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三听了邓九公的夸奖,引动他的雄心,情愿同褚一官上省去见安公子。那郝、李八人都说静听好音,将来如果用得着时,他们大家都愿意出来效力。邓九公忙别过诸人,回转家中,写下一封回信,信内说一切细底写不得许多,今着周得胜亲身来省面见,所有情形问周得胜便知。那周得胜为人耿直,情愿效力,若用得着,尽可留在台前做一名家将云云。写完封好,又教给褚一官些话,叫他次日一早同周三骑马回省。那周三回到自己家中,将随身行李收拾好了,交代娘子、儿子在家看守门户,又到老弟兄家告辞,然后来见邓翁,约定时候。一宿无话。次早褚一官起来,叫马夫备好了马,带好行李。周三已到,将行李捎在马上,马夫止得另跨了一匹驴,跟着他二人上路。邓九公也送至门口,说道:“改日再见,此去必有好音,得便捎个回信给我。”
二人答应,遂上马登程去了,这且搁下慢表。
再说那京中之事。那一日安公子的奏折到京,皇上细看,遂召见军机大臣商议道:“安骥奏‘山东文风近来颇知归正,惟山林之地尚有盗匪潜藏,间有抢劫人民之患。抚臣屡欲整作,无如地方公事甚烦,不能兼顾,学臣又要考试,亦难专办。请旨简派人员,或会同抚臣,或独膺重任,专办盗匪与地方风俗,学臣仍可商酌会办。如此则遇有疑难案件,不妨宽以限期,似较学臣兼办妥协。是否有当,请旨训示’云云。朕揣其大意,抚臣必失之于懦,安骥又怕兼顾盗案恐误试期,如今卿等有何两全之见?奏来斟酌。”
各大臣奏道::“抚臣懦弱,诚如圣言;其人文理尚优,即令被署理学臣印信。藩司卫某,老成练达,可署抚篆。臬司陆某,可升藩司,请旨简放臬司。安骥即授为钦差大臣,专办疑难重案,兼阅兵丁各海口,稽察全省大小文武官员贤愚。似此则抚臣得人,学臣有人,安骥得以尽心访察,权柄归一,自能整顿风俗,除盗安良矣。”
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即降旨允准。山东学使着苏某署理,巡抚着卫某署理,安骥授为钦差大臣,专办观风整俗阅边等事,仍加副都御史衔。
旨意下来,早有报子报到西山,安老爷一家闻知,自然欢喜,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何也?因为这一来是为拿强盗办命案,像那书上说的,私自访察,改装衣服,身入险地,都是有的,所以安太太又有些替儿子担惊。那何、张二位少夫人看看将要临月分娩,已经唤了收生婆来看过,说是不出三日,就是何小姐分娩之期,张姑娘还要半月后才分娩。这个话且放下不表。
先说山东省城文武各官,因为钦差有密奏到京,不知为的何事,大家纳闷。那其中止有卫方伯一人明白,又不便向众人说知底细。那奏章既已奏入,旨意已下,由驿飞递,那消数日工夫,山东省城早巳奉到上谕。那时苏中丞才如梦方觉,晓得这是安公子要自显才能,要将山东风俗人情大大的整顿一番,大约也是听了方伯卫公密议,二人同心上折奏请,又有老师在枢廷照应,不用说,自然是一奏一准。如今是自己的巡抚让给别人,他人不屑做的学台轮到自己。要是有性气的人,早巳辞官不做,或借故告假回籍。偏是这位中丞,平日最喜欢的讲论诗文,虽做了封疆大吏,仍不离那翰林先生习气,所以教他署学台,毫不介意,欣然接印视事。那安公子接奉旨意后,忙选择吉日,将学台印信交与苏公。苏公接了印,不敢耽搁,当即传牌,由省起马往各属考试。那时省中自有一番交印署事,如臬司署藩司,运司署臬司,道台署运台,候补道署道台,彼此交卸接印,倒也忙了半月。静候京中简放臬司下来,暂且不表。
再说安公子接了钦差大臣关防后,正在公馆中与顾朗山商议此次阅边访察先从何处访起,一面先差精细人四处探问何处盗风最盛,案情最多。一候访有稍息,即动身前往。那一天褚一官同周三到省,赶紧入署进内,禀见安公子,面呈邓翁回信,又面述一切。安公子拆信看过,忙请周得胜入内相见。那周三登时整理衣襟,入内行参见礼,口尊:“大人在上,小人叩见。”
一面说,随即双膝跪下。安公子一见,忙用手扶了起来,说道:“壮士为何行此大礼?当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承你派韩、李二位护送,一路平安。至今思之,深以未报旧德为恨。此番托邓翁访明足下等踪迹,原欲延请足下等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既为地方除害,又可尽心王家。日后博一个功名,方不负英雄义气。你我本无拘束,何故行此礼耶?”
