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年轻而又好胜的人,他是受不得什么刺激的。计春和令仪这一度谈话,引起了刘清泉的误会,心里却是非常地难受。这一天,他只在屋子里躺着,连房门也不曾出去。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精神是比较得好一点,自己这才有点醒悟了。心里想着:我既是感觉到在人家会馆里住有些不方便,更是要搬回自己的会馆去住。于是也不再做什么考虑了,立刻就到自己会馆里去。可是到了那里时,已经有人在那间空屋里,布置行李。什么话也不用说,这是为捷足者先占去了。自己和长班约好了的,只要他保留昨日下半日,那半日自己未来,这就自己把权利放弃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当时自己是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
他一走进大门,恰好是和刘清泉顶头相遇,自己虽是没有那种勇气,可以和往常一般,睁着两只大眼望人,但是又不能不理会人家,就这样闯过去。因之也就乘了取下草帽子的机会,向着人深深地一鞠躬,可是当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刘清泉脸上,兀自带着冷笑。
计春心里很明白,这无非是为了孔小姐不该到我屋子里来关门说话。可是这件事,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虽然很羡慕孔大小姐那一份美丽,但是不过放在心里罢了,哪有这样大的胆,敢去勾引这千金小姐。他心里万分地懊悔,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有时听到有人从窗户外面经过,便疑心又是偷听什么来了。有时又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笑语声,也觉得这与自己那一重公案,都不无关系。假使他们真是这样地笑我,那么,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家的注意,这会馆却是怎样住得下去呢?想到了这里,心里就不由得怦怦一阵乱跳。
躺在床上有了许久的时间,自己忽然省悟过来了,心想我这不是发傻吗?平常的时间,窗户外何曾没有人经过?平常的时间,别个屋子里,何曾又没有笑声?自己做贼心虚,听了这些动作,故意多疑,其实哪有什么事情呢?他如此想着,把精神特别地振作起来,就在桌上摊开了书,低头看将起来。
看过了两个钟头的书,这也就觉得心里安宁许多了。然而那引人心动的高跟皮鞋声,却又是滴咯滴咯,由远而近,一直响到身边来。计春心里想着:这也许又是孔家大小姐来了?她不进我这房门,倒也罢了,设若走了进来,一定要引起误会的。因为昨天到我这屋子里来时,那可以说是偶然,今天到我这屋子里来,那就绝对不是偶然了。既不是偶然,那就难免人家从中议论了。心里一动,走到房门边,立刻用双手向前推着,远远就做个要关门的样子。
但是屋子里有一双手向前推,屋子外也有一双手向里推。那屋子外的一双手,却比屋子里的手要早过两秒钟碰着门,所以计春虽是要闭门不纳,终于是来不及,人家已经推着门,走将进来了。不必抬头看是什么人,只听听这高跟鞋子响,可以知道这就是孔小姐来了。她进门来先笑道:“对不住,今天我又要搅扰你了。你瞧我来的是这样地不凑巧,刘先生又出了门。我还得借你宝斋,稍微坐一坐。”
计春对于她这种请求,虽然是二十四分的不愿意,但是看看她今天的装束,又不同了。那长长的头发梳了两个小辫,各插上一朵墨绿色的大花结,身上穿了短短的洋式外衣,虽然那料子,白得像雪一样,然而在衣服上却很疏落地绣了几只彩色蝴蝶。衣服上身挖着套领,露出一大截脖子,衣摆的长度,还够不到膝盖,所以大腿上这一双肉色丝袜子,便是整个地透露。这个样子的打扮,将她显得更活泼,更婀娜了。
对于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要由屋子里把她轰了出来,似乎是太不知趣,太不讲面子。因之计春自身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退后了两步,让她进来,而且还深深地向人点了一个头。
令仪也是一点都不客气,走到屋子里,就直奔桌子边,在计春看书的方凳子上坐下,用手将桌上的书本翻了两页,笑道:“周先生真是用功,一天到晚看书。可是这样看书,足不出户,也与卫生有碍吧。”
计春笑道:“我哪里谈得上用功两字?不过怕学校考不取,在这里临时抱佛脚罢了。”
令仪向他摇摇手道:“你别着急,现在我想破了,北平城里的学校多着呢。第一个考不取,考第二个;第二个考不取,再考第三第四个。只要人肯用功,无论进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用功的。周先生咱们同考一个学校,你看好不好?你的功课样样都比我好,我也可以请你和我帮一些忙。”
计春对于她待要客气两句,却怕这话会说长了,若是不说,人家的态度,是这样地客客气气,却又怕无故把人得罪了。因之令仪坐在这里,计春倒反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当中。
令仪用嘴向床上一努,笑道:“你不坐下?”
