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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回 用尽其才收降四部 物归原主结束全书

  话说张必成领兵埋伏在去炉铁粮子的大路之上,二、三日不见有谢长霖的救兵回来。派探四出探听消息,知道岭汉宾已经因重伤身死,其子岭镇云年轻,胆识不足,虽继续做土司统率部下熟夷,只是不敢出兵报仇;部下头目中又没有能人,因几次出兵救炉铁粮子,都被严如松杀死不少,更不愿意出战了;张如海派来劝诱出兵的说客,岭镇云以新丧为辞,毫不为动。
  李旷、郑五二人驻扎在铁寨子附近,原是防备岭土司出兵去救鼙鼓三家村,既探知岭镇云是个胆小懦弱的后生,全无出兵勇气,便率部到鼙鼓三家村,帮同张四防守。去炉铁粮子的两条大小路上,不断的有探报消息之人。当攻破鼙鼓三家村时,也掳获了不少的牛羊马匹,已陆续派人押运交陆绳祖去了。
  这日,忽得了急报说:“谢长霖回兵来救,在路上与严如松的伏兵大战。严如松也带兵追来,正在两下混战之际,不提防阿侯支徒也带兵随后而来,竟将严如松杀得大败,落荒逃走。于今谢长霖的熟蛮,与阿侯支徒的生蛮会合,不下四五十万人马,声势浩大,杀奔前来了。”
  李旷等正商议抵御之策,又得报知道严如松派了一半人马抄小路前来,在某地与阿侯支徒的生蛮相遇,两下大战一场,不分胜负。喜得严如松在大路上杀败了,就率了败残的人马,也从小路抄来,才将阿侯支徒的人马杀退;于今严如松正领兵向此地前进。
  郑五道:“小路远而难行,我们若等待严如松的兵来,然后应战,必已迟了。我们此刻的兵力,尚不及敌人百分之一,无论如何也不能应战;还是照原定的计策,将鼙鼓三家村一把火烧了,赶紧向小路退兵。严如松不攻打炉铁粮子,而率领全部到这里来,可知他已料到谢长霖的来势必猛,非我们所能抵敌。”
  李旷也知道阿侯支徒是一个犷悍有名的生蛮之王,自家兵少不敢尝试,便依郑五的话,一面派兵分途纵火;一面令张必成从速撤退埋伏之兵,一同从小路迎上严如松的队伍。
  这里伏兵刚退,谢长霖就到了。幸喜阿侯支徒素善用兵,逆料沿途必有埋伏,几番阻挡谢长霖不可轻进。依谢长霖是要昼夜兼程续赶的,阿侯支徒力言不可,因此耽搁了不少的时间。郑五等得报后,能从容纵火而退;若不然,彼此一交战,众寡悬殊,就说不定要受多大的损失了。郑五等迎上了严如松的大队,就此收兵回去。
  陆绳祖的土司衙门,地名叫做溜溜坝。一面接壤会理州,一面毗连宁远府。森林畜牧之富饶,远在白岭诸土司辖境之上。因为地方富饶,缓引起四土司觊觎之心。建设土司衙门之处,虽不及炉铁粮子那般天然险峻,但是山川雄胜之地。
  陆绳祖志大心雄,自接任土司以来,专修战备。除购买外国枪炮,罗致英雄豪杰练兵而外,并新筑石城纵横十多里;比宁远府的城池还雄壮数倍。土司境内,照例是不许汉人随意出人的。陆绳祖因志切报仇的缘故,知道非借重汉人的人材,是不能战胜四土司的,所以特别与汉人交结。
  陆绳祖也略通汉文,尤欢喜与举人进士来往。深信严如松有将材,把军权都交给严如松,听凭他独断独行;对李旷等人也格外钦敬。这番严如松班师回来,陆绳祖因李旷等杀死了他的大仇人岭汉宾,心中非常痛快,大排筵席庆功。
  他们夷人最盛大的筵宴,就是宰牛、宰马、宰羊;宰法却与汉人不同。与宴的人在上面坐着,由宰杀牛、羊的人,牵着要宰的马牛羊,从与宴人面前走过。就在附近地方,用狼槌打死,以表示所宰的马、牛、羊,都是肥壮的;是特杀的而不是用病死了的马、牛、羊待客。打死之后,剥下皮来,马、牛、羊做一锅煮了。半生半熟,就大块的用钵盛起来。像这种盛宴,与宴的倒非吃不可;不吃便是瞧不起主人。
  陆绳祖以这种盛宴庆功,李旷郑五等固是初次躬与盛典,就是严如松自投效陆绳祖部下,也没有享受过这般隆重的待遇。
