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出群情兴奋,转怒为喜,非但不怪自己偏心,反倒增加威信,也是喜极。仰望日色,恰巧当顶,忙用金角发令,分别去往星星泉沐浴,并派当年轮值的人,将这两具死尸迅速抬去火葬,打扫干净,准备黄昏月上,同度佳节。角声一止,众人相继欢呼散去。
老人见鸦鸦已经双珠取出伤药代为敷好伤处,忽然闻到药香甚熟,想起那日花林塘开她包袱,只知带有许多药粉药膏,不曾细看,见其手法有异,心中一动,越发高兴,忙喊:“好女儿,好孙孙!你们和阿成太辛苦了,可到林内软床上歇上些时,稍微养神,吃点酒肉,同度佳节吧!”
双珠等长幼二人自然疲极,鸦鸦身上又有好几处伤痕,虽经双珠上了伤药,也只暂时止往痛苦流血,本定事完为她洗涤,重新包扎,早就不耐久候,只为台上下野人对他三人欢呼热烈,并用英雄勇士、好人义气种种称赞的话同声欢啸,此是蛮族中最重要的礼节,必须接受,不能退走,还要忍着苦痛扬手欢呼,与之应和,以示亲热。其实阿成还好,双珠早已支持不住,手中还要抱着一个鸦鸦,一听说走,想起因祸得福,无意之中竟将欲寻的老野人寻到,人又这等好法,满心欢喜,刚刚应诺,待要转身,猛觉左手被人扶住,回看正是阿成,方想说“无须”,忽然一腿抽筋,又酸又痛,几乎不能举步。
回忆前事,知由昨日被擒到此,站立时太多,连经惊险挣扎,一夜无眠,本就疲劳不堪。第三次被擒时,连台上妇女均被激怒,用力最猛,绑得最紧,自己因见性命关头,阿成危机一发,心更冤苦悲愤,由不得生出一种强抗之力,拼命挣扎,比前两次也更加激烈。及至绝处逢生,惊喜交集之际,眼见鸦鸦小小年纪为她拼命壮烈情景,周身都是伤痕,人已快要倒地,只顾抢前扶抱。跟着又受众人欢呼尊敬,兴奋头上,全副心神贯注台下,忘了末次挣扎剧烈,腿已扭筋,又被人打了几下,只知受了点伤,还不觉得。
好容易挨到事完起身,这一转步才觉痛不可当。念头一转,便任阿成扶了一同走下。
那花林偏在崖侧的坡上。那崖通体壁立,满布苔薛,其碧如油,上下挂着好几条大小瀑布,宛如七八条玉龙银蛇蜿蜒飞舞,奔腾急蹿在那大片碧幕之上,共只这一片两三亩宽的浅坡,原是崖缺,经过老人阿庞多少年来经营布置,种了许多花树,种类甚多,一直通到崖后坡下,与后面大片花林相连,终年花开不断。坡前不远便是月儿湖的湾角,上面搭一条独木桥。湖中心那根擎天水柱,宛如一幢银花宝盖挺立湖上,玉雪纷飞,飘舞而下。水声轰轰,加上那些无数的水点,打在湖面之上,叮叮冬冬,响起一片繁音,直似大吕、黄钟,钧天广乐,萧韶竞奏,杂以笙簧,宏细相间,合成一种自然的音乐,美妙无与伦比。
老人所居木屋,专为祭神时暂居之用,由佳节前数m临时建成,虽然简单朴素,只有一座木台,上面用树干花草搭盖成一所小屋,大只方丈,仅容一二人居住,但是风景绮丽从来少见。台前并有一片空地,每株大花树下,均有野人。用生麻藤经结成的软床,和幼童摇篮一样悬在那里。
双珠回顾大群野人,除十几个男女幼童外,并无一人跟来,问知人已绕往坡后星星泉中沐浴,温泉虽不算小,为了当地人多,分班入浴要两三个时辰,日色偏西方得洗完。
自觉伤痛难忍,鸦鸦更是面容惨白,偎在自己怀中,抱紧头颈,不时低声娇呼“好娘娘”,亲热已极,越看越爱,也不住亲她额角。因不愿示弱,已然强忍苦痛往前走去。
好容易一步一步挨到木台前面,想随老人走往台上,不知怎的,腿又扭了一下,当时奇痛难忍,不禁“嗳”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幸而阿成在旁扶持,人已痛得面上变色,急汗交流。
老人闻声回顾,看出双珠苦痛狼狈之状。鸦鸦也是警觉,连声急呼:“好娘人太疲倦,昨夜想已受伤,老公公快帮她一帮!”
