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过来,觉得是自己过于荒唐,多一次忏悔,就多叫一句“魂兮归来”。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让丈夫心里介意,便笑道:“老提过去的事作什么?洗脸喝茶罢。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
李先生进屋来洗过了脸,李太太斟着一杯热茶双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给你道歉。”
说着,还勾了勾头。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哟”了一声道:“筠,这不是有意见外吗?你要知道,人一穷,就喜欢装名士派,为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盖许多穷相。昨晚上是装名士派的顶点,以后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欢你的名士派。在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处。”
李先生道:“有时候你闹点小孩子脾气,我也很原谅,因为也是天真之处。”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听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钱一张票?”
这话有点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时,是那位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来了。她永远是那样,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长褂,脚下拖着一双皮拖鞋,脸上从来不施脂粉,薄薄的长头发,梳着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手里拿了一本英文杂志。那杂志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个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卖什么票?不懂。”
她笑道:“你夫妻两个在演话剧,我们看看,要不要买票?”
李太太笑道:“因为我们又有点小误会,互相解释着,语意里面,也许有点客气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艺,又看起英文来了。”
奚太太将书一举道:“这是家庭杂志,有不少东西,可以给我们参考。”
李南泉眼望了那书封面,笑道:“你买到多少种英文杂志?”
她道:“奚先生带回来了几本,都是家庭杂志。躲警报的时候借给你看。”
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还是初中程度,怎么能看英文杂志。”
随着这话,又有太太在后面插言道:“何事哕?怕我们讨教,这个样子客气。”
这太太带着很浓重的长沙音。一听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区另一型的妇人,是介乎职业妇女与家庭太太两者之间的人物。她圆圆的脸,为了常有些妇女运动的议论,脸上向来不抹脂粉,将头发结个辫子横在后脑勺上,身上永远是件蓝布大褂。不过她年轻时曾负有美人之号,现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牺牲这个可纪念的美号。因之,头发梳得溜光,脸上也在用香皂洗过之后,薄薄敷上一层雪花膏。那意思是说,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妆品,她还是尽可能地利用化妆品。她随着奚太太后面走了来,手上拿了个拍纸簿,似乎是有所为而来的。李南泉就把两位太太让进屋里,石太太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点子事情请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赏个面子?”
她说的话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时代在长沙勾留过一个时期。那个时候,青年男女,说一种俏皮的长沙话,曾是这个作风,让他立刻憧憬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无不从命。”
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识一点,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应的?石太太要组织一个妇女工读合作社,请你当名发起人。”
李南泉点头道:“我虽然不是妇女,我也乐观其成,不过有个但书。若是出股子的话,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极点。”
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哕,冒得钱,也一样当发起人。请你就在这只簿子上签个名罢。”
李南泉笑道:“没有问题,将来我们还可以买些便宜东西呢。”
说时,接过那簿子来看,上面写了段缘起。这合作社的社址,却在十里路远的一个小镇上,因摇摇头道:“这便宜想不到了,谁为了一点小便宜去跑这样远的路。”
石太太道:“那没有关系,我三两天就去一次,你们要什么东西,我大担子挑了回来,大家分用。”
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为你不怕空袭,进城去了呢,原来是下乡。你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丢到一边。”
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办法了。一手训练出来的小青,当家过日子,粗细一把抓,样样在行。而且她还和太太作一件秘密工作。”
李南泉听到这话,心里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位太太口没遮拦,可别胡乱说出来,可是她并不感到什么为难,继续地道:“小青他是太太的情报科长,先生一举一动,她都秘密报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里,要什么紧?”
石太太笑道:“你说得我是这样子厉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烟,我就冒问过他洽不洽香烟。李太太,你是怎样子管理你先生的?”
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是块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还想管他呢!”
奚太太一着急,把家乡话也急出来了,笑着叫道:“啥个闲话?中骨(国)要恢复赞(专)制?陆雅(老爷)可以公刻(开)呀薄(压迫)特特(太太)。”
说着,她把手里的英文杂志,在桌上拍了一下。她们两位太太一起哄,主人就感到脑筋发胀。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签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个揖笑道:“名已签了,还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
石太太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相烦,将来总免不了有许多事求教。走罢,奚太太,我还要跑几家呢。”
主人对于这样的客人,当然也不挽留,亲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里向太太笑道:“这两位太太,都够做官的资格,法螺吹得很响。最有味的是隔避这位邻居,她喜欢卖弄英文。英文好又怎么样呢?她那种Youie的教法,还不是在家里当家庭大学校长。”
李太太道:“你管她怎么样,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够了。已快到放警报的时期,你想吃点什么,好早早给你预备。”
李南泉道:“还预备什么呢?有什么吃什么罢。我去看看挂球了没有?”
他说着,就向屋后走。老远地就看见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两个人。一位吴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爷。吴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来罢。咱三家恰好各来一个,在这里当监视哨。”
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并没有挂球,便笑道:“不放警报,心里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报,倒也死了心预备逃跑了。”
说着迎向前来,看山下镇市,那个挂球的旗杆,正是秃立在一片绿树梢上。吴春圃笑道:“我连饭都忙到肚子里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预备妥当。红球一挂起,立刻就走。”
李南泉摇摇头道:“这不是办法。以前没有预行警报,大家是听了警报器有响声才走。自从有了挂球的办法,比放警报的戒备进一步,躲警报的人开步走也就早了一步。这么一来,一天有大半天牺牲在警报声中,精神上的损失,太不能计了。从今以后,我要改变办法了,非放空袭警报不走。”
甄家的少爷叫小弟,虽是中学生,父母的老儿子,是这样疼爱地叫着的。惟其是父母疼爱,父母要他躲警报,比自己躲警报还要关切。
在昨天饱受了长时间空袭经验之下,甄太太已经让小弟来看过红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侠小说看得有趣,很为了这事感到烦恼。这时,他索性把那本小说插在短裤袋里,预备坐在这山坡上看书。可是这山坡上的大树,都让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没有个遮阴的地方,还是没有办法。李、吴说完了话,他也就插嘴道:“敌人的飞机,真是讨厌,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学都会驾飞机了,就有办法了。”
小弟道:“我本来愿意学空军的。我父亲说,到了我可以考空军的年龄,他也赞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像刘副官、黄副官这种人都不再做副官,才可以让我去。”
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们不做副官那中国事更不可问,他们做了更大的官了,我们别作那梦想,他们穷不了,也闲不了。”
吴春圃向山溪对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声笑道:“他正来着。”
果然,他站在那边,远远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预备罢。三十六架,在武汉起飞了。”
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他道:“刚刚得到的城里电话。最好你们带几块沾着胰子水的湿手巾。”
吴春圃吃惊地道:“什么?敌人会投毒气弹?”