说罢,忙推向客位中让座。周三再三不肯,还是褚一官道:“恭敬不如从命。有话细谈,焉有不坐之礼?”
安公子道:“褚一爷之言是也。”
周三见安公子降尊忘贵,实是一片真诚,并非假意,止得告罪坐下。褚一官对面陪坐,安公子在主位坐了。家人献茶。
茶罢,安公子先问了他一路起居,走了几天,如何劳苦?现在从前旧交,尚有何人?居住何处?目下山东有名绿林可知道他们情状否?内中可有能劝化改行的?还有梗顽不化、本事十分厉害的否?”
要一一请教,务乞不嫌烦碎,细说根由。”
那周三闻言,答应道:“得胜昔年身陷绿林,负罪殊深。多蒙那年听了老大人一番训诲,某等激发天良,弃邪归正,又蒙邓九太爷分给我等余地,盖起房屋,搬去居住。从此躬耕种作,做了农夫。外面闲是闲非一概不管,算来已有数年。那同伴中共有八人,也是一样安分守己,种地吃饭。如今大人要问某等绿林底细,真正不得详细,但听得旁人传说:曹、沂、兖三府有三个出名的强盗,如沂州天目山有个宋万超,绰号飞叉大王;兖州白象岭有个伍良霄,绰号神臂太岁;曹州青云山有个张万宝,绰号神弹子张七大王;还有泰安府羊角岭有个青莲寺,寺内有个和尚名唤铁头陀,他会邪术,又通武艺,与张万宝最好,时常往来,彼此相助打抢客商,欺负百姓,犯下弥天大罪,真乃山东一个大害。据小人愚见,大人现在先暗藏不露,以阅边查视各处军政为名,悬牌出境。等到曹州;差人访查他的巢穴,再放告收呈,出其不意,遣将发兵,直抵他的巢穴,使他不防,必然擒获。拿了一处,再办他处,先声夺人;或者他竟会逃遁隐匿,弃了山林,也未可知。那张、伍、宋三人倒都不妨,他不过靠手下人多,会使暗器罢了,惟有泰安府那个铁头陀,却会邪法,能迷人,这人倒要预先防备他,务要想个法破他邪术才好,不然恐受其害。大人高见,以为何如?”
安公子道:“壮士说的有理,依你主见,先发传单阅视各属营伍。我手下止有邓翁荐来四人,要到了拿人的时候,又要护印,又要临敌,恐人不敷,不知壮士肯屈驾在此相助否?”
