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氏许了那丫头,说叫引香、拾香搬来。到了第二天,果然李氏就将引香、拾香送过来了。见了郑氏,叙了一时。李氏要走,郑氏又留住吃了午饭才去,李氏去了。
郑氏叫人将东厢房收拾了给引香、拾香住下。引香、拾香到了东厢房。这房子对面就是西厢房,是娟、婳、关、窈、娉婷五个人住的。一时嫣娘来了,到堂屋见了郑氏,郑氏说:“你见过你的干姊妹没有?”
嫣娘说:“昨日是母亲叫去看看,我去了。今日还未见他。”
郑氏就叫丫头到东厢房去请两个奚小姐来。一时引香、拾香来了,与嫣娘施了礼坐下。郑氏说:“你们这是姊妹了,不可不分个长幼。”
就问了引香、拾香的年纪,却是引香长嫣娘一岁,拾香小嫣娘一岁。郑氏向嫣娘说:“你以后就叫引姐姐、拾妹妹就是了。”
又向引香、拾香说:“你两个以后就叫嫣娘哥哥、弟弟就是了。天天在一块,总要和气些,莫生疏了。”
嫣娘、引香、拾香俱站起来答应着。郑氏又说:“嫣娘,你去送姐姐、妹妹到东厢房里去看看,看可少什么东西,照应照应。”
嫣娘答应着,同引香、拾香去了。
到了东厢房,一齐坐下,引香说:“弟弟,你可怪我?”
嫣娘笑着说:“没甚怪的。”
引香说:“你不记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抢白了你一顿。”
嫣娘说:“姐姐的话我怎么敢忘,我正是心悦诚服不了,那还有怪你的意思?”
拾香说:“哥哥不怪我姐姐,我把你推在地下,自然是怪我的了。”
嫣娘笑了一笑说:“这更是不怪,若不是妹妹一推,只怕到如今我还在那里站着哩!”
正在说话,丫头拿了一封书进来说:“这是前边李朝奉说有人送来给相公的。”
嫣娘接过来一看,上面红阡上写着:“解元常君手启”。嫣娘想道:“这必是宜人的书子。”
就拆开,背过脸来偷着去看。看了一回,把眼红着,几乎掉下泪来。引香问说:“什么人送来的,又是什么事这样张惶?”
说着就要来看书子,嫣娘把书子往袖中一笼,说:“姐姐看他怎么?”
一句未说完,那知书子未曾笼好,把袖子一拂就掉下来了。拾香在旁趁势抢去,嫣娘想来夺,拾香已经拿跑了。嫣娘说:“这个书子我原想给姐姐、妹妹看的,替我想个主意。救人一命,也是姐姐、妹妹的修行。”
引香说:“这书子到是什么事?”
嫣娘要说还未说,拾香说:“等我念给你听。”
嫣娘说:“好妹妹,小声些!”
拾香点点头,就小声念道:
昔劳眷注辱临蜗庐,去后神思,
又蒙仙风一度,洵为幸幸。
今越载未亲芝范,曷胜惆怅之至。
愚意以为暂时小别,终当聚首。
不料变生不测,家慈有市珠之意。
再抱琵琶,赧颜殊甚,
决不敢负前日之德,而贻君子之羞也。
阿粲小妹同出一辙,望早援手,
是切,是祷!宜人裣衽。
拾香念完了,嫣娘说:“请二位高明指示指示。”
引香说:“这有何难,费几两银子就完了。”
拾香说:“姐姐之见与我相同。这个人我想必是个才貌双全的,来跟我们在一块,岂不又得个良友?”
嫣娘笑着说:“我说他,你们也不信,等来个就知道了。”
嫣娘就出来找着李立,向李立说:“河坊有个姓何的、姓翁的,他两家有个小女要卖,一个叫宜人,一个叫阿粲,你去买来,难为!难为!”
李立说:“奶奶不知道,我怎么敢去?”
嫣娘说:“我一时去说就是了,你莫耽搁了,快去罢!我明日好好备个菜请请你。”
李立笑着去了。
嫣娘只望一时就来才好,急得了不得,只得又往园里去看看,借着散散闷。到了天晚,李立来了。嫣娘看李立自己一个来了,就慌了,忙问说:“怎么你自己来了?必是人家已经卖了,不是就是你舍不得多出钱?”
李立说:“事成了。我对你说,我一去,他家听说是你家买,就要几千银子。后来我哄他,我说是我买了做妾。”
嫣娘说:“你这话该死,你死了定要下拔舌头的地狱。”
李立说:“这样说不好,莫买就是了。”
嫣娘又笑着说:“好人,你对我说罢,到底怎生了?”
李立说:“我说是我买也花了几百银子,何家的是二百八十两,翁家的是二百七十两,说明了明日去接。”
嫣娘欢喜不了。却说宜人听着说将他卖于一个姓李的,年纪有五十多岁,阿粲也是卖给他,宜人就大哭了一会。哭完了,就着人去请了阿粲来,又同哭了一会,宜人说:“哭也算不了我们的事,想俺两个见嫣娘的时候俱是弹琴,我想我做个《清商怨》,你弹着,我唱,发抒发抒这一腔的幽恨,何如?”
