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起落不定的思潮,把计春闹得坐立不安,最后他躺在床上,仰了面孔静心静意地想出了一条出路;就是起一个绝早,不等令仪来,就离开这公寓。于是解衣就寝,安然地入梦了。他是思虑有些过度了,头搁在枕上,坦然地睡着,及至醒过来的时候,看那竹子外面,白粉墙上,抹了一带金黄色的阳光,这纵然是早上,也不会是绝早了。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那眼睛,再仔细地向窗子外面看看,可不是太阳有几丈高了吗?于是向外面喊了一声伙计,等他走到房门口,在里面就问道:“几点钟了?”
伙计猛然地听到了这一声问,倒愣住了,以为这位阔少爷在发脾气,嫌伺候着来晚了呢!就推了门进来道:“这还不算晚吧?才只八点多钟呢!我们这里,住着学界的人也不少,都差不多是这时候起床呢!”
计春知道他是误会了,和他说明白了,也是无用,于是披衣下床,只是催伙计搬茶水来。
伙计见他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拿了袜子,一只手就把桌上放的散碎东西,一样一样地给它归并起来,伙计望着他,倒有些呆了。便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计春道:“我要搬起走了。”
伙计正端了一只脸盆,要向外走。听了这话,索性把脸盆放了下来,睁着两只眼睛望了他,许久做声不得。
计春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赖房钱,昨天我搬来的时候,我就把房钱付了。我的意思,就是不爱住公寓,所以要搬,公寓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那伙计听了这话,真是不住地想着希罕。既然说是公寓不好,昨天为什么搬了进来?搬了进来,觉得公寓不好,也就不该付房钱。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只管看了计春的脸,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计春被人家这样望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为什么望着我?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吗?”
伙计笑道:“我猜着你准是和我们开玩笑,不然,哪有这个道理。”
这样看起来,分明是伙计都不能相信了。这种举动,大概有点失于常态,必定要说出一个充足的理由来,那才好搬的。于是向伙计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要走的话,总有一个原因的,你去和我打水来罢。”
伙计虽看到这人不免有些像神经病,但是他已经付过房钱了,他居住自然可以自由,公寓里人如何可以干涉他?伙计自去了。
计春一人在屋里,自穿着衣袜,昂了头只管向着窗户外,不住地发呆。因为心里平静了,却听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话声。这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哼!俗言道得好,男子的心,海样深,看得清,摸不真,我这样地待你,你还不肯把真心待我,你叫我是多么灰心啦!”
接着就有一个男子,哈哈一笑道:“妇女们总是这样犯了一个疑心重的病。”
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小下去,听不清了。
计春想着,公寓这种地方,那总是作为男女交涉场所的。这大概又是那个男子有抛弃女子的心事,所以就发出这种怨声来了。他如此想着,就不免顺脚走到院子外面来,只转了一个弯,便看到那有人说话的房间,正和这院子为邻。
那玻璃窗户,恰好卷起窗纱,在外边看得里面清楚,见有一个时装女子,两手撑了头,靠桌子坐着,虽不能将她的脸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双手以下,依稀有几道泪痕。在桌子的另一方,站住了一个西装青年,满脸带着委屈的样子,半弯了腰,斜伸了一只脚,只管向这女子看着。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我对于你牺牲一切,都不管的,你还是不谅解。”
那女子道:“好!你牺牲一切,什么我也不要;我要你的命。你若是真能牺牲的话,就死在我面前,让我看看。”
那男子道:“好!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着就把桌上一把裁纸的小刀,拿了起来,打算向颈子底下就横抹了去。那女子虽是双手撑住了头,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对于这男子的态度,依然是注意。她就猛然地向上一跳,伸开两手,将那男子抱着,带着央告的声音道:“得啦!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男子举起刀子的一只手,被那女子极力地扯了下来,他才掉转头向外面看着,原来走廊下还站有人呢,急忙地伸手把窗纱遮掩住了。
计春明知道人家遮掩窗户,是为自己而设,当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不必人说,自己也就闪开来了。他低了头,向自己屋子里头走,心里也就想着:这个男子,实在也能为他的爱人牺牲,只求他的爱人谅解,性命也可以不要。假使把他作一个标准,来和自己打比,那么,自己就未免太对不住令仪了。她对我花了许多钱不算,尽心尽意,多么会体贴人,结果,我却背了她逃走,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他心里考量着,态度又是那样犹豫的时候,恰又有一双男女,由面前走廊上过去,那男子和女子提了花伞皮包,笑容可掬地在身后跟着。
伙计正端了一盆水过来,见计春望了别人发呆,便低声笑道:“这是一对未婚夫妻,两个人和睦着啦!现在是一块儿上学校去了。”
计春道:“现时还在暑假里头,他们到学校里去做什么?”
