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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当尸首群丐消怨 盗花翎卖解逞能

  话说性清头陀问唐云轩的姨太太究竟有何法术?魏介诚笑道:“有甚么深通法术!我已打听出他母女的根柢,不过是一个练剑的内行罢了。我赶到云阳的时候,有阮大慈接着,才知道吴和顺等四人受伤的事。我见四人的伤虽不重,然都在头顶上,便问他们受伤的情形。
  “原来唐云轩到云阳的这一夜,正是八月十七,天气还很炎热。云轩早已派人在云阳地方定下了公馆,几十扛的行李,直抬进公馆里去了。阮大慈见唐云轩的行李,竟安然到了云阳,并没有王、陆两人在内,也没听得说有人想行劫行李的话;料知王、陆两人虽没得手,圈套是不曾落的。
  “他原主张索性等我到了再下手的,无奈吴和顺四人不依,说王、陆两人不曾被他拏住,可见没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们谨慎些去便了。阮大慈也想去试探试探,看是如何的情形?天气在三更时候,五人才一同到唐公馆的后墙外面。还亏了他们谨慎,不敢直上墙头;贴耳在墙根,向里面听了一会,见毫无声息,方轻轻耸身上去。只是尚不敢一跃而上,都用两手攀住墙头,缓缓的将头伸上去。
  “看墙内是一个院落,略陈设了些花草;再看院落,那边廊檐之下,有一星点大小的火,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放光。仔细定睛瞧时,原来是一个老婆婆,袒开身上纱衣服,坐在檐下乘凉,口里含着一管旱烟筒;星点大小的火,就是烟斗里的烟一口一口的吸着,所以一闪一闪的放光。四人都看见了。
  “吴和顺恐怕被那老婆婆看见了叫唤,正待用袖箭先将他射死;谁知才腾出右手来,就见那老婆婆的口一张,好像吹出口中余烟似的,仰面只一吹,即有一道剑光,如雪亮的闪电,直向墙头扫将过来。他们四人都不曾经过这家伙,也来不及躲避,四人的顶皮同时都被削去了。头顶上负痛,两手便攀不住墙头,四人同时跌落下来。阮大慈亏了见机得早,还没伸出头去,就见墙头里有白光发闪;知道不妙,随即跳落下来。五人同逃,那老婆婆也不追赶。
  “他们回到寓处,才知道王、陆两人也是为飞剑所伤,只得投奔峨嵋山,求惠清老法师诊治。因此老法师放心不下,恐怕阮大慈等六人有失,无人救援。钱起尘来弥勒庵送信的事,王、陆两人不知道,老法师以为王、陆受伤了,阮、吴等人也免不了要受伤的,所以当时替王、陆医了伤,即动身到云阳来。
  “老法师到云阳的时候,恰巧我已到了。正为唐家有母女两个,我只一个人,虽不愁敌不过他们;然究嫌人单力薄,顾此失彼,反使他们知道有了能人,好严密的防范,那时就更费事了。待不动手罢,像这样的买卖不做;一来可惜,二来平白被他们伤了我六个兄弟,岂可就胡乱饶恕了他们?若是吴和顺等四人不受伤,多了四个帮手,也用不着如此踌躇了;仅有阮大慈一个人使我不敢冒昧从事。
  “我那时并不曾料着老法师到云阳来,打算等四人的伤治好,再去下手。好在我赶去的快,用药给四人敷了伤处;天气太热,只多延搁几天不上药,就更糟透了。想不到老法师凑巧在我着急时候来了;不但来的凑巧,那老婆婆母女,并且凑巧是和老法师有夙怨的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老法师不曾出家的时候,家计异常贫苦;老法师兄弟两个,全仗气力替乡绅人家做小工,得些工钱养娘。乡绅中有一家姓孟的,最是为富不仁;老法师兄弟那时很受了孟家的刻薄凌辱。老法师的母亲去世,没有土地安葬;因孟家的山地宽广,两兄弟同到孟家叩头,想讨一棺之地,将母亲安葬。孟家不仅不肯,反辱骂了老法师兄弟一顿。
  “老法师就因这点事怀恨在心,不在那地方居住了。离开那地方的时候,便已存心,将来如有报复孟家的机缘,必图报复。只是从那次出门之后,不久就遇见传老法师道术的师傅,剃度出家,遂将报复的事搁起了,专心修炼。
