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潜惊心初定,好生侥幸。试探着往后洞内再一搜寻,除比前洞整洁外,只有好些怪物采得未食的肥桃山果。还有一块光滑大青石,想是怪物卧处,并无别物,当下取了桃果出洞。这一来,又耽延个把时辰。忙着赶路前进,一路飞跑。快到青狼寨山麓,日色又已偏西,忽听飕的一声,崖顶下飞来一枝东西。黄潜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纵开一看,乃是一只梭标颤巍巍斜插地上。知道崖上有人暗算,抬头一看,危崖耸立,山石崎岖,并不见一个人影。料是藏在暗处,正待喝问,猛地飕飕连声,又是四五枝长箭往下射来。黄潜喊声:“来得好!”
随使出一身本领,一面手接脚踢,将箭拨落;一面朝那发箭之处寻视,才看出乱草蓬蓬中隐现着几个山人影子。忙用土语大喊道:“我是汉客,孤身一人往青狼寨送货物,寻访亲友的。与你们无仇无怨,有话下来说,决不伤害你们,射我则甚?”
说罢,上面果然止住了射,好似有数人在互相商议。
待不一会,从蓬草中钻出一个山人,朝下喝道:“你这汉客可是从菜花墟来的么?要往我们寨里寻找哪个,快说。”
黄潜来时已知青狼寨岑氏夫妇与邻近各寨俱都有仇,如说实话,必有阻难。便答道:“我从省里出来,寻访一家姓颜的亲人。沿途打听,说他夫妻二人在你寨中行医,一路只在山中绕行,幸得一人指路到此,并不知什么菜花墟。”
黄潜言还未了,那山人脸上顿作失惊之状,将双手连连摇摆,意似叫黄潜不要再说。接着身子往下一俯,援着丛中隐着的一条藤蔓,便往崖下缒来。身后还有四个山人,也都由草里现身,相随援藤而下。为首一人说了句:“汉客且随我来,有话对你说呢。”
说罢,将黄潜引向崖后隐僻之处。行约半里多地,走人一个石洞,里面陈设山人卧具和食饮之物。先请黄潜在一竹榻上落座,余人便端上糌粑、山泉请用。
黄潜见他们意态不恶,行了半日,正用得着,也不作客套,拿来便吃。方要询问颜家踪迹,为首山人已经说道:“汉客你真大胆,敢一个人到此。这几日因黑王神恨了我们,虎豹到处伤人,遇上就死,再加上寨主夫妇又与金牛寨结了大仇,恐金牛寨主勾引菜花墟孟寨主前来报仇杀害,近寨一带添了好些眩望防守,见了生人,先发一标,答不上话,立时便放毒箭射死。这还不说,偏你寻的又是寨主的对头冤家。幸是我们这几个,如遇见寨主心腹近人,包你没有命在咧。”
黄潜闻言,不禁心惊。想了一想,问道:“我听说我那姓颜的亲人在此行医,你寨主不是甚为敬礼的么?怎的又是他的对头?如今他夫妻在这里么?”
山人答道:“颜恩客如在这里还说什么?你说的是从前的事啦!”
当下便把颜觍因神虎入寨,产子行医,先友后仇,以及岑氏夫妻日久疑忌,勾引韩登陷害,颜氏全家知机先逃,由一神猿救护,到了山口,吃金牛寨主父子预先派人埋伏接去的经过,一一详说了一遍。并说青狼寨恐老人父子不肯甘休,又惧神虎为祸,防御甚严。
自己和诸同伴俱曾受颜氏医病之德和老人父子厚待,对岑氏夫妻虐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无奈妻子、田业俱在青狼寨,暂时不能逃走。今知汉客是颜家亲人,为此实说。如要见他,可往金牛寨去,必能相遇,还受礼待。
黄潜知表兄嫂已脱险,才放了心。犹恐有误,再细一盘问颜氏全家名姓、容貌,除名字改去,添生一子外,无不与表兄嫂年貌吻合,料定无差。并问清遇见山女的地方便是金牛寨境,只怪一时没有耐心,未等山女送粮回来细问。事已经官,恐其金牛寨存身不住,又避往别处。因扰了山人饮食,又问出颜觍真情,心中甚喜,意欲取些银物作酬。
山人却是执意不受,说:“汉客是颜恩客的亲人,哪能要你谢礼?那日我们原受寨主逼迫,随三熊追杀恩客夫妇。后来三熊被白猿抓死,韩登同随去的官人死的死,捉的捉,一个也未逃回。我们俱受金牛寨小寨主蓝石郎之托,回来只说业已追上恩客,忽被黑王神和怪物抓死,没对岑氏夫妻说出实话。事隔不多天,恩客必还在金牛寨内居住。汉客去到那里,可请颜恩客向老少两寨主给我等说个好话。就说我们本是一家,如今都受岑氏夫妻虐待,听他寨中甚是安乐,十有九个都想投奔他去,只苦暂时走不脱身,稍有一点缝子,立时逃往。求他务必在寨口附近常派些好手睬望,遇上我们逃去的人,随时打个接应,免得被狗崽追上送命,就感恩不尽了。”
说完,又送了些食物。
黄潜自然满口答应。当下略问路途,别了山人,忙着上路。青狼寨出山的路本有好几条,虽不似螺盘湾那般迂曲盘绕,容易走迷,生人也不易走。黄潜行时因见来路弯转,心想抄近,向山人间路,走的是昔年老人初逃的夹谷,未由原来途径经行。满以为天刚昏黑,借着星月光辉连夜赶行,脚底多加点劲,第二日午时前后便可出山,到金牛寨与表兄嫂相会。谁知入谷一深,路便难走起来。先时目光虽被崖壁挡住,伏着练就目力,还能辨路前行。走出百十里,到了半夜,谷中忽然起了浓雾,伸手不辨五指。山风四起,虎啸猿啼,隔山应啸,石飞树舞,都成怪影,碍足牵衣,如有鬼物伺袭。荒山独行,越显景物郁暗阴森,凄厉可怖。有时行经雾稀之处,天上星光隐约可辨,可是谷深崖峻,黑暗之中,难以攀越,还得留神豺虎虫蛇潜伏伤人。黄潜无奈,只得借用剑光照路,偏生那雾越来越浓,剑光不能及远,仿佛一条银蛇在暗云中闪动,离身二三尺仍是茫然。
鼻孔中更时闻腥湿之气,恐雾中含有毒瘴,取了两粒灵丹咽服下去,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急走,只盼走出雾阵,得见星月。不料一个忙中有错,又走入了歧路,直到山雾渐消,天色向明,见了日头,才行发觉方向偏出东南,又把途径走错。
黄潜暗中奔驰,一夜无休,甚觉疲倦,一赌气,在路旁石上歇息,取出山人所赠干粮略吃了些。暗忖:“连日慌张,如撞见鬼一般,到处迷途差误,冤枉路不知走有多少,难道这也是命数注定?”