刘副官道:“那没有准呀!”
说着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后面就是一大群男女拿着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开始去抢防空洞里的好地位。小弟听了这消息,脸色变得苍白,扭转身,就要走。李南泉一把将他抓住,因道:“你别信他的话,他是危言耸听。他也没有得到敌人的报告。他怎么会知道今天丢毒气弹?”
这话一说破,吴春圃也想过来了,因道:“这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敌机会放毒气?”
小弟看了看镇市上那红球并没有挂起,也就没走。可是甄太太走来了,战战兢兢站在屋檐下,老远地问道:“阿是有消息哉?”
小弟道:“没有挂球。”
李太太已换上了旧的蓝布长衫,这是防空衣服,也走来了,问道:“没有挂球吗?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
李南泉道:“挂球本就是未雨绸缪。他们不等挂球,再做个未雨绸缪的绸缪。有何不可!”
两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还相信不过李先生的解说。就在这时,山底下,又有成群的人,走进谷口来,向山里面走,其中有位江苏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吗?今天来的形势,恐怕比昨天还要凶,我不愿躲公共洞子,要到山里面去了,你去不去?”
李太太笑道:“我胆子小,敞着头顶,看到飞机我可害怕,我还是躲洞子。现在又没有挂球,忙什么?”
江苏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挂了球走呢?昨天空袭警报一放,战斗机就来了,我那时还没有进洞子,吓出了一身汗。”
她站在人行道边,正是这样说着。后面有两个男子,放开了脚步,连跑带走,抢着擦擦身过去。江苏太太身边有个男孩子,他说了句“有警报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为了这两个开快步的男子所引动,一齐开始跑动,甄太太连忙问道:“阿是有了警报?不挂球警报就来哉,阿要尴尬。”
那两个跑路的人,遇到了乡村的防护团丁,问道:“跑啥子?”
其中有个答道:“没得啥子,好耍喀。”
防护团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连摇着手,喊着“没得事,没得事”。
李太太问道:“不是警报?可吓了我一跳。”
正说着,隔溪斜对过,“当啷当啷”的_阵响。甄太太道:“啊,敲锣哉?阿是警报来哉?”
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观望,摇手笑道:“不是,不是,对面王家把一只破的洋铁洗脸盆,丢到山沟里去。”
他虽然这样交待着,对门邻居袁家,小孩子们哄然地由屋子里跑了出来,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敲锣了!”
李南泉摇摇头道:“这真弄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空袭对于人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牵着她的手,抖了两抖,笑道:“骇得来。”
吴春圃笑道:“回去罢,管他挂球不挂球。想安全的朋友,马上可以带了东西,到防空洞里去等着。反正每日总有这么一趟。”
他说着,缓缓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来,李太太道:“这大太阳,在山坡上守着红球,那不是办法。过一二十分钟,我们可以轮流来看一次。”
李南泉笑道:“我以为你真放弃了看守红球的计划,原来你还是要十几分钟来一次。”
甄太太咬着牙摇摇头道:“俚是大意勿得格。”
大家在不断的虚惊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这时候,读书写字,他都感到不能安帖,便索性和太太闲话,把昨天晚上的事,详细地报告了一遍。她在靠门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来有这些缘故。若是你回来就告诉我,免了许多误会。”
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现在还不告诉你,岂不是还在误会着吗?”
她笑道:“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呢?”
说着她顺手一带门,却有阵呜呜的声音。她突然站起来道:“这回可真放了警报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个笑话。我们在南京乡下住着的时候,听到磨坊里的驴叫,以为是紧急警报。现在空袭的警报,也不是……”
李太太也听出来了,忽然笑起来道:“真是草木皆兵。这是门角落里的蚊子群,让我惊动了。”
李南泉笑道:“我们可以稍安毋躁了。现在有月亮,可能是敌机下午来,连着晚上的空袭,干脆,我们早点儿吃午饭。饭后,睡一场午觉,到了晚上,我们打起精神来进防空洞。”
李太太笑道:“真闹得不成话。我们现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挂心警报。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样做我的事。”
说是这样说了,她却跑到后面的屋子里,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表来看了看。这手表还是战前三年的储藏品,轮摆全疲劳了,一年至少得修理两次。新近是刚刚修得,所以还在走着。她看了看表,笑道:“才到十点钟。”
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说不挂心警报,可是说完你又去看表了。看表又有什么用,只有求天下场暴风雨,把起飞的敌机,全数刮到长江里去。”
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认我是个饭桶。可是,不承认作饭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对付敌人的空袭,单说献机运动,我出过多少次钱,我那钱究竟在那架飞机身上我猜不出来,也许,那钱变成了外汇之后,冻结在美国。”
李南泉笑道:“你说这话是太乐观了。不过,我也不悲观,报上登着,德国出动飞机,一来就是两三千架。他也没有把小小的英伦三岛炸服。日本一来百把架飞机,这样大的中国,那是摇撼不动的。”
窗子外吴春圃笑道:“我以为谈警报的人,不一定是胆小。谁不怕死?只有那些心里怕警报口里说不怕的人,那才是虚伪呢。”
李南泉坐在屋子里,已开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听了邻居的话,倒有些感想,觉得大家全是把警报这问题放在心上,实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话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过了正午,村子里的人家也就开始煮饭。吃午饭的时候,看到那些未雨绸缪的去躲空袭的人,又成串地回来。有人在山路上笑道:“还是你们胆子大的人好,免得来回地跑。千万可别我们到了家,球又挂起了。”
李南泉坐在饭桌边摇摇头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
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过了午饭,已经是两点钟。照着往回空袭的时间而论,已将近解除,因此大家心里就宁帖些,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任何空袭的象征,大家更是心情轻松了。不过这已是阴历十一,太阳一沉过了山头,那像把大银梳子似的新月,已横挂在天空,夏季来乘凉的人,抬头看到月亮,就会谈到空袭。因此,为着这月亮特别的明亮,没有一片云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紧张了两小时。终于是平安无事地月亮西斜,算混过了一天。因为有这一天的轻松,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复原状,没有做什么急迫的准备。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热茶,吃两个冷烧饼。刚刚从事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声大喊道:“挂了球了。”
这回是真的挂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几件衣服,预备拿去洗,这就站在屋子里呆了一呆。
李南泉笑道:“发什么呆?兵来将挡,我们预备走罢。”
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报,来得这样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
李南泉道:“你说罢,今天是躲村口上这个洞子,还是躲山那边的公共洞子?”