老人忙即立定,先想叫阿成抱将上去。双珠想起前情,自不愿意,连说:“无须。我在下面歇息也是一样。”
老人以为汉家女子怕羞,不愿当人受丈夫怜爱搂抱,忙令阿成接过鸦鸦,笑问双珠:“下面没有坐处,本定去往台上吃点酒肉,随你心意,在我屋中或是花林软床之上睡它一觉。看你神气,受伤想必不轻,人也过于疲劳。我是你的义父,如不嫌弃,由我捧你到软床上去可好?”
双珠连声谢诺。
老人大喜。双珠对这忠厚慈祥、朴实勇敢而又聪明机智的老人,早在无形中生出一种亲热尊敬之感,便由他用双手轻轻兜着肩背双腿,捧向软床之上放下。阿成自然关心双珠伤势,因鸦鸦对这义母十分依恋,定要同卧,不愿分开,好在野人所制软兜悬床又长又大,坚韧而有弹性,上面铺着极厚的兽皮和草席之类,睡在上面十分舒服,便将鸦鸦放在双珠床上与之并卧。
老人知道阿成也是连受惊险,一夜无眠,见相隔六七尺远还有一张软床与之斜对,便令卧在上面养息些时,等自己取来伤药,洗涤包扎之后再起饮食。阿成终不放心,先用蛮礼向老人拜谢好意,并说:“我主人乃符老大公的孙女,医道极好。她父亲符南洲本领更高,由伊拉瓦底江直到迈立开江那面,所有各寨山民受他好处的人甚多。我这位主人身边便有伤药,不过我不知道用法。只要向她问明,不消一日便可痊愈。来时曾在我们寨中试过,医了不少的人都是如此。”
说时,老人正代双珠将包袱兵刃取下,又将鸦鸦所剩毒刺吹针要去,以防转侧之间受了误伤,闻言想起前事,觉着阿成明是爱极双珠,无论一言一动均有至情流露,如何喊她主人?可是双珠并无种族之见,真个当他奴隶,阿成未说真名以前曾有过救命之恩的话,我一直当他二人情侣,双珠并未否认,是何原故?如其双方都有意思,求爱未成,像这样的好男好女,理应助其成功。这时,最好连自己的心事也先不去说破,等他们精神恢复,然后背人细问。如其所料不差,岂非一件快活事情?还有花蓝家寨酋是我恩人,当初曾经约有隐语,言明彼此有事均须出力扶助。双珠尚有许多话,因见人多,没有明言,也要向她探询,不必忙此一时。
想到这里,侧顾阿成,正向双珠躬身请间:“主人药在何处?如何用法?”