  “后来隔了二十多年,才有机缘仍回到那地方。去找孟家时,谁知田地房屋在几年前早已换了主人!问孟家的下落,竟无人知道。探访了一会,始知道孟家在二十年前,原曾开设一个乡镇当店,规模也还不小。
  “一日有一个行装打扮、风尘满面的人,手提一双布鞋,来孟家当店里,当五十两银子。店里人见了,都以为这人是个疯子,懒去睬理。独有一个年老的管事,曾帮做了一生的当店生意,这时到孟家当店里管账,一听这当布鞋的奇事,连忙到柜上一看,只略问了这人几句,随即照付了五十两银子。这人揣着银子去了。
  “同事的诧异这老管事忽然疯癫了,是这么拿着东家的血本,胡乱给人。有欢喜讨好的,就去报告给东家听。孟家原是极鄙啬精利的人,听了这种事,自免不了疑心管事的弄弊,叫管事的拿布鞋给他去看。他看了不由得大怒,责问管事的道:‘这样一双布鞋,凭甚么能值这么多银子?请你将道理说给我听。’管事的从容笑道:‘这双鞋子,莫说五十两;便再多当几倍,当的人也非来赎取不可的。道理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讲。’
  “孟家问道:‘既没有道理可讲,我又怎么知道当的人非赎不可呢?万一竟不来赎,试问你花五十两银子买这般一双布鞋,有何用处?像你这样不拿你的银子当银子,我这家当店怕赔在你手里吗!’管事的仍是笑着反问道:‘我帮人做了一生的当店生意,你见谁家在我手里赔了本?如果到期不来赎,我不是有薪水可以扣的吗?’孟家见管事的这么说,怕赔本的心虽放下了;只是总疑惑这样一双布鞋,当了五十两银子,断没有再来赎取的道理。
  “谁知隔不了半月,赎鞋子的便来了。孟家觉得很奇特,连忙亲自跑出来。看那当鞋子的人,年事约有五十多岁,仪表堂皇,精神充满。虽则仍是行装打扮,满面风尘之气,一眼看去,不觉有奇异惊人之处;然一仔细打量,一种卓荦不凡的气概,真能使人肃然生敬畏之心。
  “孟家见管事的正在和他谈话,即上前打招呼。那人望了孟家一眼,管事的知道东家想结识这人,便向他介绍道:‘这是敝店的东家,因仰慕先生是个不凡的人物,有心结识。’这人好像竟不相属的,随便点了点头说道:‘下次再专诚前来拜谒,今日还有事去。请将那双布鞋给我。’
  “孟家那里肯放,定要邀这人到里面款待。这人见孟某来得很诚恳,也就不推辞了,跟着孟某到了里面。孟某从来是个鄙吝刻薄的人,这回款待这人,却极大方,办了最丰盛的酒席陪款,殷勤请问这人的姓氏。这人说姓张名邦远。吃过了酒菜,张邦远仍催着要赎布鞋。孟某道:‘何必就赎去呢?先生如果有缓急之处,看需用多少银子,尽管来取。鞋子在我这里,我自会好好保管。’
  “张邦远笑道:‘那鞋子不过是一件信物,久留在此地,有何用处?你是甚么用意,不就给我赎去呢?’孟某道:‘有甚么用处?我原不知道。不过我见这么一双布鞋,当了五十两银子,我以为是必不来赎取的了;敝店管事的说先生一定来赎,今日先生居然来了,要赎这鞋子。我想这鞋子若没有多大的用处,先生何必来赎了去呢?所以我想留在这里,并没有旁的用意。’
  “张邦远笑道:‘原来是这般的推想,却是错了。这布鞋就是平常人穿的布鞋,一点儿不同之处也没有。我赎去也只能穿一月、两月,便破烂得不能穿了。留在这里,你白丢了五十两银子;拿去变卖,值不了几文钱。’孟某问道:‘然则先生何以要花五十两银子赎了去呢?’张邦远笑道:‘是我当在这里的,自然得由我赎了去。失了这回信,我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便是五百两、五千两,也是非赎不可的。’
  “说起来那孟某也奇怪,平日并不是独具只眼、能识英雄的人,这回倒认定了这张邦远是一个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无论如何,只扣了那双布鞋,不给他赎去;并十二分的殷勤诚恳,挽留张邦远在家中住着,日夜陪伴着谈话,比款待第一次过门的上亲,还要来得恳切。
