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颜觍送赵兴等走后,见白猿仍未回转,神虎须要在寨中静养,又不能派去寻找。
怪物如有同类,遇上必为所伤。想起它平日服役,以及今番逃亡相助相救之德,甚是焦虑。石郎见他夫妻闷闷不乐,问起前情,便安慰道:“仙猿甚是灵异。听说那日我们未到以前,神虎和怪物正打得乌烟瘴气,难解难分,忽见仙猿从空飞落,晃眼工夫,便听怪物惨叫一声逃走。后来怪物被怪鸟抓落,我们去看,两只眼眶俱有抓破伤痕,定是仙猿已将它抓瞎。那怪物似猴子不是猴子,恩公是读书人都不知它的名和来历,仙猿却能知它身藏宝贝明珠,即使再遇上它的同类也决不妨事。另外,金牛寨入寨路径虽然曲折,又有深谷高崖。岩窗复道等许多险要,外人的确难以走进,但像那样有神通的仙猿,单看它一纵数十丈,和飞一般,又懂得人语,明知我们由哪条路走,哪里还有走迷找不到的理?恩人不说怪物双爪有用处吗?它抱着怪物尸首一去不归,必是怪物身上还藏有别的宝贝,它弄到僻静地方再去收检也说不定。这里方圆千百里地面,我父子差不多都走过,从未听到有那样的怪物。那日怪物边打边吼,如有同类,岂不寻来?恩公只管放心。
如若烦闷,左右没事,我陪你去往前山高处闲玩一回如何?”
颜觍闻言,便喊来虎儿,同石郎去至寨外高峰上,顺来路眺望。
颜觍那日来时,老人父子因还不知被俘诸人心意,为防后患,走的是另外一条极幽僻纤回的山径小道,时间又在夜里,只随着众山民举着火炬上下攀援,还不知金牛寨的妙处。这次见石郎由后寨门出去,先穿过一个半里多长的山洞,又转向侧面绕过两处依山而筑的大寨,方达寨门以外,迥非来时的路径。及至留神观察,才知自己所居和前几日宴息之所,乃石郎所居的偏寨,另有出入之道通向山外。正寨紧傍黄牛山,分前后两大寨。连石郎所居和左右两旁,另外有七个小寨。均就原有地形,穿崖叠石,筑土立木而成。高低错落,远近不一,互为犄角。大寨前面群峰刺天,崇崖高矗,绝壑深谷,蛇径盘纤。除当门石坪平广,为众山民祭告宴乐之地,四外森林包围,其中设有望楼防守,外人决不能到。真个雄深隐僻,险要无比。
一出后寨,却又是平原朊朊,人尽耕作,鸡犬桑麻,别有天地。妙在是通往山外有一大一小两条道路。大路可容驷骑并驾,中经一座两里长又极宽大的石洞和一条危崖交覆的峡谷,出谷只十余里,左通菜花墟,右可绕出驿路官道。无事时随意出入,一旦有事,只将石洞门一堵塞,再在峡谷之上设伏,便成天堑。那小路尽是羊肠乌道,奇危绝峻。有土地处均辟山田,立有屋舍,兼代守望,远观山外来人了如指掌,由外视内却看不见分毫。一遇有警,芦笙传吹,顷刻立集。泉甘土厚,出产殷富,农渔畜牧,般般齐全。老人父子刻意经营,闭门自给,尽有富余,山民俱都安乐非常,无殊世外桃源。比起青狼寨,就强胜远了。
颜觍先经前寨,已惊形势之胜。及见后寨外还有这许多好处,又听石郎说起种种设施,益发叹为奇绝。如非亲仇未报,几欲终老是乡,不再出而问世了。
三人行有七八里,抄着田边近路走,才将那一大片田原走过,走向出山之路。沿途均有山人见了石郎礼拜。中间走到一处,石郎和路人说了几句土语,那人匆匆走去,颜觍也未理会。等到攀崖沿壁走出山外。忽见侧面高岭横绕。石郎说:“那岭名为盘龙岭,又高又长。龙头最高,直对那日来路,虽然还隔有山峰,如用望筒,大可望见山谷情景。
今日特为恩公散心,来日方长,以后再玩,已命人在岭上飞花坪设下酒宴了。”
颜觍见他如此情隆,好生感谢。
上岭走不多远,便见前面岭头上最高处,突现出十数亩方圆一大片平地,满生花树。
上去一看,那岭自侧面婉蜒而来,长达数十里,高下低昂,宛若游龙,势极雄伟。通体石质,秃山灌溜,草树不生。只有这龙头上广坪满是肥土,上面花树罗列,五色芬芳,多不知名。内中有几十株形若玉兰的大花树,山人叫作铁干仙莲,又名铁莲花,每株高达十丈,铁干虬枝,亭亭若盖,红白紫三色花开千万,竟吐幽馨,因风袭人,芳沁心脾,最为奇绝。余者多半矮树。就连草木也生得异常鲜茂,丛丛杂植,疏密相间,别饶清趣。
每值一阵山风吹过,满天落红如雨,五色翻飞,急毅轻扬,半晌不住,汇为大观。加以上润如膏,碧鲜浓肥,不见微尘,只闻花香,尤令人目眩神移,心清意远。不禁拍掌欢呼,叫绝不止。虎儿更喜欢得直跳。颜觍问道:“有此好地方,何不早说?”
石郎道:“我知恩公喜欢这里呢,酒食已命人摆在坪心一株大花树下面,有几块大小石头能坐人摆东西,且到那里坐定再玩吧。”
石郎随说,邀了颜氏父子往坪心树下走去,果然那树比别株都大,花大如拳,开得甚是繁盛。树下顽石上面已设好了杯筷、酒肴、山泉、糌粑之类。石旁还有一座现砌的火池,上支铁架。树梢上挂着半截鹿肩和几只山鸡、一方生羊脯,预备烤吃。那服役的并非路上所遇诸山民,乃三名山女,看见人来,便即上前跪接。落座歇了一会,山女将火生好,奉上酒肴。
颜觍用了些酒肉,便携了虎儿起身凝眺。遥望日前逃亡的山口就在前面不远,峰岭回环中现出一大片盆地草原。出口处两山对峙,宛如门户。口内更有三条长短平行的长岭如蛇屈伸,由平原侧面来路上奔赴而来。中间隐现两条峡谷,便是昔时老人与颜氏全家逃亡之路。再从石郎手里要过望筒一看,到处都是恶山怪石,丛莽荆棒,怪物与猿、虎相斗处历历可指。蛮徽荒荒,广原漠漠,四处静荡荡的,除偶见一二鸟飞外,更不见丝毫人兽之迹,哪里有仙猿影子。颜觍悬想了一阵,也是无法,只得仍回原座。这时天清云净,山风冷冷,置身万花丛里,把酒临风,指点烟岚,凭陵下界,几疑人在仙都,非复尘世,不觉思虑悉蠲,转忧为乐。
二人正在有兴头上,忽见岭侧下面转过一个汉装的孤身行客,背插长剑,肩系一个小包裹,神气疲敝,行时左右张望,意似觅取水源。石郎说道:“这一带乱山丛杂,并无路径,各地寨洞俱无可通行,便去青狼寨也要打隔岭的山口进入,中间还有一条十来丈长的绝崖大涧隔断,走不到岭下来,这人怎会走到涧这面盘龙岭来的呢?”