计春被她这样一催,做主人的仿佛是变成了客,却不能不坐下了。但是他坐下去的时候,也不曾超过两秒钟,他微微地一笑,又站了起来了。令仪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了叫你不要客气,为什么还要客气?”
计春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因道:“倒并不是我客气。”
他仅仅的说了这几个字,不是客气,为着什么呢?他可不能把这句话,充足起来了。
令仪见他那样不安的样子,倒也并不去怎样地为难他。看见桌上有一张小报,就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看,似乎这报纸上那大号字的题目,都不能给予她一种注意。只一过眼,她就翻到背面去了。
这背面上不过是游戏文字和广告而已。照说,这是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可是令仪看到了那广告以后,忽然大吃一惊的样子呀了一声。计春倒猜不出来,什么事会引着她这样地大吃一惊?不免瞪了两只眼,只管望着她。
令仪笑道:“周先生!你不爱瞧电影吗?这北平的电影院,虽然赶不上上海,可是比我们省城里的电影院那就好得多了。至于电影片子,那是不必说,这里映过了,也许一年之后,还到不了我们省里呢。”
计春笑道:“我向来就不大看电影。关于这些事情,我简直是外行。你就不用和我提了,那算是对牛弹琴。”
他很直率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以为未免大煞风景,若不是有心得罪人家,也是少年不懂事。这就向令仪笑道:“像我们这种人,那真正不愧是乡下人了。什么都不懂得。”
令仪对于他的话,倒不曾介意,就笑着道:“你怎么老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并没有说过你是乡下人呀!”
计春道:“实在的,我是个乡下人。我也就用不着勉强来遮掩了。”
令仪并不曾去注意他是怎样地来分辨那句话,就笑着道:“这张《璇宫艳史》的片子,在上海我没有赶上,现在居然到北平来了。密斯脱周!无论你懂电影,不懂电影,这张片子,你是千万不能不看。”
计春倒不料她把话说的这样郑重,就向她望着道:“这与人生大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令仪将她两只皮鞋,互相地支搁着,只管把下面一只皮鞋的高后跟,在地面上扑打个不已。看那样子,她是在沉吟着什么心事哩!最后她眼珠一转,又好像她得了一个主意了,这就笑着向计春道:“我说得这样要紧,当然有非看不可的缘故在内,你要不要看?”
计春道:“在省城里的时候,我倒是听见说过,有声电影,非常奇怪,影子能够说话。”
令仪不由得笑着肩膀乱颤,便道:“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连电影会说话,你都当着是一件新闻了。”
计春被她笑着,未免脸上一红。
令仪也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便做一种道歉的样子,对他道:“这实在也不能怪,住在内地,如何看得到有声电影呢?密斯脱周,赏光不赏光?今天我请你去看《璇宫艳史》。”
计春虽没有看过有声电影,但是这《璇宫艳史》四个字,在耳朵里,却听得很熟,是怎样一张片子,也应该见识见识。他有了这一番好奇心,于是对于令仪这一请,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曾加以拒绝。
令仪手臂抬了起来,看看带着的手表,这就笑道:“我先去买票,买好了票,我打电话来请你。”
她也只说到这里,又把眼珠转了一转,却摆了头道:“这个不妥。北平地方,你大概不大熟悉,叫你到哪里去找电影院?再说,你又不到电影院这些地方去的,也不好叫你乱撞木钟。我看就是这样办,回头我自己来接你罢。”
计春笑着,连连说是不敢当。
令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敢当,我有车子,无论到什么地方,来往都是很便利的。”
计春觉得若让她坐汽车来接的话,那就未免太招摇了,于是就急不暇择地抱着两只拳头,向令仪乱作了一顿揖,笑着连连地道:“那是怎样地敢当,那是怎样地敢当?”
