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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个挤着一个,马伯乐吃过了晚饭偶尔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没有目的,他不打算买什么,也没有别的事情,也不过去闲逛了一趟,因为一个人整天呆着,也太寂寞了。
  虽然马伯乐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若只是为着逃难,马伯乐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没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边带着怒骂:“真他妈的中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日本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马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湖涂人……”
  马伯乐在南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马伯乐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马伯乐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马伯乐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说:“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外国人,马伯乐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真他妈的中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为那是外国人,于是连忙就说:“Sorry,sorry!”
  那外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马伯乐一看那外国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马伯乐并不是看得起外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马伯乐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好热闹呵!
  马伯乐这次骂中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上海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马伯乐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从南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想:“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马伯乐一看:“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闸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过去了。
  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口就问人家:“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一连串地往下说着:“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眶当眶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的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到最前边去了。他想:“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外国人。外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以乱七八糟。
  马伯乐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马伯乐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国人,外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复兴”,是山东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主。马伯乐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山东黄县的话,马伯乐本非黄县人,而是青岛人,可是他立刻装成黄县的腔音。老板一听以为是一个同乡,照着他所指的就把一个大圆面包递给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头非常灵敏,黄县的话居然也能学得很像,这一点工夫也实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面包,心里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记了向那老板要一张纸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面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动乱中,若在平时,街上的人一定以为马伯乐的面包是偷来的,或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
  马伯乐买完了面包,天就黑下来,这是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二天。
  马伯乐虽然晚饭又吃了四五个蛋炒的饭,但心里又觉得有点空虚了,他想:“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这只是上海,青岛怎么还没逃呢?”
  这一天马伯乐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说是疲乏也不次于昨天,但是他睡觉没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样子,他终夜似乎没有睡什么。一夜他计划,计划他自己的个人的将来,他想:“逃难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自己终归逃到什么地方去?就不用说终归,就说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儿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认识人,是否可以找到一点职业,不然,家里若不给钱,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太太若来,将来逃就一块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钱。同时太太的钱花完了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太,有小雅格她们在一路,父亲是说不出不给钱的;就是不给我,他也必要给他的孙儿孙女的。现在就是这一个问题,就是怎样使太太马上出来,马上到上海来。”
  马伯乐正想到紧要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一种声响,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种声响不是平常的,而是很远很远的,十分像是大炮声,他想:“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经开炮了呢?”
  对于这大炮声马伯乐虽然是早已预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传了多少人,使人相信早晚必有这么一天。人家以为马伯乐走然是很喜欢这大炮声。而今他似乎听到了,可是他并不喜欢,反而觉得有点害怕。他把耳朵离开了枕头,等着那种声音再来第二下,等了一会,终于没有第二下,马伯乐这才又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来呢?我就说我要投军去,去打日本。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国家观念的。从我做学生的时候起,是凡闹学潮的时候,没有一次没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冲突的时候我站在最前边。那时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见过我这种行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国家观念是很深切的,现在我一说投军救国去了,她必然要害怕,而且父亲一听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马上来上海的,就这么做,打个电报去,一打电报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来的。”
  马伯乐翻了一个身,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觉得不行,不怎样妥当,一看就会看出来,这是我瞎说。上海还并未开火,我可怎么去投的军?往哪里投,去投谁,这简直是笑话,说给小孩子,小孩子也不会信,何况太太都让我骗怕了。她一看,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钱。他又想了第二个方法:“这回说,我要去当共产党,父亲最怕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们都相信共产党是专门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财产的。他们一听,就是太太未必来,也必寄钱给我的,一定寄钱给我的,给我钱让我买船票赶快回家。”
  马伯乐虽然又想好了一条计策,但还不妙,太太不来终究不算妙计,父亲给那一点点钱,一花就完,完了还是没有办法。还是太太跟在旁边是最好,最把握,最稳当。
  “那么以上两个计划都不用。用第三个,第三个是太太怀疑我……我若一说,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着急不着急,她一定一夜气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买船票就来的。我不要说得太硬,说得太硬,她会恼羞成怒,一气便真的不来了。这就吞吞吐吐地一说,似有似无,使她不见着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见人面又不能真信其无,惟有这样她才来得快,何况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过一个女朋友吗?”