二人正觉奇怪,忽听虎儿嚷道:“你说得他可怜,快喊上来给他些酒肉吃多好。”
二人回顾,原来虎儿先觉好玩,吃喝了一阵,便拉着两名山女爬向旁边树上采野果,这时正和山女指着下面那人在嚷呢。石郎猛的心中一动,使把两山女唤过来,问道:“你们家在近侧鱼腹涧,离此最近,不时又到飞花坪来采花,可曾见过这人么?”
内中一个答道:“将才我们和小官人说的便是这事,那还是在颜老爷来的前两天,我家人都砍柴去了,只我一人在家。因涧壁上原住着四家,那三家人都在涧旁晒网结绳,我走开也不打紧,便想到坪上把隔朝送大寨的花采回去。不想才一走出我们山口,离盘龙岭还有六七里路,便遇上一个孤身汉客,靠着树根坐在地下,累得直喘。身旁不远倒卧着两只比牛小一点的大花豹子,一只头已砍落,洒了一地的血,另一只身上受了好几刀,俱已死去。我见他不像货郎,又没带着大行包,偏又有那么大本事,像是一个独脚棒客。我身上虽带着快刀毒箭,但怕打他不过,正想回去喊人,早被他看见,说着好话,求我给他取点水喝。我见他杀掉两只花豹子,力已用尽,说我们的土话,很中听,不像有甚恶意,便取了泉水给他,又把花篮里糌粑给他一块。他吃完才有了精神,说是两天一夜未进饮食了。”
“我问他孤人来此则甚。他说他有一个亲人,在云贵一带边山里做医生,他从四川得了点信息,几千里路赶来寻找。凭着一把宝剑、九只飞叉,遍寻各地墟集、寨洞,遇见了无数的艰难危险,也曾寻到过好些行医、货郎,都不是他亲人。辗转打寻,逢人逢地打听,哪里有行医的汉人,便去寻找。日前过了菜花墟,问了两处无有,跟着又找夜宿岩洞,谁知刚走入岩洞,放下行李,便听见山石崩裂之声,连忙跑出,洞已整个坍塌。
忙中逃出,只随手带了一个小包和没有摘下的宝剑、叉袋,所有行李、干粮俱已葬埋在山洞里面。他路上原绝过几回粮,因随地都有果子、黄精、兽肉充饥,并不妨事。况在这草木茂盛的时候,天又不冷,石山难掘,便由它丢了。他原意往青狼寨去,谁知当日走人乱山之中失迷了路,不见一人,到处穷山恶水,找不到一点饮食。今日闻得水声,还未寻到水源,便遇两只恶豹追扑,饥渴交加,人又极累,差点送了性命。”
“我又问他青狼寨可曾去过,可有人熟识。他说是初次前往,不过前去碰碰运气罢了。我知他不是歹人,更与青狼寨人不相干,要不是怎会在田螺湾里瞎跑了这两天一夜呢?连我们地名都不知,何必回去大惊小怪。后来他问我既住这里,可知附近各寨有甚中年行医、贩货的汉人没有。我说菜花墟汉人最多。他说已细寻过,都不是。问他和那亲人名姓,又不肯说。人倒真是好人,因我替他做了点事,吃了块糌粑,便送我一条包头汗巾。”
“我见他人好可怜,此去青狼寨平常要走两三天山路,没有干粮怎能行走?叫他坐在原处等候,我回家取些干粮与他带着路上吃。他似忙着赶路,连问我离家多远。我说来去至多不过个把时辰。我到家后,偏巧糌粑都被爹娘带走,昨晚又忘了磨青棵,等向别家借了做熟,耽延了好些时候,忙忙赶回,人已走去,只把豹肉切了些去。我赶到岭上一看,也不见他影子。当时我就想起,他间去青狼寨路径,只对他说了方向,没说详细和怎样走法,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崖涧,外人不知上流涧底石路,怎过得去?沿涧寻找,又没有足印。早料到他定要走岔回来,仍到田螺湾里乱窜。那天见他虽没多少行李,身旁花锞子却很多。如到青狼寨去,必买办好了干粮带着。今天他还是那个旧样子,定是又走迷了路,人还未到过青狼寨呢。”
石郎与山女问答之间,颜觍一面在旁静听,一面仔细朝岭下观看。见来人已渐行近岭下,步履甚是匆忙,左顾右盼,始终没见他抬头。看样儿,似要沿岭东去,不似要往岭上走来。暗忖:“山女所说那人情景,颇似于己有关,但自己昔日亲故大半凋零,纵有几个还在宦途,也都依附了阉党。老父被祸之日,也曾投过几处最亲近的戚友,他们不是害怕连累,婉言谢绝,便是闭门不纳。自己见势不佳,才远窜遇荒。仅有两个总角交亲,同学至契,俱是家寒力薄,决难为助。当时因世态炎凉,人情浮薄,已然经历过来,受了几回气,非常忿慨。至亲父执尚且如斯,何况儿时同学,决计不再求人,没去找他们。彼此音息不通,怎的事隔多年,会有这般热肠古谊的人,万里山川,备涉险阻,踏遍蛮荒,来寻一个孤臣孽子的踪迹?”
越想越不对。又因吃了韩登的暗算,便不愿再惹事非。本意不去睬他。继而又想:“那人如此艰苦卓绝,行迹又极隐秘,必有难言之隐。况在饥疲交困之际,助他一臂,也是阴功。此时身在金牛寨,与老人父子相处情谊无殊骨肉,一切皆可随意而行,与寄身青狼寨迥如天渊。况且本寨山高路险,防卫谨严,强壮山民如虎,武勇非常,就算来人是韩登一流,也做不出甚事来。平日既以任侠自命,坐视孤穷,终觉于心不忍。何不把他延至岭来,款以酒食,盘问根底?那人历经城镇,也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一点仇人动静。”
颜觍想到这里,正要和石郎说明,起身上前招呼,猛听远处一声猿啸,甚是耳熟。
接着便听虎儿大声欢呼道:“爹爹,白哥哥回来了!”
