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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正在两难犹豫中,时晷已西,移入酉刻矣。
  忽香风习习,异味袭人,正东上一年少美人,约有二九方笄而未字者,蛾眉嫩如新柳,星服净若澄波,发挽巫峡之乌云,脸亲上林之红杏,楚女难同比艳,吴娃不敢争容;翠钿小巧,金钏玲珑,鸦青衫子轻扬,月白裙儿飘荡;鞋过潘妃,不数金莲铺地;笑强褒姒,何须白缮裂声,真有动人之情,更无可疑之象。手持筐篮,数茎竹笋,望予而过之。去而回顾,顾而生欢,远半里许,复转向予,放下筐篮,对予万福云:“妾乃东山杨氏,适夫甫月而良人告逝,上无舅姑之依,下无子女之育,父母早升,兄弟鲜有。妾念良人义重,誓不更醮,守贞于蓬草已期矣。今值亡日,于山中拾取笋菜,将为良人奠。然而贫穷寡独,心愿请僧道而未能,思追荐亡灵,得以早升天籍,妾之守固有益,而亡者亦获所也。其如不送何哉?幸逢仙长邂逅,顷不敢渎以衷曲,舍而去之;又念失此机逢,胡可再得。故冒耻含羞,特启仙长上听。倘有怜悯之心,得赐慈悲之德,降至寒居,为妾良人一食之施,存没佩恩也。幸仙长允焉。”
  予见其举动从容,语言文雅,谙三纲五常之理,诸三从四德之规,意为真也,但于经卷未知,初不许诺,被苦苦哀恳,勉强随之。
  至一宅宇,不甚宏大,雅洁可爱,四壁淡墨山水,中设灵座。入堂,命之上坐,拜予,予不受。云:“拜我良人,非为仙长,何劳辞?”
  拜毕,挈笋进内,时日昏矣。予以瓜田纳履,非取瓜而取瓜;李下整冠,非窃李而窃李。因辞要往。女曰:“仙长差矣。此处前无村居,后无店肆,又无庵庙寺观,何可容身。妾居净洁,尽可栖止。虽迅风暴雨,不入寡门,而贞节之操,断不染累。与其苟合于途人,孰若媒妁于佳偶。以千百年芳名而委于一旦,此土木所不为,而妾为之乎。”
  予因其所论侃侃,句句真情,乃安心听听。
  顷之,捧笋置案,共予对坐,更不言及祭夫一事,但劝之食,以眉目引意。予知其有不善意也,奈夜静无可脱,且重门扃闭。予自坚持主见,不动而已。女千般逞媚,百样妆娇,云:“仙长,今日之遇,天作之合,非人力致。仙长久旷之夫,妾身居怨之女。烈火枯柴,涸鱼活水,不可蹉跎。”
  予只不应默坐。女起,举箸云:“妾有新诃,愿垂清听。”
  词曰:
  光阴速,年华暗里相催促,相催促,美景良辰,会须欢足。
  金杯堪尽欣顾主,洞房最爱莲花烛、莲花烛,交颈鸳鸯,人人羡欲。
  “此词如何?”
  予不应。女曰:“妾制新声,再乞垂听。”
  曲曰:
  鸦髻蓬松半軃,美姿容,玉骨冰肤。
  远山翠黛两眉疏,秋波清溜情将注。
  更喜樱唇一点,桃腮半舒。
  薄罗笼笋,轻衫露眊,腰肢纤细多柔娜。
  又曰:
  美貌佳人可共,更芳年二九偏娇。
  盈盈态度忒妖娆,淡妆浓抹多堆俏。
  动人春色,令魂暗消;罗帏锦帐,鸾合凤交。
  其中滋味,须知道!
  “仙长不可耽误时光,与妾成其秦晋之欢,结此红丝之绾,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接祖宗百年之派,演子孙千世之脉,不胜于孤形独影,朝西暮东,如丧家犬,无主魂,飘萍浮梗,生乏养奉之需,亡无祭扫之基,为填淘补壑之物乎哉!”
  予听其淫词浪语,方觉其为逸童化也。予曰:“娘子休乱性以堕三涂!你听我道男女情欲的利害来。”
  予以麈柄击案,以节其音。曲曰:
  人身精气同滋水,百脉全凭精气充。真阳一点宜珍重,若念花柳成私哄。
  槁木枯荄萎朔风,滋干水竭年难永。娇娃却是戕身斧,美色真如伐木虫。
  多情妖孽将人弄,虽不是刚刀利刃,也曾杀尽了英雄。
  花容娇色从他爱,云水烟霞我自同。泰山心志难摇动,惜精养气资身用。
  不堕欢娱爱网中,总然乐事如春梦。清风是俺交游挈,皓月为吾锦帐朋。
  夫妻相惬鸳鱼共,这的是乾坤真趣,说甚么粉白脂红!
