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四川的秋初,异常干燥,在大太阳下,那些活草,也晒得焦枯了,经着那雄鸡打翻的烛火,滚到深草里去燃烧着,把活草也烧着了。那活草燃烧了,像扇子边沿似的,向外延长着。环着这山沟,左右前后,都是草顶房子,万一火势再向上伸张着,这草屋子就难于保险。所以甄、吴两位先生看了着急,都拿了水向草上去浇泼着。李南泉加入救火队以后,添了一支生力军,就没有让火蔓延开去。直把火头都打熄了,三位先生,都在奚家走廊上走着,把眼睛对那火睁了望着。奚太太烧这炷马王香,原来是求求马王神的第三只眼,好管管家庭里的纠纷。不想接二连三地出了乱子。她也只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望着。这时火已熄了,她才向三位先生深深地点了个头,笑道:“多谢多谢。万一这火烧大了,我们这里全是草房子,那可是个麻烦。”
李南泉笑道:“大概今天马王神不在家,到哪里开会去了。而刚才头上经过的,却是火神爷。所以……”
吴春圃摇着头笑道:“那也不对。若是火神爷由这里经过,奚太太割鸡滴血敬他,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放火呢?”
李南泉道:“可能奚太太刚才献香献血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说明了是敬马王爷。火神听了这话,当然不愿意。明知火神由这里经过,为什么敬马王呢?那不是有意侮辱吗?”
奚太太抱着两只光手膀子,正呆着听了出神,这就摇着手道:“冤枉冤枉,我怎会明知是火神由这里经过呢?”
吴春圃笑道:“这是奚太太运气不好。你烧香的时候,口里念念有词,是供奉马王爷。假如那个时候,是财神爷经过这里,他一发脾气,至多由半天云里摔下两个元宝来,那还怕什么的。”
甄子明笑道:“假如财神发怒,是拿元宝砸人的话,区区胆大妄为,就愿意常引着财神爷生气。”
于是引着在场的人全哈哈大笑。只有那位周嫂,却是撅了她的两片老嘴唇皮,手里提着那只死雄鸡,呆呆地站在走廊尽头,向大家望着。奚太太道:“你发呆干什么?那只鸡死了,算我买下就是了。值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还不行吗?”
周嫂把那只死鸡提着举了一举道:“这是刘家里的报晓鸡公,别个不卖哩咯。”
奚太太道:“那什么意思,还要讹我一笔不成吗?”
周嫂道:“不要说那个话。别个借了鸡公你敬神,那是好意嘛!别个又不是鸡贩子,他讹我们作啥子?”
奚太太道:“鸡已经死了,我除了折钱,还有什么法子?他们若是肯等两天,我就去买只雄鸡赔他们罢。”
周嫂道:“那是当然,不过大小要一样,毛也要一样。”
奚太太道:“我手上没有金元宝。假如我有金元宝,我一定拿出来,向你乱赏一阵。别的东西,还可以找同样的来赔偿,这活的东西,总有大小颜色不同之处,那怎能够找同样的东西来赔呢?这种不讲理的人,只有拿金元宝砸他。”
李南泉笑道:“好阔气的手气,砸人是要用金元宝的。”
吴春圃笑道:“这个作风,恐怕美国的钢铁大王、煤油大王,都有难色吧?何必金元宝砸人,就是拿铜子砸人,也就很够出一阵子气的。”
周嫂听他们这样说笑着。甄子明笑道:“周嫂,你有点不明白吧?打人,那总是让人家生气的,若是拿钱砸人,人家还会生气吗?可以白打一阵。”
周嫂道:“现在还哪里去找洋钱铜元,你拿票子砸我,也要得!”
李南泉操着川语道:“你好歪哟!票子每元一张,十元一张,打了人不痛,又值钱,朗个要不得?”
这样说着,大家都笑了,奚太太也是扛了肩膀格格地笑个不了。三位先生看到火已熄了,自行走去。奚太太也就向自己屋子里走着。周嫂提了那只死鸡,跟到屋子里向她问道:“太太,你倒是说一句话,赔不赔别个嘛!”
奚太太对着那只花鸡,出了一个神,看看外面屋子无人,这就低声向她笑道:“你说,我肯无缘无故,受这番损失,杀一只鸡吃?我应当借了这机会,请一次客。”
周嫂自从这雄鸡死后,她就撅着两片嘴唇,头发散了两仔,披到布满了皱纹的脸腮上。听了奚太太这话,突然高兴起来,就伸手把脸上的散发摸着向耳朵上放着,近前两步,笑道:“要得!那些太太们,天天打牌,一抽头钱,就好几十块。我们家里请她们来打一场牌,说是杀鸡给她们吃,她们一定会多打几个头钱。太太请了客,我也落几个零钱用。硬是要得!”
奚太太看了她这样子,就禁不住要笑。因道:“这样的事,你比我聪明得多。我只提到一半,你就晓得全局。打牌的话,你先别提。可以到石太太那里去看看。据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若说请我去吃饭,你就说我明天请她吃早饭。为她补祝生日。”
周嫂道:“吃早饭,朗个来得及?”
奚太太道:“我们这鸡,今天下午就得炖熟了。晚上天气凉快。我们把炖鸡的瓦钵,用凉水冰着,或者还可以留到明天早上。若请她们吃午饭,一定要等到明日两三点钟,天气一热,顶好一只大鸡,那就馊了。”
周嫂道:“就是请人家吃一只死鸡公唆?”
奚太太道:“废话。什么东西可以活的吃?不都是杀了吃吗?什么叫死鸡呢?家里还有腊肉腊鱼,再煎上三个鸡蛋,你看这菜还不能请客吗?”
周嫂道:“说起了烟肉,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太太把烟肉和咸鱼祭菩萨的时候,落到沟里去了,我捡起来,放到灶房里桌子上,预备拿水洗洗。大家抢着救火,我就……”
奚太太两手一拍道:“糟了。厨房门敞开的,野狗和猫都可以进去。快!”
她说着,就向厨房里跑了去。总算她有先见之明:一只大花猫,两爪按住了那咸鱼,伸着脖子“吱咯吱咯”在啃嚼着。她大叫一声。大花猫衔着鱼一溜烟地夺门而出。奚太太喊道:“救命哕,救命哕!”
这几声“救人”,当然把邻居们都惊动了。大家都以为是那山沟里的长草,死灰复燃。于是大家全跑了出来。可是并不看到什么,都发了怔。但奚太太却光了两只赤脚,追到屋角上,捡着石头,向山沟里乱砸。幸而山沟里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远远地和那抢鱼的野猫相遇,大家齐声叫喊,把那猫吓着了,便放下嘴里衔的鱼,打猪草的孩子捡起来,周嫂正赶上,摇着手道:“我们太太还要请人吃寿酒,你不能拿去咯。”
一个满脸鼻涕的小孩子,手里拿了条咸鱼,跑了过来。站在沟底,将鱼向上一抛,打得干皮“扑通”一声响。他道:“好稀奇哟!哪个要你这家私。比树皮还要硬!”
周嫂弯腰捡起来,举着向奚太太笑道:“不要紧!还可以作大半碗菜。”
奚太太道:“拿到厨房去放着罢,总不能再让猫拖去了。”
周嫂拿了这半条咸鱼,慢条斯理地走向厨房,她又大声叫道:“朗个搞的?烟肉又让野狗刁起走了,有两三斤咯。”
奚太太“哇”地怪叫一声,向厨房里跑去。果然,一条黄毛狗,口里衔着一刀腊肉,半截拖在地下,顺了这里的走廊,向大路上跑去。奚太太看到李南泉站在他们家走廊上,就抱了拳头,乱拱着手道:“李先生,快快!帮个忙,把那狗拦住。”
李南泉见她面无人色,这倒也不可袖手旁观,只好一面吆喝着那狗,一面向前伸了两手,作个拦阻之势,狗是邻居家里的,不免常来打点野食。它也不愿决绝,见追赶得急,也就把肉放在路头石板上,夹了尾子跑去。
李南泉人情作到底,跑到大路上,将那块烟肉捡了起来。四川的烟肉,照例是挂在土灶的墙壁上,让灶口里的柴烟,不分日夜地熏着。那肉的外表,全涂抹上一片黑漆。而且那肉块上的油,陆续向外浸冒。这时落在地上,又涂抹上一层轻灰,乃是黑的上面,又抹上了一层赭黄色的灰尘。看这样子,简直无从下手。不过这肉块的头上,还有一根黑绳子。他就将一个手指,勾住了那绳子,远远地伸了出去,免得挨住了身子。奚太太看了这块肉已经由狗口夺下来了,赶快就跑上前去,像捧太子登基似的,两手搂抱着,拿回家去。那周嫂看到太太亲自忙着,就跑拢来接力,伸手要将肉块接着。就在这时,她那鼻子里,忙着黄鼻涕直流,将手背在鼻子下一摔,又将右手作个猴拳式,捏着鼻子尖,“呼叱”一声,将鼻涕挤出,然后向地上一摔。那鼻涕在空中旋转着打了个圈子,不歪不斜,正好落在那块烟肉中间。奚太太顿着脚,重重“唉”了一声。周嫂笑着将头一扭道:“该歪哟!比飞机丢炸弹还要准,就落在烟肉上。不生关系嘛,总是要拿水洗的。”
奚太太道:“那是当然,难道我煮腊肉,把鼻涕煮给人吃吗?”