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点,公共洞子空气好一点,消息也灵通一点。”
李南泉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看还是躲公共洞子罢。第一,是我不愿意在那漆黑的洞子里闷坐;第二,我也愿意看看公共洞子里的紧张场面。”
李太太道:“怎么着,你还要看看紧张的场面吗?”
李南泉笑道:“但愿没有紧张场面就好。不过我总得向这条路上去防备。你赶快去收拾东西罢。”
这样交待了,大家也就来不及多说话,立刻分手去办理逃难事务。好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早,大家也不必顾虑到吃的东西。在十分钟之内,大家都把事情预备好了。李太太带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后,一同出门。李南泉笑道:“今天我决计陪你们躲一回公共洞子,我等放了紧急警报才走。先在家里坐镇,你们有什么要我办的没有?”
李太太道:“公共洞子里嘈杂得厉害,你还是去游山玩水罢。”
她还想交待什么话时,半空里已是传着呜呜的空袭警报声,李南泉道:“你们走罢,随后我就来。”
说着,接过太太手上的包袱,一直提着在先走,送到屋角上山坡的路头。这条路是不大有人走的,这时也是三三五五,拉长了一条线,沿着山坡向前移动。再回头看山溪对岸的那条人行路,也拖了半里路的长蛇阵,李太太道:“你看,今天又很紧张,你快走罢。”
李南泉点点头道:“大概今天不躲的人是很少。你们放心去罢。赶得及时的话,我一定到公共洞子里来。赶不及,我向山后走,走一截躲一截。”
李太太接过他手上的包袱,又握着他的手道:“你可要躲,不是闹着玩的。”
小玲儿也指着她爸爸道:“不是闹着玩的。”
李南泉看了她那肉包似的小手,指头像个王瓜儿,他就乐了,摸着她的小手亲了个吻。李太太皱了眉头道:“你倒是全不在乎,这时候还有工夫疼孩子。走走走。”
她落在后面,催了孩子们走。李南泉回转身来,到屋子里周围看了一番,把躲警报的旅行袋提着。先锁起了屋子门,然后到厨房去看看。见土灶里还有些火星,在水缸里接连舀了两勺水将水泼熄,又伸头对左右邻居的厨房看看。见吴家灶外,还有两橛焦木柴,放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烟。好在他的厨房门没锁,就进去,也用水将柴头泼熄。走出厨房来,遇到吴春圃。他问道:“还有火吗?”
李南泉道:“我已经给你泼熄了。”
吴春圃道:“劳驾劳驾。我是走到半路上,想起来了,不得不回来看看。过去重庆有好几次发生这事情,大家全去躲警报,屋子里留下火种,起了火是关着门烧。我们住的又是草房子,危险性更大。李兄,走罢,今天那个洞子里都客满。往后山去的人,也是随处都有。你要找个清静而又安全的地方,非跑出去五六里路不可。再过十分钟,恐怕就要放紧急了,迟了你来不及跑。”
李南泉道:“我今天躲公共洞子了,帮太太照应照应孩子。”
说着由走廊经过自己家门口,不知是何缘故,有点放心不下,将锁打开,重新进家去看看。
他到了屋子里,周围看看,一切安静如常。外面屋子里看了一看,又到里面重新检点了一次,实在没有什么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四周看过了,再又对地下看看,这算是发现了,地下有两橛纸烟头,将纸烟头捡起来看,那不但是烟头上没有火气,而且烟质还是潮的呢。他扔在地面将脚乱踏了一阵,方才在谨慎检查的情形之下,反锁了屋子门出去。就是这样几分钟,环境是整个地变了,耳朵里一丝声音没有,左右邻居,全不见一个人出来活动。就是人家屋顶上,也没有烟冒出来。溪对面大路上,除了偶然有个防护团丁走过,也是没有人迹。早晨算已过去的太阳,现在变了强烈的白光,照得大地惨白。对面竹子林,叶子微微颤动着,正望着那竹子有点出神,却见两三只小鸟,闪动着尾巴,在竹枝上站着。这也就越显得这宇宙整个儿沉寂着过去了。他忽然省悟着,要走就走,这还等什么。于是拿了旅行袋子,踏上了屋角后的山坡,向公共洞子走去。这公共洞子,是重庆郊外的一个名胜区。山峰脚下,山头凹进去一个房屋似的大洞。裂口的山崖,像很宽大的屋檐,在上面盖着。洞前是幢庙,庙也有两进。洞里是越深越窄小。四周玲珑的石乳,在壁上高高低低突出。随着大洞外的小洞,雕上了很多的佛龛。自经了两三年的空袭,这里更布置得周密,在洞口上将沙包堆得像山似的,挡住了空隙,沙包和石壁相连的地方,也辟了个洞门,躲警报的人,就由那里走进去。
李南泉翻过那个山头,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庙宇。这庙宇的两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龛兀立在露天下。来躲警报的男子们纷纷站在无顶殿中闲话。也有几个贩卖零食的人,挽了个篮子,坐在阶沿上,等候买卖。这些避难的人,不是镇市上的,就是村子里的,大半都认识,彼此看见,都点点头。有人还笑问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们这个团体?”
他笑道:“天天躲清静警报,今天也来回热闹的。”
有个老人立刻变了颜色道:“这是什么话?糊涂!’’看这老人,胡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计较。只是付之一笑。走进了沙包旁边的小侧门,那大山洞里,倒是洋洋大观,不问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满了。人不分阶级,什么人都有。这些人各自找着伙伴谈话。大家的谈话,造成了一种很大的嗡嗡之声。仿佛戏院里没有开戏,满座的人都在纷乱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家里人。这洞子是个葫芦形,就再踏上几步台阶,走进了小洞子。这里约莫是三丈宽,五六丈深,随着洞子,放了四条矮脚板凳,每条凳子上,都像坐电车上似的,人挨人地挤着。在右边的洞壁上,有机关在洞中凿开的横洞,门是向外敞着的,每个洞口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为了安全起见,也许走到这洞子里去了,可是自己并无入洞证,是犯不着前去碰钉子。再向里走,直到洞子底上,有个小佛龛,前面摆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见家里人。他正有点犹豫,以为他们全挤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儿却由佛龛后面转了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我们全在这里呢。”
看那佛龛后面,正还有个空档,便笑道:“你们真是计出万全,一直躲到洞底上来了。”
李太太也由佛龛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牵着小玲儿走到佛龛后面看时,依然不是洞底。还有茶几面那样大一个眼,黑洞洞的,向里伸着。这里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来。宽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并不拥挤,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为藏在这里,还可以借点佛力保佑。”
她笑道:“我什么时候信过菩萨?这不过是免得和人家挤。别人嫌这个地方黑,又没有周旋的余地,都不肯来,人弃我取,我就觉得这里不错。坐着罢。”
说着,把一个旅行袋拿了出来,拍了两下。李南泉站着,周围看看,并没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子和火柴来,敬了太太一支烟。她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有些坐不惯,还是到山后去罢。”
李南泉还没有答复,却听到洞外“呜嘟嘟”一阵军号声,李太太道:“紧急紧急。”
早是轰然一声,在庙外的人,乱蜂子似的,向洞子里面拥挤着进来。原来洞子上下已是坐满了人。现在再加入大批的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原来这佛龛转角的所在,还有些空地,现在也来了一群人,塞得满满的。同时,在洞子里嘘嘘地吹着哨子,继续着有人叫道:“不要闹,不要闹。”
果然,这哨子发生很大的效力,洞子里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鸦雀无声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个咳嗽了一声,这就发生了急性的传染病,彼起此落,人群里面,就发生着咳嗽。突然有个操川语的人道:“大家镇定,十八架飞机,已经到了重庆市上空。”
这个报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吓回去了。可是也只有两三分钟,喁喁的细语声,又已发生。尤其是去这佛龛前不远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身旁坐了个孩子,怀里又抱了个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声停止、心理紧张的时期,哇哇地哭了起来。“不许让小孩哭!”
