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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珠联璧合 苦尽甘来

  双珠忙将众人止住,只由一个年长的和龙都二人回答。一问经过,才知双玉、路清业已寻到,当地震山崩,火山爆发,还未遇救以前,也是受尽惊险,九死一生。总算二人机警耐苦,于万分凶险,疲劳饥渴之中,冲破种种难关,居然寻到当地,并且比双珠、阿成还要高明,刚一脱险便照直寻来,非但野人的来历风俗习惯以及烈凡都隐语信号,各种禁忌俱都得知,后半段简直如履康庄,丝毫不曾受到阻碍,来得更快。
  因当日星月佳节,野人内里只管狂欢,对外却是戒备森严,无论是哪一面,均有族中勇士轮流守望戒备,互相呼应,如临大敌,路清夫妇又算准星月佳节的半夜里赶到,以便早和双珠相见,事前均有预计,手中虽未持有人骨信符骷髅锁钥,另外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一件重要的东西,行近来路守望之处看明道旁标记,便照野人规矩,预先立定,由同来的人用土语大声呼喝,说明来意。
  事情也是真巧,如在昨日夜里赶到,双珠正当患难之中,就算来人本领高强,明白野人禁忌,能够分说,甚而连双珠也可救出险境。众怒之下,不容分辩,已先动手,野人人数既多,身轻力大,耳目灵警,仗着地理,群起拼命,事情仍是难料!这时双珠连阿成、鸦鸦都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本族里的贵客,防守的人一听说是双珠之妹,再听同来的人那样说法,立由树上纵下,欢呼礼拜,一面命人飞驰通报。
  路清夫妇知道野人规矩,听说姊姊在此受人优礼款待,连阿成都成了上宾,虽是意料中事,到底喜慰,也不急此一时,便照蛮俗,守在当地,等到老人阿庞传来号令,以礼来接,再行起身,一面听那通事转告双珠、阿成几次遇救脱险经过。
  老人阿庞本来爱极双珠,又因人骨锁钥失而复得,双珠为了此事受尽惊险,伤还未愈,阿成又将族中两个隐患除去,立此大功,双珠来意不及细谈,以为佳节一过就要起身。受了人家帮助,无以为报,一个又是最心爱的义女,本就不大过意,忽然闻报又来汉客,内一女子生得和双珠竟是一模一样,越发高兴。照着当地规矩,如在平日,外来汉客只不露出敌意便当客待,除花林塘禁地不得同意不能进去,月儿湖一带只不过湖,走往崖后均可随意走动。惟独星月佳节,外人不论汉人和别的种族,不经面请或是许可,照例不容入境。又当后半夜祭神焚燎献牲将要开始之际,不能走开。忙取金角发令,派出两个老人和十六个男女幼童,带了香花乐器、酒食应用之物,为防来人力乏,又命六个壮士抬了三副藤兜前往欢迎,一面命一幼童去向双珠送信。
  这些幼童都爱双珠和鸦鸦,经过昨夜到当日午前脱难时,又亲眼见到她和阿成许多英勇事迹,野人尚武,最重义气胆勇,本来就有好感,再听众人到处传说称赞不已,越发心生敬仰,都愿讨好亲热。旁边几个听到老人吩咐的,也都纷纷赶来,七八张嘴说之不已,话未说完,男女幼童,已来了一大群。
  双珠、阿成自是喜出望外。一则伤还未好,须要养息,并且双玉夫妇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刚刚派人往接,森林黑暗,就是野人走惯,这一往返,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到时不天亮也差不多。二则自己不愿参加寨舞礼节,连日人太疲劳,虽然睡了小半日,并未睡足,乐得借此养息,方才业已推托,再往接人,不好意思。这类野人性均忠实,不喜说谎,鸦鸦又在力劝,说:“姑姑一会就到,好娘脚痛,真要往接,也须禀告老公公,坐了藤兜前去。”