说时回顾,已见隔岭对面山头上飞射下一条白影,电闪星驰,捷逾飞鸟。眨眨眼工夫,已飞落山下。再一晃眼,便从岭下丛草中一连几隐几现,飞越过两山之间那条阔涧,三人虽未看清面目,见那飞跃情形,已断定是白猿无疑。一时喜极,如获奇珍,也忘了岭下还有生人,都惟恐白猿没有看见自己,齐声欢呼起来。一会工夫,算计白猿将到岭上,却不见影,忙同跑至岭边。往下一看,见来人手持一口寒光耀目的长剑,已和白猿斗在一起。一个剑术精奇,一个神速矫捷,兔起鹘落,龙飞凤舞,杀了个难解难解。最奇怪的是,日前白猿爪裂三熊,力诛怪物,俱凭长臂钢爪,这次两爪上却拿着一长一短两样东西。因双方争斗猛烈异常,虽看不出是何器械,却是光华闪闪,照耀林石,知是两件宝物。只不知白猿为何与那人恶斗。
颜觍先以为白猿灵异,那人定非其敌,惟恐误伤好人,打算喝止,留上活口,好问他的根底、姓名,再作道理。后来细一观察,那人想是知道功力不济,身子没有白猿轻灵迅速,一任白猿纵跃飞腾,疾如鹰隼,他只封闭住了门户,以守为攻,伺隙而动,白猿兵刃始终近不了他的身。稍见破绽,他便是腾空飞跃,上下十丈,相机进击。真个得过名手真传,变化无穷。不禁又是惊赞,又是爱惜,越发不愿其受伤。情知仙猿神力耐斗,那人长路跋涉,饥疲交加,斗得时候久了,仍是难免吃亏,连忙高声大喝:“白仙且退一步,那位兄台也暂请停手,俟小弟到来有话请教。”
边说,边往岭下跑去。
颜觍一言甫毕,白猿先纵出圈外。那人本已觉得此猿厉害,大出意料,一听有人喝止,那猿立即停斗纵开,竟好似家养的一般,知来者不常人,心中也甚惊异。连忙循声侧顾,只见岭头上飞也似地跑下一人,远看身法、步法并不怎样出奇,不知怎地竟能收养如此灵猿。方在寻思,来人已跑离岭脚不远,再定睛一看面容身材,不禁心头怦怦跳动,等到双方相隔丈许,忽然同时脱口喊了声:“哎呀!”
各自抢步上前,互相拥抱在一起,半晌做声不得。石郎也拉了虎儿随后赶来,虎儿喊问:“爹爹,这是哪个?”
颜觍才含泪放手,招呼石郎、虎儿上前相见。互道姓名。
原来那人乃是颜觍的一个至亲表弟,名唤黄潜。幼丧父母,孤身一人,曾与颜觍同师学艺。颜觍随父宦游出门的前一年,他才十六岁,因为少年气盛,与一个名叫七煞头陀的恶僧私自订约交手,吃敌人一阴掌震伤肺脏要害。等颜氏父子得信赶去救援时,听路人说恶僧伤人以后口出狂言,又被一老道出面将他吓跑,只剩黄潜一人躺在地下,口吐鲜血,人事不知。颜氏父于俱是会家,又精医道,看他伤势甚重,知老道是个异人,无奈遍寻不见,只得命家人抬了回去,想尽方法医治。一连七夕,朝夕端整伤药,颜觍更是衣不解带,尽心看护。
黄潜性气刚强,一听颜父说自己伤重致命,纵仗颜氏家传内伤灵药,加上像颜觍般的骨肉至亲长期调护,经过三年零六个月之久,在养病期中还须镇日安卧服药,不劳一点心神,不发一毫性气,仅能保得命在,自料今生休说再寻恶僧报仇,要想再习武艺都不能够。想起恶僧许多横行不法,一时仗义,路见不平,自问本领,决无败理,不料初经大敌,稍为疏忽,中了他的毒手。此仇不报,活也无味。当时强忍着气忿,把舅父敷衍出去,便把报仇之事重托颜觍。话刚说完,一阵急怒攻心,狂喷鲜血,晕死过去。
其实,颜父原是因他受伤卧地过久,胸有淤血,借着告诫为名,存心说些反话将他激怒,以便将淤血吐出,当时人虽吃了大亏,还可救他一命。此时颜觍医道不精深,哪知就里,见乃父语太切直,病人急得目光都快冒出火来,情知不妙,又不敢深拦。乃父一走,病人果然说没两句话,便已急晕死去。知他伤势沉重,无此一急尚难望痊,这一来更无生理。敌忾同仇,越想恶憎越恨,便朝病人耳边说道:“表弟,你如回生,好好将养服药,好歹请放宽心,我不代你报仇,剐了贼秃驴,誓不回来了。”
说罢,取了兵刃暗器,往外就跑。
颜父正在隔室料理夺命灵效伤药和蒸病人的药笼,准备听见儿子一出声惊呼,即行端去,灌治之后,抬入笼内去蒸。见半晌没有声息,暗忖:“适才明见病人脸上怒脉愤张,血已上涌,才连忙出来端药,以备急治,这会怎无声息?如在此时因求活灰心改了性气,此子性命休矣。”
方惊疑问,忽听家人来报:“少爷适才佩剑跑出大门,行走甚速,不知何往。”
颜父闻言大惊,料知出了变故,赶往病人房中一看,血喷满地,病人已晕死过去,血吐过多,又被颜觍出走耽误,白蒸了七日七夜的药笼和一切要药,没赶上当时端来应用,气血大亏,元气耗损。纵仗他元阳未破,生来秉赋奇厚,勉强救醒过来,也只苟延三数月的残喘,反倒增他苦痛。一面深悔不该事前恐防泄机失效,不告一人;一面又料儿子必代表弟寻仇,恐又饶上一个,更是祸事。匆匆给黄潜灌了一碗安神养命汤,也带了兵刃,率领家中人等出门追寻。
刚一拐过巷口,便听手下喊道:“那不是少爷么?”
颜父定睛一看,果是乃子站在街心,正和一个苍颜鹤发的道人在那里相持。听路人说:“少爷行经此地,忽遇道人挡路,先以为是无心,打算让过。谁知道人竟是存心怄气,左闪左拦,右闪右拦。少爷想打他,又怜他年老,几次怒声警诫。道人说:“有本事的自能纵了过去,要人让路则甚?
这点事儿也犯不上动武。,少年连纵数次,仍旧被他拦住。”
颜父闻言,猛想起惊走恶憎的也是一个老道,不由心中一动,猜是异人。忙即分开路人,首先喝止颜觍,走向道者身前深深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仙长,请勿见罪。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临寒舍一叙如何?”
