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成章甫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中了甚么妖毒?去问老者,那老者现出很慈悲的神气,说道:‘我知道你是初出门;你刚才走过九华山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叫唤你,你随口答应了么?’我心里又吃了一惊,问道:‘那座草木都没有的高山是九华山吗?’老者点头道:‘是。’我便把听得有人呼唤的情形说了。
“老者叹气说道:‘可恨九华山那边的人,明知你在下午过山,也不向你说出厉害来。你可知道那呼唤你的是甚么?那山上有一只蛇妖,叫唤的声音很奇怪,无论何人听了都觉得是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能不回答便好,虽中毒却很轻,有药可以医治;回答了一声,就无所逃免了。中了这妖毒的人,眉心是带青黑色的。歇宿在那里,那妖便到那里来;同在一块儿宿的都难保住性命。是这样的情形,如何能怪小店不留你歇宿呢!我因为已活到七、八十岁了,用不着那么怕死,不忍不说给你听;若遇旁人,你便和他拚命,他也不敢明说给你听,恐怕那东西来缠他。于今话已说明白了,请你走罢!大丈夫不要连累无干之人。’
“我听了这番话,想起这日下午所遇种种情形,知道不至虚假。若在平时,我明知死到临头了,必忍不住伤心哭泣;然此时只觉得是天数注定,应该死在这里,不是一哭可以济事的,反而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我只道为别的原由不留我歇宿,原来是怕受我的连累。这有甚么要紧!你们若肯早向我说明,我早已走到外边等死去了;我岂是个肯连累旁人的不义汉子!少陪了!’即转身走了出来。暗想:走了三家,家家如此;就到第四家,不也是一般的不肯容留吗?不如悄悄的在人家房檐底下蹲一会,那妖精来要吃我,就由他吃了完事。
“在黑暗中约行了几十步,忽觉得有人在我肩上轻拍了两下。我想:那妖精就来了吗?掉转身看时,虽在暗处看不甚分明,然也依稀看得出是个身材很高大的人。那人见我转身即说道:‘朋友?你中了妖毒,就准备等死,不想再活了吗?’
“我一听这人是四川口音,料想必是落在那火铺里的客商,看了我落店和争吵的情形,所以知道我中妖毒的事。他既这般问我,必有救我的方法,当即回身答道:‘蝼蚁尚且贪生,世间岂有准备等死,不想再活的人!无奈我是异乡之人,不知道此间厉害;又不肯听人家劝戒,以致弄到这步田地。各家火铺都害怕,不敢容留我,我除了听天由命之外,还有甚么法子呢?既蒙老兄关怀下问,想必有好方法可以避开这遭大难;倘得遂救,当终身感激大德。’
“这人笑道:‘这样大难,我那有救你的力量!不过,我看你倒是一个很旷达的人;明知中了妖毒,死在眼前了,还能谈笑自若,不慌不乱,可知不是一个轻浅浮躁的人。我在这条路上来往的次数极多,知道离此地不远有一位隐士,具有神鬼不测的本领;他若肯慈悲救你,必能保全你的性命。不过他既是一个隐士,一不求名,二不求利,肯救你与否,就须看你的缘法何如?’
“我问那隐士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家住在那里?这人挽了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是异乡人,又在黑夜,就把地名人名说给你听,你也找寻不着。再多耽搁一会,只怕那妖精已不肯放你过去了!’我走时,觉得这人挽我胳膊的手,有无穷的气力。几步之后,我的双脚虽仍是一步步踏在地下,然彷佛已不能由我作主了,只略在地下点了一点,就走过去了;那里是我自己走路呢?简直是被他拖着跑罢了!