  陆绳祖的家庭亲信之人,都出来侑酒。陆绳祖的夫人姓自——汉人中不见有姓自的——也是一个小部落酋长的女儿,年龄比陆绳祖大两岁。不但生得容貌姣好,并练得一身好武艺;也不知得自何人传授。会射一种四、五寸长的毒药箭,能两手同时连珠发出,各有各的准头,不差毫发;刀枪剑戟也使得神出鬼没。在未嫁陆绳祖之前,就拥有数十名年纪相当的女蛮,时常骑着数十匹高头骏马,驰转深山穷谷中,寻猎野兽。
  夷人多是喜畋猎的,每有争猎野兽,互相决斗的时候;惟有自氏所部女蛮所至之处,没人敢与争斗;因为屡次争斗,都被自氏杀败了。
  陆绳祖的母亲,想为陆绳祖求一个好内助,共谋报仇之事,所以娶自氏来家。只是自氏虽有绝大的能耐,然性情暴烈,残酷不仁,手下的人稍有不合,即抽刀手刃之,真是杀人不眨眼!加以生性淫荡。夷人虽不重节操,但为男女有外遇,以致相杀的事,也时常发生。
  自氏在娘家的时候,因自氏通奸,争风吃醋而动干戈的,已有过几次。嫁陆绳祖后,却敛迹了。若在汉人,似这般在娘家时因奸情闹了种种风波的女子,绝没有上等人家的男子肯娶。猓夷的风俗,倒不算一回事;只要到婆家后,不再有外遇就好了。
  这回盛宴,陆自氏也浓妆系抹的出来侑酒。
  严如松部下有一个管带姓包名慎的,年纪虽有三十多岁,然像貌生得如白面书生,也略通文墨;心计最工,颇得严如松的信任,因此也带着赴宴。筵席散后,陆绳祖论功行赏,李旷等人不待说都有赏赐;并分配各人军队驻扎之地,好一心训练军队,预备再出兵报仇。
  诸事布置已毕,陆绳祖忽对严如松说道:“我久想觅一个精明干练的人,替我经理家事;苦于寻觅不着。我留心看你部下的包慎,为人又细心,又精干,倒是一个难得的人物。你可以让给我,替我经理家事么?”
  严如松听了,不好不应允,只得连声说:“我遵命送包慎过来,听候驱使。”
  回营即对包慎说了陆绳祖的话。
  包慎怫然说道:“我跟随大哥这么多年了,严大哥就教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不敢含糊。陆土司虽是严大哥的上司,但我一到他那边,替他经理家事,便不能朝夕在严大哥跟前伺候了。我不情愿离开这里,求严大哥的婉言,代辞谢土司的厚意罢!”
  严如松见包慎这么说,心里自然欢喜,点头说道:“你的忠心我知道。不过,土司既亲口向我要你去帮他,我又曾当面答应的了;于今你不肯去,在我自然知道你是忠心对我;在陆土司甚至疑心我不放你去。这怎么使得呢?好兄弟!委屈些儿。承陆土司待我如骨肉,一切大权都交给我,我就为陆土司把性命送掉也情愿。你去帮助土司,就和帮助我一样。”
  包慎经严如松劝了许多话,才应充了。次日,严如松即亲送包慎到土司衙门。从此包慎不名包慎,衙门中上下人等都称为包师爷。
  陆绳祖生性爽直,不相信这人便罢,既相信这人,即以委托这部分事务的全权付与,毫不疑虑。他知道包慎是严如松极信任的人,只要有严如松在,不愁包慎有异志。包慎进衙门不久,陆绳祖就将银钱出人的大权,完全委托在他身上。包慎本来精干,处置一切的事务,都能适合陆绳祖的意思。没经过多时,包师爷已成为陆土司跟前第一个红人了!这且按下,后文自有交代。
  于今且说成章甫率领曾服筹并李春林一家男女,从白塔涧首途往会理州来。桃源县虽出了在县衙杀人的大案,然须在本地缉捕凶手不着,方呈报省峰,始能发出海捕的公文,咨请邻省一律查拿凶手。成章甫等因走的迅速,沿途并没有留难阻滞;既进了土司境界,官府中人就明明知道,也无法逮捕了。
  那时做边防官的人,都以敷衍相安为能事。万一不慎,惹发了土司的脾气,闹出夷人扑城劫掠的乱子来,这边防官擅起边衅的罪名,轻则削职,重则性命不保。因这种缘故,做边防官的,总不敢得罪土司。像陆绳祖这种有大志作用的土司,更是巴结还恐怕巴结不上,谁敢得罪呢!因为如此,曾服筹在陆绳祖部下,不但用不着更名掉姓,并明目张胆的直认是曾彭寿的后人。
