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感情动物,受着情感支配,贤愚都是一般,尤其读书无多的人,这情感冲动,更是猛烈。童老五一鼓作气,辞别了秀姐出来,但在一刹那间,在电灯下,看到她脸色惨白,身体颤动着,几乎要歪倒下去。出得门来之后,回想到秀姐那种情形觉得十分可怜。杨大嫂子在后面走着,见他垂了头,两手挽在背后,大开了步子走着,便笑道:“老五,你拼命地走,怎么不说一句话?”
老五并没有作声,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大嫂道:“你为什么叹气,你有什么心事吗?”
老五道:“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杨大嫂道;“事久见人心,到了现在,你也许看出了她是种什么人。”
老五低了头只管走路,很久才答复了一句道:“那位老太太,大概到了,他们都等着我呢。有什么话,改日再谈吧。”
两人穿了大街,搭着一辆公共汽车,到了丹凤街口。在这汽车上,童老五还是低头坐着,并不作声。到了下汽车以后,快进那街口了,他才站住脚道:“大嫂,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你是去要钱的,也并没有开口和她要钱。”
杨大嫂道:“钱?老早就把钱拿来了,到了现在临时抱佛脚,那怎么来得及?”
童老五道:“你既不是去拿钱,这个忙劲上,为什么赶了去,赶了来?”
杨大嫂笑道:“你问这句话吗?我想你自己也应当明白。”
童老五点点头笑道:“你倒是好意,引着彼此见一面。虽然事情过了,我们的事情,当然还没有完全取消。可是我看了她一下,有什么用?我依然不能挽救她一丝一毫。”
杨大嫂抿嘴微笑了一笑,因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话,那就好了。我的性情,你当然知道,救人须救彻。现在第一步我们先把老太婆救到乡下去再说。老太婆一走,少不得何德厚要乱闹一阵。我们站在一边先看他用些什么手法。他不找着我们,我们自也不去理会。他要找着我们时,我们先对付了他,让他没得屁放,然后再……”
正说着,迎头见杨大个子跑了来,站在路边,气吁吁地道:“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这是什么喜庆大事,可以慢条斯理地去办?现在秀……”
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接着道:“秀姐娘老早就来了,她倒很有些害怕,藏在土地庙后面,不敢露一点影子。”
老五道:“你就让她先走好了,又何必等着我?我跟着他们后面追出城去就是了。”
杨大个子道:“不是那样说,我们总希望遇事保险一点,倘有人在路上,和我们为难,我们就好动手。”
说着,走到丹风街。这里靠近南段,除了一家茶馆露出灯光外,其余店铺和人家,都闭了门。只见洪麻皮王狗子在街灯光下,人家屋檐下站了,只管向街这头探头探脑。老五轻轻地顿了脚道:“你们这样子千,不是故意露出自己的马脚吗?”
王狗子迎上前道:“叫你去不愿去,去了就不愿来。事情都预备好了没有?我们等着要走了。”
老五道:“我一双空手,有什么准备不准备?跟了你们走就是。”
杨大个子,更是性急,已经雇了一辆人力车过来。何氏手上提了一个蓝布包袱由小庙后转身出来。一回头看到老五,倒退了一步,望了他,颤着苍老的声音,叫了一声童老板。她不叫老五,而叫童老板,倒让童老五在彼此情谊生疏下,更感到一番尴尬。便道:“你老人家上车吧,有话再说。”
于是秀姐娘坐上车子,洪麻皮和童老五各挑了一副小担子,跟着车后跑去。王狗子和杨大个子空了手遥遥跟着,杨大嫂却是两手叉了腰,站在街边上,缓缓看他们走去。这座大城,为了交通关系,有两处城门是不关的。所以他们虽黑夜出城,倒不受着什么限制。杨大个子和王狗子跟着他们一行直走出城门口来,见那辆人力车,一直拉过去,并无什么阻碍。两人在城门外面闲站了一会,见路旁歇着馄饨挑子,各过去站着吃了一碗馄饨,也并没有看到城内有什么人追了出来。这才坦然地走回家去。童老五和洪麻皮押着人力车子,到了马路尽处,便一同歇下来。秀姐娘究竟是大城市里生长出来的人,却不曾走到城外偏僻的旧街道上来。这时见两旁的店铺,窄窄的拥挤了一条石板路,那屋檐直压到人头上来,伸手可以摸得到。人家虽也有电灯,可是这电灯都变了柑红色。商家停了,各半掩了门,可以看到里面一两个人影子。就由那半掩的门里,放出油腊鱼腥肉膻的味来,另是一种境况。童老五挑了担子,跟在后面,低声说道:“姑妈,你慢慢地走吧,这个地方,除了来往乡下,找船坐的人,是不会有别种人来的。我们由这条小巷子穿过去,那里有夜航船。大概还没有开船,我们赶着坐船,一觉醒过来,明天就到了乡下码头,永远离开了这个是非窝,你说痛快不痛快?”