“我心里免不了又疑惑起来,暗想:我自己从小练武,两膀也有几百觔气力,加以百五六十觔重的身体,甚么人能将我这么拖着跑?莫不就是那妖精有意是这么捉弄我一阵,再现出原形来吃我么!虽则心里如此疑惑,只是并不害怕,仍向这人问道:‘承老兄的好意救我,还不曾请教老兄的尊姓大名。’这人答道:‘此时救性命要紧;救得了性命,你我再通姓名不迟。如果性命不能救,我把姓名说给你听也无益。’
“我见他说话这般诚恳,才知道他确是好意要救我的人,不是妖精变化来捉弄我的;若不是这种有能耐的人,何能知道那隐士有神鬼不测的本领?心里是这么胡思乱想,倒把中了妖毒,命在呼吸的事置之度外了。一口气不停留的,约莫跑了十多里高低仄狭的山路。忽觉这人停了步,很低的声音向我耳边说道:‘前面山坡中那所房屋,便是那隐士隐居之处。我不能同你去,你自己上前叩门。他出来开门的时候,你将中妖毒的原由说给他听;须十分诚意的拜求他拯救,万不可说出有人送你前来的话。那隐士是道家装束,有六、七十岁的模样。快去,快去!不可认错了人。’
“我还待问话,这人已转身走了。我不敢叫唤,只得就一点儿星光,看前面山坡中,果有一所不大的房屋。到此时心里却有些害怕那妖精找来了,急急跑上前敲门。不一会,大门开了。我看那开门的人,彷佛是一个年轻的人,也不是道家装束。我还不曾开口,这人已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半夜三更,敲门打户的找那个?’我一想:不好了!这隐士究竟姓甚么,我还不知道;他问我找那个,我不能说出姓名来,怎好回答呢?喜得我心里一时忽然灵巧起来,绝不迟疑的答道:‘对不起,惊扰了!我是有急事,特地前来求见老道爷的;请老哥快去禀报一声。’
“我正说了这话,只见里面有灯光闪了出来。举眼看时,正是一个胡须雪白的老道,左手擎着一枝油灯,缓步走出来;张眼向大门外探着,面上微露惊诧的神气。虽在夜间,看那老道的丰姿神采,真可以称得起仙风道骨,没些儿尘俗之气!我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冒昧鲁莽了,冲进大门,直向老道双膝跪下,说道:‘我在九华山经过,中了妖蛇之毒,求老道爷慈悲救我!’老道连忙伸右手扶我起来,说道:‘你中了妖毒,来找我有甚么用处!’
“我见他有推托的意思,乘他松手的时候,仍旧跪下,说道:‘非你老人家不能救,千万求你老人家慈悲!’老道用手中灯在我脸上照着,说道:‘这就奇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一不曾做医生,二不曾做法师,更没人求我治过妖毒。听你说话是湖南口音;初到这地方来,怎么知道来找我?你且说出来,是谁说给你听的。起来谈罢,这般跪着甚么样子!’我说:‘你老人家应允救我,我就起来;不然,宁可跪死在这里!’老道听了我的话,也不回答,伸手在我头顶上摸揣了一阵,从容点头,说道:‘你起来!我不可惜你这条小性命,却可惜你这几根好仙骨;救你便了!’我这才欣然跳了起来。
“老道吩咐那开门的人将大门关好,将我引进一间房里。我看那房中的陈设,朴素清雅;只是并无床帐。当牕横列一张大条桌,桌上堆着几函旧书;桌旁两大书橱,也是满橱古籍;窗对面安放一张木榻,榻当中铺着很厚的坐垫,榻旁摆着几把靠椅。老道自己就榻上坐着,指着靠椅让我坐了,问道:‘你是湖南人,单身到贵州来做甚么事?’我原来准备有人盘问的时候,回答去某处探亲的,然此时不敢照平常回答;因我本来没有亲戚在贵州。只得答道:‘到贵州来并没有一定的事故,因为生性喜游山玩水,在家也是孤单一人,不如出门走走。’
“老道听了,似信不信的样子;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上我这里来的呢?’我只好随口应道:‘因听得本地方人指点,所以知道。’老道摇了摇头道:‘本地方人是谁?在甚么地方,如何指点你的?’我说:‘在前边火铺里,说起你老人家有神鬼不测的本领,必能救我的性命,因此才投奔你老人家这里来。’老道笑道:‘那人对你说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这里叫甚么地名?’这几句话就问得我不能回答了。老道见我回答不出,就笑道:‘姓名、地名都不知道,真亏你在黑夜居然找得着!’