令仪对于他这些话,睬也不睬,起身夹了手皮包,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手扶了门纽,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回头你一定得到。你若是不到,那就是瞧不起我了。”
说着,她就噗嗤一声地,笑着走了。
计春坐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眼望着她婷婷而去。他将一只手撑着桌子,托住了自己的头,静静呆想着。若论到孔小姐这一番盛情,实在是不应当拒绝人家;若论到这会馆里大家如此的注意,自己还要和孔小姐来往,也就未免太不知事体。看这个样子,下午她必定是要来的,自己怎样地去避免这一场嫌疑,倒是可以考量的一件事。
他想了许久,忽然将桌子一拍,突然地站立起来,下了一个决心了。他想着:这要什么紧,纵然把她得罪了,也不过欠缺一个朋友来往罢了。那也是冯先生说过的话,像我这种人,又何须乎要这样一个朋友呢?我既是不怕得罪她,等她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当面和她说,会馆里人很有议论,我不能去。有了这样重的话,我想她也要维持体面的,那就不好意思要我走了。不过自己向来也就脸嫩,回头见了人家的面,自己怎说得出这种话来?这只有一个笨主意,立刻就出门去,让她再来的时候,就扑一个空,到了二次遇到她的时候,就硬赖是冯先生找去了,也不要紧。她还能够到冯先生那里去对质不成?如此想着,这个办法,已是很对,于是不再做第二个打算,戴上帽子,锁了门,就向冯子云家来。
冯子云也是个事务很忙的人,哪里能够终日在家里守着。计春到他家来时,他恰是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儿。计春又不便说是躲人来的,冯先生既不在家,自己也就只好出来。北平之大,自己并没有第二个熟人,这还可以到哪里去?这只有想了一个笨法子,满街去乱跑一阵。
初到这种大都会来,有许多地方,自己是不曾到过的。趁了这个机会,也可以广广眼界了。自己原是住在偏于西南城的,现在也不择目地,只拣着向东北城的大道走去。一路之上,时而遇到黄瓦红墙,时而遇到嵯峨宫殿,时而遇到热闹街市。久住南方内地的人,到了这里来,自然是另到了一个世界。一路行来,也合了古文上那一句话:忘路之远近了。约莫走了有两三小时,自己觉得有些倦意了。心里想着:这应该回家去休息休息了,终不成这样地走到晚上去。好在有了这样久的时候,孔小姐也应该到过会馆去了。自己因为来时可以瞎走,回去就不可瞎走了。于是也就雇了人力车子向会馆来。
到大门口的时候,并不看到停有汽车,自然是孔小姐不在会馆里面,这很觉得身上轻松了一阵,不必犹豫,一直地走了进去就是了。可是他到了自己房门口,不知何故,门上的锁,却是不见了。用手一推门,首先所射入眼帘的,就是一件花斑斑的衣服,一丛短蓬蓬的头发,自己吃了一惊!待要向屋子外退出来,那件花衣却是很快地一转,计春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孔令仪小姐。这真是冤枉,满城乱跑了一阵,结果倒赶回来遇着她了。
令仪见他神气一愣,就笑道:“你猜不着我这个时候会来吗?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躲开我。”
计春被人家说破了心事,自己怎好承认?便摇着头笑道:“没有的话。我是刚才到冯先生家里去了,倒让孔小姐久等。”
令仪道:“我倒是没有等,桌上这几本书,我翻着看了一看,把时间也就混过去了。不过你出门的时候,何必那样地匆忙,锁还不曾锁好,你就走了。对不住!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闯进了你的屋子!”