方在想起好气好笑,忽见谷旁尘土掀起,扒掘成一大坑,坑中似横卧着一个东西,五色斑斓,正对着初升朝日闪闪放光,烂若云锦。首尾俱被丛草挡住,看身躯粗大平扁,不似蛇蟒之类。黄潜心中一惊,立即站起,不敢招惹。先端详好了退步,定睛再视,丝毫不见动转。试取小石遥掷了三次,仍不见那东西丝毫动作,如死去的一般。试探着近前一看,那东西身长丈三四,生得与穿山甲相似。首尾俱已断裂,身上尽是兵刃之伤,残鳞断甲,坑内外到处都是,血迹犹新,像是刚死不久。用剑一刺,扑哧一声,虽然破甲而入,并不甚深。暗讶:“这东西不知是何怪兽?形态如此凶恶,鳞甲又极坚,必然厉害非凡。看伤痕,分明昨晚有人用兵器将它杀死。这蛮荒穷谷之中,哪来这等有本领的异人?”
越看越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腥血污秽,异人已杏,无可逗留。
黄潜正要寻路出谷,走不数十步,猛听野兽微微喘息之声发自头上。仰面寻视,危崖高耸,峭壁千寻,只离头两丈处一石突出,方广丈余。估量兽在石上,绕向前面较高之处一看,上面卧的正是昨日所见的那只白猿。周身银毛衬着好些血痕,红白相映,越显鲜明。一只长爪握着那束兜率仙芝,平置石上,仿佛睡时恐将灵药残损,故此将爪平伸,不使相近。一爪压在胸前,俯身贴石而卧,睡得甚是香甜。黄潜不禁大喜,忙用轻身功夫平地一纵,到了石上。见石上碎石罗列,白猿卧处似有裂痕。黄潜哪知白猿昨晚和适见怪兽喷云神涂斗了一夜,中毒疲乏,特地裂石藏宝,身卧其上,下面穴中还藏有两件异宝,一心只想把兜率仙芝取走。因知昨日洞中怪物是此猿除去,身上血迹又与坑中异兽相似,必然又死它手。为世除害,大是可嘉;看它动作、形象,似已通灵。如在此时乘机杀死,虽然容易,未免有乖好生之德。就此取草,将它惊醒,又必难于对付。
想了想,便右手举剑,左手拿了仙芝轻轻一提,居然得到手中,并未将猿惊觉,好生庆幸。
黄潜正要走去,继一想:“此猿毛白如雪,已是灵物,它如此珍惜仙芝,必知仙芝妙用,得时定也不易。这两晚连除二恶,便为此芝也说不定。自己不劳而获,殊觉于心不安,似应少酬其劳为是。恩师曾说,所赐两种灵药,一种只是医病而已;另一种仙效神奇:凡人服了,可以起沉菏而致修龄;如给稍有灵性的禽兽服了,足可抵它数十年苦修之功。自下山以来,所遇都是寻常病人,尚未用过,何不给它一粒,以尝其劳?”
当下把灵药取出一粒,轻轻塞在白猿爪内,然后纵身下石而去。
黄潜去时高兴,未免疏忽,举动稍微重了一些。白猿原因昨晚杀死喷云神狳时,中了毒雾,勉强飞纵石上,先想取走那先藏的一株兜率仙芝。后来觉着四肢酸软,头晕欲眠,一着急,刚把石头裂开,将所得二宝放入裂穴,已支持不住。手握仙芝,伏身卧倒,将穴遮蔽。它已是多年通灵神物,耳目心性何等机警敏锐,只不过暂时昏迷。睡梦中早就防到仙芝失盗,经过两个时辰昏睡,毒已断解,闻声便已惊醒。白猿一觉察爪中仙芝失去,立即暴怒欲起,无奈毒气未解,身仍疲软,不能转动。勉强侧过脸来一看,见一人影飞下石去,手持一剑,寒辉四射,迥非凡品。知道此时体力未复,来人厉害,动必无幸,尽管咬牙痛恨,连丝毫声息也未出。
白猿等人去较远,强自挣扎起立,觉爪掌中有一小物。拿起一看,乃是一粒丹药,清香扑鼻,知是灵药。暗骂“恶人!你盗了我辛苦得来的仙芝,一粒丹药就抵过么?上天下地,且难饶你呢。”
连忙吞服下去。再仔细查看,且喜所得二宝未失,便从穴中取出,分持在手。见盗芝人由东北退出旁谷,已转向峡谷山路,脚不沾尘,飞也似往前奔去,越知不是常人,这时初服灵药,四肢仍是疲软,哪敢贸然追去。只得爬上高处,干瞪着一双金睛火眼,望着前路发急,无可奈何。还算好,明夷子百炼灵丹,乃仙家至宝,白猿秉赋又与常兽不同,仅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了灵效。一阵腹痛过去,将毒下尽,体力虽不似往常矫捷,业已逐渐复原。再看盗芝人已跑出数十里外。仗着神目敏锐,凭高下视,目光所及,便能望见。当时急不可耐,惟恐其逃脱,立即飞身下石,顺路尾追。
追到后来,双方相隔不过二十来里。
白猿机智,前回因抱虎儿出游,遇见能人,几乎吃了大亏,从此有了戒心。尽管心中忿恨,紧随不舍,因恐又遇仙侠一流人物,一到将要追近,反而踌躇起来。心想:“先查看出敌人虚实,再作计较。如是能手,自忖敌他不过,便不上前自讨苦吃,等跟到落脚之处,暗中盗取回来。”
此举虽然稳妥,又恐敌人行至中途,将那粒兜率仙珠吃去,好生委决不下。谷径迂回,不时绕道,纵往高处前望,见仙芝仍系在敌人背上包袱外面,才放心下地,接着再追。它这里随地绕越,观望迟疑,黄潜脚程本快,且因途中耽延,愈发加紧急赶,所以中途未被追上。
后来将出山口,白猿追了多时,渐觉敌人无甚出奇之处,同时体力已复。暗忖:“那人宝剑虽利,不似能飞,脚底不过比常人快些,毫无异处。自己手上也有两件宝物利器,适才是身软无力,容他走脱,此时怕他何来?”