道人点首微笑道:“尊官是位忠臣义士,大名久闻,正欲拜访,既承庞召,敢不惟命。”
颜父见道入神采飘逸,谈吐从容,益发恭礼有加。又强命颜觍赔了罪,一同延往家内,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颜觍见乃父追来,不敢违抗,只得相随同返。
颜父陪道者到了厅房,正欲请问姓名,道人更不落座,竟直往病人房中走去,路径甚是熟悉,仿佛来过多次一般。颜觍此时情切伦好,心乱如麻,一到家,早先往病人房中跑去,见黄潜醒转,正和他哭诉心志。忽见乃父陪了道人进来,忽然省悟,忙着重又施礼,问道:“适救舍表弟时闻听人言,贼和尚被一位道长现身惊走,可就是仙长么?”
道人掀髯笑答道:“你休管我,只问你平日艺业不过与黄潜伯仲之间,凭甚本领代他报仇,再者,你乃单传独子,老亲在堂,为何以身殉亲?设有不幸,死后也只做个不孝之鬼,有甚好处,漫说仇人已然逃避,即使你能追上,不过白饶一条小命,你的仇能报得了么?”
颜觍一听,不但惊走恶憎的就是他,并且事事未卜先知,猜是神仙无疑,忙又跪下谢罪。道入伸手拉起。
颜父躬身道:“仙长降临,病人必然有救。此子幼遭孤露,更无兄弟,从小寄养寒家,只因为好武气盛,遭此毒手。弟子虽略谙医道,无奈伤中内脏要害,又被犬子一时差误,错了施治之机,血气两亏,至多不过还有数十日苟延。弟子智力已穷,如蒙仙长赐以灵丹,得保残生,功德无量……”
颜父还要往下说时,道人接口答道:“此子资禀甚厚,如此横死,实为可惜,贫道实为救他而来,请放宽心。不过他的病状实如尊官所言,寻常药方已无用处。便是贫道所带灵丹,也只能保得他的命在,要想痊可复原,惟有先给他服下丹药,稍息数日,相随贫道去至山中将息数载,方能复旧如初。就便再略传一些保身立命的艺业。不知尊官和他本人以为然否?”
黄潜服了颜父之药以后,神志渐清,只是周身作痛,不便转动。及闻道人所言,料定是仇人克星,巴不得有此一举。当下不等颜父答话,忍着痛楚,将气一提,挣扎着滚下榻来,纳头便叩。颜觍见他滚下床来,忙去搀扶时,只听黄潜喊了一声:“恩师!”
因为衰敝过甚,强自用力,再也支持不住,二次又复晕死过去。颜氏父子万不料他有此一举,正在手忙脚乱,道人连说:“无妨。”
便从颜觍手中将黄潜接过,先塞了几粒丹药人口。将他抱起,放在床上,仰面平卧,手足一一伸直。再将双手合拢,微一搓揉,立时便见热气蒸腾。然后用手按摸他的全身,不消半盏茶时,便听黄潜腹中作响,渐渐有了声息。道人又嘱黄潜醒来不要言动,任凭施为。黄潜原本周身酸疼异常,二次回醒之后,只觉道人双手按处,俱有一股奇热之气透肌入骨,舒适无比。等到通体按罢,痛楚若失,只胸前伤处隐隐犹有微痛,比起先时不啻天渊了。
颜氏父子看出他脸上颜色已转,过去一按脉象,虽然仍有败征,已经不是死脉,不禁喜出望外,齐向道人拜谢不置。道人扶起说道:“他已自愿拜贫道为师,贤乔梓当无异词吧?”
颜父知道人乃神仙一流,黄潜已是待毙之人,侥幸得遇仙缘,转祸为福,本人已然拜师,哪有阻止之理。不过黄潜与己至戚世交,又是孤子单传,恐就此出家,斩了宗嗣。刚想用话试探,道人已是觉察,笑道:“尊官休得疑虑。此子资禀虽佳,可惜尘缘未尽。贫道救他也是怜他善人之后,至性孤苦,心有不忍。至于修真了道,休说是他,便是贫道多年苦修,也还落了下乘。此番随去,不过病愈之后,略学一些防身本领,入道初基,以便他异日入世,多积外功,为转劫后地步,不致昧却夙因而已。”
颜父闻言,方始释然。倒是黄潜自遇道人,起了向道之心,恨不能由此相从,出世修真,先蒙收录,甚是欢喜,闻言顿觉美中不足。因遵师嘱,不许言动,不敢多说,只打定主意,入山以后努力修为,只要心坚,终能得师父真传,不必忙在一时。
大家忙乱了一阵,颜父方得请间仙长法号。道人道:“贫道久居终南山阴绝尘崖明夷洞,出世多年,俗家姓名早已忘却。因在明夷洞中隐居,同道都以明夷子相称。现贫道尚有一俗事未了,约须四日。病人服了贫道丹药,伤口不致有炸裂之虞,有此四日调养,恰好同行。另有丹药十二粒,请分早、午、晚,每日给他服上三粒。第五日天明前,贫道自来领他同去。荒洞背阴高寒,他又是病躯,暂时恐难支持,棉衣务须给他带上两件。此后复原,便无须了。”
说罢告辞。颜氏父子哪里肯放,再三恳切挽留,就在家中下榻,有事随时外出,仍是归歇。明夷子执意不肯,说山野之性,不惯居此;并且实有他行,离此甚远,也非当日所能往返;烟火之物更是久已断绝,盛情惟有心领。颜氏父子无法留住,只得罢了。
明夷子走后,黄潜依言服药,果然病有起色,三日后己能下地行走。第五日黎明,明夷子果至。此时颜觍见表弟得遇仙缘,也颇有相随同往,学成道术再归之意。明夷子道:“令尊忠臣,你是孝子,将来还有许多事做,如何去得?”
颜觍也不舍远离老父。
息了念头。便问:“表弟病躯,长行千里,可要车马?”
明夷子道:罢“无须。”
遂将颜父所备赠的两件行囊打开,只挑了几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百两散银,以备黄潜日后下山之用,余物俱都不要。共打成一个小包袱,命黄潜斜挂肩上,然后师徒二人向主人告别。颜觍哪里肯舍,一直追送到了城外,明夷子迭次催归不听。这时天已大亮,行人渐多。明夷子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再牵连,贫道要少陪了。”
颜觍正欲告罪,明夷子已将手扶了黄潜,道一声:“疾!”