满面都是优喜之容。老人及听双珠所说药名,内有两种竟和自己所有一样,阿成又在忙取水瓢;笑说:“她们伤处我已看过,你主人只是扭了点筋,左脚红肿,又由昨日被擒立到现在,所以痛苦不堪。余者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你说那两种伤药,我这里甚多,也是昔年一位老恩公所留,虽是仿制,因这里药草力大性长,只比以前更有灵效,酒水棉布也都现成,当时便可取来。另一样药专为鸦鸦流血太多之用,你去取来。前说两样由我命人往取,代为医治。好女儿的药也许更灵,你们还要走上不少险路,莫要糟蹋,留在途中应急吧。”
双珠早就听说老人受过汉人救命之恩,并藏有大量灵药,凡是蛮荒森林中特有的伤毒重病,差不多全都能医。几次想问,均因星月佳节,相见时少,自己又防惹事,不肯到月儿湖来,未得机会。照他所说,这两样伤药全是祖父、父亲精制灵药,他如何会知道药名用法,一点不差,并还全是汉音?虽说近数十年来,这种药方逢人遍告,到处赠送,遇到山民求医,住得稍远的,恐其弄错,传方之外,并将药草原样以及制法功效、如何使用、药方叫什名字俱都一一指明,细心指教,不厌烦琐。来人如其粗蠢,还要留在小江楼随时观看,学会之后令其亲手配制,父亲在旁监督,往往闹到深夜才罢。一次没有学会,下次来了再学,外面当然传布开去。但听山兰说,老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年不曾出山,并且野人不与世通,怎会这样清楚?老人又说此是昔年一位老恩人所赐,莫非所说恩人便是祖父不成?事情如其巧合,看他这样感恩图报,性又那么忠实勇猛,在野人中具有极高威信,求他相助必更容易,心正高兴。
老人话未说完,鸦鸦几个结义的小盟友,连拉拉也在其内,一直守候在旁,早已分途往月儿湖对面飞驰而去。回得极快,药和酒水全都取到。阿成忙用木瓢取了清水,照双珠所说,为她洗涤伤处。双珠本想先医鸦鸦,同时想起方才危急关头阿成跪地亲脚,抱紧双腿以及追随扶持,全副心神贯注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又一动,方喊:“阿成,你怎不知轻重!鸦鸦人小,伤处比我厉害。快些医她,不要管我!”
鸦鸦本来偎在双珠怀中,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不时看完双珠又看阿成,想起大功告成,受人尊敬,还得了一个好亲娘,不久便与同行,省得一年到头闷在这黑暗的森林里面,看见父母遗迹悲伤难过,正说不出的得意洋洋,闻言忙道:“这药真灵!我已不痛。我要阿成叔叔先代我好娘娘洗脚医伤呢!”
阿成心虽愿意,但对双珠一心恭顺,尊若天神,见她说时面无笑容,本意恐其不快,再一回忆拼死替主,危急关头情不自禁的情形,越发面红心跳,哪里还敢下手?双珠见他本是万分至诚,因听自己一说立时缩退,面涨通红,仿佛又想下手又不敢违抗的神情,忍不住嫣然微笑。未及开口,老人已先说道:“你先去医治鸦鸦,等我医好你主人再来上药吧!”
阿成见双珠面有笑容,心才稍放,只是关切太甚,意欲早使止痛痊愈,本无他念,又觉老人年长能医,不像自己是个外行,由他亲自下手要强得多,忙即连声应诺,分头行事,将二女伤处污血洗净,用棉布蘸干。再由老人分别敷上伤药,连双珠脚筋也被揉转复原,转眼痛止凉生,暂时觉着舒服已极。
双珠一闻药香,便知祖传药方所制灵药,森林中的药料只有更好。见阿成还守在旁边,笑说:“蒙你两次救我性命,实在感激。你太辛苦,还不早点安息?养好精神起身,我还有话要说呢。”