当下胆气一壮,便飞速追将下去。
白猿自然比黄潜要快得多,不消片刻,相隔便只十里左右。黄潜行经峰侧,因知入了金牛寨地界,意欲寻人间路;又加一口气跑了小半天,也想歇息歇息,过涧以后便将脚步放慢,不一会便被白猿追上。
自猿身步轻灵,跑起来声息全无,快要临近,黄潜还未觉察,黄潜因见前面有极清泉水,刚把包裹取下,待取待粮,猛一回头,见白猿追来,知它醒来失盗,跟踪报仇。
手中还拿着一长一短两件兵器,精光映日,来势厉害,不可轻敌。忙一纵身,先将包裹挂向道旁大树枝上。刚把宝剑出鞘,说时迟,那时快,白猿已长啸一声,右手一件三尖两刃,旁带三个如意钩环,长约五尺的怪兵器首先刺到。黄潜将剑一迎,锵的一声,刚挡过去,白猿左手一枝形似判官笔的兵刃,又复纵身当头点到。白猿身体矫捷,急如飘风,加上那一长一短两件兵刃形式奇特,光华灿灿,宝剑竟削它不动,黄潜剑法虽然出诸仙传,仅仅敌个平手,斗到后来,黄潜渐觉气力不加,恐斗长了吃亏,正待暗中施展法术防身取胜,颜觍已是赶下岭来唤住。两人互说前事,好生伤感。
那白猿到了岭上,便和虎儿在一处玩去。二人见虎儿拿着那两件奇怪兵器不住摆弄,要将过来一看,短的一技,都认得是武当内家最有名的兵器九宫笔。闻说当初武当派名家铜衫客最善用此笔,专破敌人真气,能发能收,与飞剑相似。那三尖两刃,附有三环月牙的一件,黄潜虽然学艺多年,平时常听乃师明夷子讲说各门派中仙剑利器的名称用法,多所闻识,也说不出它的名来,这两件怪兵器都是光华闪耀,照眼生撷,冷气森森,侵人肌发,知是宝物无疑。先当白猿送给虎儿,及至颜觍一问,白猿却又打着手势,意似不然。虎儿接口道:“它适才和我说,这两样宝贝连那仙果,原是给我找来的。因为这个,还和怪物打了两夜,它几乎被怪物抓死。等我向它要,它又说我年纪大小,爹爹妈妈不久要上京里去,剩我一人,怕被恶人抢去,只给我先玩上几天。等爹妈走了,它就拿这个送到我师父那里去,长大仍旧归我。到时,这东西还会飞。它现在想见黑哥哥,要爹爹回去呢。”
黄潜见虎儿一点小人,竟通兽语,大是惊异。颜觍又把生时许多异状,以及神虎。仙猿日常作伴护救之事,一一说了。
颜觍亲仇时刻在念,与黄潜相见,得知京中逆阉情形,本就跃跃欲试。再一听虎儿之言,知道白猿灵异,既说自己要往京师,必有原故,益发动了复仇之念,只不知虎儿怎生不去。便问白猿:“我夫妻与黄表弟去京办那事能成么?”
白猿点了点头,又伸手往金牛寨那方连知指。颜觍知它要自己回去,加上至戚好友化外重逢,也须倾吐心腹,石郎虽非外人,到底有些不便,当下便倡议回寨。四人一猿回到寨内,石郎知他有话要说,先自别去,准备酒肉,为新客接风。不提。
颜觍先引黄潜见了颜妻。虎儿、白猿自寻神虎去讫,颜觍夫妻与黄潜商量,逆阉声势日盛,近几年服了妖人丹药,体魄强健,虽说君宠已衰,究属传闻,不可置信,这样耗将下去,耗到几时?难得黄潜武艺高强,又学会临危脱身之法,正好出其不意,同往京师相机下手行刺,报了亲仇,再作打算,黄潜也觉父母之仇,该早报为是,艰危行险,均非所计。颜觍原意将妻子留居金牛寨。颜妻因自己也会武艺,不比寻常妇女。一则患难恩爱夫妻,不愿相离;二则同往,还可相助,有益无损。因此坚持欲往,只虎儿去留大是为难。颜觍因白猿曾有虎儿独留之言,忖道:“仇敌势盛,到处都有网罗,爪牙密布,又有妖人相助,此番前去全凭天佑,万里行险,侥幸一击,成败利钝实难预料。虎儿前往,不特孺子无知,徒多累赘,设有不幸,颜氏岂不绝了后嗣?石郎父子情深义重,托付与他,决无差错,何况又有神虎、灵猿日夕伴护。行刺成功,异日归来,父子重逢,自不必说;即使事败身死,此子天生异禀,大来也必能重报两世之仇,终以留此为是。”
便和颜妻说了。颜妻虽然不舍爱子,利害相权,也就无可奈何。
正说之间,虎儿已一手拉了白猿,一手用一根长索系了虎颈,连跳带蹦跑将进来,要黄潜观看神虎。黄潜见那黑虎生得那般威猛长大,也甚骇然。因听颜觍说起虎、猿许多异迹,便起立致了几句谢词。虎、猿也各点首微啸示意。颜妻嫌虎儿侮弄神虎,忙过去将虎颈长索解了,说了虎儿几句。哪虎微一转身蹲卧在地,虎儿便纵上身去骑了。
黄潜见虎与人如此亲呢,宛如家畜一般,问虎儿怎不害怕?颜妻笑道:“老表弟,你哪里知道。虎儿天生是野孩子,一身蛮力,有时犯起性来,大人都拗他不过。这里人家娃儿,大的小的都很多,前日石郎引了几个来,他都不爱和人家玩,独和神虎、仙猿在一处,形影不离。这还是神虎的伤刚好,须要调养些日,暂时不能劳顿呢。前在青狼寨,竟三天两日,独个儿和仙猿骑了神虎出游,一去大半天,到黑方回,也不知去些什么所在。有时连他爹都不叫跟去。这神虎也真和虎儿有缘,打降生那天起便佑护他,直到如今。这次还为我们受了重伤。平时任是多厉害的猛恶野东西,闻声望影而逃,不敢近身,挨着它便即送命。青狼寨上千山人刀矛齐上,毒箭乱射,也未伤它一点皮毛,反吃它扑伤了寨主。这样威猛,却和虎儿亲热得驯羊相似,随他怎样侮弄,决不在意。我常恐虎儿无知,招神虎、仙猿生气,每每喝止,它还不愿呢。”
黄潜闻言,猛想:“逆阉门下豢养着许多异派中的能手,便是厂卫、家将,也都大半精通武艺,此番前去,利器必不可少,三人中仅自己有一宝剑,如何济事?”
又想:“白猿现有两件宝器,长的一件虽不知名,内家功艺触类可以旁通,看形式,大约与内家七宝中的月牙钩连刃用法相同。短的一枝明是九宫笔,更听恩师指点过,当时因手边没有此笔,不曾练习,用法还全记得。听见表兄嫂说,这多年来因一心复仇,常背人勤习,武功并未荒废,只未经高明人指点,遇见大敌,恐难必胜罢了。何不将这两件宝器借来,按照恩师传授,略加变化,教他夫妻练上些日,学会了再走,岂不要好得多?”