周三道:“不嫌小人愚蠢,留在台前,慢说供左右驱策,就是蹈汤赴火,亦愿为之。不独小人一人愿随鞭镫,设或要人差遣,即郝、武等八人,亦可一呼即至。”
安公子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大喜,忙叫下人收拾房间,与周三居住。周三当即见过冯、赵、陆三人。相见后,彼此叙谈,专候安公子动身阅边,好一同保护。
再说那卫方伯接了抚台印信,传见各官,吩咐首府、县写信通知各属,如有盗匪,乘早详报,不准讳而不言;如有被盗抢劫,曾经报官,其案尚未破者,自奉文之日起,赶紧禀报,派人下来协同严拿,决不究从前隐匿延迟之咎。若经此次行文后再隐讳不报,一经访查出来,定行严参不贷。这一吩咐后,首府、县赶紧行文通知各属,数日之间,到处皆知,再加卫方伯复刊刻告示,发各府、县张挂。告示上写得明白,为除暴安良,严拿盗匪,以清闾阎云云。这告示张贴之后,凡有盗匪潜藏地方,那地方官早巳差人访察。盗贼人众,难以拿他,不敢隐匿,据实禀明,请上宪派武弁带兵协同严拿。竟有三四处禀闻大略相同,一是曹州府,一是兖州府,一是沂州府,还有泰安府。所禀的强盗即周三所说的那宋万超、伍良霄、张万宝与铁头陀也。
卫公接了各处禀帖,忙来与安公子商议。那时安公子刚要动身,卫公来拜会,当面将有盗匪处府县禀帖递与安公子看。
问起此次阅边,怎样办理盗案?安公子道:“年侄与幕友议妥,此番出去以阅视营伍为名,决不提起强盗就是。所到之处,有人来告被盗抢劫,亦批驳不理。外面装出一个软弱无能、迂腐书痴的样子,暗中却差人密访行踪。不办则已,办则立刻就要擒拿到案,重重处治。今既据该处地方有司禀报上来,正好察看情形,何处紧急,先从那里办起。然而终须先装胆怯,故意迟延,每到一处,做出些书迂本色,使闻风者无所顾忌。一旦发作,所谓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也。此说年伯大人高见以为然否?”
卫公道:“大人高见,一点不差。目今先从省城阅视营伍起,调齐各营将弁兵丁,考验一番,然后出省,往各属阅兵。到了府城或县城出示放告,那受害之民与那些被抢之家,他必然来告状,大人却故意批驳不管,装做怕事无能的样子。那些强盗听了风声,他必不防,就拿他也容易了。事不宜迟,请大人就此出示阅兵罢。”
安公子答应了“是”,回到衙门,当即出示晓谕省标五营四哨,于某日下教场操演阵式,比较骑射技艺。精熟者受上赏,骑射合式者受中赏,步伐错乱、武艺荒疏者轻则薄责,重则除名,分三等定功过。武官由副将以下至把总止,临期都要按名考试,不准告假。这个告示出来,各营将官看了,大家预备弓箭,连夜操演。那有本领的心中甚喜,满望考个上等,好升官领赏;那本事平常的却十分忧惧,怕的是考在下等,降级除名;还有那年纪高迈、须发苍白者,更是心惊,恐防大人见他老迈无能,将他休致。这且不表。
到了考试阅兵这一天,安公子是五鼓就起来,洗漱已毕,吃过茶点,吩咐伺候,即升舆带领随从之人,一路吆吆喝喝,到教场中而来。那时早有首县与中军在教场等侯。钦差轿到,一齐迎接大人下轿。进了演武厅归座,文武各官上前参见。安公子命中军参将传令,先命兵丁操演阵式。一声令下,三军各按队伍摆起阵式。先是一气阵,变为两冀,再变三才、四象、五方、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面。这十个阵图,是军营中老规矩,凡当兵者大概都会。这些兵丁将十个阵式摆完,果然步伐整齐,一无遗漏。安公子看毕,传令罢操候赏。三军答应一声,各归队伍,声息毫无。安公子然后传令,命千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等,射步箭、马箭。先射马箭,一条射的是地球,射完再射步箭五枝。三人一排,或五人一排不等。
