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贫贱,皆难一定。如蔡文英,本是寒士,江纳以眼前境界,妄欲悔亲,岂知未久而即荣贵乎?予友史搢臣,题堂匾曰:“那里论得。”
诚格言也。
一饮一啄,尚有数定。何况夫妻之配合乎!婚已聘定,即境异当安,若妄想悔改,皆痴迷之至也!
昔年扬州有个江纳,原系三考出身,选得某县丞。因本县缺员,他谋署县印,甚是贪脏,上司叱逐回乡。只生一女,欲将宦赀择一佳婿,倚靠终老,奈曾定于蔡文英为妻。
这蔡文英虽然读书进学,家甚贫寒。江纳外装体面,便目之为路人,常怀离婚之念。所虑女婿是个生员,没人弹压得他。蔡家也不来说亲,江家也并不题起。
一日,与本地一个乡宦商议此事。这乡宦姓曹,名金,颇有声势,人都怕他。他见江纳欲要离婚,便说道:“这事何难?我与兄力为,须招他来,我自有话与他说,怕他不从。”
江纳欢喜道:“此事得成,学生自当重谢。”
就下了眷弟名贴,期次日会饮。蔡文英看称呼虽异,亦要去看他怎生发付。到这日就是布衣便服,辞了母亲,竟来赴酌。
进了江门,只见坐中先有一客,行礼之后,问及姓氏,方知是曹老先生。蔡文英要把椅移下些,不敢对坐,曹乡宦那里肯?正在那边推让,只见江纳故意慢慢的摇将出来。蔡文英就与江纳见了礼,茶也不曾吃。江纳道:“我们不要闲坐,就饮酒罢。”
曹宦道:“但凭主人之意,无有不可。”
江纳便把盏要定曹宦坐第一位。曹宦道:“今日之酒,专为蔡先生而设,学生不过奉陪,怎么好僭?”
蔡文英听见这话,便暗想:“我说他今日请我,有甚好意?他特地请那曹老,要来弹压着我,就中便好说话。那江纳不来定我首座便罢,若来定我首座,我竟坐了,与他一个没体面去。”
江纳此举,只为离婚,况且原与曹宦商量过的,见曹宦不肯上座,道:“里边有甚九里山计埋伏在内?”
江纳走过来,一力定要蔡文英坐。蔡文英初时也逊与曹宦,因有奉陪的话,此番并不推却,俨然竟上座了。
大凡不修名节的人,日日在没廉耻里住的,那里来顾蔡文英这一座,就是轻薄曹宦了,但只要蔡文英依允,便为得计,明知轻薄,也死心受了。座中只有三桌酒,一桌是蔡文英上座,一桌是曹宦奉陪,下座一桌是江纳傍座。蔡文英见有酒送来就吃,有问就答,欢呼畅饮,毫不知有先达在坐。
直到酒阑立起身的时候,只见那曹宦走上前,与蔡文英说道:“学生久仰长兄,今日才会,恨相见之晚。今日得奉陪尊兄这半日,足见高怀,不消说起是个聪慧过人的了。学生有句话劝问,可知江翁今日此酒为何而设?”
蔡文英带笑说道:“我晚生是极愚蠢的,老先生休得过誉。但是今日之酌,晚生虽不晓事,或者可以意想得到。”
曹宦携着蔡文英之手,满面堆着笑容道:“我说兄长是个伶俐人,毕竟是晓得的,但兄长且说出来。若与江翁之意一些也不差,一发敬服了。”
蔡文英带着冷笑道:“毕竟是亲事上边有甚说话了。”
曹宦点点头,道:“长兄所见极到。学生又请问长兄,令先尊过聘之日,用几多财礼?”
蔡文英道:“实不瞒曹老先生说,闻得先父在日曾说,当初原是江翁要来攀先父,此时江翁在京,要图一个好缺,少欠使用,着人与先父说过,钗镯缎疋之类,一应折银,先父就依来人说话。过聘之日,只用银一百两,此外并无所费。”
曹宦道:“尊兄未到之前,江翁也说有百两之数,足见至公,一毫也没甚相欺了。江翁见长兄目下窘乏,意欲将日前尊公之聘送还,一来尊兄有了这些银子,经营经营,可以度日;二来明日尊兄高掇之后,怕没有好亲事?要江翁这样的,恐怕还多呢。”
才说完话,也不待蔡文英答应,就叫手下人取笔砚过来。只见豪奴十余人,突然而入,拿纸的拿纸,拿笔的拿笔,磨墨的磨墨,虽显无相抗之情,却隐有虎豹之势。
蔡文英看了这光景,便鼓掌大笑,伸手抒毫写了一纸退契,又在自己名下着了花押。蔡文英道:“今要烦曹老先生做个见人,倘或晚生一日侥幸,岂可令世人疑晚生有弃妻短行的事。”
曹宦一心要图江老之谢,况且事做到八、九分了,岂可为这花字不写?便丢个空。曹宦也提起笔来,着了花押。
把银子兑足,要交割的时候,蔡文英失声道:“嗳呀!这银子且慢与我着。”
曹宦与江老道:“却还有甚话?”