当下忙叫颜觍去和白猿商量。白猿闻言,先是搔首沉思,颜、黄等三人看出它作难神情,以为不允,又不便勉强,方在失望。隔了些时,白猿忽朝虎儿连叫带比。虎儿喜叫道:“爹爹,白哥哥答应借啦。等爹、妈、表叔一走,他随后还跟去呢。”
颜、黄等三人闻言大喜。这两件宝器原插在虎儿背上,便取了过来。
一会,老人父子过访,说已备酒肉,来请佳客前去接风洗尘。三人谢了,携了虎儿,同往大寨。当晚尽欢而散。
第二日早起,黄潜因兜率仙芝中一粒灵果为虎儿吃了,下余芝草已不能移植。此芝功能益气增力,轻身明目,自己服过,知道用法,正好与表兄嫂服用。便向颜妻要了一块玉牌,将芝草碾碎为泥,加和了两粒灵丹,盛入瓦罐,吩咐用细绢将口密封,交与随侍山女,依法九蒸九晒,以备服用。然后老幼四人带了猿、虎同往寨侧僻静空旷之处,教颜氏夫妻练那九宫笔和月牙钩连刃。石郎昨晚得信,练时也走来旁观,并备酒食助兴。
因忙着练成好早起身,率性连饭都未回去吃,夫妻二人轮流演习。好在原是会家,又都聪明坚毅,自然一点便透,一学便成。虎儿见父母相随表叔学艺,兔起鸽落,纵跃如飞,周身寒光闪闪,不禁心喜,强磨着黄潜教他。黄潜情不可却,趁着闲时,意欲引逗为乐,略为教他几手。谁知虎儿天生奇禀,初生不久便服仙丹,前随猿、虎出游;多食灵药异果,体力、精气本胜常人十倍,加以昨日又服了一粒兜率仙珠,身子益发轻灵,适才旁观,早已心领神会。见黄潜只教了几手容易的,憨嘻嘻地笑道:“表叔,这个我会呢。”
接过九宫笔,一个黄鹊冲霄之势,一双小脚一点,便凌空飞纵起三五丈,施展开来。
黄潜虽知他不是凡儿,却也不料竟是如此神异,好生惊赞。暗忖:“此儿有此身手,如非恐万一事败,同归于尽,将他教好武艺带走,这倒是个绝好帮手呢。”
正在心动,虎儿练未几下,方在起劲,旁蹲白猿忽然一声长啸,纵越空中,将虎儿接住,抱将下来,将九宫笔夺过,递与黄潜,指着虎儿连啸不已。虎儿性强,头一次受白猿强制,气得要哭,伸着一只小手,朝白猿头上不住乱抓乱打。白猿也不发怒,仍是连叫带比,只不放他下地。颜妻见状大惊,刚出声喝止,虎儿已解白猿之意,紧抱猿颈,喜笑颜开起来。
颜氏夫妻见状奇怪,喝问虎儿是何原故。虎儿刚说了句:“白哥哥不要我跟表叔学,他有好……”
言还未了,白猿将手一摇怒啸了两声。虎儿又说了句:“白哥哥不许我说呢。”
便不往下再说,径拉了白猿,骑虎往林谷中走去。
虎儿起初看得那般起劲,自经白猿这一来,从此三人练时,他自和猿、虎四处游玩,除有时与父母同食饮外,绝少在场之时。颜、黄三人俱不知白猿不许虎儿从学之意何在。
人本大小,三人又忙着用功,每早起身练到黄昏日落。为求深造,回去又由黄潜传授坐功练气之法。又知虎儿有此神虎、灵猿随护,决无差错,俱没留神他的行止,也没再向他盘问。只石郎细心,见虎儿自第一日学九宫笔,被白猿禁止之后,每次骑虎出游,多半由寨侧林谷中出去,却由后寨僻径中回来。知道寨前后一东一西,相差大多,路更绝险,完全背道而行,绕越往返不下六七百里,而每出却只有一整天的时候,有时仅只三四个时辰。虽然有些奇怪,因猿、虎灵迹久著,虎儿又是生有自来,以为颜、黄二人一个能通神会算,一个是仙人门徒,会有仙法,既然置之不问,想必无关紧要,略想了想,也就未提。因此颜氏夫妻始终没问虎儿在何处游玩,相隔金牛寨多远。
忙里光阴易过,不觉便是半年多光景。颜氏夫妻进境神速,居然分别将两件宝器学得精通纯熟。方在筹议行期,恰巧老人派赴省城办货的山人归报逆阉逆迹大著,党羽已遍天下,风闻有谋朝篡位之举,不久就要发动等情。三人闻言,益发心急。加以虎儿生长快得出乎情理,数龄黄口孺子,在黄潜来金牛寨这半年工夫,竟长得和十五六岁健童相仿,身轻似燕,力猛如虎。石郎爱他已极,常命寨中山人逗他角力为乐。数十强壮山民合拉一条长索,竟拉他一个小孩不过,大可放心,委之而去。依了颜妻,还恨不得带走才好。颜黄二人因他毕竟年幼性刚,又未学过武艺,终是不妥而止。因虎儿年幼无知,颜氏夫妻只说随黄潜入京访友,办一要事,并未明言报仇。
行前特地作了一个锦囊,用白绢将家世和乃祖被害,父母逃亡,如今方得报仇情由,一一详记在上。未后说:“仙猿不准学艺,必然有待。我三人此去,如果十年以内不归,也无一人有音信,定为仇人所害。彼时你已然长大成人,学会武艺。你有此资禀,定非凡物,可急速赶往京城,将逆阉全家杀死,报这两世奇冤大仇。不过去时早也在七八年间,得遇名师,学成之后,不去与不到学成年满前去,均为不孝。”
写完,连虎儿祖父颜浩死前托人偷寄颜砚,命他速逃,为异日报仇除恶之计,勿殉小节的一封血书,一并包藏囊内,密缝,与虎儿贴胸带好,切戒不许失落。颜觍并说:“我儿平时顽皮,不爱文事,从母口授,识字无多,此囊须要小心谨藏。我此去也许当年回转,否则,欲知父母身世,须在五年之后,或是得遇名师,请师拆看,或是请石郎大哥拆看,外人前不可泄露。”
颜氏夫妻告诫完毕,又再三拜托老人父子和白猿、神虎照护虎儿,然后起身。全寨人等俱都送出寨外老远。父子天性,临歧洒泪,自不必说,连老人父子也哭出声来。
颜、黄等三人走后,石郎因见虎儿当时孺慕依依,牵着父母悲哭不止之状,恐他年幼不舍父母,性又倔强,倘或一旦想要跟踪寻去,岂不为难?后来见他只当日晚饭未吃,拉抱着猿、虎,思亲垂泪哭了一阵,便自睡去。第二日起身,便仍欢欢喜喜,并无异状,每日照旧骑虎携猿出游。石郎见他每次都是早出晚归,绝少在寨中吃饭,一向说出游在外多由白猿,采来山果充饥,有时还给石郎带回许多珍奇果品,看惯也就不以为意。石郎刚放心没有几天,这日虎儿晚间回寨,忽要服役山女教他学做糌粑、生火煮饭等杂事。
石郎因受恩人重托,每早晚都来看望,见他如此,以为小孩学着好玩,抚慰谈笑了一会,便自归卧。虎儿学起来却极认真,恨不得当时便要学会。先让山女挨次做给他看,跟着如法炮制,不对便又重做。虎儿虽然聪明,举动却极粗豪,柴米琐屑之事素不经心,未能一学就会,反复学做了好几回,不觉到了深夜,生熟糌粑堆得到处都是,仍然没个准头。山女劝他安歇,明早再学,说:“这也不是急事,何必忙在一时?”
