。两次,三次,把电铃按到四次,还不曾有人出来开门。
  计春心想:这可怪呀!她家里人,都是深夜不睡的,有时候情美快到天亮回来,那电铃一响,门就开了。这时不过十二点多钟,舞女家里算是很早,怎么这门就叫不开?是了,电铃也许坏了,且用手捶着门试试看。于是捏着拳头,咚咚咚,在门上捶了几十下。捶的结果,依然是双扉紧闭。
  不过这时他正对了那大门,久在夜色里,眼睛渐渐亮了。这一亮,看清楚了。呀!这门是反扣的,外面还插着一把锁呢!情美就算吃酒不曾回来,她母亲呢?她家里的女仆呢?还有半做厨子半做听差的一个南方人呢?难道都去做客去了?自己对了那大门,呆呆地望着,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却有些扑扑乱跳。心里想着:她全家人都不在家,这必定有些缘故。可是这般夜深了,向哪里去问这些缘故呢?若去问街坊吧?恐怕陆家和街坊邻居,都没有什么来往。这时胡乱去打人家的门,将人家由睡梦中惊醒,人家不会说是我发狂吗?那么,向舞场去打听,然而她向舞场是请假的。她若是出了什么事,那还要说自己多少涉些嫌疑呢?
  自己在这门口呆呆地望着,没有一个办法。后来这胡同里远远地有皮鞋声响,计春料着是警察来了,赶快就走了开去。
  余子和家,夜深是不能去了,朋友家里,也不能半夜拜会。最后想着:只有回到那四五天不曾去的自家公寓里安身了。
  当他刚进了公寓大门时,伙计见了他,第一句话便道:“周先生!你可回来了。那位孔小姐,昼夜地寻你。今天晚上,还打了两遍电话找你呢!还有一位老……”
  计春不等他说完,心里已是乱跳。想着:这必是钻石戒指这件事发作了,这公寓里如何能住?便抢着道:“孔小姐找我有要紧的事吗?那我连夜就去罢。”
  说毕,扭转身就向门外走。
  伙计追了出来道:“周先生!你务必要到孔小姐那里去一趟。她有十分要紧的事,非要你当面不可哩。”
  计春听说,更是慌了。不能回公寓,这个时候,到哪里去?只有回舞场去,是一条正路。纵然明天情美吃醋,说是陪小曼跳舞了,但是谁教她家今天晚上关门大吉呢?他想着有了理由,便又回到皇宫舞场来。
  在舞场上的唐小曼,看到他去而复回,倒很是诧异。这时候了,情美为什么不留住他,还让他出来?计春到了这里,当然也不会想第二个了。在屋顶上电灯放着醉人的紫光,音乐台上奏着那曼声的调子时,计春搂着小曼,一歪一跛地慢舞着,低低地向她道:“老九!今晚上我没地方安身了,怎么办?”
  小曼道:“找情美去,她没有回来吗?她的床也不能搬了走。”
  计春道:“你说怪不怪!她家的大门反锁了,叫不开门。”
  小曼道:“你不回家去?”
  计春道:“夜深了,叫门费事,而且也不方便,现在快两点钟了!我还没有个安身之处。真着急!”
  小曼撅了嘴道:“着急,活该!”
  计春笑道:“你不是说要在情美手上把我夺过来吗?”
  小曼瞅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在我面前玩手段。”
  计春道:“我可赌死咒,她家大门,实在是反锁了。你不信,我们一同去看看。要不然,你叫叫她家的电话,若叫通了,就算我骗你。”
  小曼道:“我们姊妹们感情不错,难道我真抢你不成?”