伙计道:“据说,人家是补习功课,补习好了,打算考到一个学校里头去呢。”
计春望了人家的去路,微笑点了两点头,也就跟着伙计走回房来了。
他这时来不及收拾东西,一面漱洗,一面咀嚼着男女进出成双的滋味。自己并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自己怕会耽误了读书,所以有向后退之意。其实像公寓里这些男女青年,何尝不是每个一双成起对来的。这是一个明证,读书无妨恋爱,而恋爱也就不碍读书。
他有了如此一个转念,昨天晚上预计好了,起个绝早就搬出公寓的话,未免有些摇动。因之自己归理东西的那番手续,也仅仅地做到将桌上的纸墨笔砚,归并到网篮里去,此外也就不曾动手了。在他这种犹豫的时候,伙计已经沏了一壶茶来,放在桌上。计春闻到壶嘴子里透出来的那阵茶香气,便也跟着想要喝茶。于是斟上一杯热茶,用手托了慢慢出神。这杯茶还不曾喝下去,房门口就有一个报贩子,夹了一卷报纸过去。计春出了一会子神,倒觉得很是无聊,买一份报看看,倒也不错。于是买了大小报纸各一份,就在靠门的一张矮沙发上,靠了椅子背,两手捧了报,慢慢地看去。
报还不曾看到一半,忽然身后有人问了一声道:“今天哪家的电影好?”
回头看时,却是令仪来了。她手上正也拿了一把绿质白点子的花绸伞,她悄悄向房门里一伸,那计春就两手接了过来,在书架子边放着。令仪笑道:“你很不错,居然会和女友拿伞了。这是你交际上一种很明显的进步。”
说着,走进房来,就靠近计春那把椅子坐下,微笑道:“这公寓里住着,比在会馆里舒服吗?”
计春道:“天理良心,住着这样幽雅的所在,还不舒服,要怎样子才算舒服呢!”
令仪笑着点了两点头,却昂了头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
计春道:“你看什么?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令仪道:“屋子外表不错,但是里面的陈设,既很简单,又不艺术化,不是一个白面书生住的所在,让我来替你布置布置罢。”
计春道:“你不必费事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令仪将眼睛斜瞟了他一下,却微笑道:“你怎么老说这句话?这是生朋友说的客气话,不是心眼里掏出来的,若是好朋友,你用我的东西,我用你的东西,那都不在乎的。”
计春点头道:“固然是如此,但是一个人只管得着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却是毫不在乎,这个人也就未免心肠太硬了吧!”
令仪笑道:“你必得报答我一点什么东西,你才过意得去,是也不是?”
说时,她一只左腿架在右腿上,半扭了身躯,望了计春,笑嘻嘻地静等他的回答。
计春说:“是的。”
令仪道:“你打算怎么样子报答我呢?”
计春不觉抬起手来连连搔了一阵头发,他就笑道:“我是一个穷书生,你是一个阔小姐,就是叫我谢你,我也难于出手。”
令仪道:“你这话完全错了。难道报答人家的情义,就完全在钱上说话吗?我和你要一样东西,并不要你花一个钱。”
她如此说着时,又是把眼睛向计春身上一溜。计春听了她的话音,又看了她这种态度,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令仪笑道:“你以为我和你要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一个影子。”
计春昂着头想了一想道:“哦!我明白了。你和我要一张相片,有有有!”