那个妇女知道这是干犯众怒的事,她一点回驳没有。把那敞开的现成的衣襟,向两边拉开,露出半只乳,不问小孩是不是要吃,把****向孩子嘴里塞了进去。抱着孩子的手,紧紧地向怀里搂着。可是那个孩子偏不吃乳,吐出****子来,继续地哭。这就有人骂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该来躲公共洞子,敌机临头,这是闹着玩的事吗?你一个小孩子,可别带累这许多人。”
那妇人不敢作声,把****再向孩子嘴里塞了去。不想她动作重一点,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头碰了洞壁,他又哭了。这可引起了好几个人的怒气,有人喝道:“把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轰了出去,真是混蛋!”
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说好话呢。听了这样的辱骂,她实在不能忍受,因道:“轰出去?哪个敢轰?飞机在头上,让我出去送死吗?”
紧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飞机在头上,就哄着孩子别让他哭了。敌人飞机上有无线电,你地面上什么声音他听不到?孩子在这里哭,他就发现这里是防空洞了。”
李南泉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对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摇着手,而且还摇了几摇头。
在若干杂乱的声中,防护团走向前,轻轻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吗?小娃儿哭就怕飞机听到,你们乱吼就不怕飞机听到吗?”
他说着,在制服袋里,掏出个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弯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个来给你吃。”
那大孩子有了这个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这混乱中睡着了,一场危险,竟然过去。那团丁横着身子在人丛中挤了进来,自然还是横了身子挤了出去。当他在人丛里,慢慢向外拖动身子的时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叠背。在这里,他发现了面前站着一个下江人,戴了眼镜,便瞪了眼道:“把眼镜拿下来。”
那人道:“戴眼镜也违犯规则吗?新鲜!”
团丁听这话,就在人丛里站着,望了那人道:“看你像个知识分子,避难规则你都不懂得,镜子有反光,你晓不晓得?”
这个说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难人,好几个人接着道:“把眼镜拿下来,把眼镜拿下来!”
那人道:“眼镜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说,现时在洞子里,眼镜向那里反光,难道还能够穿透几十丈的石头,反光到半空里去吗?那我这副眼镜倒是宝贝。真缺乏常识。”
于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个字批评和一阵笑,团丁如何肯受,越发地恼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还倒说别人缺乏常识,你取不取下眼镜来?不取下,我们去见洞长。”
那团丁的话音,也越来越大,又引着其他两个团丁来了,难友们有认识这人的,便道:“丁先生,这是小事。你何必固执?”
丁先生道:“并非我固执,我的近视很深,我若没有眼镜,成了瞎子,在这人堆里,把头都要撞破。”
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到那副近视眼镜,紧贴地架在鼻子上,实在觉得他取下了眼镜,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来。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计,在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向眼睛上罩着。嘴在手绢里面说着话道:“这样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绢还看得见,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镜反光。”
这就连那三个团丁也带着笑挤走了。然而眼镜的问题方告一段落,左佛龛前,又有两起口角发生。一起是两位女客为了手提箱压在身上而争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占了,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男子汉争吵。人丛中虽也有人调解,那口角并不停止。这个洞子,里外两大层,口角声,调解声,谈话声,又已哄然而起。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龛后,向太太道:“这里的秩序,怎么这样坏?”
她道:“敌机不临头,总是这样的。人太多了,有什么法子呢。”
李先生还想问话,只听“嘀哩哩”一阵哨子响,这又是警报的信号。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静,任何的嘈杂声都没有了,约莫静了三四分钟。有人操着川语报告道:“敌机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弹。我正用高射炮射击,现在还没有离开市空。”
这时,仿佛有那飞机群的轰轰轧轧之声在头顶上盘旋,所有在洞里的人,算是真正静止下来。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头垂下去。每个母亲紧搂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业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连话都不说。李南泉把小玲儿搂在怀里,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发。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顿中,什么声音都没有。约莫是五六分钟,却听到有人报告道:“敌机已向东逸去,第二批飞机,在巴东发现。现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
在这个报告完毕以后,洞里的避难者,就复行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也就缓缓地挤出洞子去,在佛龛面前也就留出了个大空档。这是重庆防空洞的新办法。原来自发生了大隧道惨案以后,当局感觉长时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险的事。因之,在敌机已经离开市空的时候,宣布休息。所有警报台挂警报信号球的地方,却挂上两个红球,等于空袭警报。凡是洞子里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这个洞子生活,你是不习惯的。趁着这个机会,你由这庙后的小路到山后去罢。”
李南泉道:“我既到这里来了,就陪着你在洞里罢。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乱,我在这里帮着你也好些。”
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乱?哪天也是这样。你就不到山后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
李南泉摇摇头笑道:“我觉得很少有几个人可以和我谈得拢。”
说着,站起来牵牵衣服,走到佛龛前站了一会。又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靠了佛龛桌子,缓缓地吸着烟。忽然之间,洞子外的人向里面一拥,好像股潮浪。李南泉也只好向后退着,退到神龛后面来。但听到那些人互相告诉着道:“球落下去了。”
因为这些人来势的猛烈,把那佛龛的桌子角,都挤着歪动了。李太太赶快搂着孩子,把身子偏侧过去。李南泉也赶快抢过来,挡住了路口,以免人拥过来。
李太太道:“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落了球,照例有这么一阵起哄的,没有关系。”
但是她虽这样说了,李先生还是不肯放松那把关的责任。约莫是五六分钟,那哨子又“嘘哩哩”地吹了一阵。这才把那惊动蚊子堆的声音平定下来。大家静悄悄地坐着,什么响声也没有。李南泉挤回神龛后面,搂着小玲儿坐在旅行袋上。她虽是站着,头靠在爸爸怀里,已经是睡着了,他抚摸着小女儿的手,一阵悲哀,由心里涌起。他想着,这五岁的孩子,她对人类有什么罪恶?战火,将这样天真无知的小孩子,一齐卷入里面。这责任当然不必由中国人来负。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国,中国人不会打仗。可是中国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来,也许日本人不敢向中国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国家了。无论军力怎样优势,侵略别人的国家,总要支出一笔血肉债的。用血肉去占领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牺牲,让那没有支付血肉代价的人,去作胜利者,去搜刮享受,这在侵略国本身,也是件极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里了。忽然有人大声报告着道:“敌机十八架,在化龙桥附近投弹,现在已向东北逸去。第三批敌机,已经过了万县,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气,希望早一点回到座位上,免得回头又乱挤一阵。”