蔡文英道:“我还有老母在家,必须与老母讲明,须她也用一个花字便好。”
又转口道:“这也但凭江翁之意。”
江翁只要做事十分全美,便道:“我到忘了令堂这个花字,是决要的。”
曹宦道:“这个不难,把银子且交付我家人拿了,就随了蔡兄,去讨了蔡孺人的花押,把银子兑换了这张退契回来,岂不甚好?”
江老连声道:“是。”
蔡文英欣然别曹宦,曹宦就叫四个管家跟了蔡文英去。
蔡文英一到家里,对管家道:“我老安人性子却甚不好说话,待我拿这纸退契进去,与她说个停当,讨了花押出来,那时自当奉谢,诸位且宽心坐坐。”
安放了曹家人,一边自走进去,对母亲说:“江老假意将酒款待,藉曹宦势威逼退婚事说了一遍。母便咬牙切齿,千禽兽、万禽兽,骂将起来。蔡文英慌忙道:“母亲悄声,曹家人在外边,且不要惊动了他们。我如今开了后门,就将这纸退契去喊府尊。”
一气跑到府前,却好府官晚堂未退。蔡文英将此事始未禀了:“现有曹宦家人,在生员家里持银守候。”
这府官姓高,是个一清如水、尽心爱民的,听见此事,差人即刻唤到曹家人问道:“江纳要蔡秀才退婚,这事可是真的么?”
曹家人都说:“是真的。”
又问道:“如今,江纳要还蔡秀才的聘札,现在何处?”
曹家人一时瞒不过,只得取出来道:“现在这里。”
又问道:“今日,你家老爷也是目击这事的么?”
曹家人说:“今日是江纳请家爷吃酒,看见是看见的,其中退婚因由,恐怕也不知道。”
高府尊就笑道:“本府晓得你家老爷是有道气的,怎么得知这事?”
就叫库吏,分付将这一百两银子且上了库。一面发签拿江纳,明日候审。蔡秀才召保,曹家人发放回去,就退了堂,那些差人晓得江纳是个佛主,怎肯放手,连夜伙去吵闹,这也不题。
明日,高府尊早堂事毕,见农民跪上来禀道:“曹爷有书拜上。”
高府尊问道:“那个曹爷?”
农民又禀道:“本城乡宦讳金,曾做过科官的。”
高府尊道:“取来看。”
中间不过是要周旋江纳体面,退婚实出蔡秀才本心等语。看完了,就叫柬房发一回贴,便问堂吏道:“那江纳可曾拿到么?”
只见差人跪上去禀道:“已拿到了。”
府尊道:“既是拿到,怎么不就带上来?要本府问起,才来答应,你这奴才,情弊显然了。”
就在签筒里起三枝出来,将差人打十五板。
要知道这十五板,是曹宦这封书上来的,先与江纳一个歹信。凡为官的,做事理上行走,在宦途还有人敬他。若似这般歪缠,那正气官自然与个没趣。即或情面难却,做事决不燥辣。
江纳看见差人先打了板子,万丈豪气已减去大半。府尊就问江纳道:“你因甚缘故,就要蔡秀才退婚?”
江纳道:“爷爷,小官江纳,怎敢行此违法之事,但见蔡文英好赌好嫖,不肯习上,他家道日贫,屡次央人来索还原聘,情愿退婚。江纳见他苦苦追求,万不得已应允。昨日蔡秀才又要在聘礼之外,加倍取索,江纳执意不从,他就来诳告,伏乞青天爷爷鉴察。”
府尊道:“我昨日看见那蔡秀才,全不像个好赌好嫖、不肯习上的,恐怕还是你嫌他贫么?”
