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尝裒集群书,作《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篇,既又读得汉时遗书,不下十余种,其所纪张后事迹,虽大指颇合,亦往往互有异同,究无以辨其孰为是非也。兹重作外传一篇,其同者约而书之,其异者表而出之,以俟后世洽闻之士云。〗
孝惠皇后张氏,惠帝之女甥也。名嫣,字淑君,父宣平侯张敖,尚帝姊鲁元公主,以高帝四年三月生一女。年数几,有异人相之曰:“此大贵人也。”
敖问其故,异人曰:“昔楚汉之际,有仙女张丽英者,居豫章之南,金精山下。衡山王吴芮闻其美,将聘为妃。仪从至山下,丽英忽升山顶,谓其人曰:‘我至此不得复下,当为我鉴磴通道。’王乃发卒治道。道既通,则丽英不复见,已飞升矣。丽英飞升之后,上帝以汉室将有大变,特令降生人世,以扶汉室。且其尘缘未断,使之再受磨折,劫尽则复升仙矣。”
言毕,异人忽不见。敖使人至豫章访之,果有其事,并有仙女庙云,因别字女曰“丽英”。
女年十二,端丽窈窕,绝世无双。惠帝即位三年,年已十九,未立皇后。太后选女于吕氏,无当意者。于是太后与帝皆属意张氏女,乃循旧制,诏鸣雌侯许负至宣平侯弟,引女嫣于密室相之。还奏帝,大悦。太后以嫣容德异于常女,特遣丞相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太常叔孙通定六礼,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束帛雁璧,马十二匹,聘用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于宣平侯第。后拜辞于父母,及张氏之庙,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女官扶皇后降舆。礼服绀上缥下,深领广袖,鞶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冠前缀珠旒十二,北面就位。人观者,咸啧啧私语,惊叹不置,或曰:“皇后真宣平侯之肖女矣,如此方不愧为天下母。”
或曰:“皇后眉妩妍秀,他日必少威权,然其颡广圆而绝艳,其准丰隆而绝美,宜其为天下母。”
于是执事者数百人,环立耸视,但见皇后蛾眉凤眼,蝤领蝉鬓,两颐丰腴,耳白如面。其温淑之气,溢于言表,似长公王;而面格长圆,似宣平侯。或但遥见其肩背,即已叹为绝代佳人。礼官读册文毕,皇后三肃三跪三叩,称臣妾谢恩,起立,太尉勃授玺绶。宦官跪授女官,女官跪以带皇后。后复拜伏,低声称:“臣妾张氏谢恩”,其韵若娇莺初啭,又如微风振箫。帝为动容。后起立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讫。
帝与皇后入中宫,行合卺礼。中宫皆以椒涂壁,巍焕轩敞,陈设绝丽,供以名花异卉。傅姆导后献爵,教之称“臣妾张嫣祝皇帝万年”。帝饮毕,酌酒赐后,傅姆捧觞使后饮之。后整襟端坐,以目视鼻,未尝旁睨。帝注视皇后,见后明眸皓齿,倩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不傅粉黛,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两颊有微斑十余点,小逾芥子,其色淡黄,非咫尺以内不能见也,然弥觉姝艳绝伦。诸体位置,亦各极其妙。帝出,语后宫人曰:“皇后嫣然之质,无忝嘉名。然朕所重者,又不在色而在德,观其静悫之气,如浑金璞玉,令人竟日对之不厌也。”
先是,太后以后年幼,而帝素称好色,乃戒帝曰:“奇花不先时而折,明珠必应候而剖。皇后年齿稍稚,必待长成,方能生子,汝知之乎?”
帝由是多幸后宫美人。每晨起至椒房,观皇后盥靧,对镜理妆。帝指镜中曰:“汝自视与宣平侯有毫发异乎?”