何氏虽并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可是她那双眼睛,却不住地前后左右打量着。洪麻皮的担子,挑在秀姐娘面前走着,他就笑道:“姑妈,你今天还是初次走夜路吧?不要紧,这个地方,是另一种世界,有那只开眼看城市的主子,他不会看到这里的街道。我们那位何老板,倒是来过此地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能来了,我敢保这个险,为什么不能来了呢?他口袋里有钱,怕人家要借他的。罗!这街边上那个小酒馆子,以前他就常在那里赊酒喝,说不定有的陈帐没有还清,于今人家见了他要当他财神爷,加倍算帐。他有了钱,胆子格外小,这里就不敢来了。”
何氏道:“夜航船在什么地方?我想还是到船上去吧。”
说着,她看到街边一条小巷子斜插出去,立刻抽身就向巷子里走。老五在后面叫着道:“不对不对!你老这条路走错了,到河边向那边走,你向这边走了。”
这一句话喊得急促些,何氏突然转过身来,一只脚插入裂缝的街石里,蹩住着脚,竟摔了一跤。老五看到,立刻放下挑子,抢向前去,将秀姐娘搀着。秀姐娘还弯了腰,一时直立不起来。老五扶着她道:“没有蹩着脚上的螺蛳骨吗?”
她颤着声音道:“这怎么办?脚痛得很,我走不动了。”
老五道:“不要紧,到河边的路很近,我背了你老人家去。”
说着,蹲下身子,两手抄过去,将何氏背在肩上,回转头来向洪麻皮道:“请你看着一下担子,下了河我再来接担子。”
路边站着短衣的半老人,他插嘴道:“你这老弟台孝心不错,担子不重,我帮你这孝子的忙,送着你们下河。”
说着,真过去将老五歇在街上的挑担子,挑着跟了洪麻皮向小巷子里走了去。恰好夜航船的船头上,挂着两只玻璃罩子灯,还在等着上客。童老五将秀姐娘背到船舱里,找了一个安适的地方,轻轻将她放下。洪麻皮引着那帮忙的人将担子挑进舱,大家同声道谢。那人道:“不用谢,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要孝养娘老子,偏偏没有了娘老子的人。我看到人家孝顺父母,勾引起来我一肚子心事,我就愿意帮成人家这个忙。人家孝顺了父母,好像我也孝顺了父母一样,我心里是一样的痛快着。”
说毕,他一抱拳头,也就走了。秀姐娘坐在船舱板上,将手揉了脚背道:“多年不出远门,出远门就把脚蹩痛了,你看这岂不是糟糕!”
童老五道:“脚吊筋,歇歇就好的,那不要紧。你走不动,到了码头上,我找辆车子,推了你回去就是。你好好地躺上一觉吧。”
说着,解开小铺盖卷儿,给她在舱板上占了一席之地,让她躺下。她原来在老五未见面的时候,心里就老啾咕着,那小伙子脾气是不好惹的,闹得不好,见面有个下马威,这样大的年纪,还要受他这一套,自己实在是不愿意的。想不到老五对于自己,格外客气,客气得人家都误会了,说他是自己的儿子。这时,心里想着,自己所猜的,固然是不对,而且老五所作的事,倒正与自己意思相反,比从前对待自己,还要好得多。这是什么原故呢?虽然当了满载夜航船上的人,不能说出什么来,可是她心里却懊悔着,连向童老五道着对不住。她又想着,别说是儿子,就是有这样一个女婿,教人死也甘心。她想到这种地方,老脸皮上,倒有点发烧。好在这船舱,只点了一盏小的菜油灯,是铁罐子,匕放了几根灯草,燃着的铁口绑了悬在舱底下,似有如无的那一点黄光。搭船的客人,也只照见满舱的黑影子,她蜷缩在一个舱角落里,当然不会有人看到。她倒是低住头,不断偷看童老五。见他周身肌肉饱满,长圆的脸,竖起两道浓眉毛,罩了一双大眼睛。他挺了腰坐着,两腿并着架起来,托住他环抱在胸前的两只手臂,他的小伙子烈火一般的精神,正和他那肌肉一样的饱满。