周嫂笑道:“悄悄儿的。不要吼。吼出来了,让别个晓得了,那是不好意思的。”
说着,把那块烟肉夺了就走。边走边笑,苍白的头发乱扭。
李南泉在走廊上看到,心里也就暗自计算,她们主仆二人,简直有点当面欺人。这里大叫大闹鸡是踢死的,咸肉咸鱼,是猫口里狗口里夺下来的。而咸肉上还有老妈子的鼻涕。她们却是要把这个来请客。无论所请的客是谁,这种佳肴的来源,一定会传说到客人耳朵里去的。这岂不让客人听了恶心?自然,她所请的若是生客,自也不必理会。若请的是太太群,就有自己的太太在内,这样的酒席,一定不能让她去赴会。心里这样想着,当时带了微笑回家。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当日的重庆有个口号,叫着“轰炸季”。而没有大月亮的时候,自上午十时起,到下午三时止。也就正是敌机来袭的时候,所以遇到天晴,这几小时以内,正是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候。要忘记这个时候的危险,只有太太们打牌,先生们看书。李家夫妻,也就是这样做的。李南泉在茅屋的山窗下,陪着小孩子们吃过一顿午饭,把锁门的锁,逃警报的凳子袋子全预备好,直到下午三点半钟,还没有警报到来。他放下书本,在走廊上散着步,自言自语地嘘了一口气道:“今日又算过了一天。”
吴春圃在屋里答道:“李先生等警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吗?”
李南泉笑道:“春圃兄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只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知道是等警报的缘故。”
吴春圃笑道:“这是经验而已。我同事张先生,怕孩子在防空洞里吵闹,总是预备一点水果饼干。到了下午点把钟,小孩子们就常是跑到山坡上去看挂了红球没有。并问他们的妈妈,怎么警报还不来。张太太说是丧气,把水果饼干免了。”
李南泉笑道:“我觉得这也是对日本人一种讽刺。他们将空袭的手段,对付中国人民,作为一种心理的袭击。可是像这些小朋友对于空袭感到兴趣,而希望能够早点来空袭的事实上来看,这是日本人的失败。因为农村里的老百姓,像小孩子这样想法的,那还是很多的。”
吴春圃笑道:“那是诚然,不过这还是阿Q精神。最现实的事莫过于我们这里的太太群,他们能够在放过警报之后,就在屋子里摊开桌子打牌。理由是看到十三张,把头上的飞机炸弹就忘记了。请问,那敌机的驾驶员能够预测下面在打牌,他就不向下面扔炸弹吗?”
李南泉道:“还不算阿Q精神。敌人不是拿死来威胁我们吗?我们根本就不怕死。你又其奈我何?”
正说着,却见石太太在前,下江太太压阵,带了一大群太太,顺着大路向这边走来。李太太满脸带了笑容,也夹在人群里走着。吴春圃低声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南泉笑道:“她们的作风,我无法揣测,像奚太太那样祭马王爷的故事,不是我们亲眼得见,谁肯相信?”
正是这样说着呢,那些太太,忽然哗然大笑。虽是在太阳地里,她们还是两三个人纠缠在一处,花枝招展的,笑得大家扭在一处。对此,吴春圃绝对外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是李南泉对于太太这些行动向来注意的,这时也不知是什么用意,只是各睁两只眼睛,向她们望着。最后看到她们笑了一阵子,又扭转身向原来的方向走回去。
李先生看了这样子,实在忍不住不说话,这就抬起手来,远远向李太太招了两招着。李太太没有看到,下江太太却看到了。她回转身来,点了头道:“我们并不游行示威,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们到街上去吃午饭。刚才我们走错了路,挑着一个向山里的路走了,回头见,回头见!”
说着,她也就扭转身向街上的大路走去。吴春圃笑道:“这是怎么回事?青天白日,大门口的大路,又是这么一大群人,竟会走错了方向。”
李南泉笑道:“那有什么奇怪,她们的神经,都整个地放在十三张上。走着路,也许后悔着刚才那一条龙吃错了一张牌,以致没有和到。若是少吃一张牌,那手牌也许就和了。你想,她们的心都在牌上,那会有心看到眼前的路。”
说着话,向村子里那条大路看时,那里还遥遥地传来笑声。吴春圃笑道:“果然的,他们这种高兴,必定有奇异的收获。但不知道这收获究竟是些什么?”
说着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挺起脚尖来,只管向那条路上看着。这些太太们把那条路都走完了,还遥远地传来一种嘻嘻的笑声。吴春圃道:“这是一件新闻,石太太向来是和这些太太的作风不同的。怎么这两天突然改变,大家这样水乳交融起来?”
李南泉道:“这原因还不是很明白吗?这是由内部发生出来的。”
正说到这里,只见奚太太又换了一件白翻领衬衫,下面套着蓝绸裙子,肩上扛着一把花纸伞,手里却用了一把小如掌的小花折扇,慢慢在路上走。
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府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她站着将扇子招了两招,笑道:“我家里还有什么问题吗?雄鸡捣乱,我烹而食之,咸肉、咸鱼已收回来了,我煮而食之。米落到地上,我用水洗上一洗,照样吃它。还有什么事吗?”
李南泉笑道:“这样解决得干脆。怪不得你的态度是这样的潇洒自如。”
奚太太听到人家这样称赞她,自然是十分高兴,把刚才祭马王爷的那一幕趣剧,就完全抛到了一边,为了表示潇洒起见,索性把扛在肩上的那柄小纸伞,提着柄儿一晃,在身上周围,晃出了个圈子的姿势。当然,那伞就张开了。这伞并不是完整的,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舞起来,像是狮子大张嘴。奚太太看了这样子,立刻把伞收折起来。依然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将小扇子展了开来,伸在鬓角上,将脸子微微地遮了半边。李南泉这就明白了,她所以把伞扛在肩上,而不肯张开来,就为的是要带伞,希望有个点缀品。同时,这把伞又是不能张开来的,只有当了手杖带着了。这事不便再问,笑道:“刚才我看到你们的民主同志,成群结队,到街上吃馆子去了。奚太太也是加入这道阵线吗?”
她笑道:“哦,忘了一件事,今天是石太太的生日,她自己请客,我明天和她补祝生日,请你太太作陪。你当然不肯加入我们群的,为了表示我有诚意起见,我明天把我家作的四川烟肉,特别切一碟子送给你尝尝。”
李南泉想到她家周嫂摔鼻涕的事,不觉“哎呀”一声。
奚太太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吃惊?”
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到了夏天,就禁止吃烟肉。你若把烟肉送我吃,我接受了,吃不下去。我不接受,又顶回了奚太太的人情。我在受宠若惊之下,所以哎哟一声了。”
奚太太笑道:“我知道你这是嫌那烟肉,由狗口里夺下来的。你想,我就是个白痴,也不会那样办事。我能把那肉送给你吃吗?”