后不觉对影而自笑。汉制,皇后五日一上食帝宫,留宿,惟张皇后即夕还中宫。诸美人咸笑后性之憨,而感其德。
四年春正月,皇后见于高庙,三月,帝行冠礼。帝入宫,见后读书,用后言除挟书律,自是古书稍稍出矣。皇后五日一朝太后于长乐宫,举案上食,孝敬甚备。太后常称长公主之能教女也。于是以四十县为皇后汤沐邑。其玺文同天子,金螭虎纽,特设大长秋家令等官属。掌财用,则有少府,掌卤簿,则有太仆,皆优其秩,自是终汉世为定制云。后温默属慎,内有慧心,虽以吕太后之猜忍,后能将顺其意旨,终身无间言。会中元节,长公主入宫,帝命皇后设宴如家人礼。公主从容谓帝曰:“皇后少不更事,性又朴讷,愿陛下宽假而督教之。”
帝曰:“皇后年少德茂,有大家风范,皆大姊之教也。”
后弟偃亦从入宫,宫人戏之,呼后为舅母云。
五年夏四月,皇后行亲蚕礼,乘鸾略,张青羽,盖龙旂九斿。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为前导,执法御史在前。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长安观者填骈于衢,但见夹道张红锦步障,竟未望见鸾辂。太尉妻与后同车,但觉后芳馨满体,太仆妻掖后登舆,觉后身轻可举,而并不瘠弱。皆退相谓曰:“今日得瞻仰天人,奚啻登仙。”
且曰:“张皇后之美,端重者逊其淑丽,妍媚者让其庄严,明艳者无其窈窕,虽古庄姜、西子,恐仅各有其一体耳。”
当是时,后宫有何美人,最得宠于惠帝,常以皇后入宫在后,侵侮之。每夕自至帝宫留宿,使其左右拒诸美人,绐之曰:“皇后已在内矣。”
事浸闻于外,群臣皆窃议曰:“张皇后年甫十四,已不自贵重,而淫佻若是,何以承宗庙乎?”
冬十月,太后侦知后人道始通,亟望后生子,乃讽帝常宿椒房。帝多内宠,己生皇子五人,外有嬖僮闳孺等。后年尚少,简静无欲。见帝日渐多病,劝帝静养一年,须宿疾良巳,始敢承恩幸。帝爱慕后容德,不得已,屏绝内外宠色,专宿椒房养疾。后仍与帝异床而寝,而太后不知也。方谓皇后宠己颛房,旦夕可得孕,遣使祷祠山川百神,与医钱数千万,俾后服药求子。诸臣亦益訾议皇后,以为擅宠。或微讽张敖曰:“艳女必多淫。”
后闻之曰:“使帝疾果愈,诸臣虽斥我为淫妒,我无憾矣。”
六年三月,帝疾渐愈,召诸美人有殊色者同游上苑。诸美人夸妍斗艳,服饰丽都,光映花木。帝遣使召皇后,须臾,后澹妆靘饰,珊然来前,行步如轻云出岫,不见其裙之动也。帝目逆之,曰:“神仙中安得有此人。”
诸美人亦目眩神驰,爽然若自失者。帝躯体素秀伟,后与帝并立,约短二寸云。
其秋,后有微疾,太后疑有孕,召太医诊脉,宦者引医入椒房。施黄绢为帷帐,医跪帷外。俄闻环珮声锵然自内而出,宦者奏曰:“请切脉。”
侍女捧后手置帷外,医见后手如柔荑,美白不可名状,悟为大贵之相。诊毕,奏请望舌色,旋闻帷内嘤然有声,若云“无庸”者,侍女固请,乃始搴帷,瞥见皇后红衫黄裙,端坐于内,翩若惊鸿,皎如秋月,唇色如朱樱一点。后闭目张口示之,转瞬则帷已下矣。医乃奏于太后,言皇后气体,非不能生子,但其脉尚似处女,殆无孕也。
九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大怒曰:“皇帝养病方愈,此辈复蛊惑之,不可宥也。”
皇后涕泣,为之请命,太后忽曰:“然则吾以与汝为子,汝当佯为有娠,不可违我言。”
后欲救美人,且慰太后而调和两宫,不得巳从之。帝亦佯若信后有娠者。后初见帝疾渐瘳,许帝以明年三月为合欢之期,及称有娠,遂深居习静,并不与帝相见。宫人黠者颇疑之曰:“皇后将生太子,而腹不大,何也?”