往前走去。颜觍意欲再送一程,先未觉得,只一晃眼工夫,相隔已远,连忙拔步快追,哪里还追得上,不多一会,没入朝烟林霭之中,不见踪迹。
二人由此一别,便无音信。颜氏父子日久自然系念,颜觍不免亲去终南山阴寻他师徒一回,遍问山民樵夫,俱不知绝尘崖明夷洞的地名,也没人见过那般身容的一位道长。
山阴地面更是荒寒,到处都是蛇虎豺狼的窟穴。颜觍连寻了月余,全山几于踏遍,终未寻到。无心中却在一个极小的石洞壁问,得到一本古篆文的医诀。颜觍先时看不明白,不解何书,因见文字奇古,茂密遒劲,颇为爱好,当下包好,藏在身旁。又找了几天,委实绝望,才怏快而归。
颜父也不认得书上文字,便向通习古篆的人求教。几经考译,约有年余,遇到一个有道医僧,方知是一部医道中的圣书,乃汉代医仙何生所著,共分四册,颜觍所得乃是第四册。册后附有一篇题志,说本书参通造化,妙道无穷。第一册是千百种灵药、仙草的名称和服食功用、配制烧炼之方,以及出产的仙山福地,无不详载其上,可以按图索骥,以求驻颜不老,不死长生。第二册是借灵药神力改形易貌,变换性情,使服药之后启茅塞而豁心胸,移下愚为上智。第三册是内科要经,象经精微,力挽沉菏,功深起死。
凡万三千七百诸症,治法一一具载。第四册是外科秘术,无论五劳七伤、各种恶疮、无名肿毒、疑难诸症,无不药到回春。
可惜颜觍前三册没有得到,有许多外料圣药第四册上只载有药名、治法,至于药形、产地俱在第一册上,没有深悉,无法取用。加以文词古奥,难于通解,不能尽悉。颜觍终年捧书勤习,恒废食寝,也不过略知梗概,十通三五。可是就这样三两年后,颜觍已是医道大进,成了外科圣手。
因为黄潜音信渺渺,颜氏父子俱当他随师仙去,年时一久,渐渐把他忘却。后来颜家被祸,几于灭门,颜觍夫妻流窜蛮荒,虽也偶然忆及谈起,仅是眷言论好,回忆仙踪,当成一种谈资罢了。日前颜妻还向颜觍取笑说:“你既有这样仙人戚友,怎不代你报仇?
这多年来也不看望你一次,莫非仙人只要自己一成仙,便什么恩情都不论了么?”
颜觍闻言,只有苦笑。暗忖:“妻言虽是无心取笑,倒也有理。表弟如真成仙,坐观多年,危难冤苦,不一存问,这神仙也大薄情了。自己大仇在身,阉竖势盛,报复无日,老天梦梦。”
连日心中方在怨望,万不料黄潜竟在数千里跋涉相寻,居然在此巧遇。不由惊喜哀乐,一时并集,抱头悲痛了一阵。
众人相见时,白猿想已看出来人是颜觍亲人,站在一旁,嘻嘻直笑。虎儿拜见表叔之后,早奔了过去,要过白猿手持的两件器械,喜跃不已。颜觍喊道:“虎儿,快同白仙过来,陪表叔到岭头上去。”
白猿听唤,便抱虎儿走来,不等颜觍招呼,咧着凸嘴,笑嘻嘻朝黄潜叫了几声,又朝他身侧不远树桠上一指,意似赔罪。黄潜会意,忙将树极上挂的东西取下。
颜觍一看,乃是一个小包裹,还有一株灵芝般的异草,便问:“此草何名?小弟从未见过。”
黄潜笑道:“为了一株灵草,小弟差点没被仙猿所伤。这原是仙猿之物,名曰:兜率仙芝,小弟不合贪得。如今既是一家,理应珠还合浦。”
说罢,递与白猿。白猿接过去,从芝草心里摘下一粒红豆般的果子,塞入虎儿口中吃了。仍将原草还给黄潜。
虎儿喊:“这小果儿真甜真香,白哥哥再给一个我吃。”
黄潜道:“难怪仙猿情急拼命,这灵药原是为了表侄采的。里面的兜率珠只有一粒,吃完便没有了。”
颜觍细看那草,金茎翠叶,叶如人手,共是五片,中心是灵芝般的奇花,花心有一粒红豆,已被白猿摘与虎儿吃了。但翠叶时发的异香清馨透鼻,沁人心脾。黄潜一面向白猿道了谢,与众人略看了看,仍插入包袱缝里,意甚珍惜。颜觍料是仙草,因为至亲至友,劫后重逢,彼此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不暇多问,只代白猿略为引见,便一同到达岭上。石郎忙命山女斟酒烧肉。黄潜一面吃喝,细说别后之事,以及与白猿争斗经过。
原来黄潜自随明夷子出家,先在终南山阴只住了半年。因所受内伤仗着明夷子的丹药,虽能保得命在,要想学成剑法,去寻恶僧报仇却是难事。有一天晚间,随师在终南绝顶玩月,忽遇明夷子的好友大呆山人,带了两个新收的门徒路过,命向明夷子献艺求教。两门人一姓姚名鼎,一姓金名成秀,年纪比黄潜还小一二岁,从大呆山人不过年余光景,本领却是不凡,舞起剑来直似翻飞虹霞,寒光凛凛,幻为异彩,明夷子大加赞许。
大呆山人便问:“师侄资禀甚厚,既从名师,剑法必定高明,为何身上似有内疾?”
黄潜顾己顾人,本觉相形见绌,闻言不禁触动满腔悲愤。正在悒悒难受,忽听明夷子道:“此子资质着实不差,我初见他时早欲引归门下,偏因小事耽延。等我事完,中道折回赶去,已被恶僧所害,身受内伤。我将他救回终甫,生命虽可无忧,但是急切间寻不着银肺草与兜率仙芝,不能修炼气功,入门半年,至今还未怎样传授。昨为占算,机缘应在今宵,特地来此等候。幸遇道兄驾临,闻得近年遍历名山胜域,可曾见到这两样灵药么?”
大呆山人道:“道兄真能前知。日前携二门人前往北岳,试剑云海,途经九华,偶上金顶,恰巧见着一株兜率仙芝。因此草不但芝中一粒兜率珠是仙家服食的灵药异宝,便是芝花、茎、叶,俱有妙用,意欲移植荒山,以备他年不时之需。现连根采得在此,野游不竟,尚未携归。至于那银肺草,去年在太行山三折崖后绝涧之中曾见一株,可惜不曾长全。此草不能移植异地,出土不久,便会枯萎。暂时既不需要,又未成形,算计长成约在五七年后,当时恐被无知之人损坏,或落入妖人孽党之手,经我行法禁制,外人决难寻着。不料事出无心,却成了师侄七年之艾,足见缘分不浅。仙芝现在小徒法宝囊中,立时可以奉赠。银肺草尚存原处。那一带风物幽绝,气候清嘉,宜于修养,其他灵药异草尚多,从无人迹,愚师徒也是无心发现。崖腰更有纯阳真人旧居,洞府高宏,丹炉药灶,玉几云床,设备井然,净无纤尘,小弟曾有辟作外洞之想。道兄何妨令师侄移居太行,坐守灵药长成应用,岂非绝妙?”