“我看了他说这话的神情,恐怕他怪我不诚实,不敢不说出来。便起身作揖,说道:‘实在是有一个四川口音的好汉,送我到这里来的。只因他吩咐我不可对你老人家说,并非我敢撒谎。那好汉送到门外,便转身走了;我至今尚不知道他的姓名。’老道沉吟着,说道:‘四川口音吗?是何等模样的人呢?’我说:‘因在黑夜,他虽挽了我的胳膊同走,但是没看清楚他是甚么模样。仅看出他的身材,彷佛和我一般高大;头上似乎线了一个很长大的包巾。’
“老道略略点了点头,道:‘这也是你的机缘凑巧,居然能找到我这里来。不过九华山满山都是毒蟒,每日只有辰、巳、午三个时辰,能走那山里经过;一过了那三个时辰,走过那山里的人,轻重总得中些蛇毒。那发声叫唤行人的妖蟒,更是阴毒无比!我救虽救你,不过能否如愿,此时尚难决定;这就得看你的气数何如。’我即拱手说道:‘仗老道爷的神威法力,能曲全我这条性命,我固是感德无涯;但是我的愿望,实不仅想救我一人的性命。我是一个孤单之人,死了有何足惜!像我一样初次出门,不知厉害,在午后从九华山经过的,何止我一人?容留这种妖精,盘据要路害人;老道爷但能将这妖精驱除,免害行人,我的性命就不能救也不要紧。’
“老道见我这般说,显出很惊讶的神气望着我,说道:‘你尚能如此存心,我岂可袖手坐视。不过那妖精阴毒异常;他所至之处,青草不生;凡人血肉之躯,只要呼吸了他一口毒气,就得发生瘟疫之症。那九华山原是贵州有名的蛇窟,从来就有无数的毒蛇,涵淹卵育其中;不大出来为害行人,也没有灵觉,不能变化。
“‘近几年来,不知从那里来了这条大蛇妖,九华山上这条路,便成为行人的畏途了。这妖精的叫声很怪,不问是甚么人听了,都觉得彷佛是叫自己的名字。不答应的没要紧,不过害病几天便好了;只要于无意中答应了一句,听凭这人走到甚么地方,一到半夜他就追寻来了。自从这妖精盘据九华山后,是这般害死的人,已不计其数了。因此居住在九华山附近,二、三十里以内的人,无不知道这妖精厉害的。但见这人眉目间现了黑气,彷佛皮肤里起了一层烟雾,便可知道是答应了这妖精的叫声。
“‘贫道为这妖精寻觅一样克制他的东西,走遍几省才寻着。然贫道心里还觉得不十分可靠,所以这东西到手了几个月,不敢尝试;打算再调养几日,然后动手去驱除他。不料有你来了;难得你有这样一片宁肯不救自己性命,只求免害行人的心思,我只好不顾一切了!’
“老道说时,起身从坐垫旁边取出一个一尺多长五寸来宽的黑木匣来,很慎重的样子托着向我说道:‘这里面便是克制那妖精的法宝,你好生端着到隔壁房里去。那房里有现成床帐,你可以用这木匣做枕头,安心睡觉。那妖精已能变化,来时无影,去时无踪。你不曾修炼的人,他就来了你也无从知道;但是你尽管不知道,有了这法宝,他自然有信给你。他在这里面,无故不会动弹;那妖精一到窗外,他在里面知道,必急寻出路;那时你因将他枕在耳下,定能听得里面的声响。你不可说话,只轻轻将这当头的木板,是这么抽了,自有效验。’
“旋说旋将木匣递给我。我忙起身双手接了,看当头果有一个抽木板小铜环,因问道:‘不可以早些抽开木板等候妖精前来吗?’老道慌忙摇手道:‘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种法宝,不到紧急关头,岂可轻动。谨记,谨记!非听得里面声响很急,便把木板抽开,那时枉送了性命,就不能怨我啊!’我见老道说得如此郑重,这是于我自己有生命关系的事,自是不敢尝试。当即辞了老道,捧了木匣走到隔壁房里。看那房间的情形,好像是准备了做客房的;床后墙壁上有一个粗木格的窗户,用白纸糊了,有月光照在窗纸上;虽看不见窗外是何情形,然有这般透明的月光照着,可想见窗外必是空地。