阿成诺诺连声,因恐双珠嫌他粗野,特意去往后面相隔较远并有花树遮掩的软床之上卧倒。老人问知这长幼三人全都不饿,均要起身再吃,也就不再勉强。
那十几个幼童因要随同淋浴,也都相继散去。只老人业在清早浴过,同了四个轮值的男女幼童,走往木台小屋之内,准备夜来祭神之事不提。
双珠见旁边还有一个小野人坚持不去,问知是鸦鸦所交结义盟友之一,年纪最长,已十五岁,名叫龙都,这次出力最多,便朝他谢了两句,劝令卧在对面软榻之上。伤痛之后,卧处舒服,不由神倦欲眠,和鸦鸦谈不两句便自睡熟。醒来觉着左腿肿胀,不能弯转,鸦鸦业已不在身边。先颇惊奇,低头查看,才知未次被困时因为挣得太猛,吃套索的藤将腿上皮肉擦破一条小口。那藤大概有毒,老人敷药时只当扭了筋骨,揉好之后将药敷上,不曾留意。为了疲劳太甚,一觉睡醒,天已人夜,伤毒也是发作。且喜自己会医,不是外行,忙坐起一看,人已走光,耳听前面笙歌欢呼之声宛如潮涌,此起彼伏,热闹已极。腿虽肿胀微麻,因先敷有伤药,并不甚痛,精神业已恢复,又有一身极好武功,自然不在心上。
忙即坐起,觉着腹饥,正将旁边包袱打开,取出刀钳药物,待将毒血放掉,搽上药膏,再取泉水稍微梳洗,去往场上看野人过节热闹。好在十九以前,多么重要的事,野人除有强敌上门,照例也不会出去走动,索性候到过了十九,再向老人说明来意。忽然发现毒气甚重,不是先敷伤药也有消毒之功,减少许多危害,差一点没被蹿入筋骨里去。
这一惊真非小可!照此情势,在这两三日内,非但不能用力过猛,最好静养,路都不走才好得快,否则还要讨厌。深悔先前人太疲倦,以为老人是个内行,又大自恃本领,觉着伤处无什重要,只是疲劳大甚,扭了点筋,业已揉好上药便不妨事,不曾亲自细看。
役想到野人所用套索也会有毒,再不,便是未次被擒时节挣扎太猛,那些女野人又在怒火头上,知道老人袒护,下手暗算,用那有毒的藤鞭抽了一下。当时也曾觉着异样,因当生死关头,没有在意。跟着转危为安,兴奋太甚,就此忽略过去。
想到这里,方觉套索不应有毒,二次细心查看,果然肿处有几个细如毫发的黑点,忙用银针一挑,果是毒藤上面的刺毛,才知擦破之处的伤痕适逢其会混在一起,并不相干,乃是未了被蛮妇暗中抽了两鞭的伤毒。刚刚仔细用银针将毒刺全数挑出,放去污血,觉着腿上舒服了些,待取山泉洗涤上药,加以包扎,猛觉灯光照处,侧面地上现出一条人影,抬头一看,正是阿成捧了水瓢立在旁边,相隔约有两丈,目光正对自己。
双珠对他本极感念,先还以为他和鸦鸦去往湖前看热闹,不料远远守在一旁,因见自己医伤上药,忙去取了水来在旁等候,由不得心生感激,脱口喊了一声:“阿成!”
人便应声而至,到了面前,见双珠腿上紫血淋漓,惊呼道:“主人腿上中毒了!可要我将毒吸去?”
双珠笑说:“无妨,不消如此。再重一点的毒我也能治,可惜先不知道,耽误了些时候。今夜他们过节,我恐怕不能前往了。你怎不去随同过节,守在这里作什?”
阿成本将水瓢捧起,跪向床前。双珠苯了他一眼,接口笑说:“我不喜人恭敬,快些起来。”
说完,一面伸手将水接过,放在软床之上,边洗边谈。
阿成起身笑说:“方才老公公见主人睡得甚香,不令惊动。他说最热闹是在月上中天之后起始,此时尚早。主人又是外来贵客,并非本族中人,尽可随意,睡得这样香甜,可知劳倦太甚。暂时不要惊动,睡醒之后,照她心意,不可勉强。本来想留两人在此照应。我知今夜全体野人连那四外防守外敌的都要轮流到场,鸦鸦身还有伤,也非去不可,再三向他推谢,方始答应由我一人在此守候服侍。他把鸦鸦抱去不久,又命人送来许多酒肉和干鲜果子。我守在旁边等了两个时辰,见主人睡得十分安稳,因腿上盖有薄被,不曾揭看。连鸦鸦中间抽空赶回两次,均不知伤处有毒,肿胀这高。主人将伤医好,可要吃点东西吗?”
