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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活。果然一想是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敲门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客人:“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
  系着。也不过两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 “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他想:“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憧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眼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马伯乐一声没响。
  张大耳朵又说:“老马,你近来怎么消沉了?这样伟大的时代,你都不关心吗?对于这中华民族历史开始的最光荣的一页,你都不觉得吗?
  马伯乐仍是一声没响,只不过微微地一笑,同时磕了磕烟灰。
  张大耳朵是一个比较莽撞的人,他毫不客气地烦躁地向着马伯乐大加批判起来。
  “我说,老马,你怎么着了?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见你时,你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你是愤怒的,你是带着民族的情感很激愤地在街上走。因为那时候别人还看不见,还不怎样觉着,可以说一点也不觉着上海必要成为今天这样子。果然不错,不到一个月,上海就成为你所预言的今天这个样子了。”
  马伯乐轻蔑地用他悲哀的眼睛做出痛苦的微笑来。
  张大耳朵在地上用脚尖弹着自己的身体,很凄惨地,很诚恳地招呼着马伯乐:“老马,难道你近来害了相思病吗?”
  这一下子反把马伯乐气坏了。他说:“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想:“这小子真混蛋,国家都到了什么时候,还来这一套。”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张大耳朵说:“我真不能理解,中国的青年若都像你这样就糟了。头一天是一盆通红的炭火,第二天是灰红的炭火,第三天就变成死灰了。”
  张大耳朵也不是个有认识的人,也不是一个理论家。有一个时候他在电影圈里跟着混了一个时期,他不是导演,也不是演员,他也不拿月薪,不过他跟那里边的人都是朋友。彼此抽抽香烟,荡荡马路,打打扑克,研究研究某个女演员的眼睛好看,某个的丈夫是干什么的,有钱没有钱,某个女演员和某个男演员正在讲恋爱之类。同时也不能够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没有一点进步,他学会了不可磨灭的永存的一种演戏的姿态,那就是他到今天他每一迈步把脚尖一颤的这一“颤”,就是那时候学来的。同时他也很丰富地学得银幕上和舞台上的难得的知识;也知道了一些乐器的名称,什么叫做“基答儿”,什么叫做“八拉来克”。但也不能说张大耳朵在电影圈里的那个时期就没有读书,书也是读的,不过都是关于电影方面的多,《电影画报》啦,或者《好菜坞》啦。女演员们很热心地读着那些画报,看一看好莱坞的女明星都穿了些什么样的衣服,好菜坞最新式的女游泳衣是个什么格式,到底比上海的摩登了多少。还有关于化妆部分的也最重要,眼睛该徐上什么颜色的眼圈,指甲应该涂上哪--种的亮油好呢,深粉色的还是浅粉色的?擦粉时用的粉底子最要紧,粉底子的质料不佳,会影响皮肤粗糙,皮肤一粗糙,人就显得岁数大。还有声音笑貌也都是跟着画报学习。男演员们也是读着和这差不多的书。
  所以张大耳朵不能算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关于抗日他也同样和普通的市民一样的热烈,因为打日本在中国是每个人所要求的。
  张大耳朵很激愤地向着马伯乐叫着:“老马,你消沉得不像样子啦!中国的青年应该这个样子吗? 你看不见你眼前的光明吗?日本人的大炮把你震聋了吗?”
  马伯乐这回说话了,他气愤极了。
  “我他妈的眼睛瞎,我看不见吗?我他妈的耳朵聋,我听不见吗?你以为就是你张大耳朵,你的耳朵比别人的耳朵大才听得见的呀!我比你听见的早,你还没有听见,我便听见了。可以说日本的大炮还没响,我就听见了。你小子好大勇气,跑这里来唬人。三天不见,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这回事是由你领导着的样子。”
  马伯乐一边说着,张大耳朵一边在旁边笑。马伯乐还是说:“你知道不知道,老马现在分文皆无了,还看黄浦江大空战!大空战不能当饭吃。老马要当难民去了,老马完了!”
  马伯乐送走了张大耳朵,天也就黑了。马伯乐想:“怎么今天来好几个人呢?大概还有人来!”
  他等了一些时候,毕竟没有人再来敲门。于是他就睡觉了。
  “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
  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怕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
  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强,总还没有失去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固为屋子大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久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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