  陆绳祖因知道曾服筹不能在内地露面,而李旷等多是曾服筹父亲手下的党羽,有曾服筹在此,必可得到这班党羽的死力,所以对曾服筹非常推重。即日拜成章甫为军师,统率严如松、曾服筹两部分人马,再去攻打炉铁粮子。
  这回虽没有增加多少人马,但是新添了李春林一家会武艺的男女,又有成章甫、曾服筹两个,都是想立些功业,为各人进身之礼,因此声势比前几回更盛。成章甫知道严如松屡次攻击炉铁粮子,劳而无功,这回却只以少数的兵,向炉铁粮子进攻,牵制张如海,亲自统率大队,暗袭白摸子。但又不严密将阿禄马家包围,故意放白摸子向张如海、岭镇云、谢长霖三土司告急,逆料张如海屡次求白摸子到炉铁粮子解围,此番白摸子告急,势不能不亲自率兵来救。
  以地势而论,炉铁粮子离阿禄马家最近,谢长霖、岭镇云都得从炉铁粮子境内经过,才能到阿禄马家来。成章甫在炉铁粮子到阿禄马家的路上,并不埋伏一个人马,反把自己精锐之兵,分做若干队,散处离阿禄马家甚远的山林中;亲自率着攻打阿禄马家的,不过一二万不甚耐战的兵卒,每日攻击二三次,做出准备持久包围的神气。
  张如海正在要派人向白摸子等三土司告急求援,忽接了白摸子求援的信。心想:这必是严如松的诡计;不是想趁我率兵去救白土司的时候,来夺我炉铁粮子,便是埋伏了精兵在半途等我。我虽不可落他的圈套,只是白土司有难,论情势却不能不出力去救他。好在此番来攻击炉铁粮子的,看情势不过是一股牵制之师,没有多少力量;并且敌人的主将都不在此,不难一鼓把他击退,再分兵前去救白摸子。若一时不能击退,就惟有等谢岭两土司的兵到,再合力去解阿禄马家之围。
  计划既定,实时传令,出兵下山御敌。攻击炉铁粮子的,本非劲旅,山上的蛮兵,又是奋勇迎击,竟被杀死了大半;余兵狼狈溃窜,不能成军。张如海明知敌军主力不在此,也懒得追击。一面派人去催促谢岭两土司出兵;一面将自己兵马分拨一半,严守山寨,亲率一半去救阿禄马家。
  张如海在四土司中,是最能用兵的。依他的意见,因知陆绳祖志在报仇,其势非将四土司完全歼灭不止。与其年年防备陆绳祖前来攻打,不如合四土司之力,先发制人,前去攻打溜溜坝。无如白摸子和岭汉宾两土司,只图苟安,不肯出兵,仅他与谢长霖两部的力量,自知敌不过陆绳祖,所以只得坐待陆绳祖报仇之师。
  这回他亲自率兵去救白摸子,在未出发之前,就陆续派有精干的探兵,探看阿禄马家的道路,附近有无埋伏兵;并派有搜山的军队,一路搜索前进。不见有一兵一卒的埋伏,离阿禄马家三十里,便将军队驻扎。一查围困阿禄马家的兵,攻击并不甚猛烈,人数也不过四五万。张如海心想:陆绳祖原可以出兵三十万,攻炉铁粮子的只一、二万,此处又只有四,五万,可知他的大部军队,必是用声东击西之法,以这五六万兵牵制我和白土司,实在是攻击铁寨子或鼙鼓三家村去了。于今惟有赶紧扑灭这四五万人,我再合白土司的兵,去救铁寨子与鼙鼓三家村。
  张如海自以为所料不差,即以所部蛮兵努力向围城之兵冲杀。白摸子见张如海的救兵已到,也率兵冲杀而出。是这般里应外合,围城之兵自然抵敌不住,当即分做几路逃走。
  张如海会见了白摸子,说道:“严如松善能用兵,我料他必是用声东击西之法,以一二万人牵制我,以四五万人牵制你,暗中却以全力去打岭谢二土司。此刻尊处之围虽解,但敌人分几路逃去,并无损伤,随时还可以再来。我们两股大兵,若为他四、五万人牵制了,不能前去救岭谢二土司,便上了敌人的当。这四、五万人扑灭容易,我们务必分道穷追,杀他们一个全军覆没,使他们无力再来,然后可以去救岭谢二土司。”