  计春道:“你既是要避嫌疑,我也没有法子,我就在这里坐到天亮走罢。”
  说到这里,音乐已经停止了。
  小曼回到舞女座上,回想到计春这样年少,而用钱又是那样挥霍,有这样的机会,似乎也不可失掉。于是就悄悄地走到电话室里,向情美家打电话去。果然的,叫了十几分钟的电话,不听到一点回音。小曼这才信着计春的话不假,就算是假的,自己打过了这遍电话,也就对得住她们了。
  小曼回来之后,二次和计春合舞。计春又提到今晚无处安身的话。小曼笑道:“隔壁就是旅馆,你不会开房间去。”
  计春笑道:“你不能陪我去吗?”
  小曼道:“你不知道带舞女住旅馆,那是要犯法的吗?”
  计春笑道:“这样夜深,警察还会去查房间吗?那也未免太多事了!多给茶房两个钱,他自然会同我们遮盖过去。”
  小曼瞅了他一眼道:“看你小小年纪,你倒是什么都懂,这都是情美这班女朋友把你教坏了的吧!”
  计春笑道:“她倒是没有教我做坏事。”
  小曼道:“谁教过你做坏事?”
  计春笑道:“回头我可以详细告诉你。”
  小曼点着头微笑道:“哼!我倒是要审问审问你。”
  两个人谈着话,又合跳了两次舞。因为上半夜两人同看戏的,都感到疲倦。到了三点钟,小曼先就离开了舞场了。不到十分钟,接着计春也就走了。他们这样不知天高地低的少年,只顾眼前。计春所说要详细告诉小曼的话,少不得总是要告诉她的。小曼详详细细地问,他自然也就详详细细地说出来了。
  这舞场隔壁,就是一家中央饭店。在次日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小曼脸上黄黄的,蓬着头发,紧裹着斗篷,由饭店大门口出来,坐人力车而去。这饭店某号房间里,计春一人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心里想着:倘然今生一生,都是这样地过去,那倒也快活。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让情美晓得,那就更有兴趣了。
  他想着出神,门外夹道里,正有卖报小贩,慢慢唱着报纸名字,走了过去。计春心里一动,这有好几天不曾看报了,倒要看看报上,国家社会,在这几天可曾发生什么问题。于是叫报贩进来,大大小小买了几份报看。
  他两手捧着,还不曾展开来,便在报头边,广告第一行,看到了“计春弟鉴”四个大字。什么?有人登报找我呢?也许是同名字的人吧!再将大字下的小字全文一看,乃是:“登报数日,觅弟不至,岂有心躲避乎。尊大人现卧病医院,势甚危殆;弟若不前来,谁负此重责?若弟有甚困难,不能抽身,亦望设法告知。其余各问题,容面叙。仪白。”
  计春一看,这不成问题,必是令仪登报的了。她这广告上说:我父亲卧病医院,这话有些靠不住。我父亲卧病在安庆,他不会进医院的,令仪怎样又会知道。我父亲若卧病在北平?根本上没有听到说他要来,这显然是令仪丢了戒指,着了急来找我了。我原来猜这戒指,也不过值一千多块钱。情美说要值两三千块钱,仔细想起来,也许不止值这些个钱。在小说上曾看到过,一只戒指,有值几万的呢。若果是那样值钱,令仪怎样肯放过我。这不是闹着玩的,赶快给令仪送回去为是。
  心里想着,再拿别的报看看,上面都有这一种广告。这不用说,一定是令仪发了急了,所以到处大登广告。俗言道得好: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家还在安庆呢。我若老躲避着,她必定会找到我家里去的,那么我还是早早把戒指取回来,送还给她罢!
  他如此想着,更是不敢稍缓,立刻会了旅馆账目,拿了那卷报纸,坐着人力车子,就向陆情美家来。还不曾到呢,远远地就看到那门口拥着一群人,还有两位穿黑衣服的警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
  计春心里又是一动,在胡同口上就跳下车来,自己装成一个过路人的样子,慢慢走到情美大门口去,只听到一个人道:“她们家木器家私,全是租来的,丢了要什么紧,至于能带的东西,全带走了。”
  计春见说话的是个老年人,便取下帽子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老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这一家子是当舞女的,前前后后,在这胡同里欠下不少的债,昨晚晌卷逃了。”
  说着这话,只管向计春周身上下打量,接着问道:“你这位先生!认得她吗?”