明夷子道:“当年纯阳真人辟有七处洞天福地,后人只发现六处。中有一处洞名涵虚,洞门有纯阳朱书篆额,自古迄今无人知晓。传闻洞内仙迹甚多,还有两部丹书、一函剑决,道兄可曾见到么?”
大呆山人惊道:“不是道兄提起,弟还不知底细。那洞深藏崖腰藤蔓杂花之中,陡削峻险,猿猱难上。因见全崖壁立,独中腰一石突出,广约亩许,面对群山,下临绝涧,松涛泉声,交相掩映。石侧两条飞瀑,如玉龙倒挂,直下百丈。石上更是繁花如绣,碧苔浓肥,将石包没,仿佛崖上挂着一个锦墩。因喜该地清丽雄奇,形胜独绝,一时乘兴,带了二门人飞身上去,意只登临,并不知壁间隐有仙宅。
后见壁上离石两丈藤蔓中藏有四处凹进去的石坑,大如栲栳,深近数尺。并且四坑上下问隔,大小如一。再一拨视,竟发现了斤斧之痕,仿佛石壁上原来刻有字迹,被人用利器凿去的一般,好生奇怪。索性细看盘藤后面,也是空的,斩断藤蔓,居然现出一座洞府。入内一看,石室宽广,布置井井,四壁珠璎翠珞,莹流晶明,顿呈奇观。行到后洞深处,见有一座丹鼎,上有纯阳题志,方知是吕仙旧宅。别的却未发现。照道兄所说,洞壁上原有的必是‘函虚仙府’四字。连那藤蔓、苔薛也许是掘字人的有心做作,用来灭迹隐形的了。但不知这人既能寻到此洞,当非常人,何以据有仙府而不自居,却这般鬼祟行动则甚?”
明夷子想了想,笑道:“愚见与道兄略有不同。那人必是一个左道旁门,虽非庸流,却也不是什么真正高名之士。推测当时情形,他定从别的高人口中窥听出一点来历,人洞之初,本欲窃居,将仙册、异宝攘为己有,无奈所知不详,丹书、剑诀俱有禁法密封。
自己既得不到手,又恐别人攘夺,道行浅薄,防御无力,才行此拙计:用法宝将洞口篆额掘去,移来千年藤蔓与浓苔肥薛将洞门隐蔽,只留下出入道路。他本人仍装作不知,在左近觅一崖洞暂居,以备穷年累日,每日潜往洞中探索研讨,冀于必得。每当出入之时,洞口必还另有禁法遮掩,使人到了近侧都难觉察,如此方能隐蔽得住。他自以为千妥万妥,谁知异派中人多行不义,住了不多时,便在洞外遭劫伏诛。死时当然不会向仇敌吐露。行法之人一死,所行禁法随以失效。年代久远,再来无人,空山寂寂,苔藤自肥,直到道兄近抵洞口,方始发觉。如果所料不差,丹书、剑诀当仍在内。此乃旷世仙缘,岂可漠视?况且此洞忽然发现,宝物出世之期已届。恰巧小徒现须前往坐守银肺草,承道兄假此仙居,实深感谢。明日便当移去,就便探寻。如借道兄仙福得到手中,那时道兄也倦游归来,你我一同研讨,岂非绝妙?”
大呆山人闻言,甚喜道:“道兄明教,如开茅塞。惜乎尚有两处要约,不能立时陪往。道兄法力高深,宝物如在,此去定能成功,弟亦得以坐享其成,即或仙册已落人手,洞府仙居,景象万千,也正好作我二人的别洞,栖息其中。弟借此时常领教,幸何如之。”
当下计议停妥,大呆山人取出仙芝交与明夷子,率了二徒别去。
第二日,明夷子师徒便即起身往太行山,迁入函虚洞府。明夷子一到,在洞中细心探索了多日,见鼎灶安然,四壁无恙,每日遍寻全洞,详审机兆,越发断定先前所料不差。直到大呆山人师徒云游归来,又一同探索多日,用尽种种方法试探,都查不出丹书、剑诀藏处。连卜数卦,却又都有必得之朕。这日二人相对计议,方疑朕奇,哑然失笑,忽见黄潜从洞门外奔来,高喊:“恩师,师伯,仙书有了线索了。”
明夷子闻言想起一事,不禁心中一动,不等说完,便拉了大呆山人往洞外走去。
原来黄潜、姚鼎、金成秀小弟兄三人自来仙府同居,情感甚是莫逆。黄潜因银肺草尚未长成,须待服后方能学道,每见姚、金二人练习剑法,虽因日浅,还未能到飞行绝迹,出入青冥的地步,比起自己所学,却已胜强十倍,不禁又羡又爱。心想:“恩师常说他的剑术与大呆山人师徒殊途同源。现既因病不能传授,趁着养病清闲,向他二人讨教,留意观摩,等异日病体复原,学起来岂不容易些?”
于是暗地留意,每值姚、金二人在洞外危石上练剑之时,必定在旁潜心注视。他天分本来绝顶优异,日子一多,自然领悟,只没有亲身持剑尝试罢了。
明夷子、大呆山人每日访查藏书秘钥,小弟兄三人原也跟着搜寻,终无朕兆。后来姚、金二人功力大进,往往练习剑法舞到酣处,把人影、剑光融会一片,直如电掣龙翔,化成两道寒光,在悬崖危石上面上下飞流,滚来滚去。看得黄潜定目艳羡,无可奈何。
照例将功课做完,或是攀萝们葛,上至崖顶,掇拾芳华,同搜异果,相与采食,言笑为欢,或是共下危崖,借观灵药,沿溪访胜,入谷探幽,就着绝涧惊湍,临流濯足,逆瀑嬉泉,激水同升,共为赌胜。直到夜色瞑瞑,林没飞鸟,才同赋归来,再理夜课。
这日,二人因见黄潜忽然想起心事,神志不属,便拉了他同坐危石边上,闲谈解闷,渐渐谈到剑法精微。黄潜自从有了悟境,连日观剑十分技痒。闻言大为欲动,坚欲借剑一试。姚、金二人均在年少,童心未敛,先因师长嘱咐黄潜肺脏受伤,仅服灵药保命,用不得力,有时上下危崖,须要留心将扶,尤其不可任其相随试剑,以免创处再裂,不易复原,故每当黄潜跃跃欲试,还能守戒,从旁劝止。嗣见他山居既久,早晚打坐养静,病容全去,气体日益康健,也就不大在意。又加黄潜再三相嬲,只求背师略试能否,浅尝辄止。姚鼎还在迟疑,金成秀比较心粗胆大,又是脸软,一时情不可却,便允了他。
黄潜高高兴兴接过金成秀手中剑,先也只想略试即止,缓缓练上几套解数,看看自己剑境如何,将来能否出人头地。谁知仙传剑术与寻常武家传授不同,招招相连,变化无穷,非内功有了根底,不能轻举。先走两三式,还不觉怎样,心中一喜,便加了点劲,七八式后,渐觉吃力,胸前发胀微痛。当时休歇原可无碍,偏又心高好胜,不肯示弱,强忍着舞下去。以后式益微妙,耗费精力也更甚,猛然一阵头晕,觉着旧病复发,想要收住势子,力不从心,哪还能够。一个雁落平沙之势,从离地两三高落将下来。这一剑本暗藏着一个变化,须在将落未落之际,化成一个蜻蜓戏波之势,再一微起,方能落地。
可是黄潜人在空中已然头晕,再也不能变招收式,眼看头下脚下,身子折不转来,快要撞在危石之上。刚暗道一声:“不好!”