七年六月,美人生男,太后取送皇后养之,布告中外,立为太子,是时后年十六,大臣疑后不能生子,谓为实年十四,盖诬之也。太后虑太子生母尚在,或不利于皇后,乃潜遣人缢杀之。皇后趋救,则无及矣。
帝宿疾复发,每召皇后侍汤药。秋八月戊寅,帝疾大渐,皇后及诸美人环绕御榻,帝使后坐榻帝,熟视之,曰:“太后爱汝,俾汝稚年入宫。误汝非浅,将使汝终身为处女矣。然妇人以夫为天,汝既为嫠女,恐将受侮于人,奈何。”
顷之帝崩,年二十三,后哭踊如礼,沐浴如礼。大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诸美人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后丰容颀体,两目已红肿如桃,哭音娇细而凄婉,云鬓如蓬,麻衣如雪,转益靘丽。殿之上下,皆为耸动,咸私语曰:“惠帝弃全盛之天下,尚不足惜,独惜其弃此幼艳之中宫耳。”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徙居未央宫,行天子事,后仍居椒房,称孝惠皇后。太后欲尽诛诸功臣,后谏止之。
吕后元年,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右丞相,监未央宫,如郎中令,居宫中侍太后。辟阳侯追怨惠帝,以张皇后少艾,欲蛊之,乃先结欢于张敖。一日,辟阳侯在敖第,见后遣婢二人还家,问之曰:“汝等事皇后司何事?”
对曰:“司粪溺,”辟阳侯曰:“嗟乎,吾每见皇后朝太后,俨若天仙,汝辈何修,而得常见其粪溺也。”
敖告公主,入白皇后,使善为之备。既而辟阳侯赂后侍女,使献锦袜锦袴于皇后。后大怒,焚之。立谴侍女,且泣诉于太后。太后乃责辟阳侯,而严为之防卫,后始得保完节。后幼有洁癖,几榻无纤尘。平时御左右,无疾言遽色,虽盛暑在内寝,必整襟端坐,未尝袒裼,热无微汗,寐无鼾声。一日偶入浴室,召侍女濯背。侍女见后全体丰艳,其肌肤如凝脂,如美玉,项下悬七宝金缕锁,臂约碧玉条脱,皆惠帝所赐希世绝宝也。后身不御芗泽,而满体芬馥如芝兰。侍女戏后背曰:“美哉!皇后,妾犹爱慕不忍释,惜乎先帝之早逝也!”
后叱之曰:“毋多言。”
少帝立四年,年五岁。张皇后年二十矣。少帝每与后同寝,见后乳犹如处女,怪之,问左右,乃自知非皇后子,出言曰:“皇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我壮,即为变。”
太后闻而幽杀之。立惠帝第三子常山王宏,是为后少帝。太后又欲除代王、淮南王等,后涕泣苦谏。吕氏之人愠曰:“张皇后稚年守寡,而力护诸叔,不知避嫌耶,”然诸王竟赖以无恙。
后年二十四,太后疾笃,召张皇后,欲使临朝,后固辞,乃以后事属吕产,吕禄以禄女为少帝后。七月辛巳,太后崩,少帝听政。或言宜尊张皇后为太后,诸大臣弗听,乃迁后于长乐宫。吕更始为卫尉,禁后母家毋许有人出入。后块处宫中,并不知内外消息。相国吕产谋入据长乐宫,挟孝惠皇后以令群臣,谓人曰:“张皇后孱弱无能,乃掌握中物耳。”
因使人说后与相国同心,后不从。悉敛两宫诸门钥,戒毋纳相国产殿门。吕氏卒,无内援以败。九月庚申,朱虚侯既杀吕产,遂矫少帝符节,驰斩长乐卫尉吕更始,分兵守宫门。辛酉,捕斩吕禄,及少帝之后,诛吕媭、樊伉而废后鲁王偃。诸大臣相与阴谋曰:“惠帝诸子,若年长用事,吾属无类矣。可并诬为吕氏子诛之,所谓去草当芟其根也。”