李南泉实在没有什么话说,只有站在走廊上,微微地向她笑着。奚太太看了看他的情形,将那小扇子张开,将扇子边送到嘴唇里,微微地咬着。彼此虽是站在相当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两只眼角,辐射出许多鱼尾纹。脸上的胭脂粉只管随了皱纹闪动着。那个枣核脸的表情,实在不能用言语去形容。李南泉忍不住笑,只好念出诗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奚太太竟是懂得这两句诗,把小折扇子收起来,远远地将扇子头向李南泉笑着啐了一声,然后扭着头走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还是呆呆地望着,可是身后忽生了一阵哈哈大笑。回头看时,吴春圃弯着腰,将手掌掩了嘴,笑着跑了出来。李南泉道:“老兄何以如此大笑?”
他道:“这样的妙事,你忍得住笑,我可忍不住笑。不过当此抗战艰苦之时,难得有这样的轻松噱头,我们有这位芳邻,每天引我们大笑两次,倒也不坏。”
吴、李二人说着话,那边邻居甄子明先生也出来了,笑道:“这两天,这些太太们,好像来了个神经战,不知道要有什么新事故发生。”
李南泉道:“倒不是将来有什么事故发生,乃是已经发生了事故。”
甄子明道:“这些太太们是集体行动,难道这些太太们的家庭,也是集体发生了事故吗?例如李太太也在他们这一群里,可是李先生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吴春圃听了这话,站在李南泉身后,只管耸了小胡子,呲着牙齿微笑。甄子明笑道:“难道李先生家里会有……”
说到这里,吴先生抬起手来,连连地摇着。甄子明看到,当然不说。吴春圃道:“李先生,你家里有客来了。在大路走着呢!”
李南泉回头看时,是杨艳华同胡玉花两人先后走着。两人都是光着手臂,光着腿子,身穿黑拷绸长衫,肩上扛着一把花纸伞,撑开了,挡着身后的太阳,脸上笑嘻嘻地,带说着话。李南泉道:“你说的是那两位不姐,他们不见得是来看我的,这村子里,他们有很多熟人。”
说着话时那两位小姐,已在对面的大路上站着。杨小姐笑道:“李先生,你没有出去吗?我们来看你。”
吴春圃站在旁边,向他点了两点头,还是微微地笑着。那意思就是说:我所说的并没有错误吧?这两位小姐说着话,已是向这廊沿上走来。李南泉道:“杨小姐笑容满面,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吧?”
胡玉花道:“她特意来给你报一个喜讯的。”
李南泉听到“喜讯”两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向杨艳华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恭喜恭喜。”
说着,还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杨艳华站着呆了一呆,将眼光向他瞅了一下。李南泉看这情形,就知道这事情已到了车成马就的阶段,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末,请到屋子里坐罢。”
两位小姐跟到屋子里来,杨艳华道:“师母不在家?”
李南泉道:“她是忙人。开庆祝会去了。”
她听了这话,就知道这里面另有文章,不便再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事,不过请她去吃顿晚饭。”
李南泉笑道:“是吃喜酒?”
她笑道:“我请吃一顿饭,这问题也简单,何必还有什么缘故。你看那刘副官,隔个三五天,就大吃大喝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他家哪里又有这样多次的喜事?”
李南泉向胡玉花望着,只是微笑。她笑道:“人家究竟是个女孩子。这和戏台上抛彩球招亲的事,倒底有些不同,亲自来请你去吃喜酒,那就很大方了。你还一定要人家交代明白,未免过分一点。”
李南泉笑道:“好罢。喜酒我准去喝的。是哪一天的日子?”
胡玉花道:“中秋前五天。喜事过中秋,这是最合理想的办法。”
杨艳华将手拍了她两下肩膀,先是笑着,随后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别人开我的玩笑,你胡玉花也开我的玩笑,那是说不过去的。我的事,哪里还有一个字瞒你不成。就是李先生他也很能够了解我,我绝不是愿意把结婚当为找职业的女子,但我究竟走上了这条路,这不是我的本意。”
说着又微微地叹了口气。
李南泉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抱着很大的委屈,便笑道:“二位没有什么事吗?可以在我这里坐着多谈谈。”
杨艳华笑道:“实不相瞒,自昨天起,我也不知有了什么难过的事,总是坐立不安。说有事,我想不起有什么事。说没有事,可是我心里总拴着一个疙瘩。”
她微微叹着气,在椅子上坐下,刚是屁股挨着椅子边沿,又站了起来,向胡玉花道:“我们还是走罢。”
李南泉对着这两位小姐看了看,料着这里面有深的内幕,点点头道:“好的,等我太太回来了,我让她约你来谈谈。我相信她能和你出点主意。”
杨艳华好像忍不住心里的奇痒,低着头“哧”一声笑。李南泉道:“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能那样无聊,在你心里最难过的时候,还和你开玩笑,那也太不讲人情了。现在我们这村子里的太太群,有个无形的集会,一家有事,大家同出主意。你虽没有加入这太太群,可是你杨艳华这三字,就很能号召。假如你愿意和她们拉拉手,她们二三十个人,遇事一拥而上,倒也声势浩荡。”
胡玉花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刚才我就看到这一群太太到街上去吃馆子。不过妇女若不愿受委屈,可以请她们出来打抱不平。若是自己愿意受那份委屈,那还有什么话说?人家出面多事,碰一鼻子灰,那也太犯不着吧!”
她说着,脸子就板了起来。杨艳华道:“玉花,你也是这样不原谅我。我……”
说到这个“我”字,便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两行眼泪,挂在脸腮上。
李南泉不觉轻轻地“哟”了一声,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是很了解你的。不过那位陈惜时先生,倒也少年老成,而且我看他,风雨无阻,每日总是来看你一次,那也很可以表示他的诚意嘛!”
杨艳华在衣襟纽扣上抽出来一条手绢,将眼泪缓缓地抹拭,默然坐着。李南泉道:“天下事,都是互为因果的。现在你对于这婚事,觉得委屈一点。也许十年八年之后,你觉得这委屈是对的。”
杨艳华还是默然坐着,看看自己的鞋尖,又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后低声道:“十年八年之后,这委屈不也太长久一点了吧?”
李南泉笑道:“小姐,你要知道我不是算命。我是根据人生经验来的。你还是想开一点的好。”
杨小姐笑道:“这不是想开得很吗?我若是想不开,我也不会自己来请客了。”
她交代完了这句话,又是默然坐在椅子上。胡玉花笑道:“你有什么话,马上就和李先生说说罢。老是这样沉默着,不但李先生受窘,我坐在这里陪你的人,也跟着受窘。”
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了两摇头。李南泉觉得和她正面谈话,那是不好,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的。便侧面地只和她谈些艺术的事情。先问她自小怎么学艺的,后又谈她到四川来,是哪几场戏叫座。最后就问她,她自己觉得哪一场戏最为得意。这样说着,杨艳华的脸色就变得和缓,而且也常有笑容了。
李南泉把杨艳华说得解颜了,又慢慢把话归到了本题,笑道:“小姐,天下没有完全如意的事。人也总是不满于环境的。据我个人的经验,男女之间,有三种称谓,第一是朋友,第二是爱人,第三是夫妻。这个异性朋友,只要彼此在事业或性情上,甚至是环境上,有点相接近之处,都可以相处的。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限制。第二是爱人,杨小姐,胡小姐,你恕我说得鲁莽一点。这是男女之间一种欲的发展,而促成的。这个欲念,倒是千变万化。有的是属于精神方面的,有的是属于肉体方面的。作爱人的目的,是图享受,是图快乐,也是将彼此的欲念尽量发泄,对其他一切不管,是纯情感的,不是理智的。第三才是夫妻,旧式婚姻,不要谈它,那是中国人的一种悲喜剧。新式婚姻,男女成为夫妻,不外两个途径,一是由普通朋友而来,一是由爱人而来,由于前者好像是结合得还不够成熟。但我看多了,由一个普通朋友才变成的夫妻,结合是由第一步进到第二步,往往是变得更好一点。男女之间的****,已发展到了顶点。男的迁就女的,女的也迁就男的,总拍拆散了。作了夫妻,没有这种顾虑,不会互相迁就,而男的只要有事业,要接受负担;女的要维持家庭,也要接受负担,像作爱人时代,挽着手腕子进出,一来就是一个亲密的吻,这工夫没有了。”
说到这里,两位小姐都情不自禁“哧哧”一笑。李南泉道:“这是真话。外国人说,结婚为恋爱之坟墓,就是为这类人说的。所以由爱人变成夫妻,是退步了。”
胡玉花笑道:“我们今天算是到李老师这里来上了一堂补习课。原来朋友、爱人、夫妻,是有这么一个三部曲的。受教良多。”
李南泉还没有答复这句话,外面有人接嘴笑道:“失迎失迎,二位小姐几时来的?”
