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方悟金重为钟。盖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胜,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师谓曰:“是生即荆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顷,而且受年劳,念已决乎?恐后不终,悔反成孽。”
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饰变耳。起而叩头:“肉眼凡胎,何识列师?往者之罪,均望天涵。”
师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责?”
复坐。“吾欲与李、张二师评道,子试论焉。”
李曰:“吾与若辈寄踪浮土,寓形块中,坚不如金,植不如树,活泼不如川渊,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马之纷纭,等蜉蝣之存没,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乐之感,不及花之一荣悴。穷通得丧之遇,不及时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尔隙尔,奠可测尔。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机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则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为三,三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无形无机。万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
李请吾师言。钟师曰:“小子听之。”
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脉在源头,不停机,昼夜流。
洪波涌出昆仑窦。不遗浍沟,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无渗漏。这根由静中识破,万古一春秋。
张师手击渔鼓,敲竹简,和声曰:
个个有源头,试看他,川上流。
琼珠滚出浮粱窦。百络似沟,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这根由决之使活。混混不知秋。
李师于座上挥起如意,击石一下,铿然有声,亦和之:
祖炁是关头,出真源,日夜流。
可怜塞了从来窦。泥淤这沟,污填那州。
几番破了坯儿漏。把根由从今透,却一派演长秋。
师云:“小子识之乎?”
予会悟饭顷,答云:“少悟。”
李,张二师云:“既如此,子可依韵和之,以卜所涵。”
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头,逝如斯,不断流。而今破得机关窦。湫渠浚沟,通江达州。
混沦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渊澈沚,历尽万年秋。
李师大悦云:“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问你那里来?”
予应曰:“来处来。”
曰:“有何如物?”
曰:“光光碌碌。”
李笑曰:“光光碌碌,这个动作的是甚么子?”
予无答。李曰:“听吾道:
本来何处觅行踪。二五凝成体质融。
日出扶桑红一点,树栽上苑景千丛。
老蚌明珠宁有种,高台宝镜却无容。
套出几多媸美象,寂然境界总空空。
这个实的是他,虚的是我;有的是他,无的是我;感而动者是他,寂而不动者是我。然有个我,必然有个他。无他,则做了个物,是匏瓜耳。无我,则做了栽植的样,那里有许多东东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动,凭他去千番百计做出圈套,我却端严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则来者不去,去者尽是他。认得这个来的路头,则去的路也不错,原处来,原处去。如此,则要来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个拘管得我着。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个束缚得我定。如今世上人,从这条路上来。始初间走不远,还认得这路数些子儿。看看走到广途大境,人多之处,就忘记了。急急回转,还不甚差远路。岂知被那途中最致,许多炫耀,夺目诱心,朝勾暮引,赁得一间房儿住着,积得许多金宝,恰好做个人家。那六贼钻穴逾墙,百般巧计来思量偷盗,不搬尽了家财,不肯休歇。弄到一个贫穷汉子,房儿破损。朝为轻风穿户,暮当细雨飘窗,垣塌墙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诱我的,抛我自去,我却无处安身。欲寻来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认得。无可奈何,只得东支西吾,随着个去处,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罢。甚至被他拖下钱债,结下冤仇,东不肯收,西不肯留,南边要骂,苦楚万端,狼狈特甚。只得寻个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与那来处原所在,如隔华夏,再也不认得回去,岂不可怜可怜。这个都是吃他的亏,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张,寻访来头。便是返本还原,归宗复祖。乾坤我的住居,阴阳我的夫妇,日月我的灯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块,风云我的发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终?何以来?何以往?何为生?何为死?纵观秦楚,旁观竞获,窃睹蚩项,只足为一笑耳。其得失为何哉?”
予曰:“敢问何术而至是乎?”