  双珠知道野人最重过节,每年轮值的人均有定数,又听龙都说起,每年过节照例只有十二人准备万一有事往来奔走之用,连那四外防守的壮士均是按年轮值,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走开。老人派成年壮士往迎,实是最大情面和最恭敬的礼节等语。双珠自然不肯,忙将幼童止住,力言行走不便,藤兜也坐不惯。为防老人阿庞派人引路,先连阿成也同止住,不令往接。
  后来听鸦鸦说:“当日佳节盛会,成年男女不愿离开,一半为了热闹欢喜,多吃酒肉,尽量歌舞狂欢,最重要还是为了当夜寨舞订婚,有许多便利的风俗,已婚夫妇又可借此一会互说各人长短,自己认错,赞美对方,男女一样,可以增加夫妻间的情爱,故此看得最重。老年失偶的人和幼童,只趁热闹一同欢乐,尤其幼童无什相干,除照例行礼而外,别无拘束。阿成叔叔如愿往迎,我们均可陪他前去,就便看看姑姑是不是和好娘娘长得一样,寻思本领是否相同。”
  话才出口,众幼童全都要去。
  双珠因知对方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节,比汉人过年祭祖还要热烈而有意思。龙都虽是如此说法,真能随意前往,已早赶去,何必还要自己开口?想了想,便将幼童劝住,说:“林中黑暗,今夜这等热闹,一年只有一次,如何可以虚度,何况我那妹子夫妇业已来到,天明前后必可相见,何必空跑一趟?你阿成叔叔急于往迎,本可自己寻去,但恐老公公客气多礼,好在龙都业已打算和我们一同上路,算是我们的人,要去就由他一人领路,你们不必同往。等我将来回到汉城,早晚必来看望老公公,那时龙都、鸦鸦也必同回。我们那里有许多东西均是你们心爱和喜用之物,我必大量送来,报答你们对我的好意吧!”
  这些小野人俱都天真听话,性情豪爽,先虽吵着要去,经双珠一劝,全都答应,又听将来送他们心爱之物,更高兴得又说又笑,连喊“好娘娘”不已。
  双珠见众幼童对她这样亲热,又都那么诚朴,没有丝毫虚伪,异口同声齐呼“好娘”,仿佛眼前八九十个男女幼童都成了自己的儿女。想起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一日夜的工夫,添出这许多幼童呼之为母,心中暗笑。见阿成急于往接双玉夫妇,越觉此人真个忠实心热,人更方正,并不因为痴爱自己,不舍离开,忘却正事,样样均以大体为重,实是难得。见龙都望着鸦鸦,似想约了同去,笑说:“她脚上伤还未好,如何能够同去!你忘了吗?”
  龙都闻言,忽想起鸦鸦腿上有伤,方觉扫兴。鸦鸦故意气道:“你莫以为沾在我的身上就算是好,我不喜欢这个。你能叫好娘娘喜欢,多做点事,才高兴呢!这不比方才还不曾答应要你同行,如今好娘娘业已许你一路出山,这是多么高兴!就这样跑一趟,去将好姑姑接来,你还偷懒吗?”
  龙都慌不迭分辩道:“鸦鸦,你莫冤枉我!我老记着方才的心事,以为两三日内便要分手,竟将好娘娘的话忘掉,只想和你多见些时。这是我欢喜太过,不曾细想倒是真的。你还要我学你的样,好容易盼得有了指望,能够同路。这等说法,岂不叫好娘娘看我是个无用的人,不喜欢我?你也没有面子呀!”
  鸦鸦方说:“你还不快走,说这些空话作什?只真出力,好娘娘怎么不欢喜你呢?”