随着这话,李太太春风满面地走了进来。杨艳华笑道:“师母回来了?我是特意来请老师和师母吃顿晚饭。”
李太太道:“你不看我脸色红红的,闹了一阵酒。我只喝了十分之二的一杯酒,就晕头晕脑了。谢谢了。”
李南泉笑道:“你真有点醉了。人家不是请的今天,请的日子,还有两天呢。”
杨艳华笑道:“这是我说急了,对不起。就是后天,请老师、师母到舍下去喝杯淡酒。务必赏光。”
李太太道:“为什么这样客气呢?”
李南泉道:“杨小姐订婚了。这是喜酒。”
李太太连说:“喜酒一定是要喝的。”
杨艳华本来没有打算在这里多坐,正因为听李先生的劝导,把话听下去,没有走开。现在话已告一个结束,客也请妥了,就向他夫妇点头道:“我告辞了。后天务必请到。”
胡玉花又独向李太太笑道:“她不是虚约,务必请到。我们就等着李太太回来请的。”
李太太在这两位小姐当面都是有好感的,也就客气了几句。二人走后,李太太舀水洗手脸,李先生随便拿了一本书看。李太太由后面屋子里走出来,突然问了六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李先生放下书,望了她有点愕然。李太太道:“我不在家,你对这两位小姐,有说有笑,谈个滔滔不绝。我回来了,你就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是讨厌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吗?”
李南泉笑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是先给我一个打击,让我无话可说。”
李太太道:“笑话,我为什么要先发制人?我不过是为朋友祝寿,加入个宴会,这也没有什么怕你之处。”
她说着话时,本是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来斟茶,但没有看到杯子,把茶壶又重重地向桌面上放了下去。她道:“回家来,水都喝不到一杯,我还是走。”
李南泉站起来,向她拱拱手道:“且慢,我有两句话解释解释。”
李太太手里捏着个手卷包,向口袋里塞了去。她一方面沉住脸色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李南泉满脸是笑,一点不生气,笑道:“我很明白,你并不是回家来,故意做这个先发制人的姿态,不过是会逢其适,就这样利用机会而已。我猜着,今天这一场庆寿麻将,你是全军覆没,不能不回家来补充粮弹。补充完了,你再上战场。可是你就怕我不愿意。因为家里这笔现款,是我那篇寿序换来的。菜油灯下,双眼昏花,上身流着汗,下身蚊子叮着大腿。这钱说是挣来容易,可也不怎么好受。何况精神上,我就是勉为其难,为了几个钱,用文字去恭维那不相干的人,和口头上叫人家老爷太太,那有什么分别?这样得来的钱,我们不买点柴米油盐,在十三张上送掉,这实在不合算。不过我替你说这分甘苦,你绝对知道,你所以还要回来补充粮弹,完全是为了骑虎之势已成。其实,这没什么,不过是不义之财,输了就输了吧,我也没花本钱换来的。”
李太太听了他这一大篇解释,越说是越对劲,不知什么缘故,装着生气的那个面孔,就板不起来了,笑着一摆头道:“没那回事,你现在无事可做,就专门研究女人的心理。你大可以著本妇女心理学的书了。”
李南泉道:“不是那话,夫妻之间,彼此犯不上用什么政治手腕。有什么话尽管公开。人生在世,都免不了有朋友,有朋友就免不了有应酬,你今天既是为应酬花了几个钱,那也是正当用途,你输光了,也总要终局。回来取钱也是情有可原的。今天我这分谅解,我想你一定知道的。你回来的时候,干脆,你就告诉我回来拿钱得了,何必……”
李太太伸出两手,同时摇着道:“不用提了,不用提了,算我错误就是,这还不成吗?”
说时,自然满脸都是笑容。李南泉笑道:“那就行,只要你说实话就行。那末,刚才两位小姐来请我们去吃饭,并不算我什么规外行动了。”
李太太笑道:“你要作什么规外行动,也不得行了。人家一位是早有主儿的,一位是要订婚了。人家都要找她的青年如意郎君,会找着你这半老徐娘?”
李南泉笑道:“半老徐娘?还是城北徐公那个故事,妻之美谀我也。”
他说着话,还是站在房门口。李太太道:“站开点罢,让我出去。吃饱了饭,两口子在家里耍骨头,什么意思?”
李南泉回到椅子上坐着,将桌上放着的那本书举着,叹了口气道:“我还是这个打算,预备一点稿费,交给你去当应酬费。”
李太太一面笑着,一面向外走着。
石太太正在这张做梦的桌上占庄,看到李太太来了笑道:“你不忙来呀,我还要永久地占庄下来呢。今天我赢几个钱,好作明天的赌。哦!我还没有告诉你,明天老奚请我们吃饭,你一定要到的。”
李太太猛然想起李先生对她谈过的那些话,连连摇着手道:“罢了罢了,我不想吃她那高贵的菜了。”
石太太正将手上一副大牌看定了神,把两手遥遥地围抱着,回转头来问道:“怎么回事?她是你的近邻,你不会不肯赴她的约会呀!”
李太太一看里面两间屋子有十几位女同志,怎好当着人说明奚太太家的咸肉,是有鼻涕扔在上面的?这就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想她请的客一定不少。我和她是近邻,随时都可以在一处吃饭,又何必挤到一处?”
石太太倒不疑心她这是什么用意,这就向她笑道:“你这叫多余的顾虑。奚太太请多少客,她必有一个统计。有多少人,她自然就安排多少座位。何至于挤着了你?”
正说着这话,奚太太由外面屋子里走了来,高高举着手,向大家招着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预备下两桌,每桌坐六个人,可以坐得松松的。”
石太太笑道:“我得问问你,你到底预备了什么菜?”
奚太太道:“有辣子炒鸡,有咸肉、烧肉,有四川烟肉,有鸡蛋……”
她说到“有鸡蛋”,觉得这项菜,未免太平凡。便拖着口气,没有把这话说完,转了话锋道:“反正总够大家饱啖一顿的罢。”
李太太一听她所报的菜,正是李先生所说不可过问的那几项菜。这就望着她苦笑了一笑。奚太太道:“你不赏光吗?”
她笑道:“只怪我口福不好,明天我正要到城里去取一笔款子,恐怕不能赶回来吃你这顿四川烟肉。”
奚太太将身体扭着道:“那不好,少了你,就不热闹了。我们希望你能在吃饭之后,来一段余兴。”
李太太向她望着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你今天敬的是马王菩萨,并不是敬的财神爷呀!”
奚太太道:“你不要问这些,关于这些,那我完全是失败的。我现在只是需要找一点麻醉。过一天是一天。若是明天开始第二次疲劳轰炸,一下子把我炸死了,我大吃大喝之后死去,倒也落个痛快。”
说着,白太太在隔壁屋子里插言道:“不要说丧气的话了,街上已经挂球了。”
石太太在牌墩上摸了一张牌,正是堪当二筒的自摸双。将牌摊了下来,连连摇着头道:“不管了’不管了,我又和了。”
说着,把摊下来的牌,一张一张向下扒,口里念着:“不求人,姊妹花,无字,八将……”
白太太摇着手道:“不要算了,已经放警报了。”
石太太道:“放警报怕什么?放了紧急,我们进防空洞。”
白太太提着个旅行袋,举了一举。脸上带了忧郁的样子道:“你看,我已经准备长期抗战,又预备了一批干粮了。城里有人来,说是听到敌人的广播,这次疲劳轰炸,要两三百架飞机,炸两个星期。这可是受不了。”
奚太太一拍手道:“这话不假,我向来不大躲警报的人,今天可要远远地躲着了。”
石太太究竟和她是最友好的。看了她这样子,倒也有几分相信,便停止了牌,站起来问道:“你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她道:“消息我虽是没有得着,据我的观测,日本人会这样办的。因为他们上次疲劳轰炸,相当得意。而且知道了我们的防空力量究竟有多大。一次走熟了,就有二次。”
石太太道:“我以为你真是得了什么确实情报,原来你是神机妙算。”
奚太太道:“你看我是神机妙算吗?请你看看外面罢。”
说着,她把对着大路的窗子打开,将手向外一指。果然,今日的情形,有点特别,逃警报的人,除了成串地由山下向这山谷里走来,而且那脸上的神色显得十分惊慌。石太太看到人阵中一个老头子,是街上摆零食摊子的,倒相当的熟识,就问道:“王老板你今天怎么也向山上跑?山下的洞子不好吗?”