  就这么办,马伯乐想定了计划,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没有睡。第二天起来是昏头昏脑的,好像太标记阳也大了,地球也有些旋转。有些脚轻头重,心里不耐烦。
  从这一夜起,马伯乐又阴郁下来,觉得很没有意思,很空虚,-直到虹口开了大炮,他也没再兴奋起来。
  北四川路开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开火”的传闻,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车子,是由英国巡捕押着逃出来的,那辆大卡车在夜里边是凄怆的很。什么车子也没有,只有它这一辆车子突突地跑了一条很长的空洞洞的大街,这是国际的逃难的车子,上边坐着白俄人,英国人,犹大人,也有一两个日本人。本来是英国捕房派的专车接他们的侨民的,别的国人也能坐到那车子上面,那是他们哀求的结果。
  大炮就要响了,北四川路静得鸦雀无声,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平常时满街的车子都没有了。一切在等待着战争。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上因为搬家,满街飞着乱纸。假如市街空旷起来,比旷野更要空旷得多。旷野是无边的,敞亮的,什么障碍也没有:而市街则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么怪物似的,空旷得比旷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当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学堂里去了。也可以说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学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国冲突起来损害着他们的侨民,另一方面他们怕全心全意的侨民反对这个战争,也许要跑到中国方面来。所以预先加以统制,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听命集中在一起,开起仗来好把他们一齐派兵押着用军舰运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没有入在呼吸了。偶尔有一小队一小队的日本警察,和几批主人逃走了,被主人抛下来的狗在街上走过。
  北四川路完全准备好了,完全在等待着战争。英租界、法租界却热闹极了,家家户户都堆满了箱笼包裹,到处是街谈巷议。新搬来的避难的房客对于这新环境,一时不能够适应下来,所以吵吵闹闹的,闹得大家不得安定,而况夜又热,谣言又多,所以一直闹到天明。
  天亮了,炮声人们还没有听到。
  也许是第二天夜晚才发炮呢!人们都如此以为着。
  于是照常地吃饭,洗衣裳,买米买柴。虽然是人们都带着未知的惊慌之色,但是在马伯乐看来,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仍是照旧生活的样子。
  “这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什么也算不了的。”
  马伯乐对于真正战争的开始,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看得再没有那么平凡的了。他不愿意看了,他不愿意听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了,都已经过去。
  日本人打中国那好比是几年前的事情。中国人逃难也陈旧得像是几年前的事情。虽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发响,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经开始打了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那般陈旧了。
  所以马伯乐再要听到谣传,说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开火之类,他一听就要睡着的样子。他表示了毫不关心的态度,他的眉头皱着,他的两个本来就很悲哀的眼睛,到这时候更显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复地想着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尽力宣传的日本人就要打来,而是日本人打来了应该逃到哪里去。“万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谓退一步想,就是应该往什么地方逃。
  “小日本打来必要有个准备。”
  他之所谓准备,就是逃的意思。绝不是日本人打来的时要大家一齐拼上了去。那为什么他不说“逃”而说“准备”,因为“准备”这个字比“逃”这字说起来似乎顺耳一些。
  马伯乐到现在连“准备”这个字也不说了。而只说:“万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觉得准备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应该立刻行动起来了。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人人都逃的时候可怎么办?车船将都要不够用了。一开起战来,交通将不够用的,运兵的运兵,载粮的载粮,还有工夫来运难民吗?逃难不早逃,逃晚了还行吗?
