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苔苍藓蔽吴宫,三月秦灰阿阁空。
奔走醯鸡徒自役,捋荼巢鹊苦为工。
朱门几见扃残月,绣幕时惊啸晚风。
方丈尽堪容六尺,笑他痴汉日忡忡。
人常笑富贵的人。道富贵的人,只好画上的山林亭台,不好真山水亭台。是道富贵的人,终日拿这算子,执这手板,没个工夫到园囿。不知园囿也是个假象。曲栏小槛,种竹栽花,尽可消遣。究竟自受享能几时,游玩能几日?总只劳我一人精神,供他人娱悦。甚至没园囿,闻得某人的好,百计谋来。园囿小,充拓得,某人的好,百计窥占。某人的布置好,须要依他。某家花竹好,也要寻觅。千方打算,一刻不宁。忙了几时,不过博得人几声好。况且任你大园子,日日在里边,眼熟了也就不奇。不如放开脚,处处是我园林。放开眼,处处是我亭榭。还落得个光景日新,境界日变。如今有好园林的,无如权贵人家。不知权贵最易消歇。只因权贵没个三五十年的。园子好,最易起人眼。相争相夺,那个能长久得?这可以冷人一片图夺谋占的心了。世间人那晓得,有一时势,使一时势。却不道势有尽时。势到皇帝极矣,楼阁是“阿房”“迷楼”,极天下之奇巧;山林是“艮岳”,聚天下之花石。国远一移,何处寻他一椽一栋、一树一石?次之,宰相李德裕“平泉园”,道子孙失我一石一树,非子孙也。而今何在?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俯仰今昔,谁能久欤?
先朝嘉靖间,有个王锦衣。他好收拾的是花园,后来起了人的心,来逼占他的。若非其妾一言,几至园林尽失,宗祀俱绝。这也是园亭贻害。
寄兴在山水,聊以怡身心。
何知阶觊觎,祸患相侵寻。
这王锦衣,大兴人,由武进士任锦衣,历官到指挥使。锦衣卫虽然是个武职里权要衙门,他素性清雅,好与士夫交往。在顺城门西,近城收拾一个园子。内中客厅、茶厅、书厅都照江南制度,极其精雅。回廊曲槛,小榭明窗。外边幽蹊小径,缭绕著花木竹石。他会做诗。就邀缙绅中名公。也有几个山人词客,在里边结个诗社,时时在里边作诗。
深心薄马上,抑志延清流。
绿醑邀明月,新诗咏素秋。
王锦衣没北气,又没武夫气,诗社中没个敢轻他。皇城西南角,都是文官住宅,因他好客,相与士夫多。园子幽雅,可以观玩。凡有公会,都发贴来借,所以出了一个王锦衣园的名。夫人没了,有两个京中妾,不甚得意。差人到扬州,娶得位小奶奶,姓谢。生得容颜妍丽,性格灵明,也会做几句诗。
名花移得广陵枝,逸态蹁跹弱不持。
一曲《后庭》声更丽,娇莺初啭上林时。
到京,王锦衣甚是相合,一时士夫都作诗来贺他。后来年余,生了一个儿子。王锦衣无子,得这子,如得金宝了。又见谢奶奶有些见识材干,就把家事叫他掌家。这先前两个妾,是先入门,又是本京人,好生不债气。他却驭之有方,也不甚嫌忌。却又于交接士夫,礼仪杯酌之间,处置得井井有条,真是一个好内助。
量交识山涛,床头出宿醪。不辞时剪发,能使主人豪。
王锦衣自武榜起家,得个百户,管理街道,也只混帐过得日子。后来差出,扭解一员大臣,也得千金。再做理刑千户,也好了。到掌北镇抚司,那个猫儿不吃腥,拿钱来料不手颤。只是他量收得的收,收不得不收。该执法。便执法;可做情,就做情。不苦苦诈钱,却也家事大了。到那武宗南巡时,署堂印。因宁王谋反,拿了个交通的都督朱宁;后武宗没,拿了都督江彬;至世宗初政时,拿司礼监太监萧敬一干、指挥廖鹏一干。先时打问,求宽刑宽罪,是一番钱。后边籍没这几家,都是家私百万的,官分吏分,又是一番钱。不怕家事不大。所以籍没朱宁时,他用钱官买了朱宁海岱门外一所大花园。籍没廖鹏时,用价官买了廖鹏平子门外一所大花园。廖鹏这园,已是弘敞:
名花引径,古木开林。曲廊缭绕,蜿蜓百尺虹淣;高阁巍峨,掩映几重云雾。户纳紫苍来,轩依绝 ;水浮金碧动,堂映清流。小槛外奇音一部,萧萧疏竹舞风柔;闲亭中清影数枝,矫矫高松移月至。玮丽积富贵之相,幽深有隐逸之风。到那朱宁的园,更是不同:材竭东南,力穷西北。水借玉河流,一道惊湍写玉;堂开金阙近,十寻伟栋涂金。栽古松而开径,天目松、括子松,月流环玦,风送笙竽;聚奇石以为山,太湖石、灵壁石,立似龙螭,蹲疑狮虎。阴阴洞壑滞云烟,穷不尽曲蹊回蹬;落落楼台连日月,走不了邃阁深居。真是琪花徭草不能名,语鸟游鱼皆乐意。
王锦衣在里面,下老实收拾一番。邀这些清客陪堂,在里边著实布置点染。请这些名公巨卿,在那厢都与题额赋诗。虽说不得个石崇“金谷”,王维“辋川”,在北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每到春天牡丹时,夏天荷花时,其余节序时,自己大轿,其余高车骏马,与谢奶奶及群妾,到园中赏玩。那王棉衣携了谢奶奶,在园中行走,道:“这所在亏我仔么妆点,这匾额是某人新赠,这径新开,这堂新起,这树新种。”
这谢奶奶也含糊道好,甚有不悦之意。王锦衣觉得,道:“你有甚心事么?”
谢奶奶道:“没甚事。我只想这两个,在武臣也贵显,得上位爷宠。只为骄奢弄权,要钱坏法,今日到个籍没,归于我家,岂不是官高必险?况这是辇毂之下,少甚么贵戚宠臣。我一家子有三个园,又都收拾得齐整,出了名。怕有人忌嫉,有人着想。儿子尚小,偶然触起,所以不悦。”
造物忌盛满,人心多觊觎。不谓阖阁中,深此永远图。
王锦衣道:“他两人做了逆党,所以有此祸。我只奉公守法。料无此祸。你愁儿子小,怕此产动人眼,起人图。古云‘千年田地八百主’,也无终据之理。又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必多虑?”
又与群妾吃了些酒回家,谢奶奶也只得丢起。一日,卫中新到一个陆指挥。是江南籍,向在任典府,因圣上登基,以从龙侍臣,历升到此,列衔上堂。王锦衣原是个和光同尘的,这陆锦衣也是个肯奉承人的,彼此相与极厚,曾邀他去三个园里游玩。陆锦衣商量些点缀光景,甚是中窍,所以往来最多,做了通家。一日,在陆锦衣宅子吃酒。问起子息,陆锦衣道:“一子,已十六岁了。”
王锦衣请来相见,却是一表人材。
玉立骨昂藏,清标傅粉郎。
目流秋水湛,眉引晚山长。
燕颔知重器,虎头开异祥。
无为薄年少,天路守翱翔。
王锦衣一见,道:“寅翁好一位令器!他日功名,更在寅翁之上。学生远不及也。”
陆锦衣道:“得如年翁大人,便是家门之幸。”
但王锦衣看他举止还近俗,问他言语也粗鄙。王锦衣道:“令郎前程不必言,远大的了。却不可失学。”
陆锦衣道:“小儿异日,也不过个武弁,取其识字而已。”
王锦衣道:“寅翁不是这样说。我们卫中,与别卫不同,是个问刑衙门。凡厂里题参,外边解到,里边发下,奉了圣旨一个打著问。虽未成狱,却是个初招。这边参得重,法司便解不来。又有情法本轻,而圣上要重的,不重是拂了圣旨,重了伤了公道。这参里著实要抑扬圆活,开他后日出罪门路。又有原参本重,据理该轻,这须要辨驳得倒,方可服人。到问事,里边或把言语去恐吓他,得他真情;或把言语去挑引他,得他真情。人可写不出的话,单靠这张状词访单不得。有人做造出来的话,单靠他们词巧说不得。固要虚心,更要明理。这不被犯人哄弄,也不吃吏役欺瞒。令郎不弃,我有些问拟的审语,题参的本稿,送与令郎看。忝在通家,不妨常到舍下,寅弟与他讲说一讲说。趁此青年闲暇,正好用心,临渴掘井迟了。”