“我一则因为这日行了一百几十里山路,身体疲乏不堪;二则因恐怕时候已到了半夜,不趁早枕着木匣,那妖精来了,不知抽去木板,所以没闲心去看窗外的情形。一面将头枕木匣睡着,一面将利刃握在手中,计算:万一妖精近了我的身,我总得与他拚一下。我平日走得身体疲乏了,落枕就起了鼾声;有时连叫也叫不醒。这夜毕竟是生死关头,那有一些儿睡意呢!两眼睁开望着窗纸上的月影,一步一步的向上移动,默念:若在这时候,有甚么东西到了窗外,窗纸上总应该现出影来,不能逃我的两眼。心中正在这么乱想,忽听得耳底下悉悉索索的响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想道:法宝响了!果是妖精来了吗?是这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人尚且不知道,法宝藏在木匣子里,居然会知道吗?同时并有些疑心是耳里听错了。刚待仔细再听,猛听得窗外风声大吼,窗纸上的月光登时没有了;满窗漆也似的乌黑,连窗格都看不见了。木匣里面不仅喳喳的大响,且震动得木匣都跳荡起来。
“我这才慌了,急将木板抽去。突觉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就听得窗格上响了一声,彷佛有甚么东西冲破窗格去了;鼻孔里实时嗅得一股腥膻气味,使人要呕。再仔细看那窗户,已不似风声吼时那般漆黑了,可以看得出那很粗的木格,在正中间断了两根;窗外的风声虽已停息,但俨然有人在外面斗架的样子,跌得地下一片声响。
“我心想:这木匣只有尺多长,五寸来宽,里面必藏不了甚么大东西。或者是剑仙炼成的飞剑,所以出匣的时候,有白光一闪;只是听了那跌地的响声,又似乎不是飞剑。满拟到窗跟前,从冲断了的窗格里,向外边探望探望;然而没有这胆量。外边斗架的声音,约莫响了一顿饭时候,风声又大吼起来。不过这次的风声,与初次不同;初次是向窗跟前吼来,这次是吼向远处去了。
“我才觉得这风声是妖精去了,就听得老道在隔壁房里跺脚,道:‘走了,走了!为甚么不早一点儿把木板抽开?坏了我的法宝了。’说着,已走过这边房来了。我连忙起身,说道:‘外面风声刚起,我就将木板抽开了,怎么开迟了呢?’老道叹气道:‘等你听到了风声才开木板,还说不迟吗?我交这木匣给你的时候,怎生吩咐你?不是说听得里面有响声,就抽木板的吗?’
“我听了自然懊悔。只见老道一手擎了蜡烛,一手端了木匣,将我引到窗外,用烛在地下遍照。忽在青草里面照出一条尺来长、二寸多宽的白蜈蚣来,指点着给我看,道:‘你瞧!他此刻走不动的情形,可想见他是和妖精斗的太吃力了。我知道他的能耐,妖精到了半里以内,他就知道。你若在他有响动的时候,放他出来,他不至措手不及;妖精绝不能逃去。于今已弄到了这一步,就只得再行设法了。’随将手中蜡烛给我擎了,双手捉住白蜈蚣,就烛光细看。浑身雪白,只有两只比大拇指还粗的锯齿钳,朱砂也似的鲜红。
“老道就钳上仔细端详了一阵,笑道:‘就这钳齿里夹着肉屑看来,那妖蛇的眼珠,必已被这东西弄瞎一只了;若能将两眼都弄瞎,便好办了。’旋说旋把白蜈蚣安放在木匣里,从怀中掏出一把黄色粉末来,纳入匣中一个小木杯内。我问:‘这是甚么粉末?是给他吃的吗?’老道点头道:‘这是炼好了的鱼子硫磺。非用东西调养,敌不住那妖精的阴毒之气;可惜调养的日子太少,再多几月,就更可靠了。’
“我回房走近窗前,看那冲断的木格是向内的,好像是有东西从外边进来的一般,遂问老道是何缘故。老道指着我,说道:‘你还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吗?这窗格是那妖蛇冲破的。你若再迟一剎那抽木板,那妖蛇便已进房来了。妖蛇既进了房,你就想抽木板也来不及了;你的性命不保是不待说,就是这蜈蚣也必在匣中闷死。’
“我问:‘这蜈蚣既有敌妖蛇的能耐,何以这样小小一个木匣,都不能冲破出来呢?’老道笑道:‘你不要看轻了这个小小的木匣,有贫道的符箓在上,敢说比铜墙铁壁还要坚固。’我说:‘妖精既经逃跑了,将怎么办呢?’老道沉吟道:‘办法是有,但是还嫌少了一个会法术的帮手;且待明日再说!’