说着话,他就去开箱子,打算把相片取了出来。
令仪向他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不对!我不要你的相片,我只要你的影子。”
计春掉转身来,对她望着,站在床头边,手扶了箱子盖,竟是呆了。
令仪两只腿,依然是架着的,身子向后靠着,向了计春微笑,却把手来指着那张空沙发道:“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计春听她的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站定了,向她微笑。令仪笑道:“你都猜中一半了,怎么又发愣呢?”
计春笑道:“我猜中一半了吗?我自己真还有些不明白。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令仪道:“我实告诉你罢,我想和你一路去照几张相。款子是归我付。你想,那上面有你,可也有我,相片两个人都有份,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所以要你去照相,就仅仅的只要你把一个影子相送的了。”
计春笑道:“原来是这样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何必绕了这样大的弯子来说呢?”
令仪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是很古怪的。无论做什么事,不愿碰人家的钉子,所以我先说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探一探你的口气。既然你并没有什么不可的意思,那我就乐得要求你一下子的了。”
计春笑道:“这简直是谈不上的话。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肯和我在一处照相,那正是大大地给面子的事。我还有一个不乐意的吗?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要是和大小姐在一处照相,恐怕是有些玷辱你,不是你来提起,我就和你交十年朋友,还不敢这样地开口呢。”
令仪抿嘴微笑着,只管望了他许久才道:“我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心里有一句,口里说出一句,可是现在你慢慢地会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居然不是由心眼里出来的了。”
计春不住地搔着自己的头发微微地笑道:“我觉得我始终是一个老实人。你要说我心口不如一,那可有些冤枉了。”
令仪笑道:“我自然是希望心口如一,但是有时候不便对我说的话,我也就不逼迫着你说出真话来。”
计春笑道:“这话我倒有些不懂,既然是要我心口如一,怎么又说是有时候不便说真话呢?”
令仪眼皮一撩微笑道:“你呀!在情场上的阅历,还是太浅。再过些时候,也许你就明白了。”
计春道:“怎么过些时候,这个原因就明白了呢!你只说了这样半截的话,倒不免要我纳闷一辈子,何不现在对我就实说了呢?”
令仪笑道:“你是一个傻子,老追究着这句话作什么?不要说这些小孩子话了。这个时候,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带你一块儿去吃午饭罢。”
计春笑着,正想说那一句,又要叨扰,令仪突然站了起来,向他连连摇着几下手道:“你不许说下面那一句话,你要说那一句话,我就恼了。”
计春笑道:“你不是要我把心眼里的话都说出来吗?我真要说出来,怎么又不许可呢?”
令仪道:“我有一个脾气,花钱请人就是不许人家道谢。你去不去?”
计春虽然是预想好了要和令仪脱离关系,但是一和令仪见了面之后,心里所想的一切计划,都化为乌有了。现在令仪对了他,迫着问去也不去,他怎敢说是不去,只得笑道:“我只有奉陪就是了。”
令仪于是自提了花伞皮包,就要向外走。这让计春更是一点也推诿不得,于是戴上了帽子,自行带上了房门,就走了出来。见令仪斜伸了一只腿,站在走廊上,将那把伞,斜靠了大腿放着,计春忽然灵机一动,弯了身子,就把花伞和皮包接了过来,就随了令仪身后,向外面走去。先前那个伙计站在一边,看到了这情形,就向了计春微微地笑着。
计春想到早上那对未婚夫妇一同去上课的情形,不觉想到自己,也有这个样子的排场,而且在我前面走的那实实在在是一位大小姐,比之早上那个女学生,那又要高过一个码子了。他如此想着,心里头得意之极,于是望了那公寓的伙计,也报之一笑。
不过伙计笑着,是伙计的意思;计春笑着呢,又是计春的意思。同时令仪回转头来,看到计春向伙计对笑着,好像这里面有一种很深的意味,于是也就瞟了计春一眼,笑着低低地说道:“这个傻子!”