她又转了一个念头,假使自己的女儿,嫁了这么一个女婿,虽不能过舒服日子,总也不至于饿死。住在乡下也好,住在城里也好,身子是自己的。于今将女儿给人作了二房,让人关着在小公馆里,等于坐牢。拿了人家三千块钱,割了自己一块肉,以为可以在晚年享几年福。于今倒是像作贼一样,要在晚上逃难,这就算是靠女儿,做次长的外老太太吗?她后悔着,有点儿埋怨自己了。夜航船在没有开以前,总是十分嘈杂的,何氏自己躺了沉思着,并没有和老五交谈。船开了,终日辛苦而又冒着危险的人,觉得心里一块石头,安然地落了地。船摇晃着在催眠,人就不能不要睡觉了。到了次日早上,夜航船湾泊一个小镇市上。这个小镇市,到童老五所住的地方,还有十五里。平常由城里下乡,决不这样走,这是故意绕着大半个圈子走回来的了。童老五料着这个地方,决不会让何德厚的鼻子尖嗅到。先同洪麻皮,将两小挑行李,搬上了岸,歇在小客店里。然后自己走下船来,搀着何氏上坡。她看这地方,前后两道堤,簇拥了几百棵杨柳树,小小的一条街,藏在堤下面。人要由河岸上翻过堤来,才可以看到这边的房子,若在河上看来,这里简直不像一所乡镇。她这又想着,何德厚钻钱眼的人,只挑热闹地方跑,不会这里来的。心里随了这清新的景致清新了起来。那突突乱跳的心房,也安定了下来。由童老五搀着,慢慢地向河岸上走,因道:“我向来要强,不肯出老相,这一下了乡,倒摆出老相来,路都走不动了。”
童老五笑道:“你生也生得我出,你老客气什么?你不见自从昨夜以来,人家都错把我当了你的儿子。”
何氏摇摇头道:“莫说是生一个养老的儿子不容易,就是养一个作伴的女儿,也要有那分福气。”
说着,摇晃了她的头,只管叹气。童老五对于她这番赞叹,很是感到满足。扶着她进了小客店,见街上有新鲜猪肉,买了四两猪肝,一仔挂面,亲自下灶,作了一碗猪肝面给何氏过早,他倒只和洪麻皮干嚼了几根油条。等着她把面吃完了,老五才笑着向她道:“到了这里,你老人家就百事不用烦心了。昨晚在夜航船上没有睡得好,可以在这里面房间里,休息几个钟头。你老请等着,我去推了车子来。你老只管睡,这里有洪伙计代看守着行李,不会有事的。”
说了不算,他还手扶了她到小客房里去。何氏在那夜航船上,虽也睡了一觉的,可是心里头过于害怕,没有睡得安贴。这时到了乡下,觉得是何德厚生平所未曾提到过的一个所在,他自然也不会追到这个地方来,床铺现成,便引起了几分睡意,头一着枕就安然地昏沉过去了。及至一觉醒来之后,窗子外的阳光,老远地射着眼睛,已是正午了。便看到童老五敞开了短袄子面前的一排纽扣,露出了胸脯,将粗布手巾只管擦了汗,面孔红红的,站在天井屋檐下。便坐起来问道:“老五,你出这样一身汗,在哪里跑了一趟来吗?”
他笑道。“我没有作声呀,你老倒醒了。我赶了一乘车子来了,你出来喝口水,我们就走吧。”
何氏扶着墙壁,慢慢走了出来,因道:“这可是要命,正在用脚的时候,把脚骨蹩痛了。”
老五道:“那你就不用烦心。连人带行李,我一车子都推了去;本来可以不必把脚蹩痛的,那是你老心里头着急,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现在你老就安心在乡下过太平日子好了,有天大的事,都有我母子两个和你老来顶住。”
那洪麻皮泡了一碗粗茶,坐在前面店堂里休息,他正温凉着一碗茶,放在一边,让老五解渴。倒不想他远路推了车子回来,站着还在擦身上的汗,这又向何氏夸嘴,要和她保险了。在杨大个子下乡来说情的时候,他还是还价不卖,硬得不得了,于今到城里去受了一次累回来,情形就变了,比秀姐娘的儿子还要孝顺些。年纪轻的小伙子,性子总是暴躁的,可是说变就变,什么都可以更改,于今又是这样的柔和好说话了。他如此地推想着,见何氏摸索了出来,老五还跟在后面,遥遥作个扶持的样子。笑道:“你出了那么些汗,难道茶都不要喝一口吗?”