乃遣使迎代王。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即位。夏侯婴与东牟侯兴居入清宫。载少帝出就舍,其夜有司分部诛灭少帝,及诸王于邸。诸大臣复相与聚谋所以处孝惠皇后者,或议诬以淫僻杀之,或议出后使大归张氏,或欲送后入织室,或曰:“孝惠皇后茕独可悯,且惠帝聘以殊礼,母仪天下,未尝失德,岂臣下所宜擅废,今天子继惠帝之统,于皇后亲则嫂叔,义则臣子也。似宜有崇奉之礼,与太后皇后列为三宫,则恩义兼尽矣。”
或曰:“昔孝惠皇后杀美人而夺其子,殆一险悍妇人也,若留孝惠皇后于汉宫,是犹蓄雌虎于深山,后必见噬矣。”
或曰:“吾闻后有懿德,杀美人者,吕太后也,且惠帝诸子已被诛,若复置后于死地,吾辈且蒙不韪之名,不如奏天子使自处之。”
东牟侯曰:“若奏之天子,此以惭德贻君父也,我请独受其名。”
黎明,东牟侯入长乐宫,迁张皇后,后卧未起,宦者使宫人趣后起,后盥洗既毕,方欲整理衣物,不许,乃洒泣登车。东牟侯收其印绶,分宦官宫女五十人,使随侍皇后。其宫中法物、卤簿,及皇后祭服、朝服,皆令有司守之,遂送后入北宫。观者夹道,后乘素车,有两侍女骖乘,后两足在帘下,其履式圆头方底,与帝履略同,织以翠羽,饰以金叶,缀双明珠,履长约七八寸。忽风吹帘动,隐约见后半面,咸骇曰:“天人也。有此福德之相,何以见废。”
既而曰:“惠帝在位七年,不失为令主,今陵土未乾,而诸臣欺其孤儿寡妇,亦太甚矣。”
因相与叹息泣下,朝士有挂冠去者。后至北宫,东牟侯择殿后幽室,闭后与侍女数人于其中,扃鐍深固,饮食粪溺皆从一穴出入。选老宫人二人监之,号为宫正。乃奏言:“后党于吕氏,罪宜幽废,谨已便宜从事。”
制曰:“可。”
文帝元年,立窦皇后,推恩封薄昭为轵侯。齐王母舅驷钧,淮南王舅赵兼,亦皆封侯。帝心知张皇后无罪,乃封后弟张偃为南宫侯,以慰后心,亦虑后之自杀也。后居幽室三年,每佳辰令节,宫正以钥启户,许出片时。值惠帝忌日,亦许后一出祭拜,拜毕,复入。文帝三年六月,济北王兴居反,败死。文帝曰:“兴居所为皆悖埋,曩者朕初即位,兴居擅幽孝惠皇后。朕闻后为人甚贤淑,无微过。”
乃命窦皇后往北宫省之。
窦后名猗房,惠帝时以良家女选入宫,侍张皇后。后待之甚厚,其后出以赐代王。既立为皇后,数为帝言张皇后之贤,帝恻然怜之,且知后孤弱无能为,故欲出后于幽室云。宫正闻窦后将至北宫,谓张皇后曰:“汝敝衣垢面,何以见皇后。”
乃使侍女为后沐浴理妆,饰以盛服。窦后至前殿坐定,侍女扶后出自幽室。窦后左右咸指目之曰:“如此美人,而久闭此室,可惜也。”
窦后见后行礼毕,因诉积年契阔之衷。且曰:“妾向者辞皇后出宫,皇后年仅十五,今倏忽已十二年矣。而皇后貌益丰,颜益少,善气盎于面背,想见涵养之功,非妾所及也。”
因请入观皇后寝帐,后赧然,若有惭色者。侍女导入幽室,窦后见室中之状,大惊,召宫正责之曰:“此事皇帝初不知,皆汝辈所为也。”
宫正对曰:“此奉大臣及东牟侯之命,谓已奏之天子,妾等安敢违乎?”
窦后命速掊其户,引张皇后居于正殿。还奏文帝,帝亦歉然曰:“如此,朕何面目以对惠帝。”
乃诏群臣议崇奉孝惠皇后之礼,将设北宫卫尉及太仆、少府、家令等官。群侯恐后一旦得势,且修前怨,交谏以为不可。帝惑于群议,乃诏有司曰:“孝惠皇后尝为天下母,其起居服膳皆视后礼之半,并增北宫侍女。”
然亦寥落与家居无异。有司供用不饶,皇后至手刺女红以济用。侍女见后失势,又赏赐微薄,不尽听后使令,惟后初立时媵婢独忠于后云。是时,惠帝后宫美人千余,皆在北宫,与后比室而居,颇疑后已被废,因狎侮之,窃称之曰“张废后”,或曰:“后乃惠帝之元配,举天下皆其臣子,谁得废之。”
乃隐指之曰“幽室中人”。或直称为“张敖之女”。后闻之,泣曰:“何为牵及吾父名。”
一美人与后语,数视后腹,后问之,对曰:“妾爱后腰腹纤妙,丽人体格,不当如是耶。然未知后昔年佯为有娠时,腹亦仅如是大乎?”