  “初住一、两日的时候,张邦远每日必有三、五次作辞要去,孟某只是苦苦的挽留;三日以后,张邦远也不客气了,就住在孟家。孟某一没有文学,二不懂武艺,又不明了江湖间的情形,和张邦远本没有甚么话可说;但是谈风论月,以及本地方的人情风俗,总得寻觅些不相干的话,和张邦远说笑,不使他觉得寂寞寡欢。
  “如此一住两个多月,也是到了八月间天气,田中的禾稻已经收割了,四处多是稻草。这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孟某陪着张邦远在田塍上闻行,看许多农家的牧童,有一人牵一条牛的,有一人牵两、三条牛的,都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放牛吃草。忽然有两条大水牛,因争草相斗起来。看管那两条水牛的牧童,都提起牛鞭子,向两条牛背上乱打,意在不许相斗。
  “张邦远忽望着孟某笑道:‘承情在你家厚扰了这么久,今日可玩一个把戏给你瞧瞧。’孟某喜问道:‘甚么把戏?’张邦远一面弯腰在田里拾了一大把稻草,一面笑嘻嘻的答道:‘左右间着没事干,不妨向这些看牛的孩子寻个开心。’说时握着那稻草缓缓的走到青草场中,将稻草东一根,西一根,横一根,竖一根的,丢在地下,只剩了一根在手中。就拿那一根稻草当牛鞭子,先向那斗架的牛赶去。
  “两个牧童用牛鞭子,各在牛背上抽了数十下,两牛只顾斗架,动也不动;这稻草尾一到牛背上,那牛就如中了巨斧一样,痛得慌忙跳开,不敢再斗了。那牛被稻草赶的跑了,这牛未被稻草打着的,仍然不知厉害;以为那牛输了逃跑,追上去想再斗。张邦远也只用草在这牛屁股上略扫了一下,这牛登时落了威风,也不敢再追上去了。
  “张邦远次第将十多条牛,都赶进那丢了稻草的地方。自己立在外面一声长啸,十多条牛都竖起两只耳朵,好像听甚么可惊可怖的声音一般。张邦远的啸声方歇,十多条牛就与发了狂相似,一条条竖起尾巴,横冲过来,直撞过去,四、五个牛蹄一个也不停歇。孟某惟恐那些牛直冲到跟前来,躲闪不及,吓得拖住张邦远要走开些。张邦远笑道:‘他们若能冲到我们这里来时,也用不着这么横冲直撞了。’孟某看那些牛,果然只在有稻草的地方冲突,一步也不能冲出稻草外边;并且十多条牛,聚在一处地方,冲过来,撞过去,也不见相触相碰;挨身擦过,就像没有看见,不觉着的。许多牧童见了这种情形,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张邦远捣鬼,各人争着过去牵各人的牛。只见那里牵得着呢?分明看见牛绹拖在地下;一弯腰去拾,牛又冲过那边去了;赶到那边去拾,也是一般。是这般冲来冲去的,又怕被牛冲倒,不敢十分逼近前去。
  “平时牧童所看的牛,不但能认识牧童,连牧童的声音,能听得出,每每一呼即至;此时这十多条牛,竟没一条肯听牧童呼唤的了。
  “天色又渐渐向晚,暮云四合起来,是牧童牵牛归家的时候到了;只急得许多牧童都哭起来。孟某笑道:‘这把戏玩是好玩,只可怜了这些看牛的孩子。’张邦远道:‘你既说可怜了他们,就放了他罢!’话才出口,十多条牛实时停止了冲突,都似乎奔波得很疲乏的样子,望着牧童叫唤;牧童再过去拾牛绹,便不逃跑了。
  “那时天色已经昏黑,孟某遂陪同张邦远回家。这夜即要求张邦远传授他这种本领,张邦远道:‘我与你萍水相逢,承你这般殷勤款待,论情理本应拣我所长的能为,传授你一些,才不负你待我一番盛意;只是我看你的福命太薄,天分又太低,不是载道之器;徒劳心力,学必无成。’
  “孟某听得张邦远这般说法,心中甚是不快,疑心张邦远是借辞推诿,冷笑着问道:‘学这点能为,也要多大的福命吗?我的福命虽是平常,但是已半生衣食无亏,还薄薄的有些产业,尽足够过这下半世;未必学先生这种能为的都是富贵中人。先生不屑教我也罢了,岂真与福命有关?’张邦远笑道:‘像你这样富有产业,自然可说是福命好;不过你这产业。……’此时已刚说到这里,忽然忍住不说下去了。孟某觉这话里有因,连忙问道:‘此时已甚么?先生是直爽的豪杰,为甚么说话这般半吞半吐呢?’
