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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杯盘已残,肴核将尽,其李、张谓曰:“今日之会,为吕生开一窍也。可以脱,可以化,即可与偕至,毋滞时岁,以失事期。”
  钟师唯唯。李、张顾予曰:“子坚持坚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
  即跨鹤望西而去。予怅望久之,已喜其从仙游矣。第师尚未挈同行,怀闷虑耳。
  师曰:“二先生已去,吾与若盍往庵乎?今日之会乐乎否?子能不以乐为乐而不以忧为忧,不以聚为聚而不以散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乐其乐而我自若,忧其忧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无系,散者散而我无放,是实实而空空,空空而实实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饶过去了。”
  予受旨抵庵,与师居,事礼无二。恭心克一,严祗之忱,日新时茂。日则共师谈诀于松阴竹覆之下,夜则参玄于冥思默想之间,见本来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盗之妄像。万丈潭中,跳出双睛五虎,一坑火内,长起九吊金莲。圆珠盘上走,六剑匣间开。混混沌沌,露现胚胎。萌孽烦烦扰扰,澄澈浊浪浑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机。傀儡场前,枉自牵丝拽线,陶冶手里,空劳铸铁熔铜。有迹之真都是假,无形之假总成真。到此处,猛火炉中飞片雪,沸汤釜里下毫冰。舍屋时空,几度出游于六合,墙垣枉立,数番觔斗上三台。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无劳摩揣。
  师知予行到功满,一日,呼谓之曰:“无者,本来已见。有者,本来当知。从故道而复归故乡去来。子向于蒲阴村遇吾之师,曾为逸童立誓。今彼堕于凶道,子当授以诀法,度其归山,速便回庵,莫为尘累,迷此前途。”
  当日即以拂尘、盂瓢授予。予领之拜别,乘清风直往活水村来,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来于途。
  寻访竟日,父母已殁。惟刘氏守节为尼,家宅易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诵经于大士前。予径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净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则进?”
  予稽首受罪,上扣道众:“贫道远方山野,不知礼法,冒犯仙庵。但同为出家人,僧来看佛面。贫道外无遮体之衣,内乏充肠之食,兼以知识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驻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间得遇善信达长,自当酬谢还山。伏望开普济之门,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
  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斋米一升,打发那道人去,别处寺观安身。我这里虽是个庵儿,却是人家私宅,且又尽是女流,安你男子,不为稳便。”
  予不受斋米,向首座打个问讯:“老师,老师,我贫道特来仙庵。若不容留驻足,我要些斋粮,那个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师兄,与我做个伴儿,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这里,千年不出门。”
  那首座听说,红了面皮,发起大怒,骂云:“这野道人好生无礼!我这里是佛家弟子,清净法门,敢在此胡言乱语!又不是失心的颠汉,出此狂言,如不即行,当以法理。”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说出家清净,那里见得清净?南也不曾无,怎做得佛?你听我道着:
  那阿弥陀,不是个小可的诀。造端的功夫,全要把无名灭。一点操持,心坚似铁;一点男女,心温不热。把人世上的喜怒哀乐都收灭,把尘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绝。又那有是非强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锋油镬相侵也。我的慧眼禅心自不动也,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诀。”
  那首座听予唱罢,俯首片时,步下座来,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识高明,望垂指教。”
  予曰:“女师自何年出家?今经几载?”
  尼曰:“尼本士人之妻,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节。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经数载。”
  予曰:“女师可从吾出家么?”
  尼曰:“安有女从男子游?其迹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为戏,指示禅理。若必悭诲,即此请退,莫生疑义,乱我清规。”
  予曰:“女师,自古以来,那个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说嫁个丈夫,或高车驷马,衣紫腰金,居香闺绣阁之中,朝欢暮乐,金章紫诰,做夫人,享荣贵;或堆金积玉,穿珍带宝,百味奇馐,早元辰,夜元夕,称院君,呼妈妈。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寻佳配,耽误青年,食的黄齑淡饭,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门,怕听潇潇风雨;凄凉冷阁,愁闻滴滴更壶。春光娇媚,热泪看折钗斗草,暑炎天气,心钻听歌唱凉亭。秋风飒飒恨征鸿,冬雪飘飘悲被铁。受了这般苦楚,到老来又没个儿女送终。千万个出家,不曾有一个做佛。你肯还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听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门外,把庵门关上。予思言语恼了他,怎得他超凡脱壳?不免一化,径入经堂,用拂尘一挥,香烟气绕,天花乱坠。知事急报与尼姑:“那道人已关出门外,却又在经堂中把麈一拂,香飞花坠。”
  尼惊异,出见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乱弟子,弟子有死无二,更无别念。望仙兄他处驻驾。”
  予知其心真,乃云:“刘姑,你要见丈夫么?”
  尼云:“丈夫去久,生死不知。纵今返旋,亦决不从凡处也。倘来,当令另择佳偶,誓不再会。”
  予笑曰:“贫道与你丈夫同从金重师傅出家,他已得成正果,同我下山。我叫他去见你也,你看在后面来矣。”
  尼回头。予即见本相。尼再视予,默然若失,灵光已见,望予拜云:“夫已得道,何不度我?”
  予探囊中一丹,命服。即以彼锡柱指为鹤,命驾。只见半空钟师喝止,待命,鹤复为柱。予授偈云:
  半夜天中升皎月,三冬炉内飞琼雪。醍醐足注万顷田,舍利不须凡火灭。
  咦!三生不是望夫石,一脚蹬开朝天阙。
  书偈毕,拂衣离庵,至祖茔,访于山神。神呈祖父妣母皆已登仙界矣,不在鬼箓。予喜,回至蒲阴村。
  将及十余里外,抄化于村居,访其踪迹。一老叟白发潇然,扶藜倚扉,嗟叹不息,愁容可掬。予拱侍乞斋。叟曰:“师父何来?”