后变色,拂衣而起。
后年二十九,值薄太后六十生辰。诸妃公主命妇皆上寿,北宫宦者及侍女欲求媚于帝,绐后出房,挟以登舆,强扶后往朝贺,儽然就诸贵人命妇之列。又强挟以朝文帝,帝与太后皆悚然降礼,然颇心讶之,以为出自后意也。后归而愠甚,鞭笞其旁侍御,悄然不见齿者累月。南宫侯夫人,亦于朝贺时见后,归以语张偃。偃曰:“自大姊退处北宫,人皆误谓之废黜,而凄凉况味,亦复难堪,伤哉!吾姊以如此仙姿淑性,而弃掷埋没于空室之中,此由吾母一时之误,俾入汉宫故也。”
既而匈奴为嫚书遗汉曰:“昔孝惠皇帝与单于为兄弟,交谊至隆也。今闻其子皆已被诛,皇后张氏贞静幽娴,温恭淑惠,而无故幽废北室,如忌此人,何不送入匈奴,俾获早睹天日。昔高帝尝以鲁元公主见许,已而爽约。今其女既配惠帝,单于岂敢有所侵犯,窃愿奉迎供养,事以母礼,以答惠帝之厚谊。”
其语皆中行说教之也。说背汉降匈奴,数绳张皇后之美,以诱单于,使为嫚书以愧汉人。汉得书不答,遣使谕之曰:“孝惠皇后为汉国母,谁能废之。皇帝笃亲亲之恩,奉之离宫,礼数亚于太后,单于幸勿过听。”
单于私问使者曰:“吾闻张敖之女,为塞南第一丽人,信乎?”
使者绐之曰:“孝惠皇后非以色选,只缘帝甥得立。闻其两目蒙视,面大而多黑斑。惠帝憎之,终身不答,以至无子。今复年逾三十,头童齿豁,宫婢出述其状貌,殆下中之姿也。”
单于笑曰:“汝毋诬汝国母。”
文帝十二年,后年三十六矣。而惠帝后宫美人有逾四十者,帝悯其怨旷,皆令出嫁。诸美人有侮后者,绐之曰:“天子怜后,以童女寡居,实未尝伉俪先帝,闻亦将出而嫁之,以和阴阳之气。”
后大怒曰:“汝等敢戏侮无礼,速去无来见我。”
既而诸美人诣窦后拜谢。左右告后曰:“方今世态炎凉,令人悒悒,彼诸美人皆事惠帝。惠帝既崩,则皇后乃一家之主,竟不一来拜辞,而独谢窦太后,何也?”
后曰:“若辈以我为死久矣。惠帝一生仁厚,而诸子无端被害。诸美人复相率以去,仅留我衰朽之身,为守空宫,旦暮入地。他时逢惠帝忌日,宫中谁复设祭者!”
因泣下沾襟。诸美人闻之,相率诣后拜辞。后仍罄所有私财,各赐黄金数斤,以为嫁资,皆退而叹曰:“张皇后圣德,安可及哉!”
明年,窦太后检椒房法物服玩,将祭服、朝服十余箧,皆极华丽,而尺寸短小,如十二三岁女子之服。窦后犹识之曰:“此皆张皇后初立时,惠帝精心营制者也。”
乃悉令送还北宫。
又明年,匈奴大入萧关,会有蜚语,谓单于欲攻长安,袭取孝惠皇后者,或言惠帝巳绝嗣无后,所娶张氏女,犹在汉宫,乃尤物也,宜速赐之死。帝曰:“孝惠皇后,贤人也。有大功于汉,且彼自默处深宫,不知外事,何罪之有。”
怒斥言者,越二年,后年四十。窦后与后同岁生,值二月生辰。群臣奉表称贺,四方贡献,珍奇交错。诸公主命妇皆诣中宫,赏赉优渥。及后三月三日生辰,北宫阒寂无人声,惟侍女为后称庆而已。文帝有宠姬慎夫人,宫中推为第一国色,夙闻孝惠皇后淑美,欲与之竞,乃托上寿诣北宫。北宫侍女皆惊喜。慎夫人艳饰盛服,顾影徘徊。是时,后身长汉尺七尺三寸,慎夫人长七尺一寸,望见后貌端艳静逸,惊而却步。行礼既毕,夫人见后柔讷可侮,起立后前,熟视后面,曰:“始疑皇后为年巳长,今乃如未满三十者。吾观皇后丰神,殆处女也。”
退谓左右曰:“吾始闻孝惠皇后,微有雀斑,以为瑕疵,岂知得此点缀,转益美艳,然年已四十,而犹羞涩持重,不敢举首视我,真可怜也。”
夫人左右,亦掉舌流涎相顾曰:“今日夫人如孔雀之朝鸾凤矣。”