  “张邦远道:‘说出来,你不可多心见怪。你眼前这些产业,此时已将近不能算是你的了。’孟某听了甚是吃惊,问是甚么缘故。张邦远摇头不肯说,只说道:‘你不要疑心我有意推托,不肯传授你的能为;你的妻子,我看他的福命倒比你好些,天分也比你高,我却愿意收他做个徒弟。’
  “孟某的老婆,生得奇丑不堪,为人却很贤德;他听得张邦远愿收他做徒弟,自是欣喜万分。但是张邦远口里虽则是这般说,当时并不曾要孟某的妻子拜师,也没有传授甚么;只说是传授的时机未到,到了应传授的时候,师傅自然会来找寻徒弟,不用徒弟找师傅。孟某夫妻也不便勉强,仍是照常款待张邦远。过了两日,张邦远忽然作辞要走,孟某夫妻挽留不住。
  “张邦远去后不到半月,孟家的典当生意,异常兴旺。这日早起,店里伙计刚将店门打开,忽有四个青年叫化走了进来,向柜上的朝奉说道:‘我们有一件东西,要在宝号当几两银子使用,就搬进来么?’朝奉待理不理的答道:‘你们要当东西,不自己搬进来,难道还教我们到外面去看?’四叫化同声应是,即折身走出去了。
  “几个朝奉正在说这四个叫化问的可笑,只见那四个叫化仍空手走进来,后面跟着有几个人扛抬甚么的呼和声。朝奉隔柜台看时,只见也是四个化子,共扛着一扇破门板,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不动的死化子,一路不停的扛到柜台上搁着。由一个形状凶恶的化子出头说道:‘我们正在没得穿没得吃,无可奈何的时候,凑巧我们的老大哥死了。我们也没有钱替他办丧葬,只好借他这一条尸,在宝号当一千两银子使用,等我们一有了钱,就来赎取。请宝号将我们老大哥的尸好生收藏着,我们一定要来赎取的。’
  “几个朝奉见了这种情形,听了这些言语,虽明知是来讹诈的;然死尸是人人害怕的东西,叫化更是人人不敢招惹的人物;加以诈索这么大的数目,当朝奉的谁敢替东家作主,因此也不敢拒绝,也不敢承揽,连忙进里面报知孟某。
  “孟某听了大怒,跑出来看了一看,向那出头说话的化子问道:‘你们也想来讹诈我吗?我开当店犯了你们的法?怕你们讹诈么?你们是识趣的,赶紧扛出去,我可以开恩,不和你们计较;若迟延一点,就休怪我手段太毒了。’那化子听了,不慌不忙的在孟某脸上端详了好半晌,才晃了晃脑袋笑道:‘我们正为要领教你大老板的手段,才到宝号来的。请你把手段使出来罢,一点也不要客气。’
  “孟某止不住怒气冲天,恨不得几拳几脚将这些化子打死,才出胸头之气。那个管事的人,毕竟年老有些见识,知道这些化子不是好惹的,其来必有准备,绝不是恃强所能了事的;当即将孟某拉劝进去,再出来向他们说和。无奈他们咬紧牙关,非当一千银子不行。仔细问那些叫化子所以是这般做作的原因,也就是为孟某平日过于吝啬,化子到他家行乞,不但讨不着文钱合米,十有九被孟某拿棍驱逐出来;远近叫化,凡是到孟家行乞过的,无不恨孟某入骨,所以有这般举动。
  “孟某既是生性鄙吝的人,情愿送了性命,也不肯出这一千两银子。弄到后来,孟某实在忍气不过,店里的伙计们也都觉着那些叫化可恶,由孟某倡首指挥,将那些叫化一顿打。叫化也不反抗,只留下死叫化,活的都发一声喊跑了。
  “孟某叫工人把死叫化抬到山上掩埋了,自以为这事用强办理得很好,以后没有再敢来讹诈的了;谁知就在这夜三更时候,来了无数的叫化,围住孟家当店放火,只烧得片瓦无存。孟某也被烧死在内;只孟某的老婆,因前两日带了个才三岁的女儿,回娘家去了,得免于难。