  双珠笑对鸦鸦道:“龙都对你真好,你不要使他难过,故意怄人了。”
  龙都喜道:“还是好娘娘讲理,我真高兴,有什事情要我去做,拼了命都愿意。”
  鸦鸦微笑不答。
  双珠方想:这个女娃真个刁钻古怪,小小年纪也知用情,并有许多做作,使爱她的人颠倒。阿成业已全身披挂,带上兵器走将过来。双珠说:“你见了双玉、路清,不许再和方才那么主奴相称,下次再要喊我主人,我便生气。同是一人,有什高低?我家从祖父起,虽因行医收徒,种田无暇,请人相助,一向没有主仆之分,何况你我连共患难,你还救过我两次性命。就算我救过你,业已本上加利,添了一次,抵消有余。我救你只是一时凑巧,举手之劳,你却为我受尽惊险,九死一生。如以劳苦功高而论,我实相差大甚。固然人与人本应互助,谈不到什么恩德,到底终有人心。起初你强要为奴,不辞而别。我虽勉强答应,并非本心,实因上路在即,劝你不听,并未想到这远的路你竟能够去而复转,随后赶来,以为到了落魂崖,追赶不上,遇见你们同伴也就回去。就这样,我妹子还说我事前不应敷衍,她和妹夫是旁边附带的人,劝必不听,我却应该好言劝告,省你孤身一人多此冒险跋涉。
  “我因事前不曾想到你会悄悄起身,事后想起也颇不安,你以为做我奴隶我便喜欢,其实心中只有不快。你也堂堂男子,如何样样自卑!此是你们各种族中历代相传的恶习,连我汉人也都算上,均以为众之主,高高在上,把爱的人当作玩好的鹰犬,不爱的当成牛马猪羊,随同他们喜怒,玩弄驱遣,鞭打宰割,自己坐享现成,算是体面。而身受的人在积习相沿之下也都视为当然,对怕的人固是敢怒而不敢言,对他敬爱的人也以俯首听命先意承志讨他欢心。这等举动,一面是强暴残忍不合情理,一面也是卑鄙无耻没有出息。我们既是患难深交,便要彼此尊重,同心同德,做我们应做的事。像你这样恭顺,反而使我难过。你至多说是受过救命之恩,所以如此,你怎不把双方所出的力和所用的心比上一比,到底是谁欠了情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样自卑的人,我先看他不起,长此下去,如何肯和你亲近呢?”
  阿成人颇聪明,听出双珠虽是怪他的话,句句都是抬高他,并还入情入理,无法反驳。就这薄露轻嗔,也仿佛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由不得心生感慰,连声应诺。
  可是口中只管答应,一时还改不过来。借着龙都催走,便即起身。
  鸦鸦人小鬼大,聪明透顶,早就看出阿成固是痴恋热爱到无可形容,这位义母照样也受到感动,见她连妹子妹夫见面明言都来不及,惟恐阿成自卑,就这临走匆匆,会说了这一大套,有许多活虽然听不出来,意思却极显明。阿成走后,前面奏乐祭神,人都闻声奔去,她却低声悄说:“娘看阿成叔叔好吗?”
  双珠知她心灵,刚把头一点,忽然想起前事,脸便有些发热,笑问:“前面已在祭神,怎不去往行礼!你走不动吗?”
  鸦鸦笑答:“我走不动,跳得动,这一点路并不费事,何况方才我知龙都定要跟来,一半还是装的,稍慢一点,走也走到了。一则这里的人说得祖神威灵甚大,我想尽方法,每次留心,始终看不到一个真凭实据。自从爹娘死后,我样样都要用心,不是眼见,除非合理,决不肯信。从未见过什么神鬼,我想多半和我大姨二姨一样,全是假的。便大姨因我累次苦间,无话可答,也说许多都是手法和药草之力,说不出个道理。
  “内有一次,偷偷问老公公。他说:‘鬼神是假,人死便完,只为祖宗立有功劳,我们是他子孙,受过好处,理应借着祭神想念他的功劳,使人学他的样。如说没有鬼神,一般无知的人,怎肯学他的样呢?于是传将下来。中间遇上两位无知的祖先,想借神力管人,造上许多假话,本身又为妖巫所惑,只顾自己方便,好叫众人怕他,却不想引狼入室,为子孙留下许多大害。’老公公费了多少心力,虽将害人的二姨除去,从此不要巫婆作怪,但他想不出一个替代的方法,众人迷信神鬼之念又深,一直迁延下来,正恐他死之后,将来寨主没有他明白,又为妖巫所惑,心中愁急。并还说我聪明,这里寨主不限男女,谁功劳大谁做,只要大家愿意就行。说我年纪尚轻,以后如能当酋长,最好想出一个方法,使众人不要信鬼信神,比起以前更有威信,更得人心。不过事情尚早,今日之言不可对人说起等语。
  “像今夜星月佳节,全族中人有了过冬的粮,许多于肉业已风腌停当,大家快活一两日夜,原是快活的事,我也喜欢,但那摆前摆后,装腔作态,无故向天礼拜,费上许多事,连鬼神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天还是青的,星月还是亮的。这一两个月照例不会下雨,偶有一两年月被云遮,他们那些哭喊怪叫和见到月亮出来的狂欢,简直成了疯于,看去只有好笑,真不愿意,但不敢说。早晚有那一天,我如做了酋长,非将它去掉不可!