  马伯乐只在计划着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从青岛逃到上海来),所以对于日本人真正要打来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兴趣了。当上海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马伯乐听了,那简直平凡极了。好像他从前就已经听过,并不是第一次才听过。全上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马伯乐一个人是静静的,是一声不响的,他抽着烟卷,他躺在床上,把两只脚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着那黄昏昏的电灯。大炮早已响起来了,是从黄昏的时候响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飞机和中国飞机在黄浦江上大战,半面天空忽然来了一片云那样的,被飞机和火药的烟尘涂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发现了奇异的大不可挡的旋风,带着声音卷来了,不顾一切地、呜呜地、轧轧地响着,因为飞机在天空里边开放机关枪,流弹不时地打到租界上来。飞机越飞越近,好像要到全上海的头顶上来打的样子。这时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震惊的。
  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外边来看,等飞机越飞越近了,把人的脸色都吓得发白。难道全个的上海都将成为战场吗?刚一开战,人们是不知道战争要闹到什么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着很大的风,所以满街落着树叶。法租界的医院通通住满了伤兵。这些受了伤的战士用大汽车载着,汽车上边满覆了树枝,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来的。女救护员的胳膊上带着红十字,战士的身上染着红色的血渍。战士们为什么流了血?为了抵抗帝国主义的屠杀。伤兵的车子一到来,远近的人们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里庄严地看着。
  只有马伯乐什么也不看,在街上他阴郁地走着。他踏着树叶,他低头不语,他细细地思量着。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里呢?”
  他想:“南京吗?苏州吗?”
  南京和苏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儿。虽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难逃去的,未必不招待的。就是南京、苏州都去不成,汉口可总能去成的。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那里万没有错的。就是青岛还没开火,这是很大问题。太太不来一切都将谈不到的,“穷在家里,富在路上”,中国这句古语一点也没有说错。“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的确确这帮东西是坏得很。可是此后每天不都将在路上吗?
  “这是逃难呵,这是……”
  马伯乐想到出神的时候,几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来:“逃难没有钱能成吗?
  他看前边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一群人围着一辆大卡车,似乎从车上往下抬着什么。马伯乐一看那街口上红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个医院,临时收伤兵的。
  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他转个弯到另一条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没有几步,又是一辆伤兵的车子。伤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转过身又往回走,无奈太迟了,来不及了。终归那伤兵的车子赶过了他,且是从他的身边赶过的,所以那满车子染着血渍的光荣的中华民族的战士,不知不觉地让马伯乐深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伤兵为什么这样多呢?难道说中国方面的战况不好吗?
  中国方面的战况一不好,要逃难就更得快逃了。
  他觉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凄凉的,又加上阴天,落着毛毛小雨,实在有些阴森之感。清道夫这两天似乎也没扫街,人行道上也积着树叶。而且有些难民,一串一串地抱着孩子,提着些零碎东西在雨里边走着,蓬头散发的,赤腿裸脚的,还有大门洞里边也都挤满了难民,雨水流满了一大门洞,那些人就在湿水里边躺着,坐着。
  马伯乐一看,这真悲惨,中华民族还要痛苦到怎样的地步!我们能够不抵抗吗?
  “打呀!打呀!我们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见了第二个大门口、第三个大门口都满满地挤着难民,他想:“太太若真的不来,自己将来逃难下去,不也将要成为这个样子吗?”
  实在是可怕得很。马伯乐虽然不被父母十分疼爱,可是从小就吃得饱,穿得暖的。一个人会沦为这个样子,他从未想象过,所以他觉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处去了。
  一进门他照例地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他把它们扶起来之后就躺到床上去了,很疲乏,很无聊,一切没有意思。抽一支烟吧,抽完了一支还是再抽一支吧。一个人在烦闷的时候,就和生病了一样;尤其是马伯乐,他灰心的时候一到,他就软得和一滩泥似的了。比起生病来更甚,生了病他也不过多抽几支香烟就好了;可是他一无聊起来,香烟也没有用的。因为他始终相信,病不是怎样要紧的事情,最要紧的是当悲哀一侵入人体,那算是没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绝望了。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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