  “孟家的财产有十分之九在那当店里,这么一来,一夜工夫,富户就变成了穷家。孟某刻薄成家,得这么一个结果,知道的莫不称快。孟某的老婆娘家也甚清苦,不到几年,母女已无立足之地,竟至乞食度日。
  “一日,母女乞食经过一家饭店,见门外有许多车马仆从,料知是有官府在店里打尖。此时他母女肚中都饥火上炎,忍耐不住,只得挨到那店门口行乞。门外的仆从见他母女穿的褴褛不堪,提起马鞭就赶。马鞭打在他女儿头上,此时他女儿已有十岁了,无端受了这种凌辱,禁不住号哭起来。在这饭店里打尖的是谁呢?原来就是唐云轩。
  “那时唐云轩不知去那一县上任?打这地方经过,正在饭店里吃饭;忽听得门外小女孩号哭的声音,起身向门外一望,便看见孟家的女儿了。孟某的老婆虽生得奇丑,而女儿却明眸皓齿,娇小玲珑;褴褛衣裳,丝毫无损于他的丽质。唐云轩心想:穷家女子倒有生得这般美丽的!像这般娇小美丽的女孩子,穷到沿门乞食,已属很可怜悯的了;乞食而至于挨他们当底下人的马鞭,怎怪他羞得如此号啕痛哭?唐云轩正在这么着想,孟家的老婆已和打他女儿的仆从口角起来。
  “唐云轩忍不住走出来,将底下人喝住。原打算向他母女问问身家来历的,只因饭店里来往的人太多,孟家女儿又生得太美,恐怕有人疑心他为贪色起见,有碍官声。只从怀中摸出些散碎银两来,向孟某的老婆说道:‘我看你这婆子,不像是行乞了多久的。若是去投奔亲戚,没有路费,在途中流落了,这点儿银子,你们可以拿去做路费。赶紧去投亲戚罢!’唐云轩说罢,即将银子抛进孟某老婆所提的篮内。
  “他母女两个自是很感激唐云轩,正要叩头称谢,只见唐云干背后闪出一人;孟某的老婆一看,认识这人便是张邦远。张邦远已迎上来笑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哭闹?原来是我的徒弟。好极了,今日才是你拜师学道的时机到了!’孟某老婆这才喜出望外,连忙向张邦远叩拜,并待诉说别后的情由。张邦远摇手止住道:‘不用说,我早已向你丈夫说过了,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原来唐云轩这时所聘保镖的人就是张邦远。
  “孟家母女从此就跟随张邦远学剑,后来把女儿嫁给唐云轩做妾,孟某老婆也就跟着女儿生活。唐云轩有了他母女,以为用不着另聘标师;其实他母女并没有了不得的能为。
  “惠清老法师探听了孟某一家的结局如此。见孟某既已惨死,妻女流落他方,原没有报复的念头了;无奈此番倒被他母女伤了老法师几个徒弟,迫得老法师不能不下手;然仅把唐云轩在雅安搜括的贪囊倾了出来,并不曾伤害他母女。”
  魏介诚说到这里。性清头陀向惠清和尚问道:“张邦远不就是三十年前在天目山的花驴张果老吗?”
  惠清和尚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在三十年前提起花驴张果老的威名还了得,于今死了不到十年,江湖间后辈知道他名字的都很少了。”
  性清头陀笑道:“孟家母女既就是花驴张邦远的徒弟,‘冤有头,债有主’,便劫了他的银两,也不亏他。”
  说时随掉转脸望着魏介诚道:“你只知道老法师和孟某有嫌隙,就以老法师这次是报孟某的怨;却不知道老法师和张邦远的嫌隙,比孟某更深。孟某不过是很小的嫌隙,已有那些叫化报复过了,用不着再报复。老法师这次的举动,你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原因呢!你曾听说过两江总督衙门里失窃黄马褂三眼花翎的案子么?”