  计春得了这个报告,犹如在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睁了双眼,望着大门,许久才道:“不能进去瞧瞧吗?”
  警察向他望着道:“你是陆情美的舞客吗?”
  计春道:“不!我是新闻记者。”
  警察道:“你有名片吗?”
  计春伸手到衣服袋里掏了一阵,笑道:“没有,我不想出门就会遇到这种事,没有带名片。”
  警察道:“对不住!这可不能随便进去,主人翁一逃走,这里就是是非之地了,谁愿意进去犯嫌疑?”
  计春听说连新闻记者进去都有嫌疑,若是表明自己和情美的关系,那不客气,也许他要带走。自己省点事,还是走开罢。
  警察一再提到舞客两个字,这倒让自己想起来了:自己认得情美,是陈子布介绍的,陈子布就是情美最老资格的一个舞客。情美何以逃跑?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子布总应该知道。他介绍这种女子和我做朋友,不能不负点责任,我找他去。
  这个念头转了过来,立刻又奔到陈子布的寓所来。但是他和现在的计春一样,行李箱笼,都寄放在一家头等公寓里。然而他的人却是没有固定的地方安顿,人和行李,也许四五天不见面。计春赶去时,当然是不在家了。
  计春越是找不着人,心里就越没有了主张。他回想着:这事是有些蹊跷,陈子布虽和我感情很好,但是一位新朋友,究竟他为人如何,却是不得而知。再说无论交情怎样的好法,没有把爱人让给朋友的。看陈子布和情美的情形,以前应该是极热的人,何以他自己愿意离开,却让给我。天下事又是这样无独有偶。陈子布把情美让给我了,情美又把我让给小曼。虽说做舞女的,把爱情这件事情看得十分淡,可也不应当公开地这样做。
  他心里想着,脚上沿着人家屋宇的墙脸,只管一步步地向前移着,自己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偶然醒悟过来,抬头看时,却是一条素不相识的胡同。自己觉得心里像火烧一般,立刻掉转身,向来的路上走回去。但是也只走了几步,心里忽然省悟过来,我往哪里去?见令仪去,把什么脸见她?回公寓去,她可以找到公寓里来?找其他的朋友想法子吗?那些人和陈子布是一流的。可是不回去,也不找人,就整天整晚在胡同里走着不成?而且这样走着,也决想不出一个什么办法来的!于是那脚步慢慢地缓移,缓到一寸挪不动,究竟是站住了。
  他心里想着:情美跑了,我倒陷住了。她待我那样好,突然地跑了,是想不到的事。莫非那都是骗我的吗?若说骗我,没有别事,必是为了这钻石戒指。她为了这钻石戒指,连码头都可以抛开,想必这戒指值钱。与其这样让她骗了,我不如自己卖了来花,虽是得罪了令仪,那也值得。啊!便宜了这个女骗子。
  他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就是一顿,这种动作,完全是他情不自禁,无意识地表示出来的。偏是在这时,有两名巡逻的警士,由这里经过,看到他一个穿西服的少年站在人家墙角下跺脚,这却是件可疑的事,便走向前来问道:“这位先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的?”
  计春猛然一抬头,心里不由扑扑地乱跳着,就向警士笑道:“我不做什么。”
  警士道:“你不做什么,为什么站在这里跳脚呢?”
  计春笑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丢了一支自来水笔,遍地里都没有找着,所以我发急了。丢了就丢了罢,我也不找它了。”
  说时,他搭讪着向四周看了几看,也就走了。
  这样一来,真把他为难极了,公寓里去不得,朋友家里也去不得,甚至大街上也停留不得,这怎么办?他走路时,自言自语地道:“狗急跳墙,人急悬梁。我要悬梁了。”
  他如此说着,自然十分着急。然而他真个悬了梁,那现代青年的下场,也就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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