双珠问出阿成因自己不曾饮食,他也未用,便怪他道:“你怎如此心实!那多东西,少留一点我也吃不完。听鸦鸦说,你还是我被擒之后,经她苦劝,天明前吃过一顿,今日水米不打牙。你我连共患难,情义深厚,应和兄妹一样,何必这等拘束?快些取来,你先饮食。我还有点事,须往那旁走动。你却不许跟来,等我洗漱完毕再回来吃,不要等我。这主奴二字也须去掉。从今以后,你我算是结义兄妹。再要喊我主人,我就不理你了。”
阿成闻言心生惶恐,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对双珠一意服从,恨不能把这人顶在头上,含在嘴里,心里不肯违抗。当时虽是诺诺连声,说一句应一句,自己却觉不配,面上神情却是窘极。
双珠见他对于自己又是忠心又是义气,样样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不禁嫣然一笑,起身下床,一腿肿胀,行动当然不便。阿成忙用手扶,双珠也不拒绝,走出一段忽然停步,笑说:“你该回去吃东西了,我事完就来,不要等候。”
阿成颇知汉人风俗,强笑说道:“主人保重,走轻一点。”
随将腰间短矛拔下,递将过去,转身退走。
双珠见他真个忠实至诚,头也未回,一直走回原处,暗忖:“此人对我怎的如此敬爱?”
忽觉脸上有点发热,念头微转便自回身,用那短矛支地,往花林深处走去。有了手杖,果然轻便得多,事完回来,中途故意由侧面树后绕向小溪旁边洗漱。暗中偷看,阿成已将酒食果子摆向一个大树桩上,还取了一块山石放在旁边,把软床上的皮褥取了几张,上下铺好,人却立在一旁,似想心事神情,后来似因等时太久,心中悬念,连朝方才去路观望,几次想要起身寻去,走不几步重又退回,仿佛想往寻找,又恐怪他神气。
心中好笑,衣包本来带在身边,梳洗完毕,又将带去的衣服换上一件,然后拿了包袱,仗着一身轻功,颠着一只脚,手持短矛,点地而行,轻悄悄回到原处。耳听阿成自言自语,双手向天做出祷告之意。心想:“听他背后说些什么?”
忙即掩身树后,静心一听,越发感动。
原来阿成对于双珠虽是爱极,但是自惭形秽,双方年纪又差了十来岁,认定不配,此时正在向天祷告,表明心事,大意是说:“我真爱极主人,当她性命一样,但我知道不配做她丈夫,就她愿意,我也不敢。她真待我太好了,像我这样粗野丑陋的人,竟要我和她兄妹相称,如何承当得起!我别的不想,只望她老像现在这样待我,容我跟随一世,永不离开,将来回到汉城,不要变心照她汉家人男女不常见面的规矩逼我回去,就快活极了。我真后悔!今早野人快要杀我以前,我因爱她太甚,紧拖她的腿脚亲热不放,先还恐她动怒,想似见我快死的人,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对我安慰,面有笑容。彼时我真快活已极。后来遇救得生,来到这里,见她伤毒甚重,想要为她洗脚,她倒仿佛生气神情。此时想起,还在忧疑。恐其不快,所以后来守在一旁,她人未醒以前,我都不敢走过,醒后总算对我还是那么好法,才放了心。主人啊!我是你终身的奴,我虽爱你胜过我的性命,但我决不敢丝毫做你不快的事。我常听寨主夫妇闲谈,深知你们汉家妇女的风俗礼节,除却真在患难之中非我保护不可,或是你身有伤痛不能行动,必须用人扶抱,那是无法。从今以后,我决不敢碰你一下。像今早那样亲热,有过一次我已心满意足,死也甘心。便受那场惊险,也是万分值得的事,决不会再想第二次了,请你放心吧。”
说到这里,人又向前张望,走了几步,似恐自己嫌他跟踪,生出误会,叹了一口气,带着满脸盼望之容,低着个头,重又回转。
双珠立在树后,早已感动,心中好笑:此人真个痴得可怜,且看他以后是何光景?
少女心情,虽无嫁人之意,不知怎的生出一种微妙之感,竟将昔年和双玉一起时的童心勾动,看准对方来路,正打算冷不防由树后闪将出去吓他一跳,忽听身后鸦鸦笑呼:“阿成叔叔,你看是谁?一个人自言自语,捣的什么鬼呢?”