  魏介诚道:“不曾听人说过,大约不是近年间的事吧。”
  性清头陀道:“事情已有十二、三年了,只是直到这次,才有这报复的机缘。曾忠襄做两江总督的时候,老法师的徒弟刘峙岳,在忠襄跟前当巡捕,很能得忠襄的欢心。刘峙岳那时年轻气壮,仗着一身本领;加以湘军在江南的气焰,大概免不了有些在外面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行动。这日刘峙岳和几个同事的在街上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无数的闲人,围了一个大圈子,在那里瞧热闹。刘峙岳也不知道圈子里是干甚么的?分开众人进去看时,却是两个后生在那里卖艺。
  “这种在江湖上卖艺的人,南京城里每日至少也有十多次,算不了希罕。刘峙岳因不知道许多人围着看甚么?才挤开众人去看,既看明是卖艺的了,就懒得立住脚多瞧,随即打算回身走出去。谁知他不急急的回身想走倒没事,他这么望一眼便掉转身来,反惊动了那两个卖艺的后生,实时将不曾演完的技艺停了,慌忙收拾包袱;神气之间好像以为刘峙岳看出了他们的根柢,不能不急图脱身的一般。
  “许多看热闹的人,见卖艺的技艺不曾使完,因刘峙岳一来就慌忙要走。南京人认识刘峙岳的多,也都想到有甚么原故;又因两后生收拾包袱,没有技艺可看了,大家一哄而散。
  “刘峙岳一看了两个后生这种情形,不由得起了疑心。暗想:‘这两个东西绝不是正经路数,不然为甚么一见我便这般慌张呢?我倒要留他的神才好。’再看那两个后生已各自驮着一个包袱,匆匆的向城外走。刘峙岳益发生疑不肯放手了,略向同事的说了几句情由,即独自跟着那两个后生追赶。两后生的脚下真快,转眼就走出了城。
  “论刘峙岳的功夫,原可追赶得上,只是仅觉得两后生的形迹可疑,并不曾拿住他们为非作歹的凭据;只能紧紧的跟在背后,窥探他们的举动和藏身之所,不能因其形迹可疑,便动手前去捕拿。才跟到城外四、五里,人烟稀少之处,只见两后生忽然就一棵大树底下,坐下来歇憩。刘峙岳见他们坐下不跑了,也待藏身两后生不看见的所在窥探;还没来得及,就被那后生看见了。两人同时向刘峙岳招手道:‘好朋友,请过来!何必是这么藏藏躲躲做甚么?”
  “刘峙岳本欲暗中跟踪的,既被识破了,也只得挺身走过去。一个后生含笑让刘峙岳坐,一个正色问道:‘朋友是这般追赶我两人干甚么?’刘峙岳道:‘谁追赶你们?这条路难道只许你们能走,我就不能走吗?’这后生道:‘为甚么我们走你也走,我们不走你也停了呢?’刘峙岳道:‘我走也好,停也好,与你们有甚相关,要你们问?我且问你,你们正好好的卖艺,为甚么一见我的面,就慌忙逃跑呢?’
  “两后生听了都哈哈大笑道:‘饶你刘峙岳聪明绝顶,今日也不由你不着我们的道儿。我们明人不做暗事,老实对你讲罢!你在南京的面子也挣够了,我两人这回是特来领教的。请你趁这时候认明白我两人的面孔,不要忘了。回到衙门里,用不着吃惊,也用不着性急,我们在忠信堂等你三年。你有能为找着我们,就将这两个包袱奉送。’
  “刘峙岳陡然听了这派没根没蒂的话,一时那里摸得着头脑呢?不由得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我与两位素昧平生,全不懂你们说的甚么。两位若是够朋友的,有话不妨有头有尾的明说。我姓刘的从来不欺软不怕硬,在南京凭气力讨口饭吃,也不曾挣得甚么面子。’
  “两个后生不待刘峙岳再往下说,即摆着双手笑道:‘你也辛苦了,请回去歇息歇息再来罢!我此时就从头至尾的对你说也不中用,自有说给你听的,跟着你背后来了。’说时伸手向来路上一指道:‘咦,你瞧罢!’刘峙岳不知不觉的回头看来路上,并不见有人走来,知道受骗。急掉转看时,两后生的身体真快,只这一回顾的工夫,已各自驮着包袱,跑去相离数十丈远近了;头也不回的绝尘奔去,瞬息便已不见人影了。
  “刘峙岳待尽力再追赶上去,转念一想:‘这两人原来是有意引我到此地来,好说这一派鬼话给我的,我就追赶上去,也绝得不着两人的下落。并且他们明话教我回衙门不用吃惊,不用性急,可知衙门里必出甚么事故。’刘峙岳一想到这一层,很觉放心不下,那敢迟疑,急忽忽奔向来路。还不曾跑到总督衙门,即迎面遇着刚才在一道儿闲逛的同事,气急败坏的跑来。一见刘峙岳,就停了步问道:‘你去追那两个东西怎样了?没追着吗?’刘峙岳看了这种慌张的神情,只忙问甚么事。