计春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怎样对答得上?只好笑笑而已。令仪道:“我亲自来接的人,已经是来接来了,票子也已经买好了,你能去不能去呢?”
计春原打算告诉她会馆里人很注意的话,到了这里,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看她周身上下,现在又换了一件衣服,又掉了一双皮鞋,配上她脸上那红红的两个胭脂晕,十足地烘托她那一个华丽的颜色来。男子们的青春期间,谁没有追求异性的思想;不过或者没有那个勇气,机会,能力,也只好罢休。现在令仪一再地来挑逗计春,他这样聪明的少年,怎样能分拨得开?于是就向她深深地笑着道:“大小姐一定的要请我,倒叫我推辞不得,等我先出去雇车罢。大小姐怎么没有坐汽车来呢?”
令仪笑道:“我要把汽车放在大门口,你还肯进来吗?小兄弟!你放开胆子来罢。这个年头,男女交朋友,那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呀!”
计春垂着头,更无话可说了。
令仪将计春手上放下来的草帽子拿着,替他戴在头上,将嘴向前一努,低声道:“你先走。”
计春也不知是何缘故,就乖乖地听着她的指挥,向前走去。令仪由后面走出来,倒和他带上了门,又锁上了。
计春总是怕会馆里人看到了,有些不方便,低了头,赶快地向前走。可是这会馆里人注意早在他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各间屋子里的住客都在玻璃窗里,伸出头来向他望着。他不走快,还是罢了,他一走快,那些注意的人,倒哈哈大笑一阵。计春这一下子,只觉无地自容,突然地出了一身汗,把小褂子都湿透过来了。
他走出了大门,就直奔胡同口,可是令仪却从从容容地由后面跟着走来叫道:“我的汽车,停在胡同这一头呢。”
计春回头看时,她却站在会馆大门那一边,不住地招手。这决不能够一个站在大门口这一边,一个站在大门口那一边,就这样地僵持着,只得硬了头皮,慢慢地走了过去。
离着令仪还有三四丈路,就避到胡同那一边去走。偏是令仪,一点也不顾虑到别人的立场,就向他连连地招着手道:“你的钥匙在我这里呢,你不拿去吗?”
她说着这话,把手就伸得远远的,这叫计春怎能置之不理,于是又上前接了钥匙,靠近了走。
当二人走出胡同口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一阵哄然大笑,计春也知道这一定是那会馆里的人追在后面偷看,但是却不敢回转头去看人一眼,只管是低了头抢先地走着。到了胡同外,果然她那辆汽车,横在路头上放着。她的思想实在是比自己还周密,自己以为门口没有汽车,她就没来,不料她竟是看到了这一着,把汽车预先藏起来了。令仪拍着他的肩膀道:“上车,你还想些什么?”
计春于是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看有声电影,第一次和有钱的大小姐在一处周旋,他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开始做那粉红色的梦了。影戏院里一个少男与一个少女,一同并排坐着,而且是初次,这当然是异乎平常观众的情绪。在都市里新的少年们,大概十有八九,都经历过这种滋味;那时的心房,当然是跳荡;那时的血管,当然是沸腾;那时的脸色,当然是腼腆。不过这一对,现在略有些不同,平常是女子如此,男子好些;现在是男子如此,女子好些了。他们进电影院的时候不到两三分钟,电影就开映了。所以他们除了看银幕上的人而外,却来不及看银幕下的人。
及至休息十五分钟的时候,电灯一亮,令仪那一双眼睛,她就开始活动起来了。她微微地昂着头,将这个楼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到底让她找着一个目的物来了。她微笑了一笑,拉着计春的衣袖,站了起来道:“你跟我来,我和你介绍一个朋友。”
说着她已起身先走。
计春待要不上前去,然而今天这影院里,几乎卖的是满座,拉拉扯扯,让人看到未免不像样子,所以不顾一切,也只好跟了她走上前去。她引着计春走到一个比她更时髦的姑娘面前,介绍着道:“这是密斯袁,是我最好的朋友。”
计春为势所迫,也就只好对人点了两点头。
那袁小姐用目光对计春周身上下一看,就不住地在嘴角上露出微笑来。同时,她就连连地点着几下头。这是不用说,她有一份赞成的意思。
令仪介绍着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周,是一位用功的朋友。”
她说到用功朋友这句话,就噗嗤一声地笑了。袁小姐向他身上再看一遍,就笑道:“密斯脱周贵庚是?”