  白摸子听了,深以为然。立时分兵几路,白摸子和张如海各率一路,跟踪逃兵追杀。单说张如海只带了三、四万精锐之兵,追杀败兵到一处丛山之中,只见在前逃走的败兵,都集聚在山谷中不走了,彷佛准备抵敌的样子;约计不到一万人。张如海那容败兵翻身抵抗,忙下令包围上去。可怪那八、九千败兵,并不逃走,反团在一处,似乎不觉得有敌兵包围上来。张如海好生欢喜,以为这几千敌兵,是不能有一人生还了。
  包围的兵渐渐逼近,败兵仍不抵抗,都只顾后退。包围的越逼越紧,被围的团体自然越退越缩小;只是一个个磨拳擦掌,已露出等待厮杀的神气来。
  张如海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妥,暗想:困兽犹斗。我的兵虽多了几倍,然与败残的敌兵相拚,多所死伤,太不值得。正待下令松开一面,陡听得东方角上轰然响了一大炮,接着四方角上也照样响了一声。知道中计,但已来不及下令退却。被围的兵闻得炮响,如得了暗号,山崩地裂一声吼杀,一个个勇气百倍,向包围的兵冲杀。紧跟着南北两角也各响一炮,喊杀之声四起,也不知有若干人马,从四路围杀来。
  张如海见后路已断,自己所带的虽是精锐之兵,只因人数不多,又明知中了敌人诈败之计,总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张如海慌忙披发仗剑,口中念念有词,一霎时狂风大作,乌云四布,白日无光。顷刻之间,就变成了黑夜的光景。光景一黑暗,又加以狂风大吼,两方的兵都不敢厮杀了。张如海一伸左手,即有一道白光,与闪电无异,向自己的蛮兵一照;便下令跟随白光所照之方向,努力杀出。三、四万蛮兵,得了这一道白光,无不精神奋发,一可当十。被围之兵,因眼前漆黑,虽明知四方伏兵都起了,却不敢乱杀,恐误杀了自家的兵,只好大家伏着不动。
  正在混乱之际,猛听得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雷声过去,狂风顿息,乌云也随着狂风不知散归何处去了;一轮白日,又高挂天空。张如海所带的精兵,至此见四方都被散兵围困,方才被围的八九千人马又都奋起厮杀,无不惊慌失措。须臾之间,死伤大半;其余的跪地乞降,一个也不曾突围逃去。
  张如海欲逃无路,只得飞身跑上一座小山头,仗剑作法。登时山头上浓云密布,不见张如海的纵影。追兵上山寻找的,一到山顶就不由不的滚跌下来,七孔流血而死。接连死了数十个追兵,后来的便不敢上山了。
  有兵将这情形报知成章甫。成章甫笑道:“不值价的张如海,到了这一步,还要卖弄狡狯,待我去拿他下来。”
  说罢,也踏发仗剑,缓步向山岗走去。
  上到半山,即停步以剑尖指山头,彷佛是画了一道符。画毕,喝了一声“敕”,即见闪电也似的一道金光,从剑尖射出,直冲浓云之中;左旋右绕,如金蛇夭矫空中。浓云剎时四散,张如海在山头已不能藏形躲影,露出忿怒不堪的神气,挺剑向成章甫杀来。曾服筹、李旷等都在山下看着,也各挺手中兵器,拔步上山,安排与张如海厮杀。
  成章甫回头摇手,说道:“用不着你们上来!两个敌他一个,将他拿住了,他也不心服。”
  曾服筹等听了,只得排立在山下等待。张如海见了成章甫也不开口,挥剑便杀。成章甫一面仗剑抵敌,一面大笑,说道:“贫道已多年不干这玩意儿了,借此活动活动也好。”
  两人走了几个照面,张如海那里是成章甫的对手呢?本不难一剑将张如海刺死的,只因陆绳祖对四土司之中恨张如海最甚;成章甫存心要活捉张如海,给陆绳祖报仇,所以多斗了几个回合,方将张如海拿住。
  张如海既被活捉,白岭等三土司少了一个主谋之人,无不心惊胆落。成章甫率兵次第征服,不过一年,四土司所管辖之地,完全夺归陆绳祖管辖。陆绳祖的势力,在一切土司中,没有能比拟的。陆绳祖因成章甫活捉张如海有功,便将炉铁粮子地方给成章甫坐镇,其余三土司衙门,就给严如松、李旷等有功之人住了。