报告过,洞子里又是哄哄一阵响起,有些人也就陆续地挤出洞子去。李南泉听说第三批敌机已过万县,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果然,不到十分钟,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阵拥进。紧张了二十来分钟,经过洞中防护团员的报告,敌机群已东去,敌人的行动,倒不是刻板不动的,这次是四五两批,同时扑到重庆市上空,而且敌机数目也减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护团员报告过,最后带了一点轻松的语调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敌机硬是滥整,第三四批后面,还有几批。不过第五批是刚刚过巴东,要是有人想吃晌午饭的话,回家去吃点饮食,还来得及。”
避难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陆续地出去了。可是李家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里,像听戏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戏之时,非等着后面的人走了过半数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报,却不能像散戏那样都走。有些人怕变生不测、有些人家又住得远、有些人扶老携幼,虽是知道敌机还远,大家也坐着不走。这只有人丛当中,让开了一条缝,让大胆的出去。李先生便道:“这个样子,今天又是一场整日工作,现在已经两点钟了,孩子们可不能久饿,我去找点吃的来。”
王嫂道:“家里有冷馒头,菜没得,我抢着去买两个咸蛋来,要不要得?”
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点罢。而且街上的铺子也关了门。冷馒头就好。”
李南泉也不考虑,起身就走。
他以五百米跳栏竞赛的姿势,由庙门口转入山后,一口气奔回家里。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脚。向山下镇市上看去,见树木丛中,乃一枝挺立出来的旗杆上,兀自挂着红滴滴的两个大球,右手撑了屋角,左手掏起保护色的蓝布大襟,擦着额角上的汗。口里喘着气,向山溪对岸大路上望去。见吴春圃先生也是开了快步子向家里走,便问道:“吴先生也是回来办粮的?”
他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敌机,还没有过万县。我们镇定一点。还得留着这条老命,和敌人干个十年八年呢。”
李南泉站了两三分钟,喘过那口气,开着屋门,将冷馒头找到,又到厨房里去寻找了一阵,实在没有什么小菜,仅仅有半碗老倭瓜,已经有了馊味。另外有个碟子,盛了几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盐汁很浓,于是找了张干净纸,将豌豆包了。回到屋子里,找了个小旅行袋,将冷馒头装着,没有敢多耽误立刻回转身来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吴先生在后面拦着了。笑道:“李兄,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还是谈笑麾敌罢。”
李南泉回头看时,他并没有带什么熟食品,手里提着一串地瓜。这个东西,产生于川湘一带。湖南人叫作凉薯。它的形状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块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过它的质料很特别,外面包着一层薄皮,在茎蒂所在,掐个缝将皮撕着,可以把整个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里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里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极大的缺点,有带土腥气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问道:“吴先生,这就是你们躲警报的干粮吗?”
他将提的地瓜举了一举,笑道:“日本人会对付我们,我们也就会对付日本。他轰炸得我们作不成饭,要多花钱。我就不作饭,而且也就不多花钱,我也会把肚子弄饱。李先生对这玩意怎么样,来两个?”
李南泉摇摇头道:“到四川来,人家初次请我吃地瓜,我当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里,似乎两小时都没有去掉。不过你这分抗战精神,我是赞同的。”
吴先生提了地瓜,随了他后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红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吴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道:“我这人喜欢谈话大概世无其匹。我只顾和你谈着,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这里来了。”
说着扭身转去。李南泉看了这位先生的行为,也不免站着微笑。后面却有人问道:“李先生也去办了粮草来了?”
看时却是杨艳华提了一只篮子,开始向洞子里走。看她篮子里,有饭有菜,而且还有筷子碗,因笑道:“你们躲警报躲得舒服,照常吃饭。”
杨艳华道:“我们是天天晚上预备着,现成的东西,警报来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这里,我送来她们吃的。李先生袋子里是什么?”
他笑道:“惭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馒头。不过这已可满意了。那位吴先生刚过去,你没有看见吗?提的是十来二十个地瓜。”
杨艳华伸手到篮子里,拿了两个咸鸭蛋,交给他道:“拿去给弟弟妹妹吃。”
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篮子里去,因道:“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没有两位小姐的了。”
杨艳华道:“她们还有榨菜炒豆腐干呢,大家患难相共,客气什么?”
他们这么一客气,身后有人插话了。她道:“到洞子里去谈罢。”
杨艳华立刻叫了声师母。正是李太太赶出洞子来了。李南泉道:“杨小姐一定要送我们孩子两个咸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们怎好半路劫下来呢?”
李太太接过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杨艳华道:“杨小姐,我们躲在洞子最后面,来找我们呀。”
说着在前面走了。李南泉看太太的脸色,并不正常,就不再和杨艳华谈话,跟着挤到洞里面来。李太太坐下,分着冷馒头给孩子吃,并不说话,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
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叫我说什么好?挂着两个球儿呢,回家去了这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着……你看,为了要东西,让你冒着这大危险,我心里真过不去。谁知道你倒没事,站在外面和杨艳华闲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话绵绵到什么时候。”
说到“情话绵绵”也扑哧一声笑了。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说情话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气,你就到了。女人的心里总是这样,不能让她先生……”
李太太塞了个冷馒头在他手上,低声道:“吃罢,你也饿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个。”
李南泉见她用剿抚兼施的手段,直摸不着她是怒是喜。她对于杨艳华的接近,一直是误会着,自己是大可避开这女子。说也奇怪,一见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这样见了她也就软化了,总是客客气气地和她说话。
这个女戏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这里,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么好笑?”