江纳满口赖道:“实是蔡秀才自要退婚,况且江纳薄薄有几分体面,蔡秀才不曾死,女儿又要受一家聘,也是极没奈何的事。望老爷详察。”
府尊道:“据你口词,是极要成就蔡秀才,到是蔡秀才有负于你,他今不愿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
江纳道:“如今既是他不仁,我也不义,江纳也不愿与他结亲了。”
府尊笑道:“据你说,如今又不要成就他了。也罢,如今本府与你处一处。毕竟要蔡秀才心悦诚服才好,不然本府这里依你断了,他又到上司那边去告,终是不了的事。本府处断:‘当初蔡秀才有百金为聘,你如今要与他开交,直须千金才好。’”
江纳连忙叩头道:“尽江纳的家当,也没有千金,那里设处得出?求老爷开恩。”
府尊道:“你既是这般苦求,本府与你两言而决。你若不要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立意要退婚,限三日内再将七百金上库,凑成八百,叫蔡秀才领了这些银子,本府就与你立一宗案,可令蔡秀才没齿无怨了。”
江纳却全没有要蔡秀才完姻之意,只要求八百金之数,再减下些便好。
府尊看了这光景,藉势威逼,不问可知。江纳便磕穿了头,告破了口,再不睬了,提起朱笔批在签上:“着原差限三日内带来回复,如迟重究。”
江纳回来,只得又与曹宦商议,出五百金完交。
到第三日,一面进曹宦的书,一面将五百金上库。午堂差人又带江纳上去,府尊问差人道:“江纳完多少银子了?”
差人道:“已上过六百了。”
江纳又跪上去,苦苦的求道:“江纳尽力措置,才得这些银子,此外一厘也不能再多了,叩求老爷开恩。”
府尊道:“这二百银子,也不要你上库了,你到曹乡绅家讨一贴来,就恕你罢。”
差人又押江纳到曹宦家来讨贴。曹宦晓得这风声,就不相见,说:“有事往乡里去了,有话且留在这里罢。”
江纳一向结交曹宦,今略有事,就不肯相见,却是为何?若是江纳拿了这二百两去,那曹宦自然相见了。空着手去说话,怎肯相见?江纳会意,只得回来凑了一百现银,写了一百欠贴,叫人送与曹宦。曹宦那个贴,就是张天师发的符,也不得这样快到府里了。
当日,蔡文英、江纳一齐当面,府尊就叫库吏取出那六百两银子,交与蔡秀才,蔡文英看也不看,那里肯收?府尊看在肚里,悉见江纳之诬了。因失声道:“我到忘了。”
对着江纳道:“你女儿年纪既已长大,定是知事的了。本府也要问她,肯改嫁不肯改嫁?”
就发签立刻要江纳的女儿来审。
不多时,女儿唤到。府尊叫江纳上来道:“你女婿有了六百金,也不为贫儒了。我今日就与蔡秀才主婚,两家当从此和好,不可再有说话。若不看曹乡宦的情面,本府还该问你大罪。”
一面吩咐预先唤的花红鼓乐,一乘轿,一匹马,着令大吹大打迎出府门。又叫一员吏,将江纳完的六百两银子,送到蔡家,看他成亲回话。
惊动满城的百姓,拥挤围看,没有一个不感府尊之德,没有一个不骂江纳之坏,那江纳羞得抱头鼠窜而归。这蔡文英有了膏火之助,并无薪米之忧,即便专心读书。职科及第,不过几年,选了崇阳县知县,又生了公子,同着老母、妻子上任,好不荣耀。他做官极其廉明正直,兴利除害,凡有势宦情面,一毫不听,百姓们遍地称功颂德。又差人接了江纳到任上来,另与公子并教公子的西席,俱在书房内安养,甚是恭敬,将从前的事,毫不提起。倒是江纳,每常自觉羞愧。
一日,蔡文英到书房里谈话,江纳拉到一小亭子上,背着西师恼愧道:“当日的事,都是曹宦做起,从来府尊要他贴子,才减二百两,他就躲了不面,掯去我一百两现银,又写一百两欠贴,才肯发贴,后来,晓得府尊另断成婚,自己不过意,着人将欠贴送还与我。但曹宦在地方上,凡有事不论有理无理,只得了银,使以势力压做,不知屈陷了多少事。有一日,忽然半夜里失了火,房屋家产尽成灰炭,父子家人共烧死九口,竟至合门灭绝,你可不快心,可不害怕,当初他若肯好言劝止,或者没有其事也不可知,我如今想起来,恨他不过。”
蔡文英笑道:“岳父恨他,在小婿反欢喜他。当初若无此事,小婿江宁科举,北京会试,一切费用,那有这许多银子应付,即或向岳父挪借,也只好些微,决不有六百两助我,可是感激他不了。”
翁婿大笑。
一日,时值立春,天气晴和,内堂设宴,铺毡结彩,锦幛围列,老母、夫妻、公子,团聚欢饮。蔡文英道:“今日在这锦绣堂中,合家受享荣华,皆是高府尊成全,不可不知感图报。”
其时高府尊已年老告致,因备了许多厚礼,差人赍书遥拜门生,往来不绝,竟成世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