  “今夜在场的人,不问男女老少,虽然都要行礼,轮值守望和走开的人却不在内。
  我年纪小,又受了伤,我再装得重一点,他们决无话说。龙都的爹爹是老祭师,龙都以前信神,经我劝说,也讨厌这些礼节,方才明知就要祭神,借这引路为由,离开前面,一半是和阿成叔叔做伴,一半也是听我的话,不相信了。他们只见我人小伤重,谁也没有看出那药真灵,今早所受的伤早已止痛结疤,暂时虽还不能跑快,走动并不妨事。第一次祭神,因想我快离开这里,应该向祖宗礼拜,他们还在劝我。这接连两次,我就不愿意了,如非知道好娘娘醒转,想要陪伴谈上一会有趣得多,就便打听出山的事,多学汉家人的言语,我这时还不会来呢!”
  双珠见她真个灵慧无比,所说均颇有理,决非寻常幼童所能说出,况是一个未汗化的小蛮女,人又长得那么秀丽,灯月交辉之下越看越爱,搂在怀中说笑亲热,一面教她汉语,彼此对学。前面祭神之后,野人寨舞越发狂欢,疏星朗月之下,到处芦笙吹奏,蛮沤四起,这母女二人谈得高兴,直如未闻。
  中间鸦鸦的几个盟友和另外一些男女幼童,又各带了许多瓜果赶来亲热,一听在教汉语,全都想学,是来的人,都不想走开。总算前面热闹火炽头上,未来的幼童还不知道。半夜祭神之后,照例又是不问男女老少,各随其便,本身父母都不能过问,也无一人肯去安眠,所以许多幼童均不知道,否则来者更多。双珠是个温柔情热而又豪爽的侠义女子,本来就喜幼童,再见对方如此天真依恋,越发高兴,有问必答,又将山外之事挑那有趣的说了许多。听得众幼童,全都神往,如非双珠、鸦鸦同声劝阻,直恨不能全数跟去才对心思。
  光阴易过,不觉月落参横,离明不远,忽听前面传令和鼓乐欢呼之声。当地虽是到处灯火通明,芦笙、皮鼓通宵不断,由后半夜祭神之后寨舞开始,狂欢聚哄过一阵,人声乐声便由合而分,由密而疏,往四外分散开去。地方分布越广,森林内外到处芦笙吹动,情歌相答,比起方才热闹繁盛之景又是一种情趣。大群铜鼓皮鼓之声业早停止,只剩广场月台上面轮值奏乐的几个老野人吹打之声还是那么紧凑。人已少去十之七八,这时忽又成了一片繁喧。
  仰望东方遥空己露出一痕青色,料知双珠、路清已被接来。鸦鸦正在喜“姑姑来了!
  姑姑来了!我快看去。”
  双珠知她脚痛尚未痊愈,只是人太好胜,不肯示弱,刚将她一把拉住,笑说:“你不要忙,他们一会自会寻来。龙都和你阿成叔叔还未回来呢,怎能断定是他们?”
  鸦鸦只急呼得一声:“那不是他!”
