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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着父亲“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该怎样写呢?
  他觉得实在难以措词。但是他又一想,这算什么,该走就走。
  “现代有为的青年,作事若不果断,还行吗?”
  该带的东西就带,于是他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抓出不少乱东西来,有用的,无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
  钟打了半夜两点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
  天快亮的时候,他一听不好了,父亲就要起来了,同时像有开大门的声音。
  大概佣人们起来了!
  马伯乐出了一头顶汗,但是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若带东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东西就带不了。”
  他只稍微想一想:“还是一生的命运要紧,还是那些东西要紧?”
  “若是太太回来了,还走得了?”
  正这时候,父亲的房里有咳嗽的声音。不好了,赶快逃吧。
  马伯乐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顶帽子来,连领带也没有结,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连一夜没有睡觉赶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没有带。他实在很胆小的,但是他却机警。
  未发生的事情,他能预料到它要发生。坏的他能够越想越坏。悲观的事情让他一想,能够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点缺点的东西,让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来,那是已经要不得的了,非扔开不可了。
  他走路的时候,永久转着眼珠东看西看,好像有人随时要逮捕他。
  到饭馆去吃饭,一拉过椅子来,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净的。若是干净的他就坐下;若是脏的,也还是坐下。不过他总得站着踌躇一会,略有点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摆上桌来时,他得先施以检查的工夫。他检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样,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来的方纸块去擦,而是把筷子举到眼眉上细细地看。看过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来,很讲卫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来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净的。其实不对的,他的手帕一礼拜之内他洗澡的时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馆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连看也不看,是拉过来就坐的(有时他用手仔细地摸着那桌布,不过他是看那桌布绣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脏不脏)。刀叉拿过来时,并且给他一张白色的饭中。他连刀叉看也不着,无容怀疑的,拿过来就叉在肉饼上。
  他到中国商店去买东西,顶愿意争个便宜价钱,明明人家是标着定价的,他看看那定价的标码,他还要争。男人用的人造丝袜子,每双四角,他偏给三角半、结果不成。不成他也买了。他也绝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算盘:“这袜子不贵呀!四角钱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买,非五角不可。”
  既然他知道便宜,为什么还争价?
  他就是想,若能够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吗?不是越便宜越好吗?若白送给他,不就更好吗?
  到外国商店去买东西,他不争。让他争,他也不争。哪怕是没有标着价码的,只要外国人一说,两元就是两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点也没有显出对于钱他是很看重的样子,毫不思索地从腰包里取出来,他立刻付出去的。
  因为他一进了外国店铺,他就觉得那里边很庄严,那种庄严的空气很使他受压迫,他愿意买了东西赶快就走,赶快逃出来就算了。
  他说外国人没有好东西,他跟他父亲正是相反,他反对他父亲说外国这个好,那个好的。
  他虽然不宣传外国人怎样好,可是他却常骂中国人:“真他妈的中国人!”
  比方上汽车,大家乱挤,马伯乐也在其中挤着的,等人家挤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着:“真他妈的中国人!挤什么!”
  在街上走路,后边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他看看那但然而走去的人,他要驾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家的仆人,失手打了一只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真他妈的中国人!”
  好像外国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点伤着里边的信纸了,他把信张开一看,是丢了许多字的,他就说:“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的全身都是机警的,灵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样子。惟独他的两只眼睛常常闪视着悲哀。
  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带着不信任的光辉。他和别人对面谈话,他两个眼睛无时不注视在别人的身上,且是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地寻视,而后把视线安安定定地落在别人的脸上,向人这么看了一两分钟。
  这种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样子,从他的眼里放射出来不少的怜悯。
  好像他与谈话的人,是个同谋者,或者是个同党,有共同的幸与不幸联系着他,似乎很亲切但又不好表现的样子。
  马伯乐是悲哀的,他喜欢点文学,常常读一点小说,而且一边读着一边感叹着。
  “写得这样好呵!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读的大半是翻译小说,中国小说他也读,不过他读了常常感到写的不够劲。
  比方写狱中记一类事情的,他感觉他们写得太松散,一点也不紧张,写得吞吞吐吐,若是让他来写,他一定把狱中的黑暗暴露无遗,给它一点也不剩,一点也不留,要说的都说出来,要骂的都骂出来。惟独这才能够得上一个作家。
  尤其是在中国,中国的作家在现阶段是要积极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叹息着:“我若是个作家呀,我非领导抗日不可。中国不抗日,没有翻身的一天。”
  后来他开始从街上买了一打一打的稿纸口来。他决心开始写了。
  他读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的时候,那里边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尔基同样的生活经验,有的地方比高尔基的生活还丰富,高尔基他进过煤坑吗?而马伯乐进去过的。他父亲开小煤矿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进去玩的。
  他决心写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坐着,摆着沉思的架子。
  到了第七天,他还一个字没有写,他气得把稿纸撕掉了许多张。
  但他还是要写的,他还是常常往家里买稿纸。开初买的是金边的,后来买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买些白报纸回来。他说:“若想当个作家,稿纸是天天用,哪能尽用好的,好的大浪费了。”他和朋友们谈话,朋友们都谈到抗日问题上去,于是他想写的稿子,就越得写了。
  “若是写了抗日的,这不正是时候吗?这不正是负起领导作用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工作!这才是真正推动了历史的轮子。”
  他越想越伟大,似乎自己已经成了个将军了。
  于是他很庄严地用起功来。
  新买了许多书,不但书房,把太大的卧房也给摆起书架子。大大到厨房去煎鱼,孩子打开玻璃书架,把他的书给抛了满地,有的竟撕了几页,踏在脚下。
  “这书是借来的呀,你都给撕坏了,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马伯乐这一天可真气坏了,他从来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后边打他。可是这一天他实在气红了眼睛,把孩子按到床上打得哇哇地乱叫。
  开初那孩子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爸爸和他闹着玩的,所以被按到床上还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踢荡着小腿。马伯乐说:“好东西,你等着吧!”