  驻扎宁远府和会理州的军统,知道陆小土司部下有曾服筹、李旷等一班要犯,日盛一日,料知将来必为边地之患;若用兵力防堵,非有数十万大军,是防堵不了的。
  这时清廷因在中兴之后,极图与民休息,轻易不肯用兵,对于夷务,专责成边防官抚绥安缉,不许轻启衅端;因此,宁远府与会理州两个军统,思患预防,便不能不用种种方法和手段,来交欢陆绳祖。
  只是这两个军统,都是极寻常的武官,全仗夤缘巴结得了这般地位,并无真实本领,使夷人钦畏。虽用尽了交欢的方法,怎奈陆绳祖心目中,总不免瞧这两个军统不起。而曾服筹、李旷等野心甚大,加以兵精粮足,只想攻城略地,扩张自家势力,就怂恿陆绳祖不可受两军统的牢笼。两军统得了这个消息,知道责任重大,担当不起,只急得将情形星夜密呈四川总督。
  此时的四川总督倒是一个极有气魄、极有才能的大员。自得了这种密呈之后,便派遣精干并熟悉夷务的人,专一调查陆绳祖的性情习惯,以及日常起居饮食的情形。寻常土司的性情习惯,及起居饮食的情形,倒有不容易调查清楚的,惟有陆绳祖容易调查;因为陆绳祖的知识才能,高出一般生、熟夷之上,眼见汉人衣冠文物之盛,心中非常羡慕,完全与一般生、熟夷的性情习惯相反。
  普通生、熟夷对汉人都十分轻视。汉种人在土司夷称之为黑骨头,男的养在家中为奴,女的养在家中为婢;打死了,杀死了,只当是打杀一只鸡狗,连叹息都讨不着一声。熟夷自称为白骨头。尽管只七十岁的老黑骨头,被十来岁的小白骨头槌打,老黑骨头敢表示半点反抗,或不高兴的神气,这就比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还要厉害;登时便可以处死,谁也不能替这老黑骨头抱屈。
  有势力的熟夷,平日不坐椅櫈,多是叫女黑骨头背脊朝天,用双膝双肘撑在地下,背上盖一张坐褥,当椅模坐;疲乏了,承受不起了,又更换一个。来了重要的宾客,也是用黑骨头做椅櫈。
  惟陆绳祖知道熟夷中人才绝少,要报仇非借重汉人中的人才不可。因此,不但不敢存轻视黑骨头之心,并极力与汉人接近。成章甫、严如松等都是汉人,果然能助他报了大仇,且开拓了数倍的土地,更觉得汉人可钦佩。日常起居饮食,渐渐模仿汉人;连衣服都改了汉制。一般生、熟夷虽多不以陆绳祖这种举动为然,但是势力都不及陆绳祖,不能反对。陆绳祖这般行为,知道的很多,最易打听。
  四川总督得了调查人的报告,心想:陆绳祖既羡慕汉人的文物制度,若奏保他一个虚衔,使他能穿戴翎顶袍褂,俨然是一个武职大员,他必欣然就范,听我的调度。不过,得先事派遣干员秘密前去,道达识拔之意。果不出这总督所料,陆绳祖正想做官;只保给他一个参将,他就亲到省城见总督谢保举之恩。总督有心羁縻他,特地在省城建筑一所极壮丽的行台,给他居住;指派几个漂亮的候补官,镇日陪伴他去花街柳巷玩耍。无论甚么英雄豪杰,一落了这种圈套,就不容易自拔了。
  陪伴他的候补官当中,有一个姓李的安徽人,是翰林出身,在四川候补知府。家中有一个小姐,年才一十八岁,容貌生得极齐整,且知书识礼。因父母择婿甚苛,李小姐自身也立志非好男儿不嫁。
  李翰林奉派陪伴陆绳祖,终日与陆绳祖在一块儿厮混,觉得陆绳祖的仪表魁梧,襟怀阔达,才情学问在夷人中,可算得是特出的人物,便有心把自家女儿嫁给他。此时四川总督凡是可以羁縻陆绳祖的方法,无不乐从,也就愿意撮合这一段姻缘。于是,李小姐居然成为陆绳祖夫人了!当结婚的时候,四川全省的文武官员,上至总督,下至佐杂,无不前去道贺。四川人从来不曾见过比这回再盛大的婚礼。
  燕尔新婚之后,陆绳祖见李小姐比自氏温存美丽,十分欢爱;李小姐是大家闺秀,其敬爱丈夫的情形,自然不是陆自氏所能赶得上的,陆绳祖因之绝迹不再去花街柳巷玩耍了。在省城盘桓了一年多,才带了李小姐回溜溜坝。在溜溜坝大兴土木,建造一所衙门,比四川总督衙门的规模还宏壮几倍。旧有的土司衙门给陆自氏居住,陆绳祖本人带了李小姐住在新衙里;起居饮食,僭拟王侯。