老人家都是喜欢说话的。他就站着向里面道:“今天情形厉害,听说有三百多架飞机,要分无数批来联珠轰炸。从今晚上起,要轰炸两个礼拜。”
石太太道:“你要准备准备呀!这不是闹着玩的呀!”
说着,将手向天空乱指点道,好像敌人的飞机,就在头顶上乱飞。他更不答话,扯腿就走了。奚太太本来就有点惊慌,听了那王老板的话,立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了两只眼睛的视线,两手扶了椅子靠背,手掌心里的冷汗,像泼水似的向外流着。望了石太太道:“这这这……”
说着。嘴唇皮子直管抖颤。
李太太平常对于警报,就不大安神。现在听了这紧急的消息,而手摇警报器的悲鸣,又刚是由耳朵里经过。这就摇着手道:“不打了,不打了。等解除了警报,再算账罢。”
她反正是没有上桌的,扭转身躯,就向外走。一个人走动,全体也走动了。石太太家里的热闹场面,立刻一哄而散。奚太太看到李太太放快了步子走,跟着在后面叫道:“老李,你今天躲哪里?我们躲到一处罢。”
李太太道:“我原来都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的。不过传来的消息,有点吓人,洞子里坐久了,人是不舒服的,我打算躲到山里人家里去。”
奚太太赶上前两步,握了她的手道:“这话说得对极了,我和你同去。我还有点重要的东西带着。”
说着话,抬头向天上看看,笑道:“不要紧的。今天是初七,月亮很小,只有一把钩。而且在十二点钟以前,它就落山了。没有月亮,敌机还是不能来的。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睡觉。我希望你们全家和我全家,今晚上同回家。”
她说这话,李太太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含糊答应着。李太太回家时,李先生和王嫂,已把逃难的包裹预备好了,大家都在走廊上等着呢。李太太道:“我们就走罢,今天我们应当走得远一点。有人听到敌人的广播,说这是二次疲劳轰炸开始。”
李南泉手里照样拿了两本书,举了一举道:“疲劳轰炸有什么要紧?你有你的抵抗武器,我也有我的抵抗武器。听说二条暗二坎叫高射炮,回头在防空洞口,摆起场面来,多来几回二条暗坎,就把敌机打跑了。”
这时,奚太太在她家门口“哎呀”大叫一声。
大家都是在心惊肉跳的情形下,突然有人大叫,自然都向那里看了去。只见奚太太两只手乱抓,有时摸着前胸,有时又摸着后背,好像有一只耗子钻到她衣服里去了,不由得她不伸手乱摸。李南泉跑过来,正要开口去问,奚太太两只手,却摸到了肩膀上,忽然笑道:“在这里!”
李南泉看那情形,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所以立刻之间,神色屡变。笑问道:“芳邻,发生了事情吗?有要我为力的地方没有?”
奚太太将右手按了两下左肩膀,又把左手按了右肩膀,笑道:“没有什么事,我有点东西,放在身上,怕是失落了。还好,依然在身上。”
李南泉听了她这话,向她肩上看去,发现了两只肩膀上,各各高起了一块,因道:“这是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奚太太向前后看看,并无别人,这就抓着他的手,低声笑道:“你是我们邻居的老大哥,我有什么事,也不能瞒着你。我有十四两金子,这是早已对你说过的,这是我全家的第二生命,平常我不大逃警报,就为了这金子不好带走。因为夏天衣服穿得少,十几两东西,无论揣在什么地方,人家也是看见的。现在我一定要去躲警报,这就不能不把这东西带着了。原来我是用个袋子盛着,挂在脊梁后衣服里的,我试验了几回。实在不好受。现在分着两个包,在左右肩膀各捆着一包,每肩七两,倒是舒服的。不过两只肩膀,都高出了一块吧?你看不看得出来?”
这时,李家一家人,已经各拿着逃警报的东西,走上了大路。李南泉见奚太太还表示着亲密的态度,只管低声说话。心想这样子肯定是引起太太的不快,就向她大声笑道:“你若是小心过分,就跟着我们一路走罢。最妥当的办法,你不如花几个钱雇一乘滑竿。”
说着,扭身就走。奚太太为了两肩的金子,倒真是需要两人保护。看到他要走开,伸手一把就把他手臂扯着,笑道:“不忙不忙,带了我们这小队人马一路走。”
她说话急促,手上用力,也就过分一点,那右肩上绑着的一只小布口袋,脱了绳索,由衣服里面坠将下来,打在地上,“扑通”一声响。李南泉看那口袋,是青布缝的。四四方方,有豆腐块那么大。她“哟”了一声,立刻蹲在地上,把那只布口袋捡了起来。可是就在她弯腰的时候,左肩上那个小布口袋又落了下来。她再捡起来,两手托着,却是没有个作道理处。李南泉明知道这两只小口袋里都是金子,一来避嫌,不敢看人家的东西。二来太太在路上等着,他不敢久耽误,就离开她向大路上赶了去。李太太皱了眉向他低声道:“你大概有这么一个毛病,见了女人说话,不问好丑老少,都是话越说越多。”
李南泉笑道:“这样的人,不但我没有法子对付,你是女人,不也无法对付吗?”
李太太道:“你也应当知道放了警报多久了。紧急警报一放,可能敌机马上就临头。拖儿带女这样一大群,你是对人家的安全要紧呢还是对自己的安全要紧呢?”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在闹笑话上是感到兴趣的。无论在什么场合上,他不会遇到这样一个妙造自然的小丑。所以尽管太太不满意,他也不能忘情这位奚太太,他很了解,这决不会让自己太太疑心到别的事情上去。尽管把她看下去,并没有关系。所以他走着路的时候,不住回头向奚公馆看。果然,不到五分钟,奚太太带着一群儿女飞奔而来。她在跑警报的时候,不能穿着花的衣服。她穿了件蓝夏布长褂子,腰身紧紧的,在瘦小的身上箍着。老远就看到她胸面前,异乎寻常的女人,拱起了三个峰包,那左右两个,自然是给小孩子吃的粮库。而中间一个,正在胸口,却很是触目。人像枯树,顶起了个秃节。马王爷有三只眼,不能奚太太有三只乳。于是大家都望了她。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面前,向李太太道:“老李,今天你要帮我一个忙,我们要在一处躲警报。”
李太太笑道:“这也是很平常的事。躲警报的地方,大家都能去。”
正说到这里,街市的紧急警报声,顺了风吹进这山村里来。这时,太阳已经偏西,照着乱草丛山,是一片黄黄的颜色。热风由谷口吹到山村里,草木发出瑟瑟的响声,似乎就有股肃杀之气。这紧急警报的声音,是“呜呀呜呀”地叫着,十分凄惨。李氏夫妻看到奚太太胸前,顶起了三个包,本来是忍不住笑的。听到了这悲惨的叫声,把心里那股子高兴,就完全消失了,大家还是开了步子快走。他们害怕,当然,奚太太也害怕,她就跟着他们后面跑,但终于没有跟上。
奚太太见人都对她胸口望着,她也就感觉到这三个峰包在胸前顶着,一定是不雅观。正自想分辩自己为什么胸前有这个大包。现在看到李氏夫妇跑走,而在这路上的人,也在找地方藏身,只得也就跟了人群走。这人群寄居的山,依着一条长谷,稀稀落落地盖着房子,拉长了总有两里路长。现在跑着,只走了村子的三分之二,还有些人家,散聚在村子的尾上和村子中心区,隔了一段空地。所以奚太太这群人虽是跑了几分钟,依然未跑出村子去。放了紧急警报以后,这些住在村子尾上的人,也都开始疏散。他们所以这时候才疏散的缘故,就是出了村口,完全是空山空谷,总有两里路长,没有房屋。而且人行路两旁,随处山上山下,都有石槽和石洞。飞机临头,就可以随时随地把身子掩藏起来。奚太太和李氏夫妇脱了伴,却和这村子尾上的人相连起来了。那些人看到奚太太胸前堆着三个大包,走快了路,就不免把胸脯顶得更高些。而且走起路来,三个包都随了步子的高低,上下颤动。因为她那三个包颤动得厉害,连带着周身肌肉也颤动起来。谁看到都觉得是件怪事。有多嘴的小孩子看到,就指了奚太太道:“你看奚太太哟,人家逃警报,把包袱褂在衣服里面,这是什么缘故呢?”