师曰:“功术不同,归原亦异。当参伍错综,以寻至上至玄至微至渊,乃为精品也。试为子言:
有如餐松服饵,不能遽脱,死生定息,忘形岂可?宗归百脉,丹田存想,调呼吸于绵绵,到底胎儿难结。息气凝思,见先天之渊默,终竞飞升不成。认口鼻为玄牝者,包风破网。以方寸为心田者,见祖忘宗。若积精为铅天,丹汞不完。以神气为子母,仙台远隔。开鼎以为链养,空劳功力之施,链乳兼平缩黾,乃是邪妄之术。三年九载,火候何堪?闭息服元,阴风作响。识心见性者,虽则有头,而终做阴灵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为拘执之玄。舌头岂是赤龙?眼闭却同狐息。顶作黄庭,肾为造化,泥而不通。尾宫为命,足窍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还元,差讹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补,从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论天魂并地魄,一餐终昼夜之食,反招肢瘦与形赢。曲身偃仰,叩五户以长鸣。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运双睛以反观,近也殊非。入诀之门,竦肩耸项,运脊骨之流通,此百脉可畅而一窍昏。书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礼斗瞻星,枉受辛劳,无补吁呵。摩按徒行,法术何功?吐浊入清之谈粗浅,食蔬餐淡之说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设坛,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灵药,岂缘铅炼汞烧?超众界而悟觉于无无,入玄关而参祥于有有。打开火里莲,拔出水中珠。
龙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龟蛇炉内,何须煅炼而暗里陶熔。动动之中,不动而真静;虚虚之际,不虚而成坚。有物先于天地,无形却在坯胎。走谷成声而千山应响,涉江飞浪而百海成波。许多烦恼,不关诸件营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还荣如死灰也。而遇火风吹灰者,复识鹊驾重楼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黄婆何必以说合婚姻?婴儿又焉用以养育成就?抽坎填离,补衲头之破孔;乾旋坤转,筑坍塌之垣墙。揣摩一窍之玄关者,各执昏迷之见;指书九转之丹法者,自持简陋之谈。驾金牛而周游八极,车黄河而倒转三关。皆为有迹之尘埃,不是无极之上乘。十二时中是气,一腔子内藏神。若徒纷扰于百径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夺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转,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奋千程,要知炼石可以补天,始信升云而能变化。这些儿活活泼泼,似个滚地的圆珠;毫忽子朗朗光光,胜那照天的明月。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识破机关窍,跳出死生门。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为久暂。打不破,揉不断,火不焦,水不湿。凭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动神惊。这是最一玄玄,却非多方术术。自家的事自家去寻,若问他人便错。一路子来,一路子去,如从别处即迷。子也有缘,吾焉能无语。”
说毕,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盘石之上。
予稽首谢诲,复命之坐。视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较胜,交州之枣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龙之肝而味尤美,似煮凤之肘而形不同。鹤脯不缘于制,鸾胎岂于烟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琼浆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苍穹碧落。劝酬良久,有白鹤青鸾群舞,低昂中节,俯仰有度,翩翩过于八冈,雍雍然愈于七德。舞毕,分立左右。数青表小童序列于下,击节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气呼吸兮,谷有声。扫千山之落叶兮,开九漠之阴云。寻之无影兮,察之无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难乎其与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从茂林而舒首兮,从啸虎而即生。开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觉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丽气,独盛于阳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独媚于晴明。装千红与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蕴清芬与秀质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乱扑兮,不断其精;由浪蝶之纷扰兮,弗丧其真。培根蒂之坚固兮,实而复生。历岁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气之氤氲兮,万物化醇。瀰得清宁兮,上下纷纭。遍六合以飞旋兮,不同野马之奔腾。覆九有以庇护兮,不惜雕琢之琼英。散则可以无管束兮,聚则可以成形。炼阴魄以布两间兮,化阳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变化以不定兮,喜僧舍与旗亭。何以为此肤骨兮,乃鹇羽而鹤翎。
其四歌曰:
秉此阴精兮,映乎太阳。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龙吐于宝珠兮,滚出乎汉洋。丽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独扬。无一物之不烛兮,如析是非之智囊。无一处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羡灵台之一点兮,历万古而如寻常。有盈虚而无止息兮,觉乎斯世之蒙盲。
众童歌阕,为之奏逍遥乐。金笙、玉管、凤笛、龙箫,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调花鼓。高声如九皋唳鹤而彻层霄,低声如万壑细泉而流重涧。其音或徐,有如尧行舜步,揖逊于庙廊之间;其音或疾,有如单牛羽骑,驰逸于行伍之内。或时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当会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或时敛焉而步间也,如洋洋圉圉,当万苏之顷,而未免鳞尾之停摇。加之以鹤舒颈而和,鸾鼓翅而鸣,凤调舌而作声,鹦清喉而步韵,倾耳之下,不觉神飘兴荡,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乐,不容述也。
乐终,二鹤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词曰:
碧云庵,远市朝。纤尘飞绝真幽俏。千株翠柏参金桂,几树琪花间碧桃,玉莲池内香风绕。
你看古砌重台,凤尾交灵芝,满径多瑶草。四时无谢花,千岁松何肴。这其间有许多景物,乐趣陶陶。
又歌曰:
浅浅溪,小小桥,岩头落涧琼珠倒,红霞灿烂铺山娇,皎月团圆挂岭梢,鸟鸣枝梢人踪杳。
你看石凳松阴石子敲,那知烦渴和饥饱。天空鸢阵飞,波静龙旋绕。这其间有无穷乐意,真个逍遥。
歌罢,与数鹤鼓翘,跃足耸颈,左盘右转,俯仰伸屈,万态千状。飞蹈一回,划然长鸣,声振九皋,遏飞云,彻霄汉,令人心旷意驰,神清气畅。三师大饮巨觞,开怀酬对,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几易月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