  当时守土之官,但求他不为边患,这些小节谁敢过问。只有陆自氏看了陆绳祖这般宠爱李小姐,异常气忿;但又畏惧陆绳祖的威势,不敢吵闹,暗地与包慎商量陷害李小姐的方法。包慎道:“俗话有一句:‘月里嫦娥爱少年。’如果能在汉人中物色一个姿色绝美的男子,使他伺候主人,朝夕与李家姑娘见面;我再指点他一些挑逗的方法,不愁李家姑娘不落套。但得成了奸,便容易致他的死命了。”
  陆自氏听了大喜,即委托包慎去办。世间物色美女倒难,物色美男子,只要有钱有势,就不愁物色不着。
  包慎自从替陆绳祖当家,即与自氏有了暧昧之行。一衙门内外上下的人,都是他用钱买通了的爪牙心腹;其中虽也有忠义之士,不受他们贿赂的,但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无人敢在陆绳祖跟前漏风。
  严如松也微有所闻,只气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骂道:“我真是瞎了眼,怎么用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在跟前,使陆绳祖看见,以致做出这种事来。我问心如何对得起陆绳祖呢?”
  曾把包慎叫到自己私室,勖以“大丈夫行事,务须光明磊落,以忠信为主”。包慎虽明知严如松忽然以这类正大的话相勖勉,必是因为已得他与陆自氏通奸的风声;但严如松不能明白说出,他便装作不理会样子,只当一番闲谈听了。
  严如松见包慎毫无愧怍之心,才知道他是一个绝无心肝的人。陆绳祖到省城去的时候,严如松几番存心想借故将包慎杀了,甘愿自己受陆绳祖的处分,免得闹到丑声四播。无奈包慎刁狡异常,早已料知严如松必不能相容,时时提防着,严如松竟没有下手的机会。
  正人的心思手段,每每不及邪人的周密。严如松将有甚么举动,包慎都可以事先侦知;包慎将有甚么举动,严如松不但在事前不得而知,就是事后也很难知道底蕴。因此,包慎打发人四处访求美貌少年,严如松毫不知道。
  包慎的心腹爪牙极多,绝不费事的便寻觅了几个真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美少年。包慎特地做了些鲜艳夺目的衣服,给这几个美少年穿了,带在身边做跟随,朝夕教训种种献媚阿谀的方法。
  训练了几月之后,又觅了几个有姿色的丫鬟,一同送给陆绳祖和李夫人。陆绳祖做梦也想不到,包慎此种举动含着极毒辣的诡计在内,只道包慎真心孝敬自己和李夫人。
  陆绳祖正在学着摆官架子的时候,恰好用得着这样漂亮的跟随。李夫人年轻,又初到溜溜坝,不知道原来土司衙门里的情形,但知道包慎是陆绳祖最信用的人,与陆自氏的暧昧勾当,无从知道;既送来几个丫鬟,断无不收纳之理。加之这些丫鬟都受了包慎训练,逢迎得李夫人十分欢喜。
  陆绳祖在省城的时候,四川总督因想用种种的方法,销磨陆绳祖的雄心锐气,引诱他吸鸦片烟。陆绳祖虽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毕竟因年事太轻了,不知道鸦片烟的厉害,又经不起多方引诱,居然吸上了很大的烟瘾。但是,他自己不会做火,原来雇用了两个专司鸦片烟的人;自从包慎进呈了几个漂亮青年之后,陆绳祖便嫌原有的两人不好,改派两个漂亮青年接管。如是者也相安了半年。
  一日,陆绳祖从外面走进李夫人卧室,还没跨进房门,只见一个专司鸦片的青年,低着头急匆匆从房中走出来,面上微露惊惶之相。陆绳祖瞪了这青年一眼,也没说甚么,即走进房去。一看房中没有第二个人,仅有李夫人横躺在床上,彷佛已经睡着的样子。陆绳祖伸手在李夫人身上推摇了几下,才惊醒转来。
  陆绳祖问道:“青天白日是这么睡着干甚么?”