双珠闻言,猛想起自己是个未嫁人的少女,对方是个男子,对我如此颠倒,口气这等痴法,和他庄容相对尚难免于生心,情不自禁,如何还要故意戏弄引逗?老人阿庞和众野人自来都当我是他的情人爱侣,我也忘了分辩,鸦鸦偷偷掩来,必也有点疑心,睡前还曾想起,此时怎倒忘却?心方后悔,想要缩退,已是无及,恰巧鸦鸦颠着痛脚,跳跳钻钻,笑嘻嘻由左近树后现身赶来,忙即乘机一把抱住,刚喊得一声:“乖女儿!”
阿成正在低头回走,心中想事,闻声惊视,瞥见心上最敬爱的主人,业己立在方才坐处不远的花树之下灯火光中,吃满树繁花一映,又经过一次梳洗,比起方才酣睡初起,云鬓蓬松,缟衣不整,玉颜红晕情景,分外显得美如天仙,艳光照人。心方惊喜,鸦鸦已颠纵过来,双珠也回过身去,忙即抢上几步,因恐背后之言被其听去,心还怀着鬼胎,后见母女二人搂抱亲热,对他并无丝毫怒意,心又羡慕起来。方觉我和鸦鸦对换,那是多么快活!双珠忽然回顾,嫣然笑问:“你怎不吃,偏要等我作什?”
阿成原颇聪明,见她似嗔似喜,虽然有点埋怨,实是好意,心才放定,忙答:“阿成不饿,想等主人、鸦鸦回来同吃,热闹一点。再说主人不吃我先吃,心也不安,下次听话,不这样了。”
鸦鸦接口笑道:“你说鬼话呢!明知我在前面过节,许多叔叔伯伯、婆婆婶婶、哥哥姊姊们都喜欢我,老公公更把我抱来抱去,又夸又说,爱到极点,说得我都不好意思。
好容易挨到完场,他们开始寨舞,我见离半夜最后一次行礼谢神还有不少时候,再三推说脚痛,被人抱着不舒服,要回来养息一会,才得回来。龙都因他自己不能前来,我又快随好娘娘起身,不知何年相见,还不高兴,说我没有良心,怎会没有吃的!明是等好娘娘,偏要把我拉上。这大一个人说谎,多么羞呢!”
阿成方说:“我真是想你,我大感激你了!”
忽听树后又有一幼童接口道:“你回到这里来这样高兴,脚也不痛了,还说阿成叔叔说谎呢!”
鸦鸦回顾,见是龙都,赌气答道:“你不说不理我了吗?不去学他们的样在场中歌舞快活,来此作什?我脚不痛,偏说谎话,也没有良心,你管我呢!”
龙都听她埋怨,一点不急,反说好话,赔笑答道:“好鸦鸦,我不过说了一句错话,你已骂了我好几句,何必还要生气?没有你作对子,和他们一起歌舞有什么意思呢?”
鸦鸦方始转了笑容,问道:“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既来,便须陪我好娘娘,和我同玩,不许走呢。”
龙都笑答:“我娘说我年已十五,快成大人,去年业已加入歌舞群里,今年更要学那寨舞的礼节。我怎么说,娘先不让走开。后来我说:‘由昨日起,我们七个弟兄姊妹为了搜寻真凶手,帮助好人查探恶人诡计,共只午后睡了不多一会,便因寻鸦鸦跑来此地,一直未睡。如今有些疲倦,想来这里歇上一会。’娘说:‘今夜照例不是真有病痛不能支持,便快乐一夜,非到明日中午不睡,否则便于本身不利。索性头一次请神上祭时不出场也罢,既已出场,至少也应等神送走,才可离开。’还是不肯让我走开。我和娘正在争论,老公公忽然走来,笑说:‘今夜只是不睡,送神时节来此行礼便可有福,并不一定非在场上不可。何况花林本是祖宗当初居住之地,能够来此代我接待那两位好客,于我只有好处,并且龙都是寻鸦鸦同玩,你叫他睡,他也不肯。不必认真。他这一日夜的确劳苦,又有功劳。’说娘不应管我,我也不该说谎借口睡觉来此。说完,又说娘有福气,养我这样好儿子。我娘自然最听老公公的话,才许寻来。你不走,我如何会离开?