  “俺道家阴阳是夫妇,风月是朋友,花鸟是乐意的物,山水是适兴的景。果食充饥,泉涧解渴,草为衣,麻为履,鹿鹤为奴仆,云霞为车驾,天地为家宅,四海是生涯。要甚么快活?立甚么基业,生甚么子孙。终乾坤而不老,历岁月而常新,要甚的祭奠拜扫。”
  女闻言却有赧色,不敢近前。
  予猛思:“师曾授以小葫芦一枚,内有丹数粒,云可服之见心识性。今童已迷失来头,不知本根,可以此丹与焉。”
  于是探腰间取出葫芦,于案倾出丹丸,指女:“食此长年不饥,味香而美。”
  女哂而勿顾,予强之数,而终不视。予方纳葫芦于腰,而女化为柳精矣。张牙戏爪,将以攫予。予复以葫芦置案,隐几而假卧,徐窥其何如作为。柳见予卧,近几将葫芦窃而戏玩,倾丸于掌,食焉。食倾而凝立不动。又倾间,俯案呼予觉曰:“主人,主人,向于槐荫以主作,左右计穷,将身缢柳,托树之精,于此为妖,殊知作下恶孽。不识吾主至此,屡相触犯。乞恕童罪,带之回家。主德甚宏也。”
  言讫,下拜大恸。予以动心,亦惨然悲,悽然戚。又喜其见心识性,不终落妖途,可慰予望。遂将颠末与语,竟夜诉尽彼此情由。而东方白矣。正居于垂杨柳下。
  童曰:“仆自违主,仗此妖行。今得主救,其幸千万。此树不可留,恐后复为害。请主少远,仆将去此。”
  是时,童用力倒拔其树,连根而起,盖亦神哉。于焉将平昔所害骸骨尽埋于坑,祝天告罪,随予而行。
  行至绿槐将近,钟师坐于槐下。童遥见,指道:“往年正是这个贼道将我主人赚去,害我缢死,流落多年。今幸主仆重逢,枯木再华,涸鱼重水,他却又来了。待我前去把那贼道曳下,重投深谷之中,教他粉骨碎身。方才释我这一日怨气。”
  拭手拭脚,咬牙睁目,要奔将去。予喝之止。近前参见了师傅,童气尚未平。师用左手作如意印,童即下拜。
  师顾予云:“此童恶孽太深,未有功行,不得即带回庵。且子修炼已到,所少者善缘耳。吾有灵丹数粒,符术数道,斩邪降魔剑一口,付子前去。先由邯郸道进,随寓而安,逢危而济,见困而扶,大都以救人为急,化导归善。功行全满,吾自觅子,彼时可与童归哉。”
  呼童,命之曰:“尔一失本根,坠入凶类,为害既多,孽冤颇积。非尔主人救度,终为异物,永堕沉沦,今既不昧灵爽,本性证觉,是汝之幸也。然托柳成形,可即以柳为氏,宜名曰柳行童,与汝主佩其剑,跟随度世。从此之后,拒却邪魔,皈依正法,绝残忍之狼心,存慈悲之善念。好杀之机转为好生之德,不仁之举易为不忍之施。由大所爱以及于小所爱,自欲无伤以入于一无伤。才觉人心方动,即把道心潜存。一有贼欲相侵,即使禁捕相遏。庶可免其前愆,新其旧业,也终为汝主从矣。”
  命讫,一道清风腾空去了。柳行童望空又拜,自此绝无前日念头,全是一团无心,随予望邯郸道来。
  方憩于道左,有一书生飘飘而至,目予及柳行童微哂,因叩从来。予以卖药对。书生以长生药询,盖戏之耳。予答以:“长生药岂无,于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纯亦不已,文王之所以同乎天也,圣可同天。同天则不息,不息则无始无终。由此而言,则长生有药,不讵信乎?”
  又询:“天堂地狱之说果耶否?”