奚太太见人家指明了,倒不是有什么难为情,她觉得收藏金子让人看到了那却是老大的不便。天色晚了,可能让人把金子抢了去。
奚太太看到大家都向她注意,又难为情,又害怕,而胸前的这个大包,一时又想不出一个遮掩的法子。小孩子手上,正拿着一把雨伞,她立刻取了过来,将伞面撑开,就在胸面前顶着。其实这个时候,太阳偏了西,不在前,也不在后,却是在左手旁边山头上,雨伞在前面顶着,一点儿都没有遮挡着。反之,却是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在发警报的时候,大后方的人,都是神经过敏的,看到任何不顺眼的东西,都说是给了敌人的目标。雨伞的纸面是黄的,而伞骨子外面,又是绿的,看去却是圆圆的一大块。奚太太这样顶了伞走着,好几处有人叫着:“把雨伞收起来,汉奸!”
奚太太因那吆喝声甚厉,而且天空中又遥遥地传来飞机的马达声,可能敌机快要临头,只好把伞收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伞柄上的撑子恰好在这时候卡住了,尽力量伞也收不下。两旁山坡下的石缝里,随处都藏躲着人。四处都发来了轻轻的吆喝声道:“敌机来了,快躲下,快躲下。”
奚太太情急智生,看到人行路旁边,是庄稼地里一条干沟,四围长着乱草,把山沟大半边遮盖了,就把伞向里面一扇,因为用力太猛,人也随了这伞,向干沟里栽了下去。所幸这沟里没有水,都是些湿土。沟又只有四五尺深,两三尺宽,人跌在里面,倒像是藏在防空壕里。这时,飞机马达声,哄哄地破空而至。她在沟里,由乱草堆里张望出来,就看到三架日本战斗机,成品字形,在谷口山顶上,顺着长谷飞了来。
奚太太伸出一只手来,对小孩子乱招着,三个小孩也都吓慌了,像蛤蟆跳井似的,跳进干沟里去。她的一个男孩子,跳得最猛,头先向下,正撞到她胸口这个小包袱上。小孩子头加上那包袱里的十四两金子,齐齐地向她胸口上一撞,正是一根金条的尖端,在小包裹里面突起,把她的胃部外面皮肤,重重扎了一下,她“哎哟”了一声,痛晕过去,两行眼泪齐流。小孩子的头,碰到包金子的小包裹上,原来也是要哭的,看到母亲流泪,将手揉着眼睛,撇了嘴没有出声。大孩子轻轻喝道:“飞机在头上,不要哭,不要哭。”
奚太太忍住了声音,只有牵着衣裳角擦眼泪。呆坐在沟里十来分钟,听不到头上的飞机响声了。奚太太才由沟里的乱草缝里伸出头来。周嫂已不知所之,看到行人路上,有一位穿灰布衣服的防护团丁,料着无事,才把小孩子一个个送出。那把伞垫着坐,已是稀烂了。她走出沟来,团丁也是本村子里人,向她挥着手道:“奚太太,你带着孩子走远一点罢。今天上半夜有月亮,一定是接着夜袭,时间长得很呢。小孩子在这里会闹的,受别人的干涉。”
奚太太四围一看,深长的山谷里,除了这位防护团丁,并没有第二个人。看看胸面前那个盛金子的小包裹,正是顶出来几寸高,再看看那团丁脸上,很带几分笑容。她一时敏感,很怕这位团丁起非分之想,立刻在地面抓了几次土,然后故意把手摸着脸。把那张枣子脸,变成了蜜枣的颜色,然后牵着个孩子,由团丁身边冲过去。
那位团丁,看到她这样子,倒忍不住哈哈大笑。奚太太看了这样子,牵着孩子,就径直跑去。出了村子,两边是山,中间夹着一条人行石板路。在紧急警报后,一切声音停止,便是乡下人也停止了行动。太阳已经落到山后去,长谷里显着阴暗,十分寂寞。他们一行四人,跑得那石板路“啪啪”作响。山上有个天然石洞,正躲着一群人,被这脚步声惊动着,早有两个人由石头洞口子里伸出头来吆喝着:“不要跑,不要跑。”
人家越吆喝,她越跑得厉害。一口气跑了两小里路,到了她的目的地。这里是两个套着的山谷,在四围山峰中,有七八户人家,让紧密的竹枝和高大的树木遮掩着,不露目标。人家后面,到处有水成岩的深浅石槽和石洞,也很可以当防空壕。村子里下江人到此躲警报,喝茶,喝酒,看书,下棋,打牌,都相当自由。尤其是对付夜袭,大可以在这里打开铺盖卷睡长觉。奚太太到了这里,算是放下了心,放慢了步子走着。这村子口上,就是一大丛竹林子,她的意思,也就是想在竹林下休息片时。这时,竹林子里先有人“哟”了一声,然后下江太太和白太太同时走了出来。奚太太跑累了,已经把脸上的那两片黑泥给忘记了。下江太太执着她的手道:“我的太太,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你成了女李逵了。”
奚太太两只乌眼珠,在黑脸上转着,笑道:“我好害怕哟,我这样年轻,我怕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对我强行非礼。急中生智,就把脸抹黑了。”
下江太太回头看看,左右还没有别人,笑着低声道:“真的,前几天,为了逃夜袭,离我们这里二十多里路的地方,就出了一个强奸案子。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
奚太太将手连摆了几下,笑道:“说得这样的粗鲁。”
白太太笑道:“对了,要说强行非礼。奚太太你若不抹这一脸泥土,身段是这样苗条,面孔是这样漂亮,你在无人的山缝里走,那真不敢替你保险。所以在这离乱年头,女人长得太漂亮了,实在不是什么幸福。你们奚先生对于这样漂亮的太太,用那广田自荒的手腕来对付,实在是错误。奚太太万一出了事情,是应当负责任的。”
奚太太抓住白太太一只手,另一只手捏了个拳头,在她肩上乱敲着,笑道:“你这个死鬼!”
三位太太,于是笑着滚成一团。这时候听到竹林子外面,有人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听得出来,正是李南泉。奚太太摔开了白太太手,回手就向竹林子下的田水沟里蹲下去,两手捧了田沟里的水,向脸上乱抹着。先抹了一遍,然后再把头伸到水面上,将水在脸上乱泼,泼了四五分钟,然后掀起一片衣襟,将脸子抹着。她这分化妆工夫的耽误,李南泉已走到竹林子里了。看到她蹲在田沟边洗脸,这就笑道:“奚太太,高雅得很。你还在做这样有诗意的动作。”
奚太太站起来笑道:“躲在防空洞里,揩了一脸一身的泥土,所以在这田沟里找点清泉洗洗。”
李南泉笑道:“这也很好。泉水里面有落花香,你这无异用花露水洗了一把脸了。”
下江太太听了这话,明知道是李先生打趣奚太太的。这就故意走近她一步,将鼻子吸了两下,笑道:“让我闻闻,是不是有点花露花香?”