虎儿执意不听。
要是故意愉懒不教,虎儿看出固是不依,那猿、虎也跟着在旁怒吼怪啸,吓得服侍他的两名山女不敢违拗。
一直学到快天明时,虎儿才勉强学会了些。当下便命山女取来两个装青棵的大麻袋,将那生、熟各半惜粑,连父母与他留的腌腊肉、咸菜,还有铁锅、支架、刀、叉、水瓢等供食用的器具,一齐胡乱装入,用索系好袋口,扎在一起。白猿跟着动手,搭向神虎背上。虎儿又取了两件衣服,跨上虎背,往外便跑。
山女俱经石郎挑选而来,也颇仔细,到此方明白虎儿要离此他去。一见情势不好,连忙追出,取出身旁牛角哨子,正要吹起聚众,报与石郎知道,群起拦阻,虎儿已经觉察,便即喝道:“我同白哥哥要搬到好地方去,怕石郎哥哥拦我,才不要他晓得。他原拦我不住,无奈有爹妈的话,我不敢和他强。你不等我走,敢吹哨子把他喊来,我叫黑哥哥咬死你。”
山女哭求道:“少寨主恐你想爹妈,追去惹祸,来时再三嘱咐好好服侍你,一举一动都和他说,早晚多加留神。如怠慢了你和出甚事儿,便要揭我们的皮。你走不妨,我们却是活不成啦。小爷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就是要走,也等过了明天好不?”
虎儿笑道:“如是明天,他知道就要拦我啦。康康、连连也快饿死啦,爹爹不在,找谁给它们药吃?这个不能依你。我走后,可对石郎哥哥说:他和老大伯待我爹妈真好,我拜了师父学成了仙,定来谢他。我不是找爹妈去,搬的地方也离此不远。”
还要往下说时,白猿似已不耐,一声长啸,将虎屁股一拍,那虎便折转身,驮了虎儿,如飞往寨侧林谷之中跑去。
山女情急,知虎儿此去不归,一个拿起牛角哨子狂吹,一个拼命往大寨跑去。这时天渐明朗,山人已多起身,闻警齐集,石郎也赶了来,闻报大惊,忙率众人往谷中飞赶,连跑带喊,直追出二十来里,也未见猿、虎踪迹。前面谷路到头,尽是悬崖峭壁,乌道蚕丛,人极难上,知已去远,不可追寻。勉强攀援到了崖顶一看,下面绝壑千寻,相隔不下数十丈,势难飞渡,十分懊丧。归来查问了二山女虎儿走时情状。自己昨晚也曾亲眼见他学做糌粑饭食,以为童心好弄,不曾想他有此一举。此子本有来历,虎、猿又是仙兽,真走谁也拦他不住,其势难怪山女疏急。揣测他行时取物用意,并非赶往京城寻找父母,必是同了猿、虎移居深山穷谷之中。照他每次早出晚归的时候来看,或者就在近处也未可知。但是寻不回来,日后见了恩人怎生交代?心中难过已极。
老人也得了信,又将石郎和二山女唤去责骂一顿。无计可施,只得多派手下强壮山民四出探寻,如若见人,千万不可惊动,急速归报,再由石郎亲自寻去,用好话安慰,劝他回来。
且不说老人父子着急。只说虎儿自从白猿回来,服了灵药,兽语日益精通,身体也跟着暴长。那日因想跟随父母向表叔学那两件宝器,被白猿强止,正犯牛性之际,白猿忽用兽语说道:“你将来是仙人徒弟,本事要比姓黄的胜强十倍,现在跟他学这人间的武功,没的耽误了你,学他则甚?前些日子我给你捉到两个神猱,是那天被我们弄死的那怪物金发神猱的儿子,如今关在一处石洞以内,已然饿了好些天。你将它降服收养,异日长成,大是有用。这两天虎伤已好,小猱火气也杀下许多。那里风景地势甚好,等你父母走后,便可搬去居住,静等有缘仙人到来拜师。何不瞒了他们抽空随我骑虎同去看看,岂不比呆在这里强得多哩?”
虎儿闻言,立时转怒为喜,上了虎背,往寨侧林谷之中走去。谷径奇险,从无人打此通行。虎儿仗着猿、虎之力,穿山越涧,上了悬崖峭壁之间,相隔大寨约有五六百里的山路。虎儿在虎背上,先和白猿谈说小猱,还不在意。后见沿途尽是危峰怪石,峻崖峭坂,不是丛莽塞途,荆棒遍地,便是森林阴翳,不见天日,除了草间怪蛇乱窜,树底毒虫鸣跃而外,休说人迹,连鸟兽都找不到一个。但觉虎行如飞,风生两耳,走了好一会还不见到,与往日青狼寨骑虎出游迥不相同。虎儿正在心焦,回头向白猿询问,黑虎脚步倏地放慢许多。所经之地,左边是碧峰排天,望不到顶;右边是无底绝壑,黑沉沉不知有几丈深。低头一看,脚底并没有路,只是峭壁当中有无数突出的怪石,棋布星罗,高低平斜,参差相间,长短大小也不等。虎行其上,易跑为纵。小的突石只比拳大,窄处更是不容跬步。那虎却和跳蚤一般,时上时下,忽高忽低,由这石跳向那石。前脚抓到突石,身子往前一起,后脚跟纵继至,再忙往后一登,便又换到第二突石之上,迅速前进,毫不停留。实则也无法停留,稍一疏失,连人带虎,均要坠入壑底,有粉身碎骨之险。虎儿刚失声惊呼:“哎呀!”