  双珠目光到处,龙都已和受了惊的猿猴一般一路飞驰,纵跳而来。知道所料不差,心方一喜,因双玉夫妇和阿成一个未到,龙都跑得太急,心还有点不安,惟恐万一出什么变故,忽然瞥见阿成也跟在龙都的身后,穿行花树丛中,其急如飞。仔细一看,这长幼二人俱都神情兴奋,满面喜容,这才把心情放走,高兴非常。
  待要起立迎去,耳听接连两声“好娘娘”,龙都当先,已箭一般蹿将过来,双手连摇,口中急呼:“好娘娘先不要动!老公公叫我来说,他从昨夜到今天还没怎么睡过,人颇疲劳,又因此事奇怪,想和姑姑好娘娘细谈,惟恐当众款待虽极热闹,比较也恭敬得多,但要耽搁不少时候,又恐姑姑她们没有休息;特意令我传话,索性今夜睡足,养好精神,明日中午再行欢会。今早先把姑姑、姑爹陪来这里,令我们幼童俱都避开,先作商谈,再定行止。本来只许鸦鸦一人在旁,后听我说好娘娘已答应将我带走,老公公本听说过一个大概,他也是要去的人,这才答应连我一起。爹娘本不愿意我走,这时恰在旁边,听说老公公也要同去,反倒高兴起来。想不到这样顺遂,我真快活!老公公陪了姑姑、姑爹,已向众人把话说完,就往这里走来,等他们到后就知道了。”
  双珠知道阿成腿快,见他竟会落在龙都后面,料是连日疲劳不曾休息之故,如其说破,此人好胜,决不肯说,还要强为其难,见他立在身旁听龙都说话,也要开口,方说:“你两个跑了半夜还未休息,不必忙此一时,再说听个大概,反倒使人心焦纳闷。好在我妹子妹夫就要到来,你们索性坐在那里吃点饮食,等人来了,听他们细说详情吧。”
  阿成原知老人陪了路清夫妇业已起身,就要寻来,自己也实有些疲劳,便不再勉强,刚刚点头笑诺,便见前面火光闪动。定睛一看,那火光简直像条火龙,由前面绣崖花树之间穿林绕崖而来。这时天色似明未明,吃这大队火光一映,满崖的灯火又未熄灭,看去更显壮丽。
  双珠方想:“由昨夜醒来直到天明,这许多灯火,共只有人前来查看过两三次,来者都是一些幼童,并未见他换什灯烛。这满山满林的灯火又多,那些粗如人臂的燎火,均是油藤松枝和当地特产的油麻结成,又长又壮,最是经烧,一夜不能点完还不希奇。
  这些各式各样的竹丝、兽皮所制灯笼,大小不一,看去均有些巧思,几个最大的瓜灯,里面灯芯多到五六个,底层又是空的,最费蜡烛,怎么也不曾见他换过?先前只顾和鸦鸦说笑,并未细看,此时想起那日所带皮灯笼,里面灯芯形如一根粗的索头吊在里面,也未细问此是何物所制,这等耐燃?”
  前面火龙本是老人阿庞闻报客已接到,为表敬爱,率众往迎,虽因当夜旧例,没有外敌入境,为首诸人不到天明不得离开,只到来路林边为止。但因双珠、阿成连鸦鸦三人的英雄义举,使得全体野人心生敬仰,是得到信息的,都争先拿起火把随同迎接,客人到后,乐声一起,那些散往四面八方的情侣,也争先恐后欢呼而出,人声乐声立时汇合成了一片繁喧,热闹已极。老人阿庞,人未到前早有布置,宾主双方匆匆见面,略谈几句,便在众人欢呼迎送之中陪往林中走来。到了崖后花林边上,老人一声号令,便各立定,一字排开,照得满林花树连山崖一片通红,朝阳也由东方天边露出小半圈红影,快要往上升起。
  双珠一眼瞥见妹子、路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随同老人走来,满脸都是喜容,身上衣履也极整洁,看不出丝毫受惊受险风尘之色,越发心花大开,直恨不能扑上前去搂抱亲热,说上一阵。刚刚起立,便被龙都、鸦鸦一边一个暗中拉住。想起昨夜寨舞不曾参与,前面大群野人还在奏乐欢呼,用他们最尊敬的礼节,向自己这几个人表示敬爱之意。又见妹子、路清随同老人阿庞走来,神情虽极兴奋,行动却极从容。知道自己新来,许多风俗还不知道,妹子夫妇这等神情,必已受到高人指教,所以从容不迫。反正转眼就可见面,何必使人多疑,认作假装脚痛,不去参与他的盛会?