忽然急中生智,两手一合,紧握剑柄,把剑尖朝地直冲下来,意欲借着剑尖着地,避开危险,略缓下落之势,再行翻身,纵过一旁,免得头触危石。
旁立姚、金二人先见他无师之传,居然神会,还在拍手相赞。后见他越舞越急,脸红筋胀,已恐有失。刚要唤止,黄潜身已纵起,由上而下。二人见他手足乱伸,使不上劲,情知不妙,连忙一同飞身上前接应,已是略为迟一步。刚刚飞近身侧,只听锵锵两声响过,火星四外飞溅,黄潜手受巨震,虎口崩裂,业已力竭神散,将剑脱手。因是宝剑着地之势,头脑虽未撞在石上,身子已斜横过来,纵不坠下悬崖,也必身受重伤无疑。
还算好,姚、金二人双双抢到面前,姚鼎首先一把将他抱住,金成秀也帮同将他扶向一旁坐定。二人既恐良友病危,又恐师长怪罪,连剑也顾不得去拾,各自从囊中取出所带的灵丹,忙着塞入黄潜口内。又嚼碎了一粒,敷在他虎口上。
过了一会,黄潜神志渐定,除觉胸前微痛,与初上终南时相仿外,尚无别的痛楚,以为不致碍事。正说无妨之际,忽见金成秀一口宝剑不在,只佩着剑匣,忙道:“金师弟,你的剑呢?”
姚、金二人闻言一看,危石坪上薛厚苔肥,哪有剑的踪迹。这一急又非同小可。尤其黄潜因失却良友宝剑,更是难过。姚鼎宽慰他道:“师兄不必忧急。此剑乃师父当年炼魔防身之宝,别人拿去,不能久用。即使失落,拼着受点责罚,前去禀告,只消师父运用玄功,立时便能收转。不过我二人入门不久,道力浅薄,不能到此地步罢了。这石坪虽然自崖腰突出,孤悬天半,却是其平若镜。宝剑若在石上,必然放光,隐匿不住,想是适才被师兄失手坠落崖下去了。师兄旧病新发,不宜劳顿,请在上面守候,待我二人急速下崖寻找。如果真个被人无心拾去,收回到底也要费些手脚。”
说罢,匆匆同金成秀援崖而下。
二人去了一会,不见回转。黄潜心中老大不安,走至石边一看,二人已往涧壑中寻找去了。静心细一寻思,记得撤手丢剑之时,那剑明明刺到石上,虎口受震崩裂,觉着奇痛难握,立时松手,借劲刚一翻身,便被姚、金二人赶来抱住,扶向一旁,并未将剑带起,怎会甩落崖下?心想:“神物锋利,碎石如粉。彼时曾见石火星飞,莫非像飞将军没羽箭,被自己无心中刺入石中去了么?”
想到这里,便信步走了过去。那剑刺到的地方,碧薛中裂成了一个尺多长,三寸来宽的石缝。因为苔薛肥厚,三人脚底又轻,四外并无伤损。缝隙不大,远观仍是平匀一碧,非身临切近看它不出。黄潜见石已刺裂,四外不见一点零星碎石,很似天然生就,已经奇怪。及至俯身往石缝一看,见裂痕深达三尺以上,上丰下锐。暗影中再一定睛注视,似有一件数寸长的东西插在隙底,仿佛剑柄,连忙俯身地上,伸臂探入,果然是个剑柄。知道所料不差;心中大喜,手握剑柄,往上便拔,仙剑锋利,业已深入石内,被石夹住,拔不出来。!日病新发,不敢过于用力。正要起身去唤姚、金二人,忽觉剑柄有些活动。试稍用力顺手往上一带,微闻下面石裂作响,锵的一声,一道青光,剑已随手而起。
黄潜正欲持剑起立,猛见隙底光华耀眼。再一低头审视,石中裂痕顿阔了些,隙底现出一个苍玉匣子,匣子上现有四个朱文篆字,光华法灿,照得隙内通明,耀人眼目。
猜是丹书、剑诀出现,不禁喜得心头怦怦跳动,立即如前探取。无奈那玉匣横置缝中,两头还有些须紧嵌石内,急切问取它不出。中间一截石缝稍狭,又不能伸向两旁削刺,更恐毁损仙书,不敢造次。匆匆赶向石边,探头一看,姚,金二人不知寻向何方,不见人影。知道仙书出现,非同小可,恐惊动外人,前来攘夺,不敢高声呼唤,略唤了一两声。一时欢喜忘形,也忘了胸前胀痛,拨转身便往洞中跑去。
明夷子和大呆山人正在后洞深处闲坐,相隔洞外约有半里之遥,黄潜跑去报告了喜信,明夷子连日本疑洞外危石是吕仙当年施用仙法所设,不是原生崖石,正在揣度下手之法,没有出口。因而不等黄潜说完,已知梗概,忙即跟踪追出。行时看黄潜脸上神色有异,只把眉头一皱,也未多说。及至黄潜随后赶到,明夷子和大呆山人已行法开石,将那青玉匣取了出来。同时姚、金二人因在崖下遍寻不见,又疑那剑甩落涧底,正在壑底穷搜,闻得黄潜在崖上相唤,也赶了上来。一见二位师长手捧一个玉匣审视,黄潜持剑旁立,知剑已得。未及询问,黄潜早迎上前来,将剑还了金成秀,告知因寻失剑,从石隙中发现玉匣经过。
姚、金二人闻言自是大喜。正要过去拜见二位师长,忽听明夷子对大呆山人道:“连日和道兄遍搜全洞,全无仙册踪迹。后来静心细想,我二人占算虽未能穷究天人,深通造化,上下数百年间过去未来之事,尚能如响斯应,何以每次在洞中占算,俱若有极微妙的仙法禁制,任是虔心静虑,终不能返虚生明,洞彻详因?只能算出事为吉兆,仙册近在眼底,早晚期于必得。究竟密藏何处,何日能得,应诸何人,迄无分晓。心中虽是惊奇,始终未曾离开此洞算过。那日在此闲眺,因见苔鲜肥厚,密如碧毡;左右飞瀑,宛如玉龙倒挂,天绅下坠,分界仙洞,不特长大如一,更无丝毫偏奇,绝似有心造作。偶一动念,仙册如藏洞内,以我二人智力,穷日累月那般细心研讨,不致毫无形迹显露。