为学须及时,理明斯断决。天下称不冤,无愧古明哲。
此后陆锦衣就备礼,叫儿子称通家侄,去拜见,求指教。王锦衣就把这些审单谳疏,与他讲说。陆锦衣儿子闲时,也去请教。王锦衣闲时,也来请去讲论。谢奶奶待客,极其丰盛的。王锦衣又道:“这人后来大贵,不可待慢他。”
谢奶奶越加殷勤。这小陆锦衣,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这三个园,也常与他去游耍,论起是极有恩的了。
推食惠犹浅,提撕意特温。岂云称父执,应不下师恩。
谢奶奶也常道:“如今后生家,自道是的多。你虽这样尽心指点,未必以为奇,感激你。你如今儿子已八九岁了,也教他一教。”
王锦衣道:“他小,说也不省得。只读两句《四书》,大来袭个官罢。独养儿子,不要苦他。”
此后王锦衣,因打问这些谏大礼的官,都从宽;又打问山西巡按马录拿妖人张寅一案,又据实,不得圣意,还又不得内阁的意。他也急托病,告了个致仕。在这三个园,也盘桓快乐了三四年而殁。
大树依燃在,将军今若何。
独余行乐处,春草绿婆娑。
平日交往文官多,也多得两首挽诗。两个无子幼妾,是京中人,都挈了房奁,自去。家主小,有材干家人也都飞去,只留得几个老仆小厮相随。谢奶奶常叹息道:“只有你肯管顾人,要管顾你的人,想没有了。”
也只母子捱过。那陆锦衣因圣驾往湖广承天府拜献皇帝陵,他该扈驾,带儿子同行。行到河南,行宫里边两次火起。第二次火大得狠,近侍内官宫女,也不知烧死多少。扈驾大臣,烟焰中不知圣上何在。却是陆指挥儿子,他时运到了,拼命到里边护驾。见皇上在火光中,没处寻路,他在承天时,曾见圣上,认得,竟向前背了,冒烟火而出。这虽真命之主,百灵扶掖,他这冒死救驾,功也莫及。
负天若鹏背,浴日向虞渊。
汤火浑无惧,功堪勒简编。
圣上在路,已行授官重赏。到京,连加升擢。不四五年,竟到了都指挥掌堂。他审决公事,犹如老吏,人都道他少年老成,不知有所传授。那陆指挥也道自己聪明,问得好,审单也服得人,题本也常时得圣上允行。忘却当日王锦衣也费一番唇舌。
小鸟已奋翎,不复念卵翼。
凡人贫贱时,一身不保,富贵就有余思。陆指挥原在承天府,到京不曾有产业,如今却要置产,要个游玩的所在。就有这些闲磕牙的道:“园子是王锦衣的好。王锦衣死了,他儿子不成器,好嫖,好赌,料想留不牢。不若差人去说,买了他的。”
陆指挥道:“是那海岱门外的么?好一个园子!我当日在里边,也曾羡慕他的,只不知肯卖不肯卖?也须得二三千银子。”
一个老校尉,叫许都知,他跪下道:“爷只与小的一千二百两,小的自去要来。”
陆指挥道:“怕太少么。”
许校尉道:“不少。爷,只管得产就是了。”
陆指挥笑了笑,道:“你先去讲,我与你银子。”
昔年游憩地,久入梦魂索。倩取三寸舌,索他十五城。
此时,王锦衣死有七八年,王公子已将近二十岁。先时谢奶奶,也严督促他读书学好,王锦衣却姑息他,把他娇坏了。到了父亲死,母亲严,只严得家里。十五六了,就有那干不尴尬的人,哄诱他出去花哄,闯口面。与他做了亲,又添出一个舅子,又是个泼皮公子,在外生事。谢奶奶也说他不下。这日,许校尉来说起,他便豹跳道:“你家是锦衣,咱家不是锦衣?怎小看咱,要咱的园子。咱不卖,咱不卖。就是你这厮,也曾服侍咱老爷过,敢这等轻薄!”