白猿已从背后伸过一只毛手将嘴捂住。虎儿知道危险,不敢挣扎,索性连眼也闭上,一任那虎纵去。
虎儿似这样在虎背上跳跳纵纵约有数十次,猛觉白猿不再捂嘴,虎步加速,到了平地。再睁眼一看,那段危壁业已过完,转入一条广谷之中。两壁山花秀媚,五色争芬,异香扑鼻。地上是竹林弥望,参天挺立,一片萧森,青映眉宇。加以细草平铺,丰茸如褥,翠筱摇风,声如鸣玉。虎儿年幼心粗,虽不懂什么雅趣,才离危径,忽入佳景,也觉气爽神清,心开气逸,自然发动天籁,喜叫起来。幽谷传声,空山回响,余音袅袅。
虎儿叫声未绝,左边谷壁忽然中断。那虎往右一拐,出了竹林,高山在望,绕山回旋。又行了一截崎岖路径,走到一条阔涧旁边。白猿先下虎背,越涧往前飞跑。黑虎也驮着虎儿平跃过去,行到一座圆崖之下,便即止住。虎儿下虎,正张望间,白猿已从左近桃林跑来,两只毛手捧着许多肥大桃子。虎儿拿起吃了一个,甚甜,方要再吃,白猿摇手比画示意,轻悄悄将虎儿引到崖后一块丈许方圆大石旁边。先侧耳听了听,面现喜容。然后对虎儿招手,叫他上前。自己将石旁一块小石搬开,纵过一旁。
虎儿来时路上已受指教,那小石封处是大石的凹处,恰容虎儿一人。刚走近前,忽听咔啦一声,从小石缺处闪出两点蓝光。走到眼前一看,石隙有碗大,里面现出一个小毛头,生相似猿非猿,黑毛漆亮,圆脸如人,滴溜溜圆一双蓝眼睛,光射尺许。才一见人,倏地一闪隐去。虎儿手上本拿着一个大桃子,觉这小猱好玩,意欲凭穴观望,设法逗它出现。头刚往前一探,白猿忽从旁边伸过手来,将他拉住。就在虎儿却步退立之际,猛觉小穴中长蛇出洞般飞出一条黑影,直射胸前。虎儿一害怕,忙纵开时,手中一动,那个大肥桃已被劈手夺去。来去迅速,其疾如矢,只到穴口时稍慢,这才看出那黑影是那小猱的一只长爪。接着便听穴中跳跃争夺,康康连连叫了一阵。
啸声甫歇,穴口毛影一闪,又现出一个红毛头,红得油光水滑,比起头一个黑的,还要来得可爱些。虎儿越看越喜欢,又拿了两个大桃引逗。因上次被夺,加了小心,相隔也远些。那小猱被白猿困闭数日,已是饿极,馋得口水直流,一双圆眼珠滴溜溜乱转。
隔了一会,虎儿见它不肯来夺,故意把桃伸近了些。小猱又看了一会,倏地隐去。这个红猱比黑猱还快,早就觑准地方,小毛头刚一闪开,长臂利爪便跟着飞抓出来。虎儿虽然有备,还几乎没吃它夺去。那猱抓了个空,好似发怒,又在穴中扑腾跳跃,叫啸起来。
一会,露面来窥。这次竟快得出奇,略一露面,爪便飞出,却又抓了个空。二猱依旧在穴中扑腾叫啸一阵,又换了黑猱来,终未夺去,引得虎儿哈哈大笑。
未次,红猱出现,想是智力已穷,更不再隐,一味口张眼眨,面现哀乞之容。虎儿把桃伸向穴口,也不来抢,不住口直叫康康。虎儿见它可怜,便把桃塞入穴口。小猱一口咬住,退了下去,也未再扑腾,二猱边吃边叫。
隔了一会,换了黑猱出现,口中直叫连连。虎儿故意捧起桃子与它看,用手连比带怒骂道:“谁叫你抢我桃子、等你关在洞里饿死,偏不给你。”
黑猱听着似有愧容,后来眼中竟现泪痕。白猿原教虎儿每次只给一猱一个,多的与看,不使吃饱,杀它火性,以便制服。见状不忍,又给了它一个。二猱以为有求必应,更不再叫,黑猱得桃而退,穴口又换了红猱,也不再抢夺,只流泪哀乞,轮流索取。虎儿又要给时,白猿藏蹲石旁,摇手禁止。虎儿心爱二猱,哪知此物机智厉害,虽然幼小,猛恶非常。越看越难过,不由出声向白猿道:“白哥哥,毋拦我,今天头一回,多给它们吃两巴……”
这几句话一说不要紧,小猱看出神情,来人有同伴在侧,但还不知是对头冤家。等虎儿给完这个又给那个,把十几个桃子给的只剩下一少半时,白猿伸手拉他不要再给,促令退下,封石回寨,手扬处,恰被小猱一眼瞥见,立时目露凶光,钢牙乱错。虎儿逗惯了,不知进退。一面向白猿央告再给红的一个,才显公平;一面将手中桃往穴口伸去。
谁知小猱桃已吃饱,看出是仇敌,竟从穴中暗下毒手,嘴刚将桃咬去,利爪便飞射出来,照着虎儿脸上便抓。幸得白猿灵警,一听小猱错牙之声,知道不好,早就留神这一着,桃刚递出,便伸长臂将虎儿抱出石凹,差点没被抓坏面目。红猱一见抓空,怒目来窥。
白猿也知看破,挺身起立,先指着小猱,隔穴口怒啸了一阵,然后用石封了石凹,一同回去。
路上,白猿埋怨虎儿,大意说:二猱父母都死在白猿爪下。杀母猱时,如非乘其无备,先抓伤了它一只眼睛,几乎没被抓死,即此还恶斗了一整夜。母猿先因公猱未归,又不舍小猱,恐有闪失,特地将二小猱藏在隐秘石洞之中。此物乃天生怪兽,灵异非常,早晚必能寻到仇敌。它藏好小猱,正要起身,双方便即相遇。斗时原在洞侧不远,小猱在洞中看得清楚,知道白猿是乃母仇敌。后来母猿恐小猱被发现,特地引白猿斗向所居本洞,双方相持,连翻四个山头,母猱周身皮毛扯落,连受重伤,才逃入洞内。白猿知它气未绝,但因它臂长爪利,最后难免拼死来抓,如若近身,被它抓住,难免不两败俱伤。因知猪婆湾谷中石穴之内,连夜有宝气上升,该有宝物出现,意欲取来之后,再结束母猱性命,以免后患,当时便不与死斗。又闻异香,知有灵药在洞内,遂径入后洞,将母猱新采来留等公猱同食的兜率仙芝取走。出洞时遇见黄潜,匆匆也未在意。嗣因寻宝,遇见怪兽喷云神狳又苦斗了一夜,杀涂得宝,中毒昏卧。黄潜盗芝,跟踪寻仇。等明白是一家,同到岭上,听说母猱已死,才放了心。白猿原意,不久将远行,去见旧日恩主交宝复命,暂不与二猱相见,任其禁闭穴中受饿,连穴外见光的石凹也用石堵塞。
过些日,俟其火性稍杀,再由虎儿出面以恩相结,每日用山果前往引逗。照它策划,不消旬月,便可收服。异日虎儿拜师,再请恩主以佛力解冤。此猱恩怨心重,这一来,它发觉虎凡是仇人引去,不特多费数月光阴,还须另使他法,恩威并用,才能放出。否则,它爪利如钩,力逾虎豹,不能为用,反有隐患。
虎儿也说不出道理,只是想着好笑。见回时未走原路,方在诧异,一会那虎已往高山之上跑去。山尽是崖,下面虽是平地,可是那崖壁立于仞,由上至下,少说也有百丈之高。那虎沿崖飞跑,转瞬到头,还不收势,方在心惊,虎已往下纵去。虎儿心刚一惊,身子已被白猿抱紧,在虎背上如腾云一般,晃眼及地。略一转折,便见广原,路径仿佛曾经走过。顷刻出山,才知是那日走过的青狼寨外山口。虎儿问白猿为何往返不走一条路,才知所游之地三面部不通人迹,只山南百里有一条秘径可以行人,也绝少人知由金牛寨去。按说走这条路近而好走,但有那座高崖是天生阻隔,离地大高,去时虎不能飞跃而上,不比回时可纵落。如由山南那条路走要绕一千多里,中间还经好几处山寨墟集,诸多不便。所以去走林谷险径,回来改走危崖飞跃。