  李夫人见问,忽然红了脸,低头含笑不做声。陆绳祖鼻孔里笑了一声,便走开了。
  李夫人何以忽然红了脸,低头含笑不做声呢?原来李夫人因怀了孕,所以昏昏思睡。初次怀孕的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青天白日睡觉的原因来,故红着脸不做声。那里想得到有人陷害,自己丈夫已生了疑心呢?陆绳祖虽是这般鼻孔里笑一声便走了,李夫人竟毫不在意。陆绳祖从此,时时在面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气来,对李夫人突然冷淡了。李夫人虽是满腹忧疑,却是摸不着头脑,不好动问。
  是这般又过了半月,这日李夫人又在睡午觉,陡听得一声大喝,从梦中惊醒转来。只见陆绳祖已横眉怒目的立在房中,吓得慌忙翻身起来,问:“为甚么事?”
  陆绳祖怒冲冲的说道:“你还问我为甚么事吗?你白天睡在床上,跟随的人在你房里干甚么?”
  李夫人愕然说道:“我睡着了,那里知道!跟随的是你的人,看他在房里干甚么,你去问跟随的好了,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久已对你说过,请你到外边房里去吸鸦片烟,不可在这房里,听凭他们当跟随的任意出入。你不信我的话,于今倒来怪我吗?你的跟随,本来经你许可,随时可以到这房里来;我醒时尚不能禁止,何况睡着了。你自己不禁止他们进房,干我甚么事!”
  陆绳祖是个很精警的人,听了李夫人这番言语,知道是自己错疑了他;正觉心里有些抱歉,李夫人已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陆绳祖又只得用言语去安慰,李夫人不瞧不睬。陆绳祖以为哭泣一阵,便可安然无事。谁知陆绳祖走出房门,李夫人即趁着没人看见,挑了大半杯鸦片烟吞下肚子里去了。因为无人知道,直到烟毒大发,方从事灌救,那里还来得及呢!可怜这个知书识礼的李夫人,就此香销玉殒了。
  陆绳祖望着李夫人惨死,只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了一顿之后,便如失魂丧魄的人,不言不笑;送上饮食,只随意吃喝一点儿,就不吃了;仅吩咐经办丧事的人,一切丧葬的事都照汉人制度。
  陆绳祖亲自监着办好了丧葬,忽将严如松传到密室,问道:“你知道我李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严如松只好说:“不知道。”
  陆绳祖道:“别人个个都知道是吞鸦片烟死的;但是好端端的人为甚么会吞鸦片?你知道其中道理吗?”
  严如松仍回说:“不知道。”
  陆绳祖红了两眼,哽咽着说道:“是被人陷害死的。我真对不起她!你知道是被谁害死的么?”
  严如松更不敢回说知道。
  陆绳祖摇头说道:“你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岂有不知道之理。我一生的事业,全亏了你帮助,始有今日。我知道你是一个血性男子,你能帮助我报我父亲之仇,断没有不能替我报仇的道理。你要知道,李夫人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自从亲见李夫人惨死的情形,我这颗心已经痛碎了;没了这颗心,连穿衣吃饭的事也不会,那里能报仇呢?所以不能不委托于你。你能应允我么?”
  严如松道:“依我的愚见,并不觉得有人敢陷害李夫人。”
  陆绳祖不待严如松说下去,忙伸手掩住严如松的口,说道:“你不与我的仇人同党,安得代他说话。”
  严如松听了,惊得汗流浃背,只得唯唯应是。陆绳祖流了一会眼泪,忽然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汉人的礼教实在甚好。身为汉人,而不知道伦常纲纪的,就是可杀的人,就是我李夫人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
  严如松虽明知陆绳祖心中痛恨的,是包慎和自氏两人,只是一时苦于无言可以安慰。严如松从密室退出来,不过半日,忽接着土司衙门中来人报告:“陆绳祖已失踪不知去向。”