  答云:“天地人,三才理也,明与幽,三才判也。明有司宰,幽有鬼神,一定理也。善则心体明白,光大正直,与阳合德,恶则邪暗,偏曲昏晦,与阴合德。阳从阳类入于天,阴从阴类入于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定势也。又岂特在杳冥难测中哉。假若人之患病在寝,即是受诸地狱明验。心肠疸朽,是即剜割地狱;烂喉腐舌,是即犁耕地狱;灼燎烟火,是即火坑地狱;汤炮油炙,是即鼎镬地狱;顶门之疳,知是火盆之阴置也;腰间之瘘,知是转石之暗悬也。周身脓血之灾而痛不可当,非刀山之地狱而何?遍体拘挛之急而苦不可忍,非吊竿之地狱而何?身如千钧之压而转侧不顺,此磨碪之地狱焉;百骨如折而痛入筋肤,此捣拍之地狱焉;疮癞遍体而皮无完处者,剥皮地狱也;刺痛周身而肢如分裂者,锯解地狱也;食闻香味而食之不下咽,其诸饿鬼之地狱乎;物知所好而视之不能见,其诸黑暗之地狱乎;吐血成盆,下血成桶,又非血湖池地狱乎;东如蛇咬,西如蝟刺,又非恶犬村之地狱乎;恶热恶寒,时生战栗,重裘不暖,沸水不炎,如冰山地狱之受焉;食不遂餐,衣不遂服,卧疾岁月,天日不亲,或缧绁桎梏之加,或箠楚笞杖之及,如阿鼻地狱之入焉。此人间地下,幽事明征,先生胡惑乎?若夫高车驷马,前叱后呼,衣金紫,食肥甘,欲不求遂而自遂,志不求适而自适,游神于逍遥之境,怡情于快乐之乡,自居于天堂上矣。予昔曾受师一枕,枕之可以觉未来,睹诸天地间事,先生欲之乎?”
  书生默久,扣予姓氏,予以口口对,予扣书生,书生以卢对。予付以枕。生受之,眠予铡。未刻而梦回,告予以梦中见者,与所语一符,喟然叹曰:“富贵过眼浮云,功名人间逆旅,生寄死归,一觉之睡梦耳。请今弃家从师父游可乎?”
  予以卢生虽有善念,尚未坚笃,不受其游,止教以九转还丸,延生永命之术。遂别而往,此则为《邯郸梦》也。
  舍是而游于幽燕辽蓟之都,起疲癃于苫蓐,赈困苦于颠连。至泗水,登仲尼之坛,乃易服色为训蒙师,觅车假馆。有姬姓者,乃巨族,嗜性命之学,三子皆受《易》。遇予,与之谈先后天之理。嗣周即欣然延予诲诸子。其长通,仲达,季子适,恂恂厚士也。即执弟子礼事之。时附从者有若沈渊、孔达、周以敬、柏梁、公孙愚、陈悃、王子先、王子宗、孟机、孔胤哲、孔承、孔纪,同方合志之朋,卓尔见道,宛如昔宣尼弟子辈。止有鲁绍姬、汪宗圣二人,虽习于文而行类鄙者,稍有侮愒之态。
  予一日为诸生诵“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因发其旨:“夫周公以天纵之资,兼之以待之勤,备三王之德,施四事之美,摄国辅政,弭流言以回姬祚,挥车斧以摄奸心,主之以盛跻之懿德,而弘之以不匮之良谟,其才可谓美矣。然能折节下士,推己及人,吐哺以受刍牧之言,握发以听工师之策,不自满假,汲汲求善,欲被苍生,尽奠于明敏之域,而有才美者如周公而后已焉。此周公之所以为美才,此周公之美才为欢也。使公也,炫其所美,自珍其才而惟恐人之有才,自恃其美而惟恐人之有是美。则其才也,为末节焉,其美也,为虚务焉。此乃馀事,不足为贵重也。胡尚哉,无以观也。有公之才美且不可骄而吝,凡末于公与夫一才一艺之长者,又安可骄吝乎!公而骄吝,其才尚不足观,下于公者而骄吝,又奚足观乎。嗣而推焉,有天下者骄且吝则失其天下,有国者骄且吝则失其国,有家者骄且吝则失其家,有身者骄且吝则失其身。甚矣,骄吝之不可有也!尔诸生学为圣贤,将以上佐天子,下佐国家,中以立身扬名显其父母,可蹈此失耶!有宜改,无宜勉。予以诸生共。”
  二子闻旨,赧颜汗背,稽首受教。未一季而涣然冰释,率由谦退更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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