只要打。谢奶奶听得来问时,许校尉已被赶出去了。其时谢奶奶也有些不愤,道:“陆指挥曾受我家老爷恩,怎我没个口角儿卖产,轻易来说,也真是个小看。只好端端回他去罢,不该要打校尉。”
共醉平泉客,杯觞尚未寒。
狂谋思篡取,容易昧恩澜。
这一去,却不好了。许校尉与陆指挥定下局。
一日,王公子正与几个帮闲的去,出来只见一个京花子来,道是朱宁侄儿,充军赦回。道:“咱家一个花园,连著田地,可值七八千,你家欺君蠢国,把一千二百两官买。把咱家窖藏在里边银子十多万,都是该籍没钦赃,尽行掘了。如今要还咱银子,还咱产。不还咱,咱出首,追来入官。”
鬼嚷唤的。王公子著恼,要打,要送。这些帮闲的道:“行不得。他胡说乱道,他说有,公子说没,须与他对夹才是。还耐著。”
这王公子镴枪头,便软了,也就没布摆。众人打合,道:“公子的园有,不若把这块地,赏与这花子,省了口面。”
谢奶奶道:“这纳官原价,是要的。”
众人道:“这穷花子,那得钱来。闹吵两日,厂衙知道,不当耍。”
公子吃众人矬得紧,竟出张退契与了。
势盛产日增,时去不复保。
这人得了契,自向许校尉处,拿出一千二百烹分。王公子这干帮闲的,原也是合汁里吃出的。当日王锦衣,数年经营这块地,早已属之陆指挥了。桑沧时易改,杵筑枉辛勤。自古游观者,初非创制人。
谢奶奶道:“这事分明陆指挥做的。他也似你这样一个人,只因你爷教导他,问得刑,如今就在堂上诈人使势。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在家里,也寻出你父亲的书来读一读,学学字。也去袭了该荫的锦衣卫千户,与他便是同一衙门官了,也与父亲争一争气,保守这些产业。”
这王公子听了,也似恼的,发狠的在家中,收拾一间书房,打扫得洁净。把父亲遗下书都搬出来,摆了,吩咐门上,一应人来,不许通报,都回不在,连舅爷也回覆不要见。
莫嫌不学晚,秉烛胜冥行。
五十高常侍。为诗也著名。
次早到房中,把这本翻一翻,那本翻一翻,不知甚么物件,十个字倒有八个念不出。揉头注目,叹气如雷。坐到已牌光景,拿了一本,竟到母亲房中。谢奶奶道:“才坐得,仔么又出来了?”
王公子道:“叫我在里边做甚么?”
道:“读书。”
王公子道:“怎么读?”
道:“看了本子上念去。”
王公子道:“不认得,叫我怎么念?”
道:“这等你平日读甚么书?”
王公子道;“小时师父曾对我念,我却不曾听他。如今还须得寻个师父念我听才好。只这样大人,还要师父的念,丑刺刺怎好。”
谢奶奶道:“你怕丑就好了。如今若不学得,还丑哩。你去,我差人请师父。”
他在房中,早立不是,坐不是,行不是,卧不是,又向外走了。
鹰饱不受绁,常作凌空想。
一息得离鞲,翩翩已孤往。
一去数日不回,谢奶奶著人遍处找寻不见。
歇了五六日,只见顺城门里管园的人来道:“方才有几个旗校般人,道园子已是陆府管业,另换管园的,将小人逐出。”
谢奶奶道;“我园子不卖。”
管园的道:“现把咱家家伙撩上一街,还要差人去拿回。”
谢奶奶道:“有这事?白占人产业,咱背黄也要与他讲一讲。”
正说话间,王公子回来了,道:“不好了,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闷得慌,正走出门,巧巧撞著舅子,道:‘门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来?’咱道:‘门上不知道。’就与他走。他道:‘一个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个大宅子里边,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齐似咱,在那厢赌。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没管。’他道:‘不妨。你若大家事,怕少了赌钱,我保驾。’打五百两筹来与咱两个,咱也会赢,当不得舅子会输。头一两日,输了三百,咱揭了个票要回来。舅子叫番筹,一连几日,舅子赢,咱又输了。咱赢,舅子又输。直输到一千二百两。他又不要票子,要产。咱不知道甚么产。舅子道:‘顺城门西花园,咱知道四址,你权写与他。’咱不肯,众人嚷的乱的,不许咱出门。舅子道:‘你一千产当一千二百输,还是便宜。’临写时,他又道:‘不值。’又写了一百两票子,舅子作保银,才得脱身。”
谢奶奶道:“好好,这是舅子与陆指挥,合条儿局你了。如今产已陆家管业。”
王公子道:“这样快,我文书上空头的”谢奶奶道:“好痴人,好败子,你爷一千四百两买,更造缴结,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输,还便宜,还写一百两票子”!罢罢,生你这败子,连这窠巢,也被你赌去了。”
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儿哄我。”
先在房中,与妻子闹了一夜,妻子甚气不过,上了一索。
痴愚嗟浪子,薄命叹红颜。
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陆指挥的,欺他痴子不觉。不料谢奶奶点出,家中闹吵,至于妻子上了吊。他赶来正要寻衅,只见妹子好端端坐在房里,道:“哥,不是家,他不学好,还要你去说他道他,怎合条儿哄他?须不是亲戚们做的事。”
舅子板了脸道:“岂有此理!”