  予以抄化告。叟指前村:“师父不可往那荫茂路上去,有一奇怪,言之吓人。或如人形,或如树枝,或如虎狼,或如鬼魅,有时作妇人引诱子弟,有时作店肆邀人沽饮,有时吼叫如雷震川谷,有时跳跃如龙奋渊海。变态不常,兴妖万状,遇者粉骨,逢之碎身。大约同柳斡杨枝一般,所戕害者不下十百。如无过往之人,即掠近村男女,大小傍徨,室家惊扰。法无可禁,符无可降,谁不惧之。前者吾少子牧羊,被其罗而并食,师父可慎防焉。若遇此妖,其生休也,其身泯也,其同于羽化升也。师父奈之何?”
  予闻之,甚自责。此乃予贻伊戚,予贻众害,道未成而先作孽,功未积而罪先成。予何责之辞!幸吾师指示予此来,尤可追其将来也。不然,害愈烈矣。予辞谢叟,望茂林而行。叟呼而止者数,予不应,径往。
  将里许,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万里沙泥,拔倒千寻树木,有倒山翻海之势,予足不能履,身不能立,知其怪作也。用麈连拂数次,风恬息焉。顷之黑雾弥漫,连天贯地,日月无光,山川莫辨,白昼浑同长夜,对面不识谁何?轰轰有声,渐逼于予。予再拂麈,贯注存神,雾敛空山,云归溟海,朗然仍明。
  又里许,蓦地奔出一群豺狼,鼓吻张牙,向予吞食。予用手一指,喝声:“咄!休得无礼。”
  那一群豺狼却是数个杨柳柯枝。正看之间,一声响亮,南山崩半角,北岭破层天,响得怕人,心惊胆碎。跳出一个夜叉模样的物体,双眼如灯炬之明,一口如刀剑之横,发似蓬松乱叶,身如屈曲枯枝,五形尽露,四体不遮,手持狼牙大棍,跳跃飞腾,扑予欲食。予势不敌,连呼:“师父,师父。”
  盘膝坐下,凭其张手舞足,不敢近予身。贯注片时,吹气一口,彼即转身跳跃而去。予又起身。
  行里许,只见路口横架高枝,高如丘山,无一缝可通,回向后路,荆棘榛枳填塞,夹予在中。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心甚惶惶。急呼:“逸童,逸童,你何迷失至此,主仆之情岂顿忘也?吾此来为尔为害,特来救度,岂可反害吾也!”
  言毕,划然一声,半空丢下一枝柳树,将予罩定,但不敢肆害,尚有一隙灵光未昧耳。予又呼:“师父,师父。”
  将手一挥,其树自散。
  又行里许,将至其缢处,古木潇潇,人烟杳绝,禽鸟无飞。较日前予经时,又大殊矣。远近望见一个道者,飘飘然有物外之形,堂堂然有得道气象,绿袍青绦。黄冠翠履,手持净帚。向予笑迎曰:“师兄何来?请至小庵一憩何如?”
  予心知为逸童也,随之行之一庵,绿荫庭院,幽静可爱。予坐上,彼坐侧。忽又坐下,谈外丹之术,兼有取阴补阳,损人益己之说。予唯唯。少焉起,进茗果。予啖之,不以为异。彼喜而笑,以为中其术也。不知予荫纳之葫芦中。
  予因诱之曰:“师兄居此,木石为邻,鹿豕为友,风朝而万籁潇潇,月夕而孤形寂寂,寡闻寡见,何以开一窍之玄门?不识不知,安能致九转之丹法?幽境锁尘难观日,灵台蔽垢怎朝天?一失于爱网之中,再不出樊笼之外。做下了孽根,终当自爱;修得些好事,毕竟不亏。天堂那有恶人,地狱却无善类。九狐食人,何其暴也,而难逃渭水熊罴之歼;郁垒食鬼,何其雄也,面难免终南山进士之擒。古来积善可无灾,何见行凶能避患。为今之计,不若弃此阴凉之所,从我小道往名山胜境,投明师,拜真主,享逍遥极乐之福,去火坑苦恼之灾。缩地可以升天,长生得乎不死,以彼较此,孰为优哉。”
  彼笑而不答,他顾而支吾者久焉。月白东岗,昏窗秉烛,心尚迷执,略无悔悟之机,反以谑言戏之。忽然起如厕。予默坐以察动静。蓦地铿然一声,如刀斧掷于空石,使予悚而栗,惕而战。勃而色变,殆莫觉其何以为也。又哨作数声,勇跃予前,青面红晴剑牙,撑出头上一枝柳叶,娑娑如发,足如柳根,手如柳干,体乃错节。盖不必肆恶行威,而其体状象貌,已破人胆矣。纵予黄粱游地狱所目击诸狱之鬼卒,其可怪可哂可惊可畏者,未有如此之态也。向予拭手拭足,张牙睁日,进而退,有敢有不敢之势。予只瞑坐不动,存先天一气,想师在左右,咳唾一声,其妖遂灭却,却坐于左右之地。月下而星沉,云湛而日出,鸦鸣破暝,犬吠惊惶,四境杳然,绝无影响。
  拂衣望绿槐阴处而进,徘徊于山径之间,踌躇默想:“欲浩然长往,则逸童终堕孽途,负我济度之心。不践盟天之约,于修道有亏矣,岂能忍哉。若在此逗遛,而孽终隐去,不复再遇,何所寻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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