“这夜,老道画了一碗符水给我吸了,教我安心睡觉。睡不多时,天色已亮。只觉得肚中回肠荡气,鸣雷也似的响个不了。一会儿,泻下半桶黑水来;腥膻之气,与昨夜妖蛇来时所嗅着的无异。大泻之后,取镜照眉目之间的黑气,已是没有了。
“天明不久,忽听大门外有人说话;语气彷佛是来拜访老道爷的。我听那说话的口音,就是昨夜送我到老道来的那个四川人。我心里十分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惟恐老道不肯见他,正打算出来探看;若果是那人,我便当向老道先容。可怪那老道似乎已知道外面的人有些来历,不待通报,即亲自迎了出去。
“我跟出来看时,那人望了我一望,即对我拱手,说道:‘恭喜,恭喜,面上的妖气已退,不妨事了!’随回头向老道说道:‘兄弟初次来拜访道爷,还未敢冒昧进谒,就多事送他来求救。实是因为见他的性情很旷达,昨夜在火铺里听得中了妖毒,不可救药的话,明知死在目前,并无忧戚之意,可知不是寻常庸碌之人,死了甚是可惜!并且兄弟不远千里前来拜访,为的就是九华山这只妖精盘踞要路,害人太多,特来助道爷一臂之力;他凑巧在这时候中了妖毒,又落在兄弟眼里,岂可不救!但是,兄弟初来拜访,尚未见面,实不便就为他人作绍介;所以只将他送到道爷门外,就藏匿在附近山中探看。昨夜妖精来去,兄弟都看得分明,但恨没力量诛戮他,眼睁睁望着他逃回九华山去了。’”
成章甫说到这里,见到刘恪彷佛听说故事听出了神的样子,即带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问道:“你知道那个去拜访老道爷的是甚么人么?”
刘恪怔了一怔,说道:“你老人家不是在夜间问那人的姓名那人不肯说的吗?当时我又不在跟前,如何知道?”
成章甫大笑道:“那有别人啊!就是你此刻这位师傅胡庆魁呢!”
刘恪望了望胡庆魁,问道:“后来怎么样呢?那蛇究竟弄死了没有呢?”
成章甫笑道:“不用忙,我自然要把从你父亲死到于今,这十几年间,我所经历种种的事,从头至尾说给你听。”
正待接着说胡庆魁帮助老道诛蛇的话,忽见一个小沙弥走近房门口,招呼了胡庆魁一声,问道:“张六曾到这房里来没有?”
胡庆魁摇头答道:“近来张六并不曾扫地和做零星粗事了,已有三四日不曾到我这房里来。他此刻不是经管银钱账目吗?是有人送捐款来教他收受么?”
小沙弥一面回身就走,一面没精打采的答道:“不是,不是。”
即走开去了。
刘恪很不高兴的神气说道:“讨厌,明知道这房里是寄居的外客,却跑到这里来问甚么张六李六!表叔,请你老人家往下说罢!”
成章甫见刘恪这般急于要听下文的样子,便说道:“下面的话头,说来还很长呢,像这么急孜孜的做甚么?”
何玉山此时侍立在旁,笑道:“我们少爷是素来性急的,在衙门里读书的时候,每听得师爷们闲谈剑侠鬼怪的故事,他听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肯离开;若遇有人来打断了话头,他就冒火骂人了。”
刘恪正色对何玉山道:“你要知道我这时候,不是听人闲谈那些不相干的故事,更不能把话头打断。”
成章甫这才继续着说道:“那位老道爷是我于今的恩师,姓哈,单名一个摩字,原是四川与云南交界处的夷人;那种夷人有深山夷与浅山夷的分别,常与汉人接近的,叫做浅山夷;从浅山夷所占据的地界过去,终身不与汉人接近的,叫做深山夷。浅山夷因常与汉人接近,饮食起居多有模仿汉人之处,所以又叫做熟夷;深山夷叫做生夷。我那恩师是浅山夷人,生下来就不与一般夷人相同,牛、羊、鸡、犬的肉,入口便呕吐出来。一二岁时初学走路,见地下有虫蚁,即知道绕路,或立住不动,绝不肯在虫蚁身上践踏过去。