那王公子却撞进房来道:“无耻污邪的,你怎么串人来局赌?二千两产,做一千二百两,还是我便宜。你得了陆指挥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这样禽兽,再不许上咱门,去去!”
早又谢奶奶到道:“罢呀,园子,陆指挥已封锁去了。谁叫你不与好人走?与这干亡八羔子赌钱。”
这又骂到舅子身上了,只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恼,道:“这门上不成了,一百两头,撮不来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纷纷蝇狗徒,微羶恣征逐。
但知势可凭,岂复念骨肉。
这两节事,原是陆指挥与许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帮闲的,产价,帮闲的与那假朱宁侄子分去。这次用他舅子,产阶,舅子与众赌棍分去。许校尉都有头除。所以,又来见许校尉,道:“陆爷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乱,要告咱局赌,揭陆爷占产,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卫里,下他一状。妹夫是怕官司的,谢奶奶是要体面、不肯出官的,管情来解交,把那平子门外园,好歹送与陆爷,我们也撰他千把歇手。”
写了纸谎状,道他起造违制房屋,打诈窠窝;奸淫父亲;嗔妻阻劝,同母威逼自缢。许校尉拿进去,准了,就差许校尉。
羶心深溪壑,驱役使鹰鹯。
一纸符如火,昆冈玉石炎。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讲钱。这许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讲钱,只拿人。把王公子鹰拿雁抓,将来关在官店里。势头大,等他家里不知甚事,差使钱衙门使用,官的银子,都讲得起。把个王公子弄在店里,五分一日吃官饭,望不见个亲人来。那谢奶奶知道他没甚大事,不过是个诈局,料不难为他。若一紧,他开大口。且冷著,也把儿子急一急,他后日也怕,不敢胡走。阁了一日,许校尉怕缓了局,来要谢奶奶见官。若是谢奶奶讲一个“我是官宦人家不出来”,他就花来了。不期谢奶奶一个皂帕子包了头,著了青衫旧鞋,道:“咱去。”
许校尉倒吃了一惊,只得收科,道:“奶奶,前边爷,上堂坐过的。奶奶怎出头露面?两边都是亲戚,讲一讲,里边用些和了罢。”
谢奶奶道:“彼一时,此一时。先时是奶奶,如今是犯妇,不去怎的?”
叫了乘小轿儿,许校尉也只得随著到卫前。许校尉打合道:“那个不得爷的恩过。”
要诈钱,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两。
昔时堂上人,墓木已成拱。
余威那复存,得以免呵拥。
陆指挥坐了堂,带进人犯,门上吆喝。把这拶指夹棍,往地下一撩,掠得这王公子怪哭,道:“母亲,罢了孩儿了,孩儿今日是死了。”
那谢奶奶也跪在地下,对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亲当日坐在这堂上,没天理事,不知干了多少,今日报应,该在你身上。你还要望活!”
响响的这样讲。那陆指挥板了脸,正待在上面做作,听了这几句,提起他父亲,是曾于陆指挥有恩的。说他父亲做没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难说有天理。那陆指挥,不觉良心耸动,假意问许校尉道:“这甚么人?”
答应道:“原任王爷奶奶。”
陆指挥道:“且起来。”
谢奶奶便站了。陆指挥道:“状上那违制房屋,打诈妓女,奸父亲,逼妻死,是怎么的?”
王公子一句答应不出。又是谢奶奶道:“房屋原有两间,已与人了。打诈,谁是被害?奸父亲,他老子死时,他才十二岁。两个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说逼妻,他妻现在家里。”
陆指挥听他词理严正,心里又想:三个园,已得了两个,怎又乘势逼他的,于心难安。只得丢手道:“这状似谎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缢,不为无因。出去,我注销了罢。”
严提报复理,深耸虎狼心。
早摄贪残性,兢兢不敢侵。
到家,谢奶奶道:“他与你,都是个指挥儿子。他坐著,你跪著,还连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见你亲戚朋友光景了么,谁不是弄你的人?”
王公子却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谢奶奶自教他读书识字,又用钱袭了锦衣卫千户,与陆指挥仍为僚友,也还守得一个园。倒是陆指挥,虽然得宠,直做到宫保腰玉,快乐也有几时。到殁后,人劾他奸赃,至于削夺籍没,这两个园子,又不知落谁手。用势夺人的,终久归人。我想这节事,王锦衣,是以田园开隙的;陆锦衣,是以势夺人产不享的。这也可醒为儿孙作牛马之心。至王公子,则痴愚被局,朋友亲戚,都作舟中敌国,危矣险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谨慎。