计春在身后自不便问,直等一同坐在汽车上,心里头这句话,实在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她笑道:“我到底不明白,我问那一句话以后,你就连说我两回傻子,这是什么用意?”
令仪笑道:“你若是老追着这句话来问我,你就是个傻子。总而言之,你是越问,越见得傻。”
计春笑道:“那我也就只好不问了。”
于是他心里闷住了这个哑谜,陪着令仪去吃馆子,又陪着她去游了一趟公园。最后她却向计春道:“你不许辞谢,我还要送你一些东西。”
计春笑道:“好的!我一切都唯命是从,省得你又说我是傻子。”
于是她就将汽车把计春载到一家西服庄上来。
那西服庄的伙计,早有两三个迎上前来,和她点了头道:“孔小姐来了?请坐请坐。”
计春一看,好像他们原来就是相熟得很的,这倒有些奇怪了。令仪回转头来,指着计春道:“这是我们的亲戚,来定做两套西服,你们拿样本来看看。”
计春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怔。我又不曾发疯,好好无事地做什么西服,而且一做就是两套,便笑着望了令仪,有话想要说,又不敢说出来。令仪回转头来,就向他笑道:“我和这家西服庄,有点来往,多少钱,你不必管,都记在我的账上得了。”
计春心想,这位小姐,真是厉害。我一举一动,她都可以猜透了我的心事,便笑道:“你又要和我客气,我真是不敢当。”
说这话时,那两个伙计,已经走开了。
令仪就向他瞟了一眼,低声道:“越说你是傻子,你倒越傻了。”
计春听她的话音,看她的行为,心里也就明白了一些,只好微微地笑着。
这时,两个伙计一个捧了衣服的样本,一个捧了衣料的样本,一齐送到计春面前来,笑道:“你就挑罢,有孔小姐介绍,我们不敢多算钱。”
令仪道:“这可是记在我账上的,你若是多算钱,那就是多算了我的钱一样,你们好意思吗?”
伙计笑着连说不敢不敢。
计春站在玻璃橱子旁边,先打开料子样本一瞧,只觉样样都好,而且自己没有穿过西服,根本也就不注意人家穿西服。这个时候,让他来挑衣料的样子,叫他怎样能够决定?
令仪在一边,也就看出他那副情形来了,就两手把样本夺到怀里来,向他笑道:“你做中国衣服,是我当参谋。干脆,做西服也让我来当参谋罢。”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那里掀着衣料本子看。她选了一套淡灰色的,选了一套藏青色的,用手指点着,向计春问道:“就是这两种料子吧。你看怎么样?”
她说时,已经有些命令的意味在内。计春怎敢说是不好,自然地就点着头答应了,还笑道:“我最信任你的,你索性把样子也给我挑好了罢。”
令仪抿嘴微笑着,又和他挑了两种衣服的式样,索性将领子领带衬衫,甚至领扣和袖扣等等,一齐都定好了。算一算账,共计一百二十元,令仪一点也不踌躇,就在皮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钞票来付了定钱,然后就挽了计春一只手,一同出门上汽车去。
计春在车上笑道:“你又要说我俗套了,真要多谢你!你若是要送我的西服,送我一套也就够了,为什么送我这许多呢?”