“来时老公公命我带话,说你方才归报,阿成叔叔至今不曾安眠。他已累了两日一夜,你好娘娘腿上伤毒未愈,正在自家医治,行走不便。我们过节虽极热闹,汉家人也许不惯,没有什么趣味。初来那日寨舞,好娘娘推说身上伤痛不肯同跳,他已看出几分。
日里忘了星月佳节,是场上的人,不论主客,后半夜谢神后便要歌舞饮酒,一同欢乐,各寻伴侣,跳到通宵。好娘娘是汉家女子,就未受伤,恐也不愿。她如不肯前来,阿成叔叔自然守在这里,不会独自上场。命我请问,他们两人去了自然极好,如其不愿,或是伤痛难忍,无须勉强。好在身有伤痛,由昨日起连受惊险劳苦,人都知道。就有什事商议,不到二十早上,说了也无用处。索性过节之后,老公公还有许多话要问,双方说明心意再作打算,只要好娘娘开口,定必照办。
“我看好娘娘连走路都要费事,如何能够寨舞?如其不愿前去,这里灯火甚亮,月光又好,吃的东西和前面差不多,我二人索性就在这里陪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同玩,要什东西,我去取来,省得我好鸦鸦踮着脚走,又不要人扶抱,看了心疼。到后半夜送神时节,我再背你前去,行完了礼再同回来。我已得到老公公允许,和你一样,睡否随便。
你如想睡,我便陪你同睡,你看可好?”
双珠知道蛮族早熟,鸦鸦貌相美秀,灵慧可爱,那小蛮人龙都年已十五六岁。蛮族中最尊敬有胆勇义气的人,双方本是从小一起生长的同盟骨肉之交,经过昨夜今早一场患难,情分越深。照龙都的神情口气,分明这一双小男女业已生出情爱。心方暗笑,猛一抬头瞥见阿成正看自己,不禁面上一红,假装不知,边吃边向龙都说:“老公公真体借人。我本心实想观礼,看你们过节热闹,无奈伤痛未愈,行动不便,能够不去再好没有,少时请代我向众人和老公公称谢。鸦鸦是我的好女儿,你们如此情厚,她不久便要同我起身,你舍得吗?”
龙都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鸦鸦冷笑道:“好娘娘,他才舍得呢!”
龙都急得脸涨通红道:“你哪知道我的心!自从天明前听你和我说那真话,说你起初打算自首,因你暗杀了两人连打死了一个,除那不要脸的山婆外,你那仇人夫妻都是这里众人平日敬爱的人。按照本族规矩,如寻不到当初害你父母的实证,你年纪小,说的话一不相信,便要抵命。那时我真急得要死!后来戛老麻被杀,得知你在无意之中得到祖神所留人骨锁钥,非但你可无事,连好娘娘和阿成叔叔均可保全。我正欢喜得要发疯,你偏说是事完便跟好娘娘起身,谁也拦你不住,前两日所说并非说笑,好娘娘、老公公已全答应。当时我难过极了,越想越舍不得你,因事紧急,你又拼命狂奔,救人要紧,无暇多说。后来跟到此地,见你和好娘娘身上伤痛刚敷好药要睡,我不忍心麻烦你,只得回去,一直都在盘算此事,也未睡过。沐浴之后,勉强挨了些时,直忍不住,赶来看望,心想:万一你真不要我跟去,多看上一会也是好的。不料你竟和我一样,并未合眼。我想你多睡一会隐在一旁偷看,没有出来,不知怎的,被你警觉。等我摇手劝阻,你已轻轻纵将下来。
“我问你平日和我那好,我们家乡均在此地,为何这样狠心,将我丢下,说走就走?