“他父母问他:‘为甚么如此?’他说:‘人身太重,虫蚁太小,践踏必伤其性命。’他父母又问:‘为甚么不可伤其性命?’他便知道回答:‘虫蚁既不伤害人的性命,人为甚么无端去伤害他的性命?’其生性有这么仁慈。十岁上就知道修真慕道,独自出外访求明师。在会理州夹石山上得遇昙云祖师,随侍修炼十多年,预知父母天年将终,仍归故乡略尽人子之道。谁知那部份浅山夷,因恨土司官残暴,竟把那土司官杀了,造起反来。为首的率领二、三十万夷兵,将要攻打会理州;知道哈摩师的神机妙算,赛过古时候的军师,且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为首的派人来,要聘他去当军师。他既是个修真慕道的人,怎肯冒昧跟人造反!极力向来人辞谢了。
“无奈那个为首的夷人,也知道非有大才,不能成大业;见派人聘请不动,就亲自来求哈摩师;并准备如再请不动,便要行蛮捆绑到军中去,威逼他出主意。喜得哈摩师早已料到这一着,只绕着自己居住的房屋,在地下画了一道圈子,仍安然住在家中。那为首的夷人,率领着百多名护卫的蛮兵,兴冲冲跑来。一到屋外,就像迷了路似的,只管绕着房屋打盘旋,没一个人能见房屋。团团转了半晌,忽大雨倾盆而下,只得败兴而去。”
刘恪听到这里,忍不住望着胡庆魁问道:“师傅那日对付襄阳府追来的人,就是这一样的法术么?”
胡庆魁点头笑道:“你不愿意旁人打断话头,却自己来打断话头!听你表叔直说下去,是不是一样的法术?自会明白。”
刘恪道:‘这样法术,实在巧妙极了!虽近在眼前,能使人若隔千里,不是妙极了吗!’
成章甫笑道:“法术虽妙,但只能欺瞒肉眼愚人,并只能蒙混一时,久亦终归无用。那些造反的夷人,既是存心要把哈摩师弄到军中去,如何肯因找不着哈摩师的住处就罢手呢?哈摩师无法,只得委弃家产,仍旧逃回夹石山修炼。修道的人,第一要多做功德。只是做功德却不可给人知道;有人知道了传扬出去,大家一称赞,得了时誉,这功德也就有限了。哈摩师这番离开夹石山,到这所房子里居住,就为的九华山那妖蛇为害行人,发愿要将那妖蛇驱除;因不愿给人知道,所以我去求他,不肯开口就承认。
“你这胡师傅和他见面之后,彼此便商量如何驱除妖蛇之法。我在旁边听得他二人说,要亲上九华山去,方能把毒物诛尽,一劳永逸。我想:那妖蛇既有神通,又能变化,并且那山上还有无穷的毒蛇,他二人去驱除那些妖毒,必是一件极好看的事。我生小欢喜看这类离奇古怪的玩意,当下就向哈摩师求道:‘老道爷替地方除害,就上九华山去。我想陪同前去见识见识,不知去得去不得?’哈摩师还没回话,你这位师傅便望着我笑道:‘你刚从九华山来,险些儿把命送了,还敢上九华山去吗?’我说:‘一个人不敢去,有两位同去,我怕甚么?’哈摩师道:‘你要去看也使得;不过,到了情形极可怕的时候,不可害怕,不可开口说话。’我说:‘你老人家吩咐我怎样,我便怎样,绝不违背就是了。’
“这日黄昏以后,我三人便带了那只木匣,一同到九华山去。这夜的月色,比昨夜还明亮,在山顶上看这座九华山都在眼底。哈摩师从袖中取出戒尺一条,就山顶平坦之处,画了七道圆圈;教我捧木匣坐在圈中,他两位分左右盘膝坐下,都闭了眼睛,口中不知念些甚么?此时万籁无声,微风不动。我因为要看那妖蛇是怎生模样,来时如何举动,不肯学他二位的样,把眼睛闭了,不断的巡视前方,看有甚么动静。两眼都看得疲乏睁不开了,只不见一些儿踪影。正在心里狐疑,不知何以坐了这么久不见动静?猛听得远远的起了一阵极尖锐叫声;那叫声入耳,又像是呼我的名字。
“我这回自然不敢随口答应了,忙仔细定睛向那发叫声的方向看去。陡觉手中木匣微微有些震动,知道是妖蛇来了,里面白蜈蚣闹着要出来。打算急将木板抽去,免致再蹈昨夜的覆撤。谁知才伸手去捏那木板上的小铜环,哈摩师似已看见,连忙用手将我的手掯住,并将头摇了几下。我吓得缩手不迭。须臾之间,那叫声又起了,好像比初叫时略近了些儿;然仍是一物也看不见。接连叫过了四次,越叫越近。第四次叫后,才看见前方十数丈以外,出现了一个和火把一般的红东西,红光照得人两眼发花。