  念头一转,便扶着鸦鸦肩膀,随同新来这两人挥手欢呼,人却不走过去。心想同来还有一个通事,如何未见?以为是个途中相遇的别族山人,送到之后便各起身回转,所以没有跟来,否则不会这样熟悉。想过之后,也就拉倒。对面三人已同走进,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热情,二次又要迎上前去。
  相隔还有两丈,老人忽然转身立定,取出金角吹了两声。花林前面的大群野人立时同声欢呼,朝着这面礼拜起来。双珠见妹子业已走近,正要迎上前去,不曾留意,忽听双玉低呼:“姊姊快些还礼!”
  猛然警觉。双玉、路清已一齐将面朝外,三人也学野人一样,双手交叉,还拜起来。只有老人阿庞独立前面,一动不动。众野人见这几位佳客用平等之礼相答,越发高兴,又欢呼舞蹈了一阵,方始鼓乐齐鸣,仍化作一条火龙,往来路崖前转将过去。
  老人侧顾双珠等长幼六人齐向前面交拜,喜容满面看了一眼,又回过身来,先对龙都、鸦鸦道:“我恐此事机密重要,万一有什商量,想等听明你好娘娘姑姑他们来意,方使众人知道,故此不要他们跟来,却忘了无人做事。好在今早东西现成,你好娘娘又是我的好女儿,不比外客,由你二人在旁服侍,好让他们细谈来意吧!”
  说时,天已大亮,双珠等四人重向老人阿庞拜谢。老人用汉语笑答:“我们业已成了一家,无须客气。阿成将台上木墩搬来,龙都、鸦鸦去取酒肉瓜果,就在这里和你们饮食畅谈好了!”
  阿成等三人忙即赶去,双珠姊妹相抱亲热慰问了一阵,双珠又向路清谈了两句慰问庆幸的话,木墩也恰取到。老少七人便围着一个大木墩坐将下来。
  彼此都忙于谈问自身经历。老人阿庞笑说:“你姊妹弟兄都不要忙,一个说完一个再说。我已数十年不去汉城,许多事情俱都忘记,连话也只听得懂,不大会说了。反正不必急此一时,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起身。我知你姊妹弟兄相见必有话说,我连日又颇劳倦,打算睡上一会,起来好办事情。软床酒食全都现成,你们均可随意。你们所说不论何事,我必照办。但有一件,因昨日好女儿刚得脱险,人大疲乏,不曾细问,我虽料定你两姊妹是恩人子孙,不问明也不放心,意欲先问几句,只将此事问明,我就要去睡了。等我睡后,你们或是谈什么心事,或是睡了起来再说,俱都听便,不是好么?”
  双珠闻言,想起前事,知道老人阿庞虽是野人,心思最细,分明是恐自己姊妹还有背人的话要谈,又想借此打听来人是否平日念念不忘的恩人子孙,所以这等说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忙答:“遵命。”
  转问老人:“义父想问的话,可是想要打听五十年前曾在野人山内外行医的一位走方郎中,人都称他符老的吗?”
  老人虽早料到此事,闻言仍是惊喜交集,拉紧双珠的手,喜呼道:“你就是我恩人之女吗?我真该死!如何不曾细问来历,就收你做干女儿?”
  双珠也知自己所料一点不差,不等说完,忙接口道:“义父不必如此。符老是我祖父,早已去世。如今只我爹爹和我姊妹二人,还有我这位路清哥哥,一同住在江对面万花谷内,每日在小江楼行医。我爹爹起初也常往来山民墟落行医治病,不过出外时少。
  自从我娘去世,江对面又有三个大镇,求医的人甚多,这才改在当地治病,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离山他出。义父终年不出森林,几时与我祖父相识?日里上药时,那两样药膏均和我家所制一样,业已想到那是我家传出,还不知道双方交情这深。义父能对我们说吗?”