计春红了脸笑道:“十七岁了。”
袁小姐道:“我们去喝一点汽水吧!”
计春被这位小姐实在望得可以了,有话也说不出来,再要他一同去喝汽水,就未免是虐政,笑着点头道:“不要客气,我心里不大舒服,不敢喝冷的。”
说毕,他点了一个头,就回到原位子上坐着去了。
袁小姐捏着令仪的手,向她微笑一点头道:“来,我们一块儿去喝一点。”
于是两个人携着手,走到咖啡室里去,坐下来两个人都要了一杯冷的喝着。
袁小姐喝的是爱斯蔻蔻,她将两个手指头,夹了那纸管子,在水里转了两转,接着眼珠一转,噗嗤地笑了出来,却用手臂来枕着头。令仪瞪了眼望着她道:“你笑些什么?”
袁小姐笑道:“真有你的,你居然照着你的话办了,找着这样一个年轻的。”
令仪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看附近无人,便低声道:“从今以后,我要把男子们对付我的办法,再加到男子身上去了。我以为今天小陈也要来的,他怎样倒没有来?”
袁小姐微笑道:“你是得意之至啦!要在小陈面前透露这一手。”
令仪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就微笑了。
十分钟以后,她们两人,又各自入座。不过袁小姐叮嘱着,有话要和她说,所以完场以后,袁小姐站在楼梯门口等了他们微笑着道:“孔!你赏面子不赏面子?我想请你们二位吃吃小馆子。”
令仪且不说话,先向计春看了一眼,见计春丝毫也不理会,便向袁小姐道:“你请我有什么不到?不过密斯脱周去不去,那是他的事,我可不能代人家答应。”
她说完了,眼珠依然回转着,再向计春看来。
计春对于两个小姐伴着吃饭的这件好事,当然是十分赞成的。不过今天由会馆里出来的时候,许多人在后面笑着,妒嫉的心事,谁也是免不了的。设若他们往下追究起来,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到了那个时候,把什么脸去见冯先生?自己不是负着一个好青年的名声吗?好青年哪里可以这样的自暴自弃,和这些资产阶级的姑娘去做陪客呢?自己是个没有见过花花世界的乡下孩子,若说忽然一跳,就跳到了红粉队里去,过那甜香的日子,似乎天下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他究因为自己胆子小的原因,谢绝了袁小姐的约会,只在人丛中一挤,就不见了。
袁小姐依然握住了令仪的手笑道:“真的你和我吃饭去,我有话和你说。”
令仪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大概也知道了。不过我倒听听你是怎样子的说法,好罢,我就陪你一路去吃饭罢。”
于是令仪又把这个女朋友,用汽车载到饭馆子里来。
她们到了一个雅座里,把门帘子放下。令仪首先一句话说道:“是不是小陈托你来转圜的?”
袁小姐笑道:“有话只管慢慢地来说,你急些什么?”