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诉你罢。我想,将来抗战结束了,这防空洞里许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写。”
李太太摇摇头,她的话还没有表示出来,人丛中又是一阵哨子响,又是一阵人浪汹涌,接着声音也寂然了。这次敌机的声势来得很凶,只听到嗡嗡的马达声就在洞顶上盘旋。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飞机声听得这样明显,那必然是在洞顶上,有人嘘嘘地低声道:“就在头顶上,就在头顶上。”
有人立刻轻喝道:“不要作声。”
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见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头,闭上了眼睛。遥遥又是轰通轰通两声,不知道是扔炸弹,还是开了高射炮。靠着这神案前,有个中年汉子,两手死命地撑住了桌子,周身发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响。大家沉寂极了,有一千人在这里,好像没有人一样,一点声音没有。看看自己太太,搂着女儿在怀里,把头垂下去,紧闭了眼睛。越是大家这样沉寂,那天空里的飞机声,越是听得清楚。那嗡嗡之声,去而复还,只管在头上盘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当惶恐,就伸手过去握着她一只手。这很好,似乎壮了她的胆。她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着。李南泉觉着她手是潮湿的,又感到她手是冰凉的。但不能开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难胞的责备,也怕惊动了孩子,只有彼此紧紧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里在互相勉励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那飞机的声,终于是听不见了。铃叮叮的,有阵电话铃响。大家料着是报告来了,更沉静了等消息。
这个紧张的局面,到了这时,算略微松一点。那接电话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里,平常原是听不到说话的,现在听到接电话的人说:“挂休息球,还不解除,还有一批,要得,今天这龟儿子硬是作怪。”
大家听了这话,虽知道暂时又过了一关,可是还有一关。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个情报员,出来大声报告,刚才是炸了市区上清寺,正在起火。敌机业已东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经太紧张了,我们出洞子到山后去躲躲罢。”
李太太把搂抱着孩子的手松开,理着鬓边的乱发,摇摇头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敌机到了什么地方?万一我们刚出洞子,球就落下来了,到哪里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点钟了。天色一黑,总可以解除。还有两个多钟头,熬着罢。”
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凉了。你可别闹病。”
李太太道:“病就病罢,谁让中国的妇女都是身体不好呢。”
他夫妻二人说话,神龛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无论做啥子事,总是吃亏的,躲警报也没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个你们下江太太在生娃儿,硬是作孽。”
李太太“呀”了一声道:“那不要是刘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还带着两个孩子呢,我看看去。”
李南泉知道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这刘太太省吃俭用,而且轻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个毛病,喜欢打小牌,一个苦干的妇女,还有这点嗜好,容易给人留下一个印象。而这疏建区有牌癖的太太们也就这样,认为她是个忠实的艰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并不拦着太太前去探视。
李太太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这倒不用问,大家争着说,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随了人家传说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芦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宽敞之处,许多难民的眼睛,都向右边洞壁下张望着。顺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个地方凹进去一点,在前面放了两张椅子,椅子背上搭了个旧被单。被单外面,居然有个尺来宽的空当,没有人挤。就是有人坐着,空当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围坐了半个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刘太太的“产科医院”了。走到被单外面,问道:“是刘太太吗?你两个孩子呢?”
刘太太在里面哼着道:“孩子让朋友带走了。我托人雇滑竿去了。可是这警报时间,哪里去找滑竿?”
李太太证明了这是刘太太,这就由被单下面钻了进去,见刘太太面色苍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仅仅一件旧蓝布大褂垫着,是她身上脱下来的。这时,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对襟褂子,想必还是临时借来的。她头发蓬松着,还有两缕乱发纷披在脸上,她将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撑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厉害。李太太低声道:“这个地方,怎样能生产?隔层布是整千的人,而且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刘太太咬着牙连哼了几声,微微地摇着头。李太太道:“这个样子,就是把滑竿找了来,你也不能坐上去。”
正说着,一位老太太奔过来,扶了椅子背,由被单上面看下来,因道:“满街店铺全关门的。找着洞口子上几个乡下人,说是多出钱,请找副滑竿来。他们听说是抬产妇,全不肯抬。”
刘太太道:“这样罢。王老太太,还有位李太太,搀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罢。”
李太太道:“那不行,敌机来了,怎么办呢?若是你在那机关小洞子里想不到办法的话……”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要生了。”
李太太道:“那么,我让这老太太帮着你,我再去找两位太太来罢。”
她扭身走着,在人丛中找到两位女友,可是当她走回来的时候,那被单里面,已经有着哇哇的哭声了。那被单外面围坐着的人,皱着眉头,各自闪开。恰好在这个时候,情报员吹着哨子,告诉人敌机又已临头。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问这些,一股潮浪,向里面涌了进来。闪开的人,和涌进来的人也两下一挤,李太太和邀来的两位女同志,全已冲散。李太太没有力量可以抵抗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峰头,就让他们一冲直冲到洞底神龛面前来。李南泉一听到哨子响,就知道情势严重,将几个孩子交给了王嫂,前来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过来,赶快伸着两手,将她撑住。然后挤了身子向前将她挤转到身后。李太太到了神案边上,将身子缩下,由神案下钻到佛龛后面,才算是脱了险境。李南泉在人丛中支持了两三分钟,把脚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转到后面去。却看到右手五个指头沾遍鲜血,仔细看着却是两个指甲被挤翻断了。大概是扯出太太来的时候,受的伤,这也没工夫来管它,也是由神龛案下钻进了后面,才算定神。他将左手把右手两指紧紧捏着,不让它继续出血,此外却也并无别法。所幸这次空袭,敌机并未临头,洞子里的空气,比较安定一点。
这一场紧张场面,时间也不怎样久,大概是三十分钟。由情报员的报告,敌机分批东去。但巴东方面,还发现有三架敌机西来,依然没有解除警报的希望。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部分难民,听说只有三架敌机,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陆续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点钟起,直到现在,快是十二小时了,仅仅是吃两个冷馒头,”说着,他“哎哟”了一声,笑道:“我在家里曾用纸包了几十颗煮豌豆,我忘了拿出来了。”
说着,在衣袋里摸索那个小纸包。二个孩子就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来,李南泉笑道:“你们算是不错,赶上了这个大时代。我来配给一下。”
于是透开那纸包,将煮的几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个指头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里。李太太皱了眉道:“别孩子气了。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回去罢。我想在乡下,夜袭不大要紧,真是敌机临头,屋后那个洞子,总也可以钻钻。”
说着,手扶了洞壁,缓缓地站了起来。王嫂首先将小玲儿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没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弹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弹不要本钱喀?”
