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嫣娘在床上躺着想着宜人一时,常兴回来了。嫣娘只推身上不快,常兴只当是真的,又摸摸他的头,就说:“头倒不热,只怕是多吃了东西了,你躺一时罢!”
却正合嫣娘之意,嫣娘又装着哼了两声。到了第二天,嫣娘不敢仍然装病,只得起来,又看看书,写写字。过了一月,嫣娘总不得个空去宜人那里看看,心里却时时在宜人身上。又跟着院试近了,不免又忙着用了几天功。常兴又叫家人去办场务、备卷。
到了考期,嫣娘进了场。到未初时候出来,甚是得意。
常兴接着,又问了他的文章可好,嫣娘不免公然自赞了一番。到第二日,放了榜,常兴着家人去看,家人尚未回来,报子就报了,进了第二名。常兴同嫣娘甚是欢喜。第二日又覆试,至于奖赏送大人,一番应话是不必说了。送了大人,常兴就叫家人即时催了轿子,一齐回来。嫣娘实打算可以再住几日,偷着好去盼宜人一盼,那知立时他父亲就逼着回来了,嫣娘也只得饮恨吞声而已。
到了家,常兴又请了客。郑氏也是欢喜,并娟、婳、关、窈更是非常的欢喜,是不必说了。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欢喜,反长吁短叹的不了。娟、婳、关、窈他们时常同他说笑,他不过勉强应酬而已。常兴、郑氏每每见他这样,只当是在寓处的病未好。
到了八月下旬,雨花台临近有一处禅院,名净因庵。庵中桂花最盛,又有几处亭阁,最是幽雅。每年到桂花开时,游人如蚁,常兴想叫嫣娘去敬敬。一日早晨,常兴叫人到园里将嫣娘叫来。嫣娘来了,常兴说:“你天天在园里闷坐,何不今日到净因庵去看看桂花?”
嫣娘说:“好,我已经吃毕饭了,就去罢!”
常兴说:“叫个人跟着。”
嫣娘说:“庵不远,何必要人跟着?”
常兴说:“你自己去也使得,早早回来。”
嫣娘答应着去了。
出了门,果然去看花的不少。嫣娘也迤逦而去。到了庵内,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树,上头的枝叶把天都遮着了;又见几处禅房小院,也有几株桂树,或是丹如火,或是黄如金,各样不一。那一处幽香真是沁人肺腑。嫣娘一处一处的看完了,又到一个客厅里坐下,和尚捧了茶来。嫣娘吃了茶,和尚又摆上一桌小菜碟子,嫣娘吃了几样,又吃了几个点心。这是庵里的旧例,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也不是专为嫣娘而设。嫣娘吃完了,拿了随带的银子一两还了和尚。和尚欢喜的了不得,眉开眼笑,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送了嫣娘出来。
嫣娘出来,见天还早,看看离庵不远,有一庄村,甚是幽静,就随着步走了去。走到村前,看那小村外围着一带小沟,沟上有一小木桥,沟内沿栽了有几十本木芙蓉。嫣娘正在望那芙蓉,忽听嘻嘻一阵笑声。嫣娘仔细看去,才看着芙蓉花内隐隐约约有两个人站在那里,嫣娘想道:“我何不从桥上踱过去?”
就顺着步一直过了桥。走到芙蓉花跟前,只听上个人说:“姐姐你看那个人跑进来了。”
又听一个人说:“是谁?”
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动,那两个人一齐问道:“你来做什么的?是想偷什么?”
嫣娘笑着说:“天下岂有贼秀才郎?”
一个略高些的说:“我只当你是个贼,不知你是个秀才。你看你的两只眼东张西望的,可像个贼一样!”
嫣娘只是笑,也不敢出声。那人又说:“你不实说你来做什么,我就去唤狗来咬你。”
说着就要去,那个矮些个说:“姐姐,你看他那个小样,被姐姐骂了一顿,怪可怜的,饶了他罢!”
那人又向嫣娘着实的望了一眼,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慢慢的小声说:“暂且饶你这一次。”
嫣娘就隔着花作了一个揖,说:“我是嫣娘,新进的秀才。”
那高些的说:“秀才是个什么?是长的,是圆的?是红的,是绿的?”
嫣娘说:“秀才不是别的,是个功名。”
那高些的说:“什么叫个功名?”
嫣娘说:“头上戴个顶儿,就叫功名。”
那高些的说:“这个顶儿有什么稀罕的物件,俺家放牛的小蚌儿天天把吃的鸡蛋壳儿安在草帽上,岂不就是个顶儿?”