虎儿由此每日必往,半年多工夫,只初起头有两次是由原路险径回来。去时骑虎,回时虎却离开,走向别处,由白猿抱着攀萝援葛,沿壁纵跃而归。每问白猿,神虎何往,白猿说是给虎儿去找异日伴侣,虎儿也未在意。
三月后,两个小猱逐渐长大,因受虎儿长期喂养,驯服了许多。虎儿又和白猿说情,将那堵塞石凹的一块山石去掉,使其通风透明,可以瞭望。二猱每当虎儿将至,总是争着由石隙外望,康连之声叫个不已。虎儿与二猱相处日久,彼此均能闻声知意,甚是亲呢,只仍见不得白猿,偶从隙中望见,依旧磨牙怒啸,伸爪作势,意欲得而甘心。虎儿因二猱灵慧解人,便教它们说话,虽然发音与人不同,仍是兽叫,虎儿生有异才,竟能懂得。照它叫声取名,红猱叫康康,黑猱叫连连。每去,不是采些山果、松实、黄精之类,便是从寨中带些糌粑、青菜与它们去吃。
半年过去,颜觍夫妻同了黄潜进京,虎儿仍照常前去哺喂二猱。去到第二次上,白猿忽说时机将至,教虎儿先不给它吃的,暂时饿上几日再作计较。虎儿早就要放康、连二猱出洞,白猿总是不允,那块封洞大石重有万斤,自己又弄它不动。当下闻言大喜,立即应允。照白猿计策,故意找个错儿,断了二猱食物。二猱先颇倔强,继以怒啸。到第三天,始觉难耐,变作求恳。虎儿只不睬它。过有十来天,二猱实在忍不住饿,见了虎儿,竟向隙流泪哀号起来。
虎儿虽是于心不忍,无奈白猿说:“再一两天就该放它,你也要搬到崖上石洞中来,在此等你的仙师。这东西野性,难驯已极,如不由你亲身制伏,我在无妨,我一离开,纵有神虎随侍,二猱同上,也奈何它们不得。莫如将它们先饿个够,然后和它们说:如听话顺从,永远随你为奴,才可将它们放出,日后拜了仙师,还有大好处;不然,它两个年纪还小,不比它父母力大,推不开这块封洞大石,关在里面,早晚活活饿死,哀求无用。这东西爱发如命,天性生成。你只看它们不用你说,自己将脑后金发拔了一根给你,便永远降伏,死活由你,决不再叛。出时它们必向我寻仇,我须将它们制个半死,不到我出声示意,你切莫要阻拦劝解,这样方保无患。”
当下又教给虎儿一条妙计。
第二天,虎儿出游回寨。白猿说:“明早移居,并放小猱出来,此去暂时不再回来。事要机密,勿使人知,将用具衣物带去。”
虎儿一想:“自己平日吃得多,新居虽好,但是无有饭食、糌粑,吃的只是山果,恐解不了饿,自己又不会做。”
想了想,便逼着随侍山女教生火、煮饭、蒸糌粑等家居杂事,乱了一夜,勉强学会。
次早,虎儿不别而行。到了地头,白猿早把崖顶巨洞整治洁净,搬了些石头做几榻。
虎儿先将用具、食物一一运将上去安置,便催着移石放猱。到了崖后一看,连连已饿得有气无力,满脸泪痕,眼巴巴朝着石隙外望。一见虎儿到来,宛如见了亲人,又哭又叫。
一会,换了康康,也是如此。虎儿便问道:“日前因你们抓伤了我的手臂,我才把你两个饿了这些天。我有心将这大石搬开放你两个出来,如肯一生一世永远跟随我在此,我就放你们。为了你们,我连家都不回去,静等我的仙师来了学本事。你们肯服我么?”
康康闻言,脸上顿现惊喜交集之容,叫了起来。连连也跟着在洞内哑声应和。虎儿听出二猱叫声直是喜出望外,万分愿意,特地先给甜头,递了两块惜粑、两大捧山栗过去,吩咐分食,不许争抢,吃完再说。
这时二猱已有人性,不过性情猛烈而已。多日饥饿,忽得美食,喜欢到难以形容。
忙接过去,又伸出头面,把虎儿的手亲了亲,才退向洞中,边吃边喜啸不已。一会吃完,从隙中现出毛脸,面露感激希冀之容,不住口曼声媚叫,意求虎儿践言,去石开放。虎儿笑道:“关你们受苦的并不是我。要不是白哥哥和我说,天天多老远到此看望,给你们吃的,怕不早饿死了呢。放你们不难,你们要是出来,会听话,不怄人吗?”
连连闻言,连叫两声:“一定永远相从,死生惟命。”
便退下去,和康康低叫相商了几声,倏地伸爪,递出两根金发。虎儿见果如白猿之言,忙向白猿示意。又朝石隙喝道:“现在我就放你们,但这石头太大太重,你两个可躲向洞角,将脸朝里,不要来外边看,免得我弄它不动。”
二猱应了,立即退下。这里猿、虎同时从旁用力,一阵轰隆之声,竟将那万斤大石移开了些,回到母猱未移时的原来地方,现出一个一人来高的洞穴。
虎儿高兴已极,刚喊得一声:“康康、连连,你两个东西还不出来我看?”
二猱便飞也似窜出,伏向虎儿脚底,各捧一手,不住乱亲乱闻。虎儿见二猱生得一般高矮,一红一黑,都是油光水滑,一身细茸毛,脑后长发灿若黄金,闪闪生辉,煞是灵巧好看,不禁大喜。
二猱正喜叫不休,猛一回头,看见白猿拿着一根去掉枝叶的长藤,蹲踞石上。大仇对面,分外眼红,无奈敬畏虎儿,不敢上前,只急得把满嘴钢牙直错,不时窥视虎儿脸色。虎儿见状,笑道:“你两个莫这样。你们的妈是仙人杀死,不是我白哥哥。真要不信,讲打,你两个也打不过它,不信就试试。可是,今朝要打不过时,就永不许再争打了。”
二猱闻言,康康首先起立,奔了过去,将身一纵,伸出长爪,往白猿脸上便抓。
白猿更是灵活,身子微闪,让开来势,两手持着长藤,当头套下去,往起一兜一甩。刚将康康甩出去二三十丈远近,跌落地上,说时迟,那时快,连连见虎儿没有出声喝禁康康,也跟纵继至,白猿就着甩出余势,反手一兜,又将连连双足兜住,跌了个仰八叉。
二猱就地纵起,怔了一怔,互相怒啸两声,同时齐上。白猿将身一纵,二猱也忙跟着纵起,谁知上了白猿的当。白猿猛地将长藤由上套下,恰将二揉同时套住,套近腿际,又是用力一兜。二猱身在空中,用不得力,这一兜,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行跌趴地上。
白猿借这一兜的劲,却从它们头上一个鱼鹰人水之势,斜穿出老远去。二猱吃了亏,益发暴怒,猛力上前。白猿身法真个神妙莫测,摇晃起那根长藤,连纵带舞,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单来单兜,双来双套,从不空发。二猱被它兜上,便是一交跌落。似这佯斗有个把时辰,白猿仍是从容应付,二猱却被兜得手足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虎儿看得有趣,忽听白猿一啸,知是时候了,忙喝道:“康康、连连,你这两个东西,打些什么?你们怎打得过我白哥哥呢?你爹妈又不是它杀的。它要是生了气,你两个就没命了。”
康、连二猱先时那般猛恶,闻声竟然停住,满脸带着羞愤之容,走将过来,趴伏在虎儿脚下。虎儿便道:“以后你两个就跟我用的人一样了,不听话,我是要打的。放乖些,给我做事看家采果子,等我长大拜了仙师,自有你们的好处,晓得么?”