令仪笑道:“我说出来,你不要说我挥霍,昨天晚上我打八圈麻将,就输了二百块钱。一二百块在我高兴的时候,我随便就花了的,那很不算一回什么。”
说着,又在皮包里取出三十元钞票来,向计春手里一塞,笑道:“你自己去办罢,要买一双好的皮鞋,一顶帽子。记着,不要买那太差的。”
计春见人家如此款待,只有答应是的位分,哪里还说得出别的什么来。
汽车一直将计春送到公寓,令仪才坐着车子走了。计春回得房来,觉得口里有些干燥,等不及茶房来泡茶,就把桌子下面那个蒲包扯出来,摸了两个大蜜桃,两个大梨,用小刀子慢慢地来削了吃。
当他在削梨的时候,心里头就想着这个送梨子的人,觉得人家这番相待的意思,实在是好极了。我若是搬出这公寓,就是不和她绝交,也就辜负了人家这番盛意,何况自己原定的主意,就是从此便要躲开她呢。她家里家财有几百万,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假使我要做他们家的女婿,何必还念什么书?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她说得也不错,只要有钱交学费,不愁没有学校可进,何况我的功课,还可以考相当的学校呢!我和她来往,不过是得罪冯子云先生一个人,对于别人,并不相干。得罪了冯先生,没有别的,只是进学校差一个人照应而已。我有孔令仪在金钱上帮我的忙,什么事不好办?我又何必要姓冯的帮忙呢?是了,我就照了现在的计划进行,不必理会别人了。
这天晚上,月亮虽然是出来得晚一点,但是那隔壁人家的书声,还依然送到这边来。今晚计春听到,并不觉得有什么感触,他心里想着,一个星期之后,有漂亮的西服可穿了。现在是夏去秋来的时候,白番布鞋子当然是不合,是穿黄色的皮鞋呢?或者是穿黑色的皮鞋呢?帽子,自然是应当戴薄呢的。平常看那少年人穿西服,多半戴上一副眼镜,自己最好也找副眼镜戴着。这里有三十块钱,十块钱买鞋,五六块钱买帽子,还可以多一半,这一半怎样用呢?买一副眼镜又太多了。要不然,再买一支自来水笔,却是钱又不够;或者是自己将钱垫出来呢?或者是再和令仪讨呢?或者剩下几块钱来,留着自己零花呢?
他今晚的态度,与昨晚是大不相同,这思想方面,也是大为变更。他所想的不是书本子,将来的事业。所想的乃是西服,西洋皮鞋,克罗克斯眼镜,康克令自来水笔。看看令仪送的那只手表,抬起来看着,却是九点钟了。往日到了这时间,觉得应当还看几页书。今晚所想到的,便是已到电影开映的时间。若是令仪在这里,就可以坐了她的车子,一路去看电影了。
他对了手背上只管出了神,靠了桌子站定,不觉呆了。表上的短针,依然指在九点上。他抬起手臂来看着,还是那样出神,然而这已在十二小时以后,他睡在枕上,刚醒过来呢。心想:向来不会睡得这般晚起来,人是思想着劳累很了,想到了劳累一层,又不免闭上眼睛再养一会儿神。
可是这时就听到房门外有人问道:“有位周计春先生,就住在这房间里吗?”
计春听得出来,乃是冯子云先生的声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心里想要答应,但是第二个感想,跟着来了。
他想:冯先生何以会找到这公寓里来?也许是听了什么话,来教训我的吧?和他见了面,十之七八,难免要受他一顿教训,不如装了马虎,就这样含混过去罢。因此索性倒了下去,向被里一钻,并不答应。
冯子云又在外面问道:“这位周先生,到底在家不在家呢?”
伙计就答应着道:“在家,还没有起来。”
接着房门一推,冯子云就进来了。这是计春的大意,为什么昨晚睡觉,不把门闩上呢?冯子云走到床面前,连连叫了几声计春,而且用手按了盖被。
到了这时,计春实在不能再做作了,就由被里伸出头来,叫了一声先生。冯子云道:“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搬到公寓里来了呢?”
计春哼着道:“我本来打算去告诉先生的,只因为搬得急一点,所以来不及告诉了。”
说着,又哼了一声道:“冯先生!真对不起,我病了,病得爬不起来。”
冯子云站着对他脸上瞧瞧,然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依然对了计春的脸上注意着,似乎不大在意的样子。就问道:“你什么所在不舒服?”