  严如松大吃一惊,立时带了几十名精壮卫士,先到新土司衙门,仔细寻觅;果不见陆绳祖的纵影。传跟随陆绳祖的人来问,据说陆绳祖自从李夫人去世后,即不许跟随的人近身,见面就大喝滚开去,因此跟随的不敢露面,所以陆绳祖何时离开了衙门不得而知。严如松又到旧土司衙门,包慎、陆自氏都说陆绳祖自新屋落成之后,一步也不曾跨进旧衙门来。严如松只得打发自己的卫士分途去外面,自己也带了些人出外探访。
  一夜没有访着下落,直到次日早晨,严如松走到李夫人坟上,只见陆绳祖双手捧着脸,蹲在坟堆上如痴如呆。严如松忙上前叫唤,似乎已没有知觉。当即教人抬回旧土司衙门,仅奄奄一息,不能言语,不能转动;只两眼不住的流出血泪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咽气了。
  严如松不待说是抚尸痛哭。心里想起陆绳祖在密室吩咐报仇的话,又眼见了包慎与陆自氏鬼鬼祟祟的情形,不由得忿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包慎处死,剜出心来祭奠陆绳祖;只是陆自氏不似平常妇女,容易对付。
  陆自氏本来欢喜练兵,自与包慎通奸,包慎自料将来必不为严如松所容,欲谋自固地位,就暗中怂恿陆自氏增加兵额。包慎因久在严如松部下,也是身经数十战的偏将。帮助陆自氏训练军队派人到安南、越南购办枪炮,银钱经管之权全在包慎手中,办理更觉容易。
  陆绳祖在省城的时候,包慎为所欲为,尽力布置,没人敢阻挡。严如松明知包慎居心叵测,只以有陆自氏出头,因名分的关系,也只能在暗中预为之备,不能禁阻。包慎既拥有很强盛的兵力,又能挟陆自氏以自重,严如松虽念陆绳祖遗言,然也不敢冒昧。
  陆绳祖没有儿子,陆自氏便继续当土司,草草将陆绳祖的丧葬办了。包慎见严如松对自己大不似从前亲热,并时时表示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心里已觉得很不自在。嗣后听说陆绳祖在临死之前,曾传严如松到密室细谈了许久;而陆绳祖在李夫人坟上蹲着,又是严如松去寻着的。遂疑心陆绳祖之死,严如松预先知道;临死前在密室谈的,十九是为他自己与陆自氏的事。因此,一见严如松的面,即觉如芒刺在背,乃与陆自氏商量如何对付严如松的方法。
  陆自氏早已感觉严如松的军权太重,为人又耿直不阿,留在跟前,必为后患,已决心削夺严如松的兵权,先派心腹人探听严如松近来的言语举动。
  严如松从陆绳祖丧事办妥后,即归到军队驻禁之地,一心训练士卒;一面结合成章甫、曾服筹等人,不听陆自氏的号令。陆自氏探得了这种消息,不由得大怒,即遣人传严如松到衙门里来。
  严如松明知此去必遭毒手,但不去,陆自氏必带兵来;埋早免不了决裂,不如先下手为强。登时调集自己队伍,准备与陆自氏翻脸。包慎也虑到严如松联合成章甫、曾服筹等,便难对付;派人到炉铁粮子,卑词厚礼的与成章甫联络,轻轻加严如松以反叛的罪名。
  此时的成章甫,正因莲花山的曾师傅亲送小翠子到炉铁粮子来,与曾服筹完婚,忙着办理喜事,没工夫管严、陆两家的战事;并且曾服寿和李旷等人,已经占有四土司的领土,足够据地称雄了,正好借着守中立,与陆家脱离关系。
  成章甫在曾服筹与小翠子结婚的时候,指着曾师傅拿出来的玉玦,对曾服筹说道:“这东西原是你父亲酬广德真人救你祖母之恩的。就为那一遭治病,闹到一家妻离子散;想不到今日倒做了你娶妻下聘之物。这金环原是你母亲当你与刘贵出亡之时,恐怕途中缺少用费,有这环好变卖银钱的,难得你至今还留着。于今你的仇也报了,妻也娶了,立足之地也有了,算是我的心事也完了。好自为之!在这地方,子子孙孙可以保守,没人能奈何你。我幸遇明师,略能了解道中玄妙;从此我当去努力我的事业,不能再顾你了。”
  曾服筹听了,那里肯放成章甫走呢!说了许多恳切攀留的话。成章甫当时似不甚坚持的样子,次早忽报成道人和曾师傅都不知去向。曾服筹知道修道的人是不可强留的,只得叹息一声罢了。
  严如松与陆自氏火并,接连战了几年。陆自氏本来敌不过严如松的,因胡小么儿处心积虑要替自己父亲报仇,也带领一部分会党,到包慎跟前投效,总把严如松打败。严如松虽败,陆自氏也打得精疲力竭。他辖境内的夷人,因苦连年战祸,再三求官进劝,愿做向导。
  官兵一去,陆自氏与包慎无力抵抗,都被擒了;所辖之地,改土归流,即今之昭觉县。曾李的子孙,至今尚占据炉铁粮子、铁寨子、鼙鼓三家村等处为土司,无人能奈何他。这部《玉玦金环录》写到此地,只得完结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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