众将遵令,大家跨上弓马,各逞箭法。射完地球,不过有二人落空,其余皆中。射毕马箭,再阅步箭。那时天已交午,安公子暂退堂,吃饭毕接射。安公子未吃饭时,早已知会首县,酒席不必太丰,止要五肴,酒一壶,果腹而已。就是那些大小武弁与兵丁,每人都赏给酒肉饭菜,每一员武弁折银五钱,每一名兵丁折银二钱,都是钦差自己捐廉分散,并不要开销公账,也不要地方官赔垫。员弁兵丁领了银子,自去购买食物。大家感念钦差恩赏无微不到。
话休烦絮。饭后又命演刀枪剑戟武艺,整整演了一日方完。
安公子已有等第记号,择其最优者数人为超等,次为特等,再次为三等,内有数名兵丁年力衰老,当即除名,赏给盘费银五两,另谋生计,或还乡归田。有武弁数人,技艺荒疏,箭又不中,亦斥革除名。赏给超特二等,每名银牌花红,当下就分赏。人人佩服赏罚公平,颂声载道。
次日,安公子修下出巡日期与阅过省城五营四哨官各情形的本章,由驿驰奏,一面料理了公私事件。署中内里有舅太太、珍姑娘、戴嬷嬷与几个丫头老妈,安公子吩咐了他们一番话,命戴勤、随缘与舅太太处两个家人来升、进禄在署照应,自己带的是华忠、叶通、晋升、赶露儿四个家人,师爷是小程师爷与顾师爷与褚、陆、周等七位幕友,一同上路。先由省城至曹州府城。那一夜,内里舅太太、珍姑娘备了一席饯行酒宴,与安公子饯别。席间舅太太嘱咐安公子:“一路保重,寒暖饮食还须忧心,到一处后务必寄个信回来,好叫人放心。京中好几日无信来,你也该写信去告诉出省阅边动身日期,随带何人,此去不动声色、暗中擒盗一切底细,好教两位老人家放心。”
安公子道:“外甥早已发信去了,还要等舅母说呢。”
他一家人议论,安公子就要动身出省,暂且不表。
话分两头,书中要说那金、玉两位夫人要双生贵子了。且说那安府自从公子动身后,屡次接着家信,已知安公子亲到邓庄访着顾师爷,又奉圣旨专办地方大案。他老夫妻见儿子有人在幕中相助,又有褚、陆等四人保驾,也放心。不觉光阴易过,算起来离公子出京日期已半年余矣。那时金、玉姊妹胎气已足,将要分娩。张姑娘是有母亲照料,何小姐幸亏了安太太格外留心,早将稳婆雇好,朝夕守生。又请人看脉,服了几剂催生安胎的药。那日正是正月十七日,何小姐觉着腹痛,忙告诉婆婆。
安太太忙吩咐稳婆小心伺候,预备一切。那天天气甚是温和,到了申末酉初,何小姐已分娩了,产下一个儿郎,哭声甚大。
稳婆接下,收洗干净,绷好小孩。安太太已来看过,知道大小平安,心中不用说喜欢到万分。这里料理小孩吃生化汤,产母服红糖小米粥,忙了一夜。次早又接上张姑娘也发动了,未时产下一个小子,声音与乃兄一样。那安老夫妻忙沐浴斋戒,一秉虔诚,先在天地神祗前焚香叩谢,随后叩谢佛爷祖先,又吩咐人在何公祠点上香烛,安老爷亲自前去焚香叩谢。就有张亲家老爷换了衣服,戴了顶帽,登堂道喜。安老爷忙出来相见。
张老头道:“亲家,恭喜你连得两个孙子,这才是喜气重重,也不枉他姊儿俩当初受的那一番苦处。”
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与老哥嫂同是一样的喜。”
忙遣人往城内靠近几家与亲友关切的几处报喜。安太太在里面忙吩咐买喜果,染红蛋,按人家分送,一面预备三朝汤饼酒肴。但是送礼之家,都请他来赴汤饼之会。安老爷随即写了家信,寄往山东,通知儿子与舅太太,又给邓老翁家一信,报生儿之喜,一并交提塘寄去。
却说那两个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个有福之像。
何、张二人自然欢喜。到了三朝,安老夫妇拜过天地神佛,告过祖先,然后往何公祠与自己祖茔祠堂,上香告祭。于是亲友们纷纷齐来道喜,如乌克斋处遣人来道喜,其余如安老爷的门生与程老师爷等,一定要登堂贺喜,当面叩毕,出来赴汤饼筵宴。内里也有几位女眷,张太太是招呼女儿在两处暗房照料。
安老夫妇见了孩子,更是心满意足,不过做满月热闹而已。那两个小儿,安老爷起下官名,大的名继祖,二的名耀祖。按下家中不表,要说安公子出阅曹州,怎样办贼,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