“我暗想:妖精既有神通,难道在这样明月之下,还不看见走路,与凡人一般的要扬火把吗?细看那火把直对着我们所坐之处晃来,相离约二丈远近,才看明白那红东西不是火把,是那妖蛇头上生出来的;形像与雄鸡冠相似,竖在头上有尺来高,红光闪灼,与火无异。我在没看见这妖蛇的时候,以为像这么阴毒,这么厉害的妖蛇,必是长大的骇人;想不到这妖精,不但没有大蟒蛇那般长大,并不是寻常的蛇模样;原来从头至尾,不过五尺来长,却比吊桶还要粗壮;头尾整齐,初看与一段树木无别,浑身漆黑透毫。走到离我们两丈以外,忽用尾着地,头朝天竖立起来。
“那妖蛇是这么一竖起,登时跟着竖起来的蛇头,真是盈千累万,不计其数。因我两只眼睛注视在妖蛇的红冠上,随在妖蛇后面的无数大蟒蛇,与山中土色没有分别,所以不曾看见。那妖蛇竖起头来,向左右唧唧叫了几声,好像是发号令的样子;无数的毒蛇,实时对我们三人所坐之处昂头而进。有些走进第一道圈线,即垂下头来,仍退了出去的;有些走进第二道圈线就回头的;越是长大的越能多进,然没有一条能走进第五道圆圈的。退出去了的蛇,有扬长径去的,也有绕着第一道圈来回不止的。
“那妖蛇直等到所有的蛇都不动了,才又怪叫了一声,将身体一扭,即冲进了第五道圆圈;离我们坐处,不过数尺了。在五道圈在线略停了一停,待要冲进第六道圈,把我吓得甚么似的。偷眼看哈摩师和你这位胡师,都提起了全副精神的样子,目不转睛的对妖蛇看着。妖蛇刚冲到六道圈在线,彷佛被人推了回去的一般,一冲一退的三、四次之后,忽然从口中喷出一股黑气来。哈摩师到这时才伸手将木匣的板门抽开了。这蜈蚣真是宝物!木匣在我手里,我并不曾见他从木匣中出来。前一夜在房中,因房中是漆黑的,还看见白光闪了一下,此时连白光都没看见。木板一开,只见那妖蛇登时退出圈外,口中黑气也不敢喷了;为的喷黑气便得张口,只一张口,蜈蚣就可以钻进肚里去;所以各处多有‘蛇不开口,蜈蚣不进肚。’的俗语。
“妖蛇退到圈外,这白蜈蚣不知在甚么时候已上了蛇背。那蛇七蹦八跳的,大约是打算将蜈蚣颠下背来。我听了这一蹦一跳的声音,方想起昨夜窗外彷佛跌扑的响声,必也是和今夜一般的情景。蹦跳了好一会,蜈蚣毕竟不能在蛇背上久站,翻身跌下地来。蛇见蜈蚣离了背,就想跳跑。蜈蚣生成是吃蛇的,怎许他逃跑呢?一落地,又跳了起来,着落在蛇头上。哈摩师在这时向你师傅说道:‘可以下手了!’你师傅应声在自己癞子头上,揪下一绺头发来,塞入口中,连嚼了几下,对准那妖蛇喷去。妖蛇大叫一声,又蹦跳了几下,忽将簸箕般大口张开来;白蜈蚣实时溜进口里去了,蛇仍将大口合上。
“我暗想:不好了,这妖蛇虽然难逃性命,白蜈蚣在肚内也难免闷死。霎时间,只见这蛇在地下乱滚;旁边还有无数的大蟒蛇,没有一条敢动弹的。妖蛇滚到这些蟒蛇身边,张口乱咬;斗桶大小的蛇,只一口就咬成两段。这些蟒蛇俯首听凭咬啮,不仅不敢反噬,连逃避也不敢逃避。这妖蛇大约是被蜈蚣在肚内咬得痛不可忍,又忿无可泄,所以咬死这些蟒蛇,好出胸头之气。哈摩师看了好生不忍,用戒尺指着妖蛇,说道:‘孽畜!奈何到此时还不悔悟!这就怨不得我了。’说时双手揪住他自己道袍的前襟,往左右一撕,分做两半。
“说也奇怪,这里道袍撕开,那蛇的肚皮也跟着破了;白蜈蚣随即从破缝中走了出来。哈摩师忙起身捉了蜈蚣,纳入木匣,和前夜一般的,掏了一大把鱼子硫磺给蜈蚣吃。你师傅指着满山的蟒蛇,请问怎生处分?哈摩师道:‘为害行人的,全是这一只妖精,与此辈蠢然无知的不相涉。此辈能活到今日,也非容易,杀了可怜,驱逐也无地可容他们。倒不如此山是从来著名的蛇穴,与福州鼓山一样;只要他们不出来为害行人,也就罢了!”