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经验了,你都能发挥这套议论,好,回去。”
于是他牵着两个男孩,作螃蟹式的横行,由人丛中走出去。在庙门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报旗杆。暮色苍茫中,旗杆上的两枚红球里面亮起了蜡烛,越是显得惨红。看到这东西,就让人心里,立刻泛出了一种极不愉快的观念。绕着庙边的山路走,看到山谷里没有了反照的阳光,已是阴沉沉的,而抬头看去,大半轮月亮,却因天色变深灰,便成了半边亮镜。
大家看到了月亮,都有同一的感觉,就是她不是平常给人那种欣赏的好风景,而是带来一种凄惨恐怖的杀气。大家走一阵就抬头望望。李太太道:“唉!月亮,老早的就驾临了。敌人的空袭,还不是继续到深夜,甚至到天亮。天亮,明日的空袭又来了。老天爷这两天来个连阴天罢。整日整夜,真……”
她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深草的小路上,踏着块斜石头,人向草边一倒。李南泉笑道:“你刚说了句没出息的话,希望老天爷下雨,老天爷就惩罚着你了,你看还是大家艰苦奋斗靠自己罢。”
李太太道:“怎么靠自己呢?我们也不会造飞机,也不会造高射炮。”
王嫂在后面道:“我们找一个有道行的和尚,念起咒语把龟儿子日本飞机咒得跌下来。”
李南泉哈哈笑道:“还是你这个办法万无一失。”
他们说笑着,走近了家。在屋檐下的吴先生问道:“解除了吗?”
王嫂道:“又有三架飞机来了。哪里会解除?”
吴先生道:“我听到你们有说有笑,所以就这样猜想了。这有典故的,有道是空袭警报,吓人一跳;紧急警报,百事不要;解除警报,有说有笑。”
李家一家走到了屋檐下,见吴先生又是拿了干手巾,伸到衬衫里面擦汗,同时,并咬着牙摇头。李南泉道:“吴兄,准备罢。敌人在广播里说了,要空袭重庆十日十夜,不让我们解除警报,我看这趋势,大有可能。我们不能不作个永久坚持的办法。”
大家说着话,不曾得个结论,却听到警报器的呜呜之声,在空中发出。吴先生道:“也该解除了。”
大家经过这一日夜的疲劳,都也觉着松了这口气。王嫂放下孩子,开着门,首先抢到屋子里去亮着灯火。然而,那警报器的声音,早已改变着呜呀呜呀急促的惨叫。大家都喊着紧急紧急。有几户人家本是亮着灯火的,立刻都已吹灭。吴春圃在廊檐下叫起来道:“这就奇怪了。拉过紧急之后,照例不拉第二次的,既未解除警报为什么又拉紧急呢?”
他这个问题,乡村的防护团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复了。他走着路叫道:“休息球挂的时间太久了,怕大家忘记,现在敌机来了,又拉紧急。诸位注意!”
李太太本也带着孩子进了屋子跑了出来,抓着李南泉的手道:“这怎么办?”
李南泉道:“山路晚上不好走,孩子们也受不了。就是走到公共洞子里去,也是秩序太乱。”
一言未了,便有飞机的嗡嗡之声。三个孩子全跑了过来,围着爸爸站住。王嫂在廊沿外叫道:“那是啥子家私?那山顶上好大个星罗。不是,不是,变大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放孔明灯?”
李南泉道:“山那边是重庆,这是敌机到了市空丢下的照明弹。什么孔明灯!你们看,又是两个。”
说着,向北方一排山头指去。
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天空里有大小三个水晶球,大的有面盆大,小的也有碗口圆,而那东西不是固定的形态,慢慢地膨胀变大,它大了之后,晶光四溢,对面那个山头,相隔约莫五里路,照得树影清清楚楚,同时这亮球由三个加到七个,那半边天像挂了七个圆月亮。天空如同白昼。李太太道:“扔下这么些个照明弹,地下什么看不出来?敌机快要投弹了,快躲罢。”
她说着,向屋后山坡上跑,跑了十几步,却又跑回来。李南泉道:“不要慌,镇定一点。照明弹是在重庆上空,并不是乡下。”
说着,他一手抱着小玲儿,一手推着山儿白儿,说着:“你们都跟我来。”
他也顾不得高低踏着山坡上的丛草乱响,奔向屋后山坡。这里有个村里人自盘的防空洞,因为经费不足,半途而废。这洞子径深不过一丈多,借着崖石的坡度斜伸开了两个洞门,洞门是斜着向下,洞里蓄着潜水,出不去;洞底已是一个小井泉,洞口进去,就是烂泥。虽然山是很高的,因为这在斜坡上,洞顶的石头,就不过两三丈厚。村子里人既感到不保险,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脚,所以无人过问。洞门上的藤蔓,经过半个夏季纷纷的下垂,不到之处,有蜘蛛帮着封锁,洞门内外的蚊子嗡嗡地叫,人来了,更是哄然一声。李南泉已听到头顶的马达声,在呼呼狂叫,顾不得许多,冲开了草藤和蛛网,连抱带拖,把三个孩子,涌进了洞子。太太是牵着他的后衣襟,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洞子是本来就黑,夜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里几位邻居,也同有此感,觉得这回夜袭相当厉害,一个跟着一个,都向这洞子里摸了进来。幸亏是甄家小弟,带得有手电筒,而且他还是非常内行,把手电筒直伸到洞口里面,方才给电光亮着。大家趁了这亮光,才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大家都站在浮泥里面,那洞子的石壁,正是湿黏黏地向外冒水。吴先生一家人,差不多也挤进来了。但吴先生本人,却因压队的关系,还站在洞外。他叫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不过是照明弹吓人。李先生出来看罢,重庆市上空在空战。”
李南泉既把家里人都送进了洞子,胆子就大了,扶着洞子门伸出头来,见那大半轮月亮,正当了头顶,眼前一片清光,吴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向北昂头望着那五六里外的山顶。这时,排在那边山外的照明弹,已只剩了两颗。在那两颗照明弹的外边,却有两串红球,向天空飞机射上来。那就是我们高射炮阵地里射出来的高射炮弹。敌机本是在照明弹上边,地面上并不能因为有照明弹的光,将它发现。但当照明弹已经熄灭了五个时,我们城四周的照测部队,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灯。天空上横七竖八,许多条直线的银虹,已作了三四个十字架,在十字当中的交叉点所在,就照出了一只白色的毒鸟。正好,那最后的两颗照明弹,突然变成了一阵青烟,光芒全熄。照明的灯光,格外明亮。高射炮的红球,又对了那白光的十字架里,连续地射出去几十颗红球。
李南泉看到这样精彩的表演,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里慢慢走出来,和吴先生并肩站着。吴春圃见那射上去的红球,到了探照灯光线十字叉所在,就消失了,不住顿着脚,连叫“唉”字。因为那敌机一被探照灯找着,它立刻爬高,逃脱照射,我们高射炮的力量,射不到那样高,只好让敌机逃去。李南泉道:“到底是让它跑了。虽然让它跑了,究竟比毫无抵抗要好得多。像白天敌机那样毫无顾虑……”
吴春圃不等他把话说完,拉着他的手就向洞口跑来。他也是有着锐敏的感觉,觉得那敌机的声音,已临到头上。同时,那探照灯两条万尺长的白光,直向这村子顶上射来。两人抢进了洞里,见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蜡烛。照见洞里的人,全是半低了头,站在烂泥里的。李太太低声道:“你真是胆大妄为,外面空战那样厉害,你跑到洞外去看。多少人是看热闹出了毛病的。这点经验你都没有,快进来罢;里面有地方,站进来罢。”
甄小弟把手上的电筒交给他道:“里面是水坑,请李先生照着走。”
他接过电筒,在人丛中挤到洞底,电光照着,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这洞口另一个出口,却在水坑那面,并没有人过去站着。他想到这安全路线,应当探照探照。将手电筒,向水坑对面,逐节地照射着。白光射去,有条红白相间的花带子,在洞口石壁缝下蠕动,再仔细地照着,正是一条酒杯粗的花蛇,被白光照着,向外面屈曲着钻了去。他不觉“哎呀”了一声,连叫道:“蛇!蛇!”