  “同事的道:‘不得了,上房里刚才失窃,把爵帅的黄马褂三眼花翎盗去了。当时有丫鬟看见两个穿青衣服、背驮包袱的后生,在上房屋瓦上一闪,就不见了。那丫鬟还以为是白日见鬼,不敢对人说;后来见衣箱上的锁扭坏了,不见了黄马褂三眼花翎,那丫鬟才将看见屋上有人的情形说出来。登时内外的人都吓慌了。我们回到衙门里的时候,上房里正为这事闹得乌烟瘴气。
  “‘我们疑心丫鬟所看见的两个后生,就是那两个卖艺的东西,正是青衣服,正是驮两个包袱。除了那个东西,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所以急忙赶来给你一个信,怕你追上了他们又放走了。’
  “刘峙岳听罢,不禁大惊失色,对他同事的说道:‘你们所料的一些不错,不但就是这两个卖艺的东西干的玩意,并且是特地想教我栽个觔斗的。于今我便回身去追,至少也相差二十多里了,断然追赶不上。这两个东西,我虽不认识;然猜度他们绝不是没来头的人,不愁打听不出他们的根柢。我们还是赶快回衙门里去,把情形禀明爵帅,我再去探访。’那同事的自没有话说,一同奔回总督衙门。
  “刘峙岳见了曾忠襄,禀知了追赶的情形,并且自告奋勇,单独前去缉拏,要求不责令州县通缉。
  “曾忠襄原是极爱惜刘峙岳的,听了不许可,道:‘看这强盗的举动,就是要使你为难;必已设好了圈套,等你前去,你岂可去上他们的当?这两个强盗敢白昼到此地来行窃,偷到手并不立刻图逃,公然敢停留城内,借着卖艺引你到城外无人之处,说那一派话,胆量实在不小!可知他们的本领,也不寻常。你一个人前去,即算容易寻着了他们,也不容易取回钦赐之物。像这样大胆的强盗,不责令各州县一体严拏,还有国法吗?’
  “刘峙岳说:‘就为他们是有意使我为难,我才不能不去;我若不去,不但示弱,他们以后找我麻烦,必更多了。’那时曾忠襄本也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自损声威,便依了刘峙岳的话,不责令所属各府县严缉。
  “只是刘峙岳虽是老法师的高足,然多年在曾忠襄跟前当巡捕,对于江湖上的情形不大熟悉;既不知道那两个后生的姓名籍贯,又不知道忠信堂是甚么所在;更是生成耍强的性质,他自己的事,不肯教别人帮忙。那时刘峙岳如果不是那么耍强逞好汉,只须到峨嵋老法师跟前请一请示,便甚么事也不至闹出来。
  “忠信堂就是张邦远在天目山开山堂的堂名,不但老法师知道,江湖上人知道的也很多。不过江湖上人虽知道张邦远厉害,忠信堂的威名大;然张邦远究竟如何厉害,知道的一则不多;二则就说给刘峙岳听,从不相干的人口里说出来,刘峙岳也不肯相信。以为是全无能耐的人,看了稍有本领的,便以为了不得。
  “若老法师当时得知刘峙岳单身要去忠信堂的事,必不肯放他前去;无奈刘峙岳一面关照衙门里的人,不将失窃的事传扬,一面独自出外探访忠信堂的坐落。访是很容易的被他访着了;只是访不着倒也罢了,你道刘峙岳能有多大的本领!两后生既存心和他过不去,指名约他到忠信堂相会,肯马马虎虎的把东西退还给他么?
  “偏巧刘峙岳单身进忠信堂的时候,张邦远因事不在天目山,山里就只有几个徒弟,那两个后生也在内。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知道顾甚么交情,讲甚么体面,与刘峙岳三言两语不合,彼此便动起武来。恶龙难斗地头蛇,任凭刘峙岳的本领了得,一个人深入虎穴,怎能讨得着便宜?这亏他逃得快,就不曾跌落在他们手里。然逃下天目山来,连气带急,又羞又恨;没回到南京便吐了几盆血,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三天就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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