纯阳真人道妙通玄,法力无边,所居七座洞天福地,只这里最为隐秘,洞外危石坪过分奇突,或许便是仙册锁钥也未可知,当时曾疑石中有宝,还未断定,今早偶往涧底,用丹药化水浇灌银肺草,惮其速为成长,以遂黄潜向道之诚,又想起此事,便在涧底默占一卦,果与往日洞中所占大不相同。不特卦相明显,玄机透露,并算出所料不差,仙册应在今日出世,由他们小弟兄三人自去发现。不过卦中还藏有别的玄机,意欲等验后再说。晨间拦阻道兄,不必今日在坪上加传二师侄心法,约往洞中闲谈,由他小弟兄三人自然迎会,以免因我二人在侧,错了事机,便由于此。如今居然应验。虽是幸事,只苦了黄潜一人,为了此事,犯了!日疾,内伤加重。即使银肺草今年借灵药培养之力先期长成,也只能略习防身本领。不等服药之后,经过数载时间,不能学习飞剑。可见事有前定,欲速终于不达,随你用尽心机,仍要经过难中定限的了。”
大呆山人笑道:“黄师侄质禀优厚,胜似小徒,只惜气盛心刚,非修道人所宜。大器本应晚成,借这数年长久岁月,来磨练他的浮躁刚猛之气,使其归于纯静,再好不过。
道兄不惜以灵药仙珍浇灌银肺草,无异宋人助苗之长,本来是多事呢。”
说罢,相与抚掌。
二人都料石中还有别的宝物,但细查无着。知道玉匣开时还须费一番手续,纵有余宝,也必等开匣后方知取法,此时仍是徒劳。彼此一商量,由明夷子行法禁制,封闭石隙。携了玉匣,师徒五人同往洞内。到后,明夷子又给黄潜服了几粒丹药,保身止痛,命在云床上安卧养神,以防加重。将玉匣供在桌上,明夷子与大呆山人师徒先向吕仙通诚,一一拜罢,然后行法开匣。那匣玉质晶莹,仙书册页隐隐可见,只是外观一体浑成,宛如一方整块美玉,仅四角有一圈长方形的丝纹。明夷子和大呆山人用尽方法,纹丝不动。又不愿使用飞剑,将匣损毁,只得改用火攻。由明夷子与大呆山昼夜轮流,将玉匣抱在怀中打坐,用本身纯阳真火锻炼。经了七天七夜工夫,明夷子抱匣打坐,正在神仪内莹,真火外宣之际,匣上忽焕奇光。如是时候了,益发用志不分,潜阳吞吐,精光的的,包向匣外。不消半盏茶时,锵然一声,匣盖倏地拱起。大呆山人在旁守护,立时接了过去。
明夷子将神一敛,起身下立,二次将匣供好,一一拜罢,手扶匣盖,轻轻往上一举。
盖起匣开,彩华耀眼。匣中严丝合缝,现出两册丹书,两册剑诀,均分上、下两卷。打开首卷丹书一看,果然附有一张绢条,朱书狂草,如舞龙蛇。除注明仙册出现年月外,并说洞外危石坪中,还藏有纯阳真人一玉瓶丹药、一柄药铲、两口炼魔宝剑。但这三桩宝物均另有人借用,惟铲、剑将来尚可珠还。大呆山人便要赶出,探视宝物失未。明夷子道:“纯阳真人既有仙示,宝物恐已被人乘隙取去了。获赐仙册已属望外,怎敢还要贪得?何况日后二宝仍将归还呢。此宝如应为我等所有,那日早随玉匣出现,何待今日?
我二人连日为取匣中仙册,昼夜轮流守护锻炼,不能离开,才致,回此。可见事有前定,徒劳无益也。道兄不信,只命两位师侄往观,自知分晓。”
姚、金二人在旁闻言,早不等吩咐,往外跑去。到了洞外石坪上一看,原裂石隙封锁依然,碧藓丰茸,全无动静。方喜宝物未失,尚可寻取,猛一瞥见右侧石边上苔痕较淡,心疑有异。过去仔细一看,竟是几个人手攀援之迹,越发心动。再低头朝下一看,边沿上裂有一个石缝,大小与日前现书缝隙相同,只是深极。还当宝物犹存,忙削了一技长藤探将进去,再将宝剑放入,借剑上光华一照,其深竟达两丈,隙中空空,并无一物。隙口微现人手掌印与兵刃钩划之迹,来人好似攀着石沿,用长钩之类兵器伸人下手窃取。二人四顾云山苍茫,岩谷幽深,静荡荡地不见人踪,只有飞乌。知道逃人已远,无可追寻,暗恨自己不该终日在洞中看两位师长取那仙书,不曾留意洞外,已致宝物失去,后悔无及,只得废然归报。
明夷子笑对大呆山人道:“如何?我早料到此了。这取宝的人未必是甚高明之士,大约无心经此,见石隙自裂,宝物呈现光华,立时下手捡了便宜而去。否则,必要寻根究底,探索来源,岂会一获即行,对于别的所在全未留意?就算他不知仙府来历,洞外石坪孤悬崖腰,突出大半,左右飞瀑映带,明眼人一望而知有异。不近前还看不出,既已身临此洞,因他们小弟兄三人时常出外练剑游散,用的不过寻常封锁,来人稍为细心,便可看出。据姚、金二师侄所说,石边苔薛俱被手攀残损,宝穴里面也有钩裂之痕,不特洞前,连石坪上俱都未到,可见粗率识浅。纯阳真人既先将此数宝暂借与他,穴内预藏至今的灵丹全凭取用,来人当非左道旁门,定是正派道友门下未学新进无疑。再者,那日我等将石坪上下四围全都寻遍,并无一毫线索可寻,等一离开,便即发现,可知专为此人而设。由此看来,前辈真仙的玄妙精微真不可测了。事已过去,只合静俟珠还。
我们还是敬览丹书,勤习剑诀,暂时不必再作得陇望蜀之想了。”
大呆山人仍欲观察来踪,亲自出外详查了一回,果然来人只将穴中丹宝取走,坪上并未到达。看形迹,又似算准时地,有心专意而来,又似无心经此,做来却又不甚干净,心中好生奇怪。便命姚、金二人随时留意,回洞与明夷子同参剑诀。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