我便插嘴说道:“这些蟒蛇虽不似这妖精厉害,能唤人名字;然像这样盈千累万的蟒蛇,集聚在一处,放出毒气来,使经过的人嗅了,发生瘟疫之症;虽说不是这些蟒蛇存心害人,只是行人确受其害。两位既发愿为地方除害,似乎不能就此罢手。”
“哈摩师道:‘为地方行人之害的,就只这一条妖蛇;妖蛇既死,便无妨碍了。要处置这盈千累万大蟒,须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贫道可以告诫他们,就以这妖蛇为榜样,教他们安分修持便了。”
说着向众蟒蛇念念有词。我在旁边听那念的声音很小,却是奇怪,众蟒蛇好像是通了灵的一般,大家同时把头举起来。哈摩师又念了一阵,突然将脚一顿,众蛇如得了赦令,掉转头奔往山下去了。此时东方已经发亮,我细看死在地下的这条妖蛇,左眼果然瞎了;蛇头上插了许多长短不一的钢针,彷佛成了只刺猬。
“你的这位师傅指着那些钢针,笑问我道:‘你知道这些钢针是从那里来的么?’我说:‘不知是谁在甚么时候射进去的?’你师傅笑道:‘你再仔细瞧瞧,果是钢针么?’我听了很诧异,伸手去摸时,那里是甚么钢针呢?原来尽是短头发;就是你师傅由口中嚼碎了喷出来的。虽然是头发,当射到妖蛇头上的时候,确比钢针还厉害。你师傅说:‘这妖蛇的皮肤又坚又滑,枪炮都不能伤他,刀斧是更不用说;无论如何锋利也不能劈掉他一片鳞甲。’我随手摸了摸蛇皮,觉得着手并不坚硬,心想:这样刀斧不能入,枪炮不能伤的蛇皮,何不取下来,制成一件软甲,穿在衣服里面?有时与人动起武来,岂不是一件绝好的护身软甲吗?自觉这念头不差,当即对哈摩师说了这番意思。
“不料哈摩师正色把我申斥道:‘你知道这妖精为甚么得今日这般惨结果?就是为他平日居心不仁,行为险毒;虽修炼到能通灵变化,终不免剖腹而亡。你见他惨死尘埃,应生怜惜之心才是,怎么想得到剥他的皮来制软甲呢?他自己修炼得来这般坚滑的皮肤,尚不免于惨死;你取他的皮,制成软甲,果能护身么?’他老人家这番话,说得我登时如水浇背,连忙陪笑认过,道:‘这是我该死,以后绝不敢再如此存心了!’
“哈摩师仍现着不愉快的脸色,说道:‘但愿你以永不起不仁之心方好。你要去那里,就请去罢!你身上所受的妖气已尽,妖蛇也当着你除了,用不着再和我们耽搁。”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我此番逃命出来,原没有一定的主意,因此就没有一定的去向;难得遇见这样两位异人,哈摩师又摸了我头上,说我有几根仙骨;我何可错了这机会,不求他老人家收我做个徒弟,也学些儿道法呢?当即很诚恳的对他老人家跪下,说道:‘我并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没有家乡可归,简直是一个飘荡无归的游民。这回中了妖毒,本已没有性命了;承老道爷拯救,即是我的重生父母。老道爷若认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东西,不屑教诲便罢;如果还有一隙之明,千万求老道爷施恩,索性成全到底。’”
哈摩师如何答应成章甫收为徒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