阿粲说:“好。”
就理了弦弹着,弹出那一段如泣如诉的音来,宜人这边唱道:
这孤灯影醉,坐着俺两个人儿,一递一声长叹。
叹的是有缘的偏无缘;
叹的是无缘的反有缘;
叹的是好姻缘变成了恶姻缘。
恨只恨前生不曾见;
恨只恨今生见了如不见;
恨只恨来生不知可能再相见。
俺两个人儿,你对着我,
我对着你,凄凄惨惨,呜呜咽咽。
可怜俺买风光错使了金钱;
可怜俺种美玉错耕了蓝田;
可怜俺访桃源错上了渔船。
只想着见那月下老儿,骂他一番,为什么把红绳不紧紧的手牵?
唱毕了,琴声犹悠悠扬扬未断,忽听窗外乌鸦嘎然一声,看着外边月明如画,阿粲向宜人说:“姐姐何不打开窗子向外一望,凭我两个人的眼望断了波淼淼,就是嫣娘不来,也算我们不负他了。”
宜人同阿粲开了窗子向外望着,宜人用手指着向阿粲说:“这就是嫣娘那年坐船从这里来了。”
阿粲说:“水呵!水呵!你也太无情了,为何前日送人来,今日就不送人来了?”
宜人又指着窗前说:“嫣娘就是从这里上来的。”
阿粲说:“窗子呵!你也太不知事了,为何人来了,你就不曾留住?”
又听着乌鸦叫了一声,宜人说:“乌鸦,你何必这样太狠,一声一声的,把我的心都叫碎了。”
阿粲说:“这乌鸦想必也是可怜我们两个,前来一助悲声的,不然就是这乌鸦也或者是情有所钟,不能自禁了。”
宜人说:“关了窗子罢!我这时甚渴,叫丫头烹茶吃罢!”
阿粲说:“想必是心火上炎,我亦如是。”
他两个就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嫣娘一早就催李立来接。李立带银子来交明了,就雇了两乘小轿,李立引着来了。到了大门,进来到了大庭,下了轿,进了茶庭。宜人、阿粲见嫣娘站在屋里,宜人就哭着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可能救救我两个?”
阿粲也是哭。嫣娘连忙说:“你两个到上头去,我就来。”
宜人说:“哎!真真天下男子最是薄情,天下女子最是痴情!我两个待你不薄,如今我们到这个地位,你不替我们解解忧,还要得空就跑,翻然不顾,是何心肠?”
阿粲说:“姐姐说他怎么?他既是没个人心的人,怨我们当初瞎了眼睛,如今还说什么了?”
他两个说着,哭着,嫣娘急得红涨了脸,也说不出话来了。一时丫头出来将他两个引进去,他两个拭了拭眼泪,见了郑氏,磕了头,说:“我们都是下贱人,奶奶何必叫爷要我们?”
郑氏不懂,只道是说嫣娘,郑氏说:“我听嫣娘说,你们都是有难的人,他买你们来是救你们的,怎么说下贱不下贱?”
宜人想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就说:“不是说下贱,是求奶奶可怜可怜的意思。”
郑氏说:“你两个到西厢房同你姊妹们去坐坐罢。”
一时嫣娘来了,到了西厢见了宜、粲。宜人说:“你到底做什么鬼,叫俺两个也不明白?”
嫣娘说:“我还未说清,你两个就哭起来了,叫我急得没法,大总说不上来了。”
嫣娘才从头把李立之事说清,大家欢喜不了。
嫣娘就日日催着家人,叫匠人上紧修理。又过了一个月,园修起了,嫣娘又叫李立去叫家人将各处所用几榻桌椅等物送进园去,又叫李立叫家人将各处所栽花木并所养的仙鹤、孔雀、鹦哥、八哥等鸟俱以买全送进园去。嫣娘就向郑氏说:“园修起了。我想搬进去住。这园原是一园而分三园,三园而合一园,我在当中大园名‘等闲乡’的住,可以叫奚家姐姐、妹妹到左边处去住,若是嫌没人作伴,就叫宜人、阿粲去陪他。右边留着闲逛。”
郑氏允了。
择了日子一齐搬进去,嫣娘引着引香、拾香、宜人、阿粲、娉婷并娟、婳、关、窈,先从大门进去,由亭子过小桥,过花庭,到了“等闲乡”这洞门,嫣娘说:“这正中就是我住的。”
又望着引香、拾香说:“这左边是姐姐、妹妹住的。”
引香、拾香就要从那里进去,嫣娘说:“不必。就从这正中走,中间里边也有路可通。”
就一齐从正中进去,见左一假山,右一花障,曲曲弯弯,无非幽境,又有高高回回随着地势盖的亭子,小斋有十几处。到了正房,是五间,正中是三间,两边各有碧纱厨,厨内一间。一齐坐下,又看了看屋内的陈设。一时引香说:“我们也到我们的住处去看看。”
引香同着拾香、宜人、阿粲去了,嫣娘又叫娟、婳、关、窈送去了,一齐都去。嫣娘问娉婷说:“你前日说你家小姐,我也不得问你,这人品如何,何不向我说说?”
娉婷把身子一扭,说:“可笑!可笑!”
不知娉婷说不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