奚太太将手向她轻轻推了一下,笑道:“飞机又在响了,还要开玩笑哩。”
下江太太道:“在这里不怕飞机,你看这是个有诗意的环境,又遇到你这富有诗意的动作,我们是应当轻松一下,不要放过这机会。”
原来这时,越是暮色苍茫了。仅仅是西边天角,略有点淡红色的云脚,反映出一片轻微的红光。其余当顶的天幕,已变成了深蓝色。一弯镰刀似的月亮,配着三五粒灿烂的星点,已经是像白铜磨洗出来一样。这四围小山绕着的平谷,就落在幽暗的深渊里。这竹林子更在这幽暗的环境中,发出苍黑的一群影子。人在这种地方,本来就很少听到嘈杂的声音。这又是警报期间,乡下人虽不听到警报声,但是这些躲警报的难民来了,也就给他们带来一种恐怖的压力。所以在这情景中,他们也是停止了一切声音。这个山谷里分明藏着很多人,却是连这四围的山,都一同睡过去了。李南泉在太太群里,自也有些不便,就向下江太太道:“天色已经晚了,三位可以到人家草屋子里去坐坐。我在这竹林子下给你们作防空哨,万一飞机临头,我去给你们作报告。”
三位太太听了他这样说了,环境也实在过于悄静,大家都走到乡下人家去了。李南泉自站在竹林下,心里静下来,但听到四处草里的虫子,发出各种响声来。
他心里想着,这大自然的美丽,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减少。好山,好水,好月亮,好的一切天籁,人为什么不享受,而要用大炮飞机来毁灭?世界上的侵略国家,用大炮飞机去毁灭别人的国家,他自己的国家,也就未必能安然置身事外。日本本土,现在一切大自然,还是顺着天然的秩序前进,可是能永久这样吗?天上这一弯月亮,照着此地躲警报的人,也照见日本国内在拼命制造军火的人。虽不知道日本国内现在是什么心理,可是他们会替警报声中的中国人设想一下吗?人间天上这一弯月亮,她也许知道。因为她同时也正照临着日本。他这样想着,不免抬起头来,对天上那一弯月亮注意地看着。天色已完全昏黑,那月亮虽是半弯,倒显得格外发亮。她的浅薄的光辉,洒在地面的深草上,洒在树上,洒在山上,都像淡抹了一层粉痕,较远的地方,就模糊着带点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情景。那草里的虫,在这种光辉下,更是兴奋,大家在暗草丛里,都振动了它的翅膀。有的作啷啷声,有的作喳喳声,有的作叮叮声。李南泉听到这响声,更是引起他心里那番空虚寂寞的观念。正抬头观察着东边天脚,却发生了轰轰轧轧的响声,这是敌机群又已来临的象征。他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对西边天脚下注视着。就在这时,对面山峰的后身,一道白光,向天空、山上射去。那白光在天空中笔直一条,在半空里摇撼了几下。平地又是一道白光直射上去。
山后那两道白光,在天空里来回摇撼,最后就在天空里把敌机照着。那敌机像是一群白燕子,在巨大的白光条里向上升,可是第二道也照到了,正好像夜空里拦上了个十字架。随后第三道、第四道白光,都由山后涌起,全像架花格子似的,把这群白燕子照着。敌机走,这若干条白光,也随着移动。那群敌机,除了尽量升高,同时也向外兜着圈,用高和远,躲开白光的探照。最后,它们逃出了白光的花格子。但在更远的地方,又在平地向半空里射出了几道白光,每道白光同时晃动着,又把那群敌机捉住了。这次不是仅仅捉住而已,顺着这白光十字架的交叉点,地面上已发射了高射炮。那高射炮像联珠一串,向天空里发射着小红球。那红球就在那群白燕子中间射去。可是并看不到有一只白燕子碰在这红球上。由肉眼看去,有一个红球,在两只白燕子中间穿过去,相隔简直不到一尺。李南泉看到,不住顿着脚说:“可惜可惜!”
这威胁给予那敌机群大概是不少,机群分开了。白光所笼罩的,现在只有一架敌机,其余都以爬高战术,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到三分钟就听到“哄隆哄隆”,一阵炸弹声,分明是敌机已于目标所在地投弹。李南泉站在竹林下手扶了一根竹枝,对天上一弯冷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一片响声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丧失了生命财产。中国人若不能对日本人予以报复,这委屈实在太大了。正想着呢,一片哄哄之声,又很清楚地送进了耳朵。
那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而天上探照灯的白光,正好向这里斜过去。在白光顶端,已看到几只小白蛾似的影子。飞机的头,正是向这里指着。李南泉不敢再看了,掉转身子就向村子里跑。在人家后面,无数的石槽,那都是藏躲惯了的,哪个石槽,比较的深曲,都有经验。他晓得这人家围墙靠近一道斜坡有个四五尺深的洞子。而且洞门直立,非常之像防空洞。他就直奔那里去。他走得快,飞机也飞得快。飞机脱离探照灯强烈的光线网,已经在探照灯淡光顶端。而探照灯在天空上,已斜着倒下,高射炮也就不能射击了。敌人对这种角度的选择,自然是很内行的。他们飞到这面前一带山峰天空,已低下了一半。转眼过了山峰,更降低了,而探照灯就无法擒捉它。他们已不怕高射炮,自己和自己的飞机联络,机身四周,放出信号枪。那信号枪放出之后,像是红绿四彩的带子,在天空中曲折飞舞。这信号枪和马达的重响,有声有色地向头上跑来。李南泉看着飞机临头,虽明知在这山谷里,不会盲目投弹,可是在神经过度紧张之下,两只脚情不自禁地向斜坡下小洞子边跑去。到了那洞口,飞机已正到了头顶,他弯着腰就向洞里钻去。这时,他发现了洞里已有人预先藏着了,因为有了喁喁的轻语声。他只好伸出两只手在面前试探,手摸了石壁前进。洞里有人“呵哟哟”一声,怪叫起来。李南泉吓得身子向后一缩,不敢再进。
洞里的人,连连问道“哪个哪个?”
在这南腔北调的当中,李南泉就听出是奚太太的声音,便笑道:“别害怕,邻居姓李的,飞机已过去了。”
奚太太道:“我活该有救,偏是李先生也躲的是这个洞子。你进洞子来罢。”
李南泉道:“不必了。飞机已经过去了。等第二批敌机来了,我再躲进来。”
奚太太道:“飞机还在响呀,你躲进来罢。”
李南泉道:“不要紧,我站立在洞门口,可以看到飞机的,他们一路都放着信号枪呢。”
他说了,果然不动。奚太太道:“你果然不进来,我就出来了。有男子在场,我的胆子大多了。”
随了这话,洞里先挤出奚太太三个孩子,随后她带了笑音道:“这天然洞子躲不得。又小又没有灯亮,只有摸进摸出。”
李南泉站在洞口,怕挡了她的路,正要闪开。奚太太一只手就搭在他肩上,笑道:“对不起,李先生你扶我一把,这洞口上正有一个大坑。”
李南泉只好伸着手,将她搀出洞口,自己也跟着出来了。防空洞里,总是漆黑的,无论白昼,或月夜,出洞的人,总会感到是两个世界。奚太太站定了脚,抬头对天上望着,先赞叹了一声道:“好月亮,这样的新月之夜,不在月光底下,作些有诗情画意的事,而是钻防空洞躲警报,真是大煞风景。”
她说这话是有理由的。在这山村的人家四周,正簇拥着参天大树。把这个山谷,罩得阴沉沉的。那像把银梳子的新月向西微斜着,正是在高大树影的边沿上。月亮的光,落在山谷里和树的阴影,略微地画出了阴阳面。看眼前的山影子,也是半边光,半边暗,就很有趣味。
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看这夜景是多么好!记得有支情歌,说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天这月亮就是这样,你看有多少人家在躲警报,又有多少人家在吃西瓜赏月,还有在屋顶花园跳舞的呢,那更是安逸。”
李南泉哼了一声,他还是看了月亮出神。奚太太道:“李先生会不会跳舞?”
他随便道:“跟人学过,不算会。”
奚太太道:“那你就一定会。你教给我好不好?”
李南泉笑道:“教你跳舞?你可知道跳舞是怎样的教法?”
奚太太道:“那有什么不知道,无非是男女搂抱着在一处跳。这是交际,那没关系。”
她说着,从旅行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把身边一块大石头,拂了两拂,笑道:“李先生,我们坐着谈谈,不要离开这个洞,说不定飞机又来了。”
李南泉道:“你带着孩子在这里躲吧。这里是相当安全的。我得看看我太太去。”
奚太太笑道:“她比你更宽心。她和白太太几个人,在那草屋子里打麻将。我今天需要你保护,你不要离开我,行不行?”
李南泉听了这话,倒是愕然,重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奚太太笑道:“你有什么不懂?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于是将声音低了一低道:“你看,我身上带了十四两金子,让我在这山窝里孤单单地躲着,不害怕吗?”