令仪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是性子很急的。”
袁小姐倒不忙,先把菜单子开好了,然后倒了两杯茶,放一杯在令仪面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令仪对面,口里呷了茶,眼望了她微笑。令仪道:“你笑什么?以为我是拿周家这孩子开心,故意做给小陈看,出这口气就拉倒吗?不!老实说,我对于周家这孩子,倒也是很爱他的。不过现在我学了乖,不轻易和人谈上婚姻问题了。”
袁小姐道:“我在上海的时候,见你和小陈的态度是很好的,何以他追你追到北方来,二人倒翻了脸了?”
令仪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话,那是一言难尽,不去管他,什么三角恋爱,多角恋爱,我们都经历过了。在许多朋友中,我看定了小陈是个可爱的青年,钱不必说,充量地给他用,就是别的什么,他所需要的,我都给他了。”
袁小姐那一杯茶是喝完了,她将那空杯子的杯沿,在她雪白的门牙上碰着,当当作响,却向了令仪笑眯眯的。令仪道:“你以为我说话说漏了吗?你想呀,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谁又不知道谁的事。你反正知道,我何必不说出来呢?”
袁小姐微微地摇着头道:“你的事,我哪里会知道?”
令仪道:“我也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了,我就是这样实说。你想我一片痴心,为着什么?不就是以为婚姻没有问题吗?小陈这东西……”
说到这里,将牙咬着,用一个食指点了两点,继续着道:“他完全是个骗子罢了。他追到北平来的时候,我要求他也在这里读书;他不肯,我交涉了许久,他始终不答应,我就猜定了他是没有钱用,才来找我的。我就说了:你把我当作上海式的小姐,拿钱来津贴小白脸,那就错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这样二十岁的白面书生,包围我的还多着呢!我是气急了,便说:二十岁算什么,以后我非十六七岁的青年,不和他交朋友了。”
袁小姐点着头道:“这一出戏我明白了,我看你未免有点误会。小陈说:他并不是不愿在北平读书,不过在这里读书,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在经济方面,非完全仰仗你不可!若是完全靠你呢,你的脾气不容易对付,而且你也是个学生,他也不能整个地倚赖着你,所以他拒绝你的要求了。现在他很后悔,你留他读书,总是好意,就是你发脾气,他也忍耐了,愿意和你言归于好,依然在北平读书。”
令仪将身子一挺,向了袁小姐道:“这些鬼话,你相信他的吗?”
袁小姐只好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和他没有什么深交,让我完全断定虚实,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假意。”
令仪道:“这小子,他骗够了我了,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我是有了经验了,他等着要用钱的时候,就是对你磕头,他也是肯干的。只要有了钱,他立刻就是大爷了。密司袁!你不必提他了,他没有什么特长,不过会照相,会打网球会跳舞,会写热烈的爱情信;我看小周这孩子,有半年工夫,我可以全把他教会了。那算什么!”
袁小姐笑道:“这样说,你是要由自己一手造就一个可爱的人才出来。不过周家这孩子太老实一点。”
令仪道:“太老实一点,怕什么!就怕是太滑头一点,造就得出来,我就把他造就成功。造就不出来,我再换一个,而且我现在也变更方针了,不像以前,只注重一个人,如今要同时多造几个对象,等他们竞争着,我从中来挑上一个。”
袁小姐笑道:“你现在有些精神病了吧?说的话,全是些疯话。”
这时,伙计送上酒菜来,令仪先斟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哎了一声,表示着痛快,然后放下杯子来,碰了桌面一下响。她笑道:“我怎么不疯?不疯我出不了这一口气。请你告诉王小姐,我把小陈让给她了,可是仔细一点,她别受这小子的骗呢。”
说时,又斟上了一杯酒。
袁小姐道:“密斯孔!你可别误会,王小英虽是我的表妹,我并不赞成她和小陈来往呀!”
令仪笑道:“没关系。我已经另有个可意的人了,我不要的乐得送人了。”
说毕,她又举起杯子来,将酒喝了。
在这一篇谈话中,把令仪垂青计春的缘故,已是透露无遗,然而计春这个被玩弄的孩子,哪里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