  老人阿庞一双老眼注定双珠姊妹,已泪花乱转,仿佛喜极欲位,兴奋到了极点。这时,阿成等长幼三人恰将酒肉鲜果取来,放在石上。老人一面招呼众人饮食,颤声说道:“好女儿,你不要忙。你妹子他们远来,先让她吃点东西。这话说来太长,我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数,虽然时刻想念,有许多事急切问还想不起来。今日一见,老恩人的子孙这等英勇能干。欢喜太过,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等我细想一想,再和你们说吧。”
  双珠姊妹和路清知道这位善良义勇、忠厚聪明的老野人感恩心切,事出意外,兴奋过度,加以事隔数十年,详情业已忘记,以致神情失常,忙即笑诺。
  老人随即低头寻思,想了一阵,方始详说经过。原来老人阿庞从小性便强毅,又极勇敢好奇,始而同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族中少年往外探路,先并不知森林外面还有世界,衣服饮食连风俗言语均有不同,只知照直走去,看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有无止境,是否还能寻到几处像月儿湖那么好的地方。连借打猎为由走了几次,都是受尽艰险,遇阻折回。最后一次,忽然救了一个别族采荒的山民,双方越谈越投机,得知汉城中的许多意想不到之事,当时心动,一同前往。快出山时,忽受毒蛇围攻,那两同伴为蛇所杀,归路已迷,只得随那山民出山。
  到了山寨之中,见山民的风俗衣食和各种由汉城中买来、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东西,虽极惊奇,但他从未忘却本来,由此随同所救山民往来汉城。如这样有好几年,老想把这许多新鲜事物学会,带回山去,未得其便,山民又是一个小部落中的头家,颇知感恩,待他极好,说森林中居住惊险劳苦,暗无天日,再三要他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室,不要回去。阿庞始终怀念他的故乡,虽然不肯,但是黑森林中暗如深夜,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决难回转,主人又是那样挽留,情不可却,勉强又住了三四年。正在思乡情切,山民忽然病死。
  阿庞英俊多力,山民中的少女俱都爱他,惟恐娶妻之后不能回去,丢下人家心又不忍,本就有些为难,不料左近有一女酋长将其看中,定要强逼成婚。始而不听,后被对方擒去吊打。阿庞恨极,半夜里挣断绑索,将女酋长刺死,想往野人山归路逃去。连在黑森林中窜了几天,食粮用尽,野兽、山果不见一个,又被毒虫咬伤,饥渴交加,人已万分疲敝。从小生长黑森林内,深知毒虫蛇蟒的厉害,那一带虽无蛇兽侵袭,毒虫甚多,只一倒地,便被群起来攻,转眼成为枯骨,休想活命。
  正在咬牙忍庸,勉强挣扎,先是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往前走去,后来实在力尽精疲,寸步难移,一时心中悲愤,刚伸手朝天怒吼得一声,猛觉两太阳直冒金星,头晕眼花,连挣两挣不曾立稳,就此跌倒在地。耳听侧面好似有人呐喊呼喝,知这一带就有人来,不是食人蛮,也是野蛮无比的部族,落在他们手中,‘不是被杀,便被掳去为奴,从此受尽苦痛,休想出头。精力用尽,又纵不起来,正待回刀自杀,眼前倏地一亮,目光到处,惊喜过度,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中,觉着本来奇痛麻痒、抓搔不得的几处伤毒,忽转清凉,嘴里有人往里灌水,人也渐渐明白过来。来人先已看到,知道遇见救星,张眼一看,人被滑竿抬起,快要上路,身旁立着方才所见那个满面笑容、自发飘胸的汉客,另外还有八个手持刀矛弓矢的花夷和十多个黑夷,四五十个山人。