你说:‘今日心事第一是报父母之仇;第二是想照你亲娘所说,去到外面见识见识,然后回来,把我们月儿湖花林塘做得和外面一样,大家耕田种菜,使全族中人都有好房子住,都有好衣服穿和有好东西用,成为一个本族中的女英雄,学者公公受全族中人的敬爱,永远无人说他一句不好;第三才是和我好,所以非走不可,并非对我太薄。实在是见森林黑暗,毒虫猛兽太多,一有野烧地震便和那些未搬来的祖先一样,把人死光。不学老公公那样时时刻刻都在想法改变,就是暂时能够活将下去,一旦发生灾变,全数灭亡,何等痛心!我娘在日曾说,大的地震难得遇到,并且可凭我们祖先多少年来的经验,事前寻出的!日火口和受震动的地方设法避开,最讨厌还是大群毒蛇猛兽和那不知多少万万的毒虫,日夜都要命人四外守望,稍微疏忽就成大害。想起来都是树林太多,空地太少的原故,不知多少年来,人只能住在树上,时常都不放心。这还是老公公法子想得好,如在以前数十年,我们每日都要提心吊胆,人命更不希奇,随便死上几个那是常事,闹得人力越少,常时失群。非但天灾和毒蛇猛兽不能防御,便是外族中的侵害,也因人少,无力与抗。西边那几处部落,便因人少力弱,不知合群,衰弱下来。如能有人去到外面,把汉家人耕种建造以及他们做工的器具和使用的方法学会回来,在森林中开出大片田地,年年增加,我们的人少了灾害,自然越来越多,地方越大,也越强盛富足。我们不欺人,也不受人欺侮,自己好了,再把别的种族连在一起,大家来过安乐日子,不要争斗偷抢,以强欺弱。谁要无故强夺,明抢暗偷,我们便联合起来打他。人们无论走在哪里,都是快乐自在,岂不是好!我早听在心里。
“因我们的人不许出山,人小力弱,不认得路,每日只是梦想,如何能够做到?好容易得了一个好娘娘,真和亲娘一样待我,人又那样叫我看了喜欢,哪里还有这样好的机会?为此决计跟她同行,学了本事再回转来。你说我丢你没有良心,这句话实在无理。老公公常说为了众人的事把命送掉也是体面,何况还有许多好处早晚定可带将回来呢!你是我心爱的哥哥,当然一样快活受用,算起来也在其内,何曾将你丢下?并且我的心愿达到,立时回来,和你一起,以后由黑森林到外面这条路,也经我们用人力设法打通,不必冒着奇险在那暗如深夜的黑森林中乱钻乱窜,随便可以自在来往。我们人多,又是一条心,也决不怕外人欺侮,这是多好的事呢!你虽年轻,也是男子,一点不往远处打算,只想留我在此同玩,再过一两年成为夫妻更是快活,就这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真要爱我,有志气,便跟我走。’“我当时受了感动,决计先探老公公的口气。他如答应,娘便拦我不住,阿伯更无话说。如其不肯,等你们起身时节,我便偷偷跟去,反正要我的命也跟你去,办这一件大事决不回头。只恐好娘娘不愿带我同走却是难题,为此放心不下,一面又觉你平日说的许多好话也有假的。我们这样好法,我早已说过,无论何事,只你开口我必去做,有人欺你,也必与他拼命。你报仇之事始终还是一字不提。我一直听你支使,一直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晓得。直到昨日后半夜天明以前才知真相,心想:我这样爱你,你却把我当作外人,实在难过。这才故意引逗,说了两句气话,你便认真,不再理我,连扶也不要我扶,一个人跑来。你说多气人呢!”
鸦鸦闻言,越发露出感动得意之色,拉着龙都的手,笑说:“我早看出你真对我好,那还不是故意气你,逗着玩的?”
双珠见这两个幼童两小无猜,野人又极情真,互相拉手说笑,天真热爱亲密情景,正越看越有趣,想要开口,忽见六七个男女幼童,除鸦鸦结义盟友外,还有几个快成年的少年,飞驰跑来,老远欢呼,人声杂乱,笑语喧哗。还未听出说些什么,龙都已先迎上前去。方疑老人阿庞知道自己睡醒,命其来唤,忽听鸦鸦紧抓自己双手,喜叫道:“好娘还有几个同伴也寻来了!”
双珠闻言大喜,来人也是走近,立在身前,七八张嘴说之不已。阿成业已听出所说何事,也是喜极,连说:“这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