李南泉道:“原来如此。可是你那秘密,有谁知道?不还有几个孩子陪着你吗?你若不放心,可以去看她们打牌,那比我陪你坐在这里强得多。奚太太你不要遇事神经过敏。若是遇事都过敏去揣测,这个年月,人会疯狂的。”
她道:“那何须你说,我根本就半疯了。”
李南泉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为什么自己要承认已经半疯了?”
奚太太作出了演话剧的姿态,两手高高举着,作一个叹气的样子,摇了几摇头,然后低声道:“天啊!我为什么不疯呢!我们的家庭是个美满的家庭,而且我和老奚是患难夫妻。远的不说,就是到了重庆以来,我和他带着这群儿女,在乡下茅草屋子里过这惨淡的生活,始终没有怨言。他回得家来不是炖肉,就是煮鸡蛋,宁可我们三个月不开荤。我们也不让他回家来吃素。可是他在重庆街市上,大吃大逛,那都不算,又在重庆玩女人,看那情形,还要和那女人结婚呢!我在这乡下住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继续地吃苦,他倒是在城里继续地高兴。我要找他理论,他躲着不见我。我要告他,又是投鼠忌器,怕损害了我的名誉,断送了我孩子们的前途。我曾托过新闻界的人,要在报上登一段新闻揭破他的秘密,说什么人家也不登。这样,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怎么不疯呢?不过我情感虽是竭力地奔放,可是我的理智还能克服一半情感。我仔细想了一想,我现在只有一着棋可以对付他,就是你胡闹我也胡闹,我闹到不可收拾,看你怎么样?至少我先报复他一下,闹得他啼笑皆非。无论怎么样,我心里先痛快了一阵。”
她一连串地这样说着,李南泉站在石头边静听。他将一只脚踏在石头上,横架了一条单腿,两手按在自己腿上,像搓麻绳子似的,在大腿上搓着,始终不发一言。等她说完了,抬头望着月亮,微微叹了口气。
奚太太笑道:“李先生,你对于我这话作何感想?怎么只是叹气?坐这坐这。”
她这样说着,把原来弹拂石头的那方布手巾,继续在石头上弹拂着。在清微的月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是带了几分笑意的。他不愿再和她说什么,还是仰了头望着天上的半弯月亮,缓缓移着步子向月亮地里走去。晚风在四围的树梢上,向这山谷里吹了来,凉飕飕地拂到人的衣服上,只觉周身毫毛孔都有点收缩。于是挑着山梁上的乱石坡子,一耸一跳地向前走着。奚太太也在后面跟着,抬起手来,在月光下乱招了一阵,笑道:“喂!老李,你这是干什么?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就站着远一点说也可以,何必像小孩子逃学似的躲开?”
李南泉道:“我觉得在这山冈上看这一钩新月,非常有意思。银河是这样的清淡,星点是这样的稀疏,晚风是这样的凉爽,再看到这月光下重重叠叠的山峰,发出那青隐隐的轮廓,这风景好极了。”
奚太太手抬起来向他招着,两只脚不肯停住,还是向这边山坡脚下走,口里问着:“李先生,你说天上的银河,真是星云吗?我觉那牛郎织女的神话,倒是怪有趣的。我现在就是织女在天河边上的心情。”
她说着话,人是越走越近。李南泉突然一个转身,作个惊恐的样子,然后低声道:“不要走,那边人行路上,好像有三四个人影子走了过来。让我来大声喝问他们一下。这深山冷谷,来歹人是太可能的。”
奚太太根本就有些怕鬼,尤其今天在身上藏着十四两金子,她简直是草木皆兵。这就吓得身子向回一缩,转身就走。当紧急警报放过以后,照例是不许点灯的。这对于城郊附近的村落,也不能例外。因为地下有若干点灯光,就可引起天空上的误会,把来当了城市目标。这山谷里的灯光,原来也可以不受限制。但是两三里路外,有了几个学校,又有了几个疏建区,受着防护团丁的干涉,也照样熄灯。所以奚太太在人家外面躲洞子,对于这个小村落,却是看不见,它已隐伏在树荫里面了。这时,回转身来,却看到竹林子被风吹动,里面闪出几道灯光。这正是人家所在。她猜想,这必是那几位跑警报的太太,牌打得高兴,忘记把灯光掩盖起来。她对了那竹林子跑去,打算死心塌地去看牌,不再在外面躲野洞了。同时,她自然也不能忘记那个袋子,于是伸手到胸面前摸着,以便好跑。可是她这一摸,把她的魂魄,抛到了九霄云外了——胸前挂着的那个装金袋子,早已不翼而飞。她“呀”的一声,呆站在竹林子外面,静静地把时间回溯过去。记得清清楚楚,进那天然洞袋子还挂在脖子上的。于是奔回那天然洞子,掏出旅行袋里的手电筒,寻找了一遍。洞子里并无踪影,她又想着站在洞口上和李南泉谈过话的,也许落在洞口上。于是,亮着白光手电筒,在小谷里四处乱晃。这时,飞机声又在远处有点喁喁之声了,李南泉在小山岗上看到这电光,也是呵呀怪叫。
奚太太知道这一声叫是为了灯光,便道:“不要紧的,我是拿手电筒朝地面上打。李先生你快来帮个忙,我丢了我的生命了。怎么办呢?我只有自杀了!”
李南泉虽知道她是半神经病。可是她这样高呼大叫,也是扰乱秩序的行为。只管让她叫喊着,自是不便,只好下山跑到她面前来。因道:“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大声疾呼,还亮着手电?飞机又在响了。”
奚太太道:“你不知道,我遭遇着一件大不幸的事,我身上挂的那个袋子,整个丢了。我这半辈子的生活,完全摧毁了,怎么办?”
李南泉道:“真的?这事可严重。”
奚太太全身颤抖着,带了哭声道:“这不完了吗?这不完了吗?”
李南泉道:“你不要急,反正你我都没有离开这里,在草里摸索摸索罢。哪怕熬到天亮,我们都不要走开,这东西总可以找出来的。”
奚太太倒真的听了他的话,弯着腰伸手在草里和石头上,就着昏昏的月色,带看带摸,在她刚弯腰之后,她忽然“哟”了一声,接着又反过手去在脊梁上摸了一下,“扑哧”笑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李南泉道:“怎么回事?我的太太!”
奚太太道:“老李,你怎么老占我的便宜?刚才叫了一声太太,这次索性叫‘我的太太’。”
李南泉“呵呀”一声道:“误会误会!这是习惯上的惊叹之词。你说正经的罢。”
她伸手到衣襟里面拨弄了一阵。立刻她胸面前拱起了一个包,然后拍着胸道:“在这里不是?当你也躲进防空洞的时候,我悄悄把这个袋子移到脊梁上去挂着,绳子还是套在头上的,刚才我只顾胸前,我就忘了背后了。你可别误会,我这样做,不是怕你抢我的袋子,我完全是好意。”
这一幕喜剧,在李南泉先生看来,简直是啼笑皆非。他也不敢在这屋后山谷里徘徊了,立刻找出石缝乱草里的一条小路,背着西斜的半边月亮,向树林子外面走了去。那月亮照着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在面前草地上,步步向前移动。西南风由侧面吹来,把自己这件当保护色的蓝布大褂,吹得离开了身子,不停地招展。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地面的暑气已退,这凉风拂到身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滋味,他觉得这个环境还是不错。虽然是在躲警报的场面下,那天脚边的飞机马达声,已经没有了。抬头看四面山峰的山顶,中间透出一片深蓝色的夜幕。因为天气非常晴朗,这半边月亮还发出很充足的光辉。山谷下,全撒下了一片银粉。那树木的影子,一丛丛的深黑色,在这银粉世界里挺立着,很像是一幅投影画。觉得比起刚才看探照灯高射炮的情怀,完全是两样了。因为心里轻松,就走出了一个小山谷,踏进一个大山谷里来。这山谷里有上十亩地,都栽着高粱和玉蜀黍,这两种植物,全长得一丈高上下,把这个大山谷,变成了绿叶之海。人在山谷里走,也就是在绿海的叶浪里游泳。所以,前后几尺路,都是看不见的。他走了一截路,看到一块石头,就在上面坐下。抬头看高粱叶子,在月光里反映出油漆似的绿光。颇感到有趣,只管看了出神。就在这时,却有一片唧唧哝哝的声音,传入耳鼓。虽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猜想着也不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