童老五笑道:“是要喝!十五里路,一口气跑了去,又是一口气跑了来。”
说时,他掀起一片衣襟,当了扇子摇。另一只手,便来端茶碗。看到何氏坐在桌子边,就把茶碗放下来,向她笑道:“你老刚起来,先喝两口。”
何氏道:“这就用不着再客气了。你来去三十里路,难道连水都不喝?我还要你出力气呢。”
童老五回转头来,见洪麻皮有点微笑的样子,也就只得不再谦逊了。坐了来喝过了两碗茶,买了些馒头发糕,大家就着茶吃了。洪麻皮帮着他在店门外,收拾行李,捆扎车子。这独轮车子,虽是又笨又缓,可是倒很受载。一边腾出座位来,给秀姐娘坐,一边捆扎了许多行李。童老五的手扶了车把,车带挂在肩上。偏昂起一边身座,颠了几颠,然后笑道:“行!行!并不重。”
于是放下车把,再回到店堂里来,引秀姐娘上车。她坐上车子遭:“老五,你这样出力,我真是不过意。其实你就找一乘车子送我去就是了,我这几个车钱还花得起。”
老五道:“我并不是为你老省钱。这也不去说,你老久后自知。”
于是何氏也就坦然地在车上坐了。童老五推了车子,洪麻皮挑了一副小担子跟在后面。出了街市,便是一片平原水田。这日子庄稼赶在麦季,各田里麦长得二三尺长,太阳里面摇撼着麦穗子,展眼一望,正是其绿无边。远处村庄,一丛丛的绿树,簇拥丁三五处屋角。人家门口水塘里,常有雪白的鹭鸶,临空飞了起来。树荫子里面,布谷鸟叫着割麦栽禾,东叫西应。何氏道:“在城里住家的人,陡然换了一番新鲜眼界,倒也是有趣。老五,以前我就怕你娘在乡下住不惯,于今看起来,在乡下这样眼界空阔,也没有什么过不惯的了。”
童老五道:“她老人家比在城里住时更健旺多了。也并不是吃了什么好的,喝了什么好的。她老人家第一用不着为我烦心,决不会出乱子了。第二呢,在乡下没有断了下锅米的时候,好歹,总可以设法。你老在乡下住着吧,保你会长胖起来。”
何氏先笑着,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因道:“若是为了省心,才可以长胖的话,我无论搬到哪里去住,也不会长胖的。你想我这颗心,会安顿得下来吗?”
童老五正将车子推着上坡路,气吁吁地没有答话。洪麻皮跟在后面便插嘴道:“姑妈,你怎么会把为什么下乡来的意思都忘记了?你这回来,不就为的是要把你心里的疙瘩解开来吗?你老下乡来,这是第一着棋,将来第二三着棋跟了作下去,你老人家自然就会有省心的那一天了。”
何氏道:“那就全靠你们弟兄帮扶你这可怜的姑妈一把了。”
洪麻皮道。“那是自然,我们不出来管这事就算了,既然过问了这事,单单把你老一个人接到乡下来住着,那算个什么名堂呢?”
何氏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这样,我将来也有长胖的一日了。我这大年纪,土在头边香,本不想什么花花世界。我那个大丫头,两三岁以后,死了老子,就没有过着一天安心日子,到乡下来她也是住得惯的。”
洪麻皮道:“是,我很知道她。”
他们这样把话说下去,童老五倒是默然地推了车子。一路经过了两三个村庄,便达到一片小土山脚下,那山脚下,松树和竹子,堆得毛茸茸的,看不出一点路径。平原上一条人行小路,弯曲着向那竹树丛子里钻了去。推了车子,慢慢地向前走着,迎面就是一丛竹子将那条路吞入了林子里去。那车轮子滚着坚硬的黄土路,吱吱呀呀的,在车轴里发出响声。车子不能钻进竹林子去了便放在斜土坡边。童老五道:“姑妈,到了,我搀着你到村子里去吧。”
他说着话,掀了一片衣襟起来,低下头去,擦着额角和颈脖子上的汗珠子。何氏看着,真是老大不过意。可是童老五却含了笑容向她笑道:“你老人家走不动吧?还是让我来搀着。”
何氏扶了车子缓缓站起,还没有答应,却听到树林子里有人笑出来道:“好啦!在这里捉住了就不要放她了。”
这倒让她吃上一惊,难道还有猎狗跟踪到这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