嫣娘说:“那像个捐职的六品顶戴,不是个秀才。”
那高些的说:“你既然是个秀才,我问你,这株芙蓉花其种始于何时?来自何地?”
嫣娘却实在不知,又不好直说的,只是笑。那高些的说:“你连这眼前的花木还不知道,也要戴个顶儿向人夸嘴说:‘我是天下第一胜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
嫣娘听了,又作了一个揖,说:“小子请教。”
那矮些的说:“姐姐,我们去罢,看那糊涂气味熏坏了。”
两个说着就走。
嫣娘站在路上拦住,笑着说:“才听仙音,顿开茅塞,还望指教。”
他两个不得过去,说:“没得指教了,你去罢!”
嫣娘不肯闪开。他两个动心了,那矮些的说:“姐姐,你把那芙蓉典赏给他听听罢!”
那高些的没了法,只说:“你站远一步,我跟你说。”
嫣娘只得退了一步。那高些的说:“芙蓉出于日本国,周穆王好远游三千,一年到了那国,携来到中华的。你记着,明日遇着学台考古,写上就取个第一。”
嫣娘说:“领教。”
又说:“岂有弟子不知师之名姓的?再恳把名姓赏给弟子听听。”
那高些的说:“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怎么又问我们的名姓?”
那矮些的说:“这又何妨?对他说就说。俺姓奚,姐姐叫引香,我叫拾香。你知道了,去罢!”
嫣娘仍然不肯过去,不防拾香把他一推,跌在地上,他两个跑了。嫣娘只得起来,慢慢回家。
到了家,日日又添了一条牵挂,终日虽与娟、婳、关、窈谈谈,也不能解个闷。不觉又到了第二年秋天,这年就是秋闱之期。嫣娘到了七月下旬,就来府里等着入闱,又是常兴送他,日日在寓不能出来。那一日,常兴要来家看乡间田稞。嫣娘得了空,直跑到宜人门口,叫开了门。进去有一条路,一直到宜人房里去的,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来走过的,所以他知道,就从这路一直到了宜人的房里。宜人在屋内小睡,嫣娘进了屋,丫头就要叫醒宜人,嫣娘说:“莫惊着他。”
轻轻地走进屋,在靠床的一张几凳上坐下,忽听宜人梦里说:“一片情丝割不断,有谁知?”
将身一翻,眼朦胧着,又说:“好懒!”
一眼看着床头间一个人坐着,忙问说:“是谁?”
嫣娘小声说:“是嫣娘。”
宜人一翻身扒起来,想一把去拉嫣娘,又缩住了手说:“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才来?”
嫣娘说:“此心惟天可鉴!”
说了这一句,那眼红着,就说不出来了。宜人说:“好容易又见一面,不说说话,哭什么?”
嫣娘说:“我进一个心,到那一天才见得我的真心?”
宜人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叙了一时,宜人又说:“我还有一个结拜的妹子,叫阿粲。前日他听我说,要等你来,他来一顾。”
嫣娘说:“嫣娘那有这等福分,又得见一仙子。”
宜人就叫丫头往隔壁去请,一时阿粲来了。宜人出去接着,引着见了嫣娘。嫣娘说:“才闻宜卿盛称粲姐美德,相见之晚,实为恨事!”
阿粲说:“前得闻君子于宜姐,不胜钦仰!今日得见,信宜姐之言不虚矣。”
宜人说:“你两个不用客套了,吃茶罢。”
叫丫头捧上茶来,吃了茶,宜人说:“粲妹的指法甚妙,何不来令君子一聆佳音?”
阿粲尚谦着说:“不善抚琴。”
宜人给他代定了弦,按阿粲坐下。阿粲只得抚弄了一会,是一曲《凰求凤》。弹完了,嫣娘说:“不惟指法之妙,并此曲之意,亦妙不可言。”
正在三个谈话,阿粲家有人来叫他,他就辞了他两个去了。宜人说:“这妹子也是同我一样,出污泥而不染者。”
嫣娘说:“佩服!佩服!”
坐了一时,嫣娘又说:“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进,城中有一老师请用午饭,我暂去,明日再来。”
说着站起来就走。
宜人送他到门首,他去了。嫣娘一路走着,后边来了一乘轿,从旁边过去。嫣娘隔着小玻璃窗子望着,真如娇花初开,不知不觉跟着轿去了。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