  把孩子打了之后玻璃书橱也锁起来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断地从民众图书馆里往家搬书。他认识图书馆的办事员,所以他很自由的,愿意拿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不用登记,不用挂号。
  民众图书馆的书,马伯乐知道也是不能看,不过家里既然预备了书架,书多一点总是好看。
  从此他还戴起眼镜来,和一个真正的学者差不多了。
  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大屋里来。大太说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给他买一瓶鱼肝油来吃。
  不久,马伯乐就生了一点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么药的。也不过多吸几只烟也就好了。
  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他却写了点文章。
  他买了几本世界文学名著,有的他看过,有的还来不及看。但是其中他选了一本,那一本他昼夜抱着,尤其当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他几乎离不开那本书,他是写一写看一看的。
  那书是外国小说,并没有涉及到中国的事情。但他以为也没有多大关系,外国人的名字什么什么彼得罗夫,他用到他的小说上,他给改上一个李什么,王什么。,总之他把外国人都给改成中国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题“打日本”。现在这年头,你不写“打日本”,能有销路吗?再说你若想当一个作家,你不在前边领导着,那能被人承认吗?
  马伯乐没有什么职业、终年地闲着,从中学毕业后就这样。那年他虽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学念书,但是他没有考上,是在那里旁听。父亲也就因此不给他费用。虽然他假造了些凭据,写信用大学的信封,让父亲回信到XX大学,但也都没有生效。
  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爷,少爷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随便花钱。但他不成,他的父亲说过:非等我咽了气,你们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同时又常常说:“你们哪一个若嫌弃你爹老朽昏庸,哪一个就带着孩子、老婆另起炉灶去好啦。”
  马伯乐住在家里常常听这难听没有意思的话。虽然家里的床是软的,家的饭食是应时的,但总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样,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见父亲的脸色一不对,就得赶快躲开。
  每逢向父亲要一点零用的钱,比挖金子还难,钱拿到了手必得说:“感谢主,感谢在天的父。”
  他每逢和父亲要了钱来,都气得面红耳热,带钱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着就是:“真他妈的中国人!”
  而后他骂父亲是守财奴、看钱兽、保险箱、石头柜等等名词。
  可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还是省着省着花的。要买一套新的睡衣,旧的都穿不得了,让太太给缝了好几回了。
  一开口就要八块钱,八块钱倒不算贵,但是手里只有十块了,去了八块零用的又没有了。
  有时候同朋友去看看电影,人家请咱们,咱们也得请请人家!
  有时他手里完全空了时,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体己钱扔给他,大太做出一种不大好看的脸色来:“男子仅!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
  有一次马伯乐向父亲去要钱,父亲没有给,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大大说:“这老头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妈的中国人!”
  太太说:“也难怪父亲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岁的人啦。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
  若不是父亲把的紧一点,就像你这样的呀,将来非的卖老婆当孩子不可。一天两只手,除了要钱,就是吃饭,自己看看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我看父亲还算好的哪!若摊着穷父亲启不讨饭吃去!”
  马伯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我讨饭去不要紧哪,你不会看那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
  马伯乐还想往下说。
  可是太太伏在穿上就大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没有啦。那年你也不是发的什么疯,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镯呢?你还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谁的钱摆的阔?到今天我还没和你要,你到有嘴骂起我来。东家西家,秭秭妹妹的,人家出门都是满手金虎虎地戴着。咱们哪怕没有人家多,也总得有点呵。我嫁你马伯乐没有吃过香的,没有喝过辣的。动不动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
  跑到哪儿就会要钱,要钱的时候,写快信不够快,打来了电报。向我要钱的时候,越快越好。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给点气受。你还没的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的八千里之外去了。”
  马伯乐早就逃开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这顿乱说,若让父亲听到,“到那时侯可怎么办哪?”
  他下了楼,跑到二门口去,在影壁那里站着。
  影壁后面摆着一对大圆的玻璃养鱼缸。他一振动那沿,里面的鱼就更快地跑一阵。
  他看着,觉得很有趣。
  “人若是变个金鱼多好!金鱼只喝水,不吃饭,也不花钱的呀!”
  他正想着想着,楼上那连苦带吵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觉得真可怕,若是让父亲听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正想迈开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听不见这种哭声。他刚一转身,他听楼上喊着:“你给我金手镯呀!你给我金手镯!”
  这声音特别大,好像太太已经出来了,在走廊上喊着似的,听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没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楼上自己还是哭着,把一张亲手做的白花蓝地的小手帕也都哭湿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了满脸。把床单也哭湿了。
  她的无限的伤心,好像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
  “你马伯乐,好没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有一颗金星没有,你看看,你来看……”
  太太站起来一看,马伯乐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在床上,哭得比较更为悲哀,但只哭了几声就站起来了。
  很刚强的把眼泪止住,拿了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水,而后揩着脸,脸上火辣辣的热,用冷水一洗,觉得很凉爽。只是头有点昏,而且眼睛很红的。不能出去,出去让人看了难为情。
  只得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当天的日报看看,觉得很无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广告,说是新从上海来了一批时装,仕女们请早光临,就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件小绒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想若也买一件,到海边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灯光下边,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头,看见了穿衣镜里边,那红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来了:“还买这个买那个呢,有了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连挖带骗的……唉……”
  她叹了一口气,仍勉强地看报纸。她很不耐烦。
  “那样没出息的人,跟他一辈子也是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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