  照着平日闻见,这些种族向例互相视若仇敌,除却是在汉城以内被那汉家官兵压住,只要三五成群在山野中相遇,十有八九必起争斗,便对走了单的孤身汉客,除非那人是走方郎中和货郎,也必勾动平日仇恨,掳杀出气。不知怎的,这四五种异族,六七十人合在一起,汉客又只一个老年人,大家偏会那样欢喜亲热。汉客更似一个领头人,谁都听他招呼,争先恐后,心中奇怪。因老人说他疲劳大甚,伤毒又重,不令开口,只得忍住,心中却是感激万分。
  因老人说那地方毒虫甚多,再往前去还有毒蛇猛兽,更是危险,并且人已脱力,伤愈之后,至少还要调养三月才能痊愈,因此将他带出山去。阿庞自无话说。到后才知那老人是个最有名的医生,各寨山民都把他当成救星看待,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人都称他符老或老爹,从二十几岁起便在山中行医,非但。医道高明,并喜为人排难解纷,“使各部落种族释嫌修好。同行这些山民多半受过救命之恩,自愿助他入山采药,以备救人之用。彼此虽是不同种的异族,在他化解之下,业已亲如家人。符老在大江两岸均有行医之所,在他医药调养之下,不满一月,人便复原。
  符老问明阿庞心意,大为夸奖,又看出他体格强健,聪明多力,一时高兴,竟传他熬练气力之法。本意还想传他武艺,不料阿庞思乡心切,因听符老几次劝告,所居黑森林月儿湖在森林最深处,不是孤身一人所能走到,意欲带他过江学上几年的武功和医道,再行设法送回,说得事情十分艰险,心里一急,还未住满一年,便背了老人,还拿了许多干粮药材,不辞而别。符老人最好胜,觉着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只要耐心劝说,终有说服之日,没想到这个野人如此深沉,和他说时,只是满面笑容,表示十分感激,并不全数照办,当地离家又远,所以连对家人均未说起,可是阿庞回去也非容易,受尽艰险,还未赶回故乡,便被别族野人掳去。
  事有凑巧,这一族的野人最是凶悍,专以掳劫侵杀为事,并还强迫掳去奴隶出外与人争杀。阿庞到后不久,便听敌人说起要往二百里外一个有水的部落中进犯,打算大举掳劫。阿庞仗着少年英勇,机警沉着,自知逃走不易,上来便先取得对方欢心,受点欺压也都忍耐。本就怀恨,打算时机一到设法逃走,得信之后细一打听,敌人所居之处正是自己的家乡,不禁又急又怒,竟冒奇险,冲破敌人的埋伏守望,连夜逃回告急。本来敌人势盛,非全族灭亡不可,仗着阿庞胆大心细,长于智计,由敌人口中探明途向走法,连夜逃回,先到两三天,全族中人都有准备,非但在他布置埋伏之下杀得敌人大败而归,并还乘胜追逐,扫荡敌人巢穴,得回许多牲畜、山粮、兽皮、荒金、各种应用之物,从此威震黑森林,阿庞也做了酋长。
  每一想到这位老恩人,心便难过,觉着对他不起,但又不能出山探望,一直深藏心中,没想到双珠姊妹竟是他的孙女,人又这样英雄胆勇,从所未见,一个又是他新收的义女,怎不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众人见他说时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再三劝慰。老人阿庞流泪喊道:“老恩人已死,我已无法报答。本来还想把你们的来意稍问几句,既是老恩人的子孙,无论何事,哪怕是座刀山火口,我也非去不可。你们都是受尽艰险,死里逃生,想必还有话说,谈上一会也该歇息。我到木台上去做完照例的事,将那几件祖神遗留之物藏起,也要睡上些时,养足精神,起来再谈。有什事情要我出力,你两姊妹只说一句,我必照办便了。”
  说罢,又向空交拜,高呼了三声“符老”,然后向众作别,笑容上带着两条泪痕,往木台上走去。
  众人想不到时机成熟,样样顺手,姊妹双方虽还不曾详说经过,业已料个八九,断定成功在即,宽心大放,喜慰非常。双珠早就吃饱,双玉、路清也吃了一个差不多,随即谈起双方因祸得福、转入成功一面之事。要知双玉所受惊险,如何到此,以及大破平天寨许多紧张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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