是岁,后谒安陵归,忽梦见惠帝如平生,呼后名曰:“阿嫣,汝无日不念我,自汝徙北宫,我神魂依汝至此,每在空中观汝,独爱汝之诚壹也。汝体貌备四时之气,春宜鼓琴,宜浇花,宜折柳,宜晨起梳妆,宜倚案读书,宜搴帘而出,行步珊珊;夏宜围棋,宜挥团扇,宜披葛纳凉,宜竹下小立,宜凭楼眺望,宜临荷沼,面映水中;秋宜对月,宜折桂,宜赏菊,宜以承露盘盥手,宜七夕望牵牛,宜倚红窗课宫人刺绣;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宜披狐裘、御珠冠锦袍受朝贺。汝之丰趣,惟我领之最深。我早年弃汝,俾汝百端受侮,乃天所以养汝之德,将玉汝于成也。今汝名系仙籍,吾亦待汝同行矣。”
后以梦语左右,左右问曰:“皇后见先帝已老乎?”
后曰:“未也。”
左右笑曰:“然则向者后年幼于先帝七年,今先帝年幼于后十八年矣。”
后默然不应。后自二十五岁以后,有幽忧之疾。文帝后元年三月,肝风骤发,宦者奏请敕太医诊之。会长公主嫖有微疾,医官奔走,未及赴北宫,不数日后薨,年四十一。侍女闻空中奏乐声,异香数日不散。后既无骨肉懿亲在侧,小敛时,侍女为后沐浴,验视后之下体,皆曰:“可怜哉,后真处女也。”
宫人皆爱后体之美艳,不肯遽敛,裸而观之,曰:“过此不能复见矣。”
或量后诸体之钜细长短志之,乃至隐微之处,无不叹美,阅一日始得敛。
帝诏群臣议丧礼,不以后礼治丧,去其珠襦玉匣,帝与群臣皆不成服,不送葬。初惠帝时营安陵,皇后茔域与帝陵对峙,惠帝以张皇后性爱花,特命多树花木。至是不用合葬之礼,废其故茔为墟,葬后于安陵诸美人冢次,故去茔二里许,不祔庙,不起坟。《汉书·文帝后元年纪》书曰:“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
不书葬,不成丧也。不书日,以不发丧,官失其日也。不曰崩而曰薨,以其退处北宫也。已废之后,死不书于帝纪,而张皇后独书,且仍大书曰孝惠皇后者。惠帝既崩,后无微罪,非臣子所得废也。后废居凡十有七年,群臣以吕太后之故,迁怒于后,且欲自文前慝,乃多造诬谤,加以失德之名。其后史官不察,复袭其说,识者病之。后薨百五十余年,赤眉入长安,发掘汉诸陵,凡用玉匣者,尸皆不坏,面如生,贼乃污吕后尸。后妃年少者,多被污辱,群盗妒争相杀,至数十百人。惟孝惠皇后以无坟,故竟免发掘。魏晋间,关中民祀后为蚕神,或祀为花神,多立庙焉。
赞曰:后劝惠帝除挟书律,泽被千古,伟矣。其在汉室,有三大功。劝太后勿诛诸功臣,与谋害代王,及敛诸门钥,使相国产不得入殿门,吕氏就诛,此其功之最盛者也。代王既立,后乃幽废,竟无崇奉之礼,盖地处嫌逼,虽贤如文帝,不能无介然于怀,故待后恩礼颇俭云。夫古圣后贤妃多矣,然容与德皆极美而幽废者,惟汉张皇后一人。但赋性柔愿,才略稍短耳。于戏!坤道以静为体,以有德而无才为正,此后之所以为至德欤?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乃其后篇也。玩其叙意,乃是一人所作。盖当时甄采群书,旁及稗史,不免互有异同,因而两存其说耳。今观此文,似较前篇更雅练而翔实。即从千载下设身置想,殆无非确有之情事。爰并录之,皆足以垂不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