他这一声叫喊,早把全洞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吴春圃连喊道:“在哪里?在哪里?”
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赶快就跑到洞子底上来。李南泉将手电筒向那边洞口紧紧地照着,却见那条花蛇缓缓地向外面蠕动。还有一条尾巴拖在洞里面。吴春圃拿了那手杖,跳不过水去,只将手杖头子,打着水哗啦哗啦地响。在洞里躲着的人,以为是蛇游水过来了,吓得跌跌撞撞,又向洞子外面跑。到了洞外,灯光和飞机声,都已消失,也就站着不动,及至吴、李二人也出来了,说明原委。大家知道蛇出来了,又是一阵跑。那吴太太扶着大的一个孩子,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吴先生抢向前搀着她道:“怎么回事?”
她道:“不行不行,我的腿软了,站不起来了。”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吴春圃道:“还没有解除警报。大家就有说有笑了,这未免有点不合理论。”
听着,大家又笑起来了。李太太已走回到屋檐下,因叹口气道:“这实在太难了,站在外面,怕飞机炸弹,躲到洞子里去,又怕蛇。再有了警报,我们怎么办?”
李南泉也带了孩子们走回来,笑道:“不要紧的。我们那些人在洞子里,条把蛇有什么关系!”
吴太太还是搀着她的大孩子,慢慢地摇摆着到了屋檐下,摇着头道:“怎么着我也不进那个洞子了。”
甄太太扶着一根竹棍子当手杖,站在屋檐角上,总有十分钟不曾说话,这才接着道:“再要逃警报,我就吃不消。”
说着慢慢蹲下去,坐在台阶沿的石头上。吴春圃道:“有什么法子呢?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敌人在广播里说,这叫疲劳轰炸,要轰炸我们十天八天的,这还是第一天呢。”
甄太太道:“别格罢哉。我们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还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销?真格唔陶成。”
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话都没有了,吴太太和甄太太作邻居久了,相当懂得苏白。她以纯粹的山东腔接着道:“俺说,甄太太,这个年头哇,死着比活着强咧。小孩儿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几个地瓜给小孩儿啃咧。他们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
李太太站在两位当中,听了这南腔北调的呼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来。李先生道:“你不怕了。”
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作饭吃去。”
她说着,刚是走了两步,那对溪人行道上,团丁操着川话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烧火?烟囱里烟冒起好高。朗个的?不怕死。不晓得敌机没有走远,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给老子上警察局!”
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护团丁,在村子里监视着呢。屋子里又不能点灯,坐的地方也没有。”
吴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赏月乘凉罢。我们不要不知足,在重庆城里的人,这时候,大概藏在洞子里还没出来罢?”
说完,有好几个人叹着气,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里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这边叫着道:“喂!你们坐在那里挨饿吗?开水也当喝一杯。我有个新发明,你们听着,把木炭在小炉子里生火,可以作饭。既没有烟,敌机来了,一盆水就泼熄了。我总有办法,什么都难不倒我。”
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学校长之称。”
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让我当防空司令,我也有办法。一个人总要脑筋灵活,才能适应这个大时代呀。”
大家听了她高声自吹,虽没有作声,但她这个办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在半小时内,由于大发明家、家庭大学校长奚太太的启示,大家都用了木炭生着小炉子火,开始做饭。在这半小时内,邻居们轮流去看球,倒始终悬着,并没有落下,又是半小时,各家的饭都熟了,有什么菜就作什么菜,至多是两碗,又是不能点灯的,各家将饭碗放在凳子上,人就站在月亮下面吃饭,却也别有风味。小孩都饥不择食,没有哪个为了饭菜简单而吃不下去的。李家饭后,大家还在月亮下坐着。吴春圃将新烙得的饼、卷了个卷子捏在手上,站在屋檐下吃。李南泉道:“不错,吴先生还有烙饼可吃。”
他道:“只有这东西,作起来来得快。和着面就下锅去烙。”
李太太笑道:“吴先生吃得很香,卷着什么吃的?”
吴春圃把手上的烙饼卷子一举,笑道:“你猜不到,这是炒的芝麻盐。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盐,在锅里一炒,包在烙饼里,又咸又香,虽然没有什么馅儿,可是吃起来,还是很爽口的。”
他说着,又送到嘴里咀嚼着。就在这时,听到对面山溪路上,又有人叫道:“球落了。大家当心。”
李南泉道:“怎么办,现在还要躲洞子吗?”
李太太道:“我不行了。”
她说到这里,未免犹豫了一阵子,接着道:“我们还是躲一躲罢。我想,对门王家后面那个私人洞子,虽是贿一个门,可是石头很高,倒是很可保险。敌机不来,我们在洞口坐着;敌机来了,我们再进洞子,好不好?”
李南泉还不曾答复这个问题,那位甄太太扶着竹棍子手杖,已经起身向过溪的那木板桥步着了。月亮不好,几个人同声叹着,真是疲劳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