计春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摸了额头道:“头晕。”
冯子云对他笑道:“大概你是昨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的缘故吧?”
计春觉得他这一句话,未免言中有刺,就红了脸道:“不,昨天我回来得很早的。”
冯子云抢着问道:“回来得很早,你是由哪里来?”
计春倒不料撒着谎说话,还会把话说漏了,急忙中又撒不出第二个谎,就很随便地答道:“由公园回来。”
冯子云道:“哪个陪你去的?”
计春顿了一顿,答道:“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去的。”
冯子云连连摇了两下头,又微微地一笑道:“不能是你一个人去的吧?老弟台!不是我做先生的人,无故要干涉你的行动,但是你是我最希望成功的一个人,而且又得了你父亲的重托,我为了这两层关系,不能不照顾你一点。现在你刚离开父亲的怀抱,就滚到千金小姐的怀里去,这是你巨大的错误。本来呢,年纪轻的人,哪个没有一些儿女私情;可是在于你,就不应该有。为什么呢?假使你现在还是在乡下做一个牧牛的孩子,我来问你,你知道世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吗?你知道现代文明,到了什么程度吗?当然,你全不知道,更不要说是摩登少年讲究的男女恋爱了。你托你父亲的福,把家产故园都牺牲了,又得了许多先生的帮助,对你另眼相看,更细心地教你。这些人,不是指望了你中状元,也不是指望你发洋财,将来靠着你吃饭。只是看到你是个有用的青年,希望把你造就成国家社会需要的一个人才,若是像你这样,终日跟在大小姐身后鬼混,都市里还少了这种青年,值得你父亲那样牺牲,值得我们做先生的这样地教训吗?就是你自己这几年的努力,当然也是不愿埋没你的天才,不愿辜负你的师父的期望,难道千里迢迢地跑了来,就为的是来谈恋爱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计春哑口无言。当然的,自己的行动,已经为冯先生看破了,抵赖固然是抵赖不了,就是承认,又怎样的说得出口呢?于是躺在枕头上发愣,只有不做声。
冯子云道:“你不必装病。只要你改过自新,以往的事,我也不追究你。你要明白,你有了今天就是你的造化,你还做什么妄想呢?再说孔令仪那孩子,乃是社会上一匹害马,谁和她在一处,谁就要受她的害。她不是我的女儿,她若是我的女儿,我不把她杀了,也要把她送到感化院去。”
计春只有听着,哪里敢说什么。可是他在屋子里虽不说什么,那屋子外面,却一个人搭起腔来了。那人道:“冯先生!你劝密斯脱周不要紧,为什么在背后批评我,侮辱我的人格。”
说着话,推开门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个,正是孔令仪。她突然地走了进来,挺着胸脯子,一手按了手上的花伞,撑在地上,一手叉了腰,鼓着脸蛋子。这一下子,真弄得形势大僵之下。
但是冯子云也决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红了脸道:“不错!我说过的,假使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要把她弄死。”
令仪道:“我有什么罪要处死刑?我杀了人吗?放了火吗?”
冯子云将桌子一拍道:“你这种行为,我以为比杀人放火还厉害呢!像计春这样往前进展的青年,你诱惑着他陪你去堕落,废坏他一生的事业,破坏他的家庭,那还是小,你断送国家有用的青年,成为你一样的害群之马,这罪还小吗?”
令仪道:“就是这几项罪名,没有别的吗?我请问你,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朋友,是不是许可的?若说交朋友是许可的,那就诱惑破坏,这些字眼,都安不上。我告诉你,你知趣的,你赶快离开这屋子,因为这屋子是我出钱租的,你若不走,我就到法院里去告你,说你公然侮辱我。你是个教授先生,大概不能否认你所说的话吧?”
说毕,瞪了两只大眼,望着冯子云。
冯子云当然不肯否认他所说的话,一拍桌子道:“我不能走,你去告我吧!”
令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就向房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