虎儿又取了好些东西与二猱吃,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摸摸那个,心里真说不出来的喜欢,坐在山石头上,也想不起作甚事好。
待了一会,白猿走近虎儿身侧,往高崖上一指。二猱怨气未消,虽未敢公然扑斗,却把怪眼圆瞪,牙齿错得山响。虎儿见状正要喝骂,猛想起神虎不知何往,方欲询问白猿,忽然山风大作,西北角上万马奔腾之声震动山岳,由远而近。二猱倏地一声长啸,便要迎声飞纵前去。白猿在侧早有防备,不等二猱纵去,由侧面一探身,夹颈皮一爪一个,将二猱抓了起来。再向虎儿一声长啸,往崖顶当先跑去。虎儿踪追上。二猱冷不防吃白猿抓紧,身子悬空,施展不得,一路乱挣,怒啸不已。一人三兽同到崖顶,白猿才行放手。二猱自然激怒,一落地便张牙舞爪,怒啸连声,欲与白猿拼命。虎儿喝道:“连我都听白哥哥的话,你两个再要这样,我仍把你们关在山洞里去饿死,不救你们了。”
二猱见虎儿发怒,恨恨而退,同蹲一旁,交头接耳,低声微语。虎儿也未在意。
这时,骚动之声渐微,白猿指着下面直喊:“来了!”
虎儿顺它指处一看,只见西北方肢陀林莽,起伏如潮。遥望草际林隙之间,似有黄黑相间的影子闪动,此窜彼逐,仿佛为数甚多,却不似往崖前走近。林莽深密,也看不出是甚野物。隔了一会,忽听震天价一声虎啸,那些黄黑色的野物才聚做一群,缓缓迎面走来。这才看出是大小数百只花斑豹子,有的口中还衔有山羊、野鹿之类的野兽,神虎却在豹群后面督队,渐行渐近。
康、连二猱天生是各种猛兽的凶煞,忍不住在虎儿身侧一声怒啸。豹群闻声,立时一阵大乱,纷纷拨转身往后飞跑。神虎见状大怒,也是一声怒吼,爪起处早扑倒了两个,神虎虽然威猛,无奈物各有制,群豹早已胆寒,终是不敢再进,有的还在觅路亡命奔逃,有的竟伏地哀鸣起来。白猿知道就里,便和虎儿一说。大意说:这些豹群为数不下千百,原生息在金牛寨附近深山穷谷之间。因吃山人毒箭火攻猎取,死亡大半,残余的四散潜伏。白猿知道邻近有人群居,恐异日自己去后,虎儿虽有二猱、神虎为助,毕竟势力单薄,又知虎儿最爱野兽,特地由神虎几次前去召集拢来。一则托庇虎儿羽下,免受猎人伤害;二则给虎儿闲居解闷。驯练起来,以壮声势。二猱有伏兽之威,所以群豹闻声害怕,不敢近前,连神虎都禁喝不住。只须命二猱前去生逼过来,便可收伏。
虎儿一听这许多雄壮威猛的野兽,俱可收养来玩,不禁大喜。忙唤:“康康、连连快来。下面那么多花豹儿俱是我收来玩的,它们怕你们,不敢近前。快去将它们赶到崖底下,只不许伤它们一个。”
二猱见了群豹,早就跃跃欲试,欢啸一声,凌空百十丈,往崖下纵去,转眼及地,比飞还快,相隔里许,接连十几纵便到了豹群之中。说也真怪,二猱那般小的身量,豹群中最大的与水牛差不许多,起初闻得啸声还在想逃,只一见二猱的面,竟是全数吓倒,趴伏在地,动也不动。二猱也没怎样扑击,只在豹群中转了几圈,挨个用长爪在豹头上摸了一下,等到摸完,群豹齐如待死之囚,瞑目趴伏,声息全无。二猱又朝前一指,啸了两声,群豹一个个垂头丧气,摇着长尾,慢腾腾站起,由连连在前引导,康康、神虎后面督队,雁行鱼贯般走至崖前,又复闭眼,趴伏在地。
虎儿见那么凶猛的豹子,竟被二猱不知怎样制得伏伏贴贴,驯善非常,比起神虎专以威力制服群兽要好得多,当时心花怒放,一迭连声夸好,并拔步往崖下跑去。二猱见主人高兴,也是欢呼不已。
虎儿一点,共是大小一百零三只。便问白猿:“这么多花豹儿,给它们吃点糌粑好么?”
白猿摇首说:“它们俱能自觅野兽充饥,吃的无关紧要。倒是要给它们寻一个住处,好陪你玩,给你打野兽,免得分散了,被山人毒箭伤害。”
虎儿想了想,一看地势,崖侧恰好有一个凹洞,甚是宽大,足可容纳,便与白猿说了。又命神虎教给群豹住处,不打发出去捕兽时不许离群乱走。虎、豹原是同类,神虎先朝群豹吼啸了一阵。
按着神猱残杀野兽惯例,先是将兽群聚在一起,然后挑肥拣瘦去摸。被摸中的自知难活,惟有伏地待死,任其生裂头脑。不过神猱天生灵兽,性喜素食,以灵药草根及各种山果为粮,一年生食兽脑只有几次,各依定时,所取无多。每当时至,山中群兽闻声望影而逃,遇上一被看中,便无幸理。今天群豹全被摸遍,战兢兢趴伏等死,忽然皇恩大赦。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俱都喜出望外,纷纷抬头朝着虎儿欢啸,响成一片。虎儿闻声知意,益发心喜。神虎又一吼,二猱也跟着挥动长臂,作势指了地方,百余野豹竟如驯羊一般,乖乖地走向崖凹之中伏下。神虎又奔向前去,将所有豹口中衔的死兽陆续取来,给虎儿留了半只肥鹿腿。余下有三四十只野物,都投入崖凹,仍给群豹自去受用。
虎儿高高兴兴玩到天黑,留下神虎着守群豹,自己带了白猿、二猱,上崖顶洞中安歇。第二日起,又仿照山入关养牲畜之